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帝有意封鎖消息之下,崔太後直到整件事塵埃落定,才知曉前因後果。
起初她驚得唇都白了,長甲掐著女官的手,“盧家一百六十多口,當真被他、被他……”
鸞儀宮大太監頷首,並奉上討盧檄文,“這是陛下著令禮部起草的檄文,盧家罪行儘訴其中,娘娘。”
崔太後接過一目十行,冷笑一聲,如何不知其中起碼有半數都是綏帝捏造的罪名。但這聲笑過後,胸口湧上的也是無儘悲涼。
她固然疼愛綏帝,他既是她最敬愛的長姐所出的外甥,也是當初崔家的希望,更是如今整個大綏的帝王。她以為這會是崔家最強大的支撐,如今看來,說是催命符也不為過。
盧家已經被他想方設法弄倒了,崔家,又能被容忍多久?
縱然她提醒過崔家小心行事,但同為數百年的世家,盧家犯過那些錯,崔家豈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道理。
她曾覺得綏帝太冷靜淡然,像個不關心俗世的世外仙人,現在看來冷依舊是冷,隻不過還多了股瘋。如果他這樣一意孤行下去,世家也許會被短暫地震懾住,但絕不會坐以待斃的。
隻怕到時候……連崔家都不一定會站在他這邊。
他究竟是從三年前就打著這樣的主意,還是近日突然如此的?崔太後神色不明地想著這件事。
她憂心忡忡之際,南音戒藥癮已經過去了近一月。
令永延軒上下長舒一口氣的是,江盛今日為南音診脈看過情況,道她若能堅持下去,至多再一月就能真正戒除。
本來預計的時辰最短也需三月,許是南音自身堅定,受到的照料也足夠周到,她恢複得比江盛想象中好許多。
“娘子雙目既已恢複,不如多做些其他事,或閱卷彈琴,或去園中遊玩,不知不覺這些疼癢便過了。”江盛建議。
“嗯,我知道的。”南音最近恢複了作畫,還在同綏帝學下棋,這樣打發時間能儘量讓注意力轉移。
江盛心悅誠服,“慕娘子心智之堅,江盛敬服。待藥癮斷卻,可否請慕娘子書寫斷癮小劄,以備後人?”
南音猶豫了幾息,還是頷首,“我儘量試試。”
她不覺得自己有多麼厲害,在後來,其實更多是先生在幫她堅持。
其中詳細南音或許記不清,但她身邊人,確實是再清楚不過的。
第六日的時候,南音就已痛苦到極度想喝藥了,口中念的心中想的都是一個“藥”字,對身邊人訴委屈,說非常難受。紫檀琥珀她們不忍,請侍藥房那兒熬了藥,綏帝趕來時,藥都已經湊到她眼前,被他強行端走,並重罰了紫檀琥珀二人。
神智不清時,南音甚至對綏帝感到憤怒,用儘力氣對他拳打腳踢,張口咬他,又哭著道出“先生也一樣壞”這種話。
那時候,所有人都能感到綏帝那種壓抑的心情,但他硬是忍住了,沒有一次拂袖而去。
於南音而言,則是她每每迷惘痛苦時,都能感到自己身處於一個強大溫暖的懷抱中,崩潰前夕亦是這個懷抱的主人在安撫她,不住低聲道:“很快便好。”
她深覺自己是從中汲取了許多力量才做到這地步,若要記載到小劄中,自是不能這麼寫的。
窗畔支了一方小桌,桌麵置硯台、左伯紙、羊毫筆,以及一隻細頸長白瓶,瓶中養著鮮妍正好的茶花。正月暖陽打在小桌上,營出春光明媚的美好。
南音就坐在其中,長長的眼睫不住輕顫,似在思索。
一點溫熱落在了她額頭,南音抬眸時,綏帝收回了手指,“在練字?”
“並非。”南音將江盛的話道出,請教他,“先生覺得,我該如何寫?”
綏帝幾乎不假思索,提筆在她麵前的紙上筆走遊龍,幾息就寫成一個大字——忍。
南音訝然,“我都是靠忍過來的嗎?”
她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有多麼強大。
綏帝給予肯定,“若無你的韌性和堅毅,此事斷不可成。”
南音臉色微紅,好像想開心,又覺得有驕傲之嫌,於是便成了唇角微抿、眼卻帶笑的模樣。
綏帝唇畔亦有微不可見的弧度,“在我麵前不用掩飾,坦然即可。”
他在旁落座,順手拿起了南音之前練的幾張字觀看。低眸間,讓已然恢複視力的南音將那眉梢上冰雪融化後的溫和,領略得清清楚楚。
先生原是一雙鳳眼。南音想。
她從前沒有認真仔細地打量過,因為那有些失禮,如今隨意一帶,便將那眼型的漂亮和淩厲看得清晰。
鳳目主貴,黑白分明,不怒自威,先生的威嚴,往往有七分都顯於眼眸的冷厲之中。但他的其他五官其實並無凶相,反而很有些俊美,隻是先生的相貌好像很少有人會認真誇讚。即便有,都是那些慣常用來誇天子的話兒。
旁人自是無暇打量綏帝外貌的,唯有南音的位置和身份,才能讓她這樣自然地從旁觀察。
“字需再練。”綏帝出聲,讓南音隨之回神。
南音清楚自己的缺點,頷首應是。她從前的字都是對著書中字臨摹所學,有時候接連練的書中字體不同,她便跟著換,最後變成了不倫不類的筆法。
字勉強能入眼,但既不規範,也無筆鋒。
她想張口說甚麼,忽然一陣熟悉的心悸襲來,兀的讓她僵在原地,轉瞬間就讓綏帝察覺,迅速讓她坐下,著人倒來溫水。
這已經算較好的症狀,諸如小小的心悸、頭暈之類,南音歇息片刻即好。倘或是彆的,她得立即回榻躺著。
靜靜待在位上,感受到暖陽清風加身,溫水入腹,南音慢慢緩了過來,看著綏帝,好奇問:“先生為何每次都能這麼快知道我是哪兒不舒服?”
連她自己有時都分不清。
綏帝沉吟,“胸悶氣短,當微蹙眉尖。胃失和降,則唇畔輕抿。若是其他,便會雙手攏袖,將自身藏於榻間。”
他微微抬眸,“是也不是?”
南音啞然,先生觀察入微,已經對她的所有習性了如指掌。
一些慣於隱藏自身的小秘密,在先生的法眼下好像都無所遁形。
南音眨眨眼,流露出一種自然而然的敬服,“先生果真厲害。”
綏帝莞爾,人之百態,亦是他登基後麵對百官慢慢揣摩而出的,尋常人隻會因心思被摸透而恐慌,她卻唯有崇敬。
他心中微動,其實有想擁抱她的**,但觸及南音輕鬆怡然的神色,又不動聲色按捺下了。自她藥癮發作傾訴心跡後,他已經知曉她心中的不安和畏懼。
對待他的強勢和親近,她不會反抗拒絕,反而會柔順依從。但如此隻會將她內心推得更遠,他不希望南音抱著注定會被拋棄冷落的心態去接受他。
潤物細無聲,如此也許需要費些時間,讓她慢慢軟化那層殼並不容易,但他願稍作等待。
不過這等待的時間,他不會給的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