綏帝這一手滅門,的確震住了此前還在想方設法和他作對的各大世家。
朝堂似乎暫時恢複了平和,但表麵的平靜之下,仍是暗潮洶湧。
……
一下早朝,韓臨征得綏帝允許後,就把盧德容給南音拎了過去。
經了昨夜的一場雨,永延軒外處處是濕潤的氣息。朝陽真正升起後,初初發芽的花草上猶銜水珠,宛如秋露晶瑩,一副濯濯景象。
南音服過安神湯,猶在沉睡,韓臨不欲打攪,便把盧德容丟在了外邊,著人看守,自己向綏帝借了處宮殿洗漱更衣。雖然盧家還有四子在外,但他一點兒都不急,慢悠悠的,準備再過一日去逮人。
他和綏帝單獨說了會兒話,跟著一同會見了好些臣子,部署諸多事宜,直到午時,那邊才報消息,說是南音醒了。
借著一溜小跑的功夫,韓臨趕在了綏帝前麵,往剛更好衣的南音麵前湊,“南音,可看清了我的模樣?”
他三日前來過一次,南音不至太驚訝,此時聞聲仔細看去,認真端詳。
眼眸去除白翳的她,一如韓臨想象中明澈,這樣細細的打量竟讓他有些不自在起來,疑心自己方才更衣時是不是漏了甚麼,才發現身上的環佩皆已解下,頓生懊悔,如此又少了分瀟灑。
沒幾息,南音點頭道:“世子果然玉樹臨風、英朗不凡。”
韓臨舒出一口氣,頗為自得,“那是,長安城多少小娘子偷偷愛慕與我。”
南音眨眨眼,卻是將目光投向了他身後,明顯用更親昵熟稔的語氣喚了聲,“先生。”
綏帝頷首,自然而然繞過韓臨,坐在了南音身側,詢問她現今身體的一些狀況。
語罷,話題直轉,“韓臨捉了盧德容來,要任你處置,你可想見她?”
“聽說正是她瞧見了你的藥方,才有此毒計。”韓臨道,“我特意把她捉來,你想如何回報她都行,無論生死。”
無論生死,南音驚訝於這個詞,抬眼看向綏帝,卻見他也是默認的態度,一時不由更迷茫。
直到他們和其餘人都退出,獨留下被縛住手腳的盧德容時,南音才明白發生了何事。
因盧德容一見她便滾滾落淚,“盧家一百多口,都已因你而亡,你還要怎樣!”
南音沉默聽著,從她雜亂無章的講述中,慢慢拚湊出了昨夜盧家被滅門之事。再看麵前的盧德容,衣衫皆是泥水乾涸後的痕跡,發髻淩亂,神色慌懼,哪有半分從前高高在上盧家女的模樣。
她的榮光和驕傲皆來自家族,所以家族倒台,她便也跟著倒了下去。
啜泣許久,盧德容都不見南音奚落她,但這種沉默並沒有讓盧德容好受些,隻認為是無聲的譏笑、勝者的嘲諷,反而激動更盛,“從我十四歲那年,就已經準備好做陛下的皇後了,為此我勤學苦練,日夜不敢鬆懈,蹉跎年華,至今不曾議親。可你才和陛下相識多久!就憑著陛下的一時心軟獻媚討好,讓陛下垂憐與你。陛下從前多麼英明,群臣敬仰,百官誇讚,他登基元年便廢除了五大酷刑,為了你卻動用私刑,不經三司會審便用兵滅盧家滿門。此事傳出去,陛下必遭天下人討伐,都是為了你,為了你,紅顏禍水,禍水誤國!”
她說:“就算陛下一時被你迷惑,太後也不會容你的,天下人不會容你——”
盧德容的怨氣化成此刻對南音的一句句聲討,以為竭儘全力可讓南音難堪、羞愧,但沒想到她聽著聽著,反而愈發靜了,甚至連剛醒的一點兒頭暈,都短暫消失了。
“還有嗎?”南音問。
盧德容一愣,“還有甚麼?”
“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氣,遭遇滅門之災,你是該憤怒,可下令之人非我,行刑之人也非我,方才陛下和世子都在此,你不敢質問他們,隻敢在此時聲討我嗎?”
盧德容被問得呆住,好半晌囁嚅道:“因為……你才是罪魁禍首。”
“是麼?”南音輕聲,沒有再看形容狼狽的盧德容,視線越過她,望向了屋內深處,“害你蹉跎至此,不曾議親的,是你的爹娘至親,因為他們一心想讓你入主後宮。讓盧家有今日滅頂之災的也是你們平日行儘不得人心之舉,今日你們能夠因為不滿陛下沒有選你做皇後、沒有按你們的意願行事而對他庇護的我下手,來日就能夠因為陛下沒有滿足你們更大的欲望而對他出手。本身行的就不是忠君之事,何必把罪責都推卸得一乾二淨,若我是陛下,也容不下你們。”
“你不想去怪罪生養自己的盧家,也不敢去怪手握大權的陛下,所以隻能在這朝我發泄,是嗎?”
羞辱不成,反被問得無地自容,盧德容不想承認,便喃喃說不是,其餘的,竟再也說不出了。
南音反而慢慢沒了先前的茫然,“在這之前,我曾不解為何偏偏會針對我,叫我真以為自己有不妥之處。但你方才那些話讓我明白了一事,弱者抽刀向更弱者,盧家和你一樣,隻敢如此行事。”
“希望你比我更強大,能夠輕鬆克服藥癮,屆時無需旁人求情,想來陛下也不會再為難你。”
說出這句話,南音沒有再待在昏暗的屋內,推門而出,不出意料看見了守在外邊的綏帝和韓臨。
“先生,世子。”她喚了一聲。
韓臨幾乎是騰得起身,大步跨來,一副想抱又不敢抱上去的模樣,雙眼發亮,“南音,你方才說的那些話真是……真是對極了!”
聽盧德容痛斥南音是禍水時,韓臨就氣得想衝進去怒罵她一頓,隻恨自己沒有打女人的習慣,一路除了讓盧德容受些驚嚇之外竟無其他,叫她還有餘力朝南音發威。
沒想到南音出奇得清醒,不僅沒有被盧德容帶進去,反而一句一句反駁了回去,讓韓臨在心底叫了聲痛快,這才真正是出氣了。
他早就想說,就算天下人攻訐,那也該攻訐他這個二哥殘暴,和南音沒有絲毫關係。因為就算沒有她這個由頭,二哥遲早也會對盧家下手,手段不見得會仁慈多少。
韓臨還想說甚麼,抬眼卻見南音看著綏帝,“先生也覺得,我說的對麼?”
綏帝起身,給予了極其充分的肯定,“正是如此,百官聽到你的駁斥,亦會汗顏。”
南音這才露出淺淺的笑,頗為輕快道:“其實這些話,也是從先生贈我的史書中學得的。先生曾在英宗那一節做過批注,道天下人將英宗之過儘係於一女子,實在可笑,我才有感此言。”
“你已領儘其意。”
能夠和先生有默契,無疑是讓南音感到非常開心的事。她微微抿唇,想忍住更大的笑容,可是那種開心的感覺仍舊從眼角、唇畔,以及每一根發絲溜了出來,無需言說,都讓韓臨感受到了那種雀躍。
他杵在中間,無聲看著綏帝凝視南音,心底湧上一股酸澀。
大概在此時,他才隱約發現,自己大約、可能,是真的錯過了一些極為關鍵的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