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說了幾句話,全英上前稟告,說是禮部拿了這次春闈考生的試卷和名次前來,已經事先問過中書令等人的意見,隻等綏帝最後定奪。
“拿進來。”
禮部尚書親自領人,抱著兩大盒試卷到綏帝麵前複命,視線觸及南音時略有猶豫。科舉名次在公之於眾前都是一國機密,不適合被旁人所見。
南音領會其意,起身便要告退讓出位置,卻聽綏帝平淡出聲,“不用回避。”
他道:“南音,你也來看看。”
禮部尚書王知節低著頭若有所思,看來這就是傳聞中的永延軒娘娘了,聖寵遠比他想象的還要深重,竟連政事也毫不避忌。
王知節這麼想,豈不知南音也是第一次如此。她尚不知先生身份前,被傳授畫技時,先生就常常有事要忙,她都會默契地避開,隻沒想到這次被留下了。
方才已被告知是科舉定名次,南音自覺需要避嫌,於是即便靠近了,也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音,以免造成乾擾。
王知節所奉上的,是前五十名的試卷,其中各科所占人數、總名次已儘數呈於紙上。
大致看過名次,掠過一些有印象的人名,綏帝一言未發,“前二十名試卷取來。”
禮部官員忙取出試卷,小心解開紅繩,雙手奉於頭頂。
綏朝科舉並不封卷,閱卷官皆可看到所有考生姓名,若是遇到此前就熟悉的人,或是提前看過文章對其有好感的人,難免會給些人情。這也是當初相如端家中要帶他去鄭家請中書令關照的緣由,慕致遠對雲氏的倚靠,也是因此了。
但也不會全憑人情,至少學問不能太差。
綏帝閱卷的時間越長,氛圍就越凝滯,王知節和禮部其他官員的額頭漸漸滲出汗來,不安地小心抬眼,意圖揣測天子容色。
奈何綏帝八風不動,那平靜的神色能讓人看出甚麼才是稀奇。
再看全英,也是老狐狸一隻,對他們的眼色隻作不知,老神在在地手握拂塵立在綏帝身後。
有人眼眸微轉,竟看向南音,對她笑了笑,叫她微微一愣,還不知其意,隻靜靜移開了視線,讓全英內心好笑。
慕娘子該是從未見過這場景,竟不知是在討好她呢。
湖水平靜,連一絲漣漪也無。
半晌,綏帝終於抽出一份試卷,“此卷法度嚴謹,針砭時弊,言之有道,為何僅得十一?”
王知節一瞥那人名,內心道了句果然如此。這位名為相如端的考生學富雄詞,胸有丘壑,隻可惜言辭太過尖銳,對世家批判太過,惹了眾多考官不喜。
有人道他是知曉近日陛下之舉,有意寫下這篇文章討好,此等媚上之人,不堪為官。但也有人喜他風骨不屈,敢在如今世家仍盛的時候公然叫板,將來定是個敢諫言、不為權勢所折的直臣。
論才華,其實他可得頭名。但論內容,因爭議過大,使得他的排名幾番變換。在這件事上,王知節一直保持著中立,沒反對也沒讚成。
他們知曉此子與中書令鄭儘關係不同,呈上去後還以為鄭大人會表示不滿,但許是為了避嫌,他看過相如端的名次,竟沒有提出任何意見。
最終還是在陛下這兒被挑出來了。
“此人……”王知節斟酌語句,“少年意氣,鋒芒太過。”
點到即止,陛下自能明白。
“為國選良臣,何時有鋒芒竟也成了錯?”綏帝冷聲,再提起幾張的試卷,摔到那禮部官員的臉上,“再看其他,堆砌辭藻不知所雲,竟也能排在他之上?!”
嘩啦啦紙張如雪花飛揚,見天子動怒,王知節和其他官員立刻跪地認錯,請綏帝下示。
綏帝沉默了會兒,而後道:“此次排名全部作廢,五日後傳所有考生入金鑾殿,朕要親自考校。”
在這之前,綏朝從無天子殿試的先例,王知節驚訝抬首,瞬間意識到這應該是陛下早就定下的主意,隻不過借此事才說出。
前十名中僅有五名是世家子弟,他們本以為已算是讓步了,沒想到,陛下仍舊不滿意。
……
王知節等人退下後,侍女紛紛上前奉茶,再斂息退下,南音也未出聲,等待綏帝在那兒獨自沉思良久。
已近午時,天邊陽光更盛了,綏帝立在窗前,由光芒籠罩著,身姿挺拔。
“方才的排名中,你的兄長排第四。”須臾,綏帝轉身道,對著南音時語氣已然緩和了許多。
南音誠實搖頭,“我並未注意。”
事實上,她根本沒仔細看那些試卷,全作神遊般,不想貿然瞧見一國機密。
綏帝早有預料,並不驚奇,“他雖有才華,卻無為國為民之性。”
慕致遠所書的文章很精彩,引經據典,行雲流水,看上去是一篇會令所有考官都滿意的文章,足以說明他確實才華斐然。
其中固然有人脈起了作用,但他本身的學問也是不能否認的。
唯獨綏帝不滿意。
值此之際,他要選用的人才和從前自然大不相同,至少要有敢於為他手中刀刃的勇氣和決心。
可惜,在這些文章中,他能領會到的並不多。
“你可希望兄長得償所願?”
這是綏帝第二次問這樣的話,南音已經能分辨他話語中絕非試探,而是真心這麼問,於是搖了搖頭,“我希望先生能得到可用之人。”
“世家子弟本就不可少,再多一個慕致遠,也不算多。”綏帝的意思是,朝堂上注定要養一些不得用的閒人,多一個少一個對他而言都沒區彆。
南音依舊搖頭,“阿兄他……是逐利之人。”
說出這句話的開始有些難以啟齒,很快南音就放下了那些不適,“他之前的種種所為,都隻是因雲氏能給他利益。如果給予高位,他恐怕不僅不會是先生想要的人,還會……”
有些話,不必說得太清。事實上,是南音慢慢揣測出兄長親近雲氏的緣由後,就已經對他的品性失去了信任。
如果他是因雲氏撫養了他那些年,而對雲氏和慕笙月感情更深,她都能理解些。可他不是,他隻是分清了誰能帶給他更大的好處,這種利益分明的做法令她齒冷。
“你可還在意?”綏帝忽然問。
南音一怔,“在不在意……如今也無區彆。”
她和阿兄的關係,早在那日撕破臉皮說出一切後,就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
綏帝以一種極為隨意的語氣道:“既是逐利之人,便以利誘之。利不斷,則愛不絕。”
南音的心結源於她的父兄,尤其是同胞兄長,倘若她仍在意這些,需要這些,綏帝不介意助她許之以利,將這些人牢牢栓住,匍匐在她腳下,任她差遣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