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裡圍在一起吃熱氣騰騰的鍋子,很有一家人的感覺。
南音挨著太後坐,為了照顧她,許多吃食都離她很近。她也自覺擔起侍奉太後的擔子,觀察太後喜歡吃哪些東西。
一刻鐘前天子可怕的目光讓她心有餘悸,但沒多想,隻當是必然的審視。
想想也是,太後突然要收一人為義女,賜縣主封號,打量得仔細些是應該的。
心中這麼想,南音依舊儘量離那位陛下遠些。在她前十六年的生命中,從未遇到過這樣叫人心驚膽戰的人物。
常言說君威難測,誠不我欺。
“陛下有好些日子沒來我這兒了。”動箸間,太後慢悠悠地開口,“我說不必拘泥俗禮日日來請安,你就連著五天不見人影。早知道,該叫你早中晚一天請三次安才是。”
這是玩笑,綏帝乾脆認了錯,“近日實在是朝政忙碌,姨母莫怪。”
南音才知道,天子和太後不是親生母子,而是姨母和外甥的關係。
“是聽說了我這兒有個小娘子,不想來罷?”太後笑,她覺得綏帝之前怕是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以為把人接到宮裡是想給他納妃嬪,所以有意避開。
南音低首,鴉羽般的睫毛上下翻飛,輕輕撥動人的心弦。
綏帝破天荒笑了下,低沉的聲音答:“絕無此意。”
隔了這些距離,南音看不清這位天子,可不知為何,她感覺說這句話時,他就在凝視她,用那種深不可測、可怖的眼神。
無來由打了個寒顫,因自己的想象,南音的寒毛在一根根豎起,任她在內心如何平複,都無法放鬆。
“朕很嚇人嗎?”綏帝冷不丁問,“慕娘子似乎畏不敢言。”
“我……”南音瞬間揪住衣袖,嘴唇極力發聲,卻說不出話。
那種窒息感又來了,被無數道目光盯著的感覺。好不容易習慣了在太後身邊受宮娥們環繞,天子一駕臨,又前功儘棄。
太後知道她這點小毛病,也很理解,幫忙圓場道:“你是皇帝,又是外男,她一個小娘子見了拘謹些也正常,何必拿對著那些大臣的冷臉對她。收收你的氣勢,彆在我這兒擺威風。”
綏帝沒有收回目光。
南音暗暗咬了下舌尖使自己清醒,知道方才表現得確實很不得體,一味縮在太後身邊,大概是讓陛下很不滿意。
她舉杯起身,“陛下威嚴甚重,故臣女不敢輕易開口,失禮人前,望陛下恕罪。”
厚重冬衣無法掩蓋她纖細的身形,站起身,跳出熱氣的環繞,那張昳麗小巧的臉就更清晰了。大袖微微滑落,露出一截欺霜賽雪的細瘦手腕。
她的腰身也細到不可思議,盈盈不堪一握,好像輕易就能掐斷。讓人無法想象,在冬夜的狂風中她該如何站立。
在南音看來凝重無比,其他人卻覺尋常的氛圍中,綏帝終於持杯抬手。受了她的敬酒賠罪。
太後知道外甥氣勢足,容易叫人畏懼,有心幫南音,“等旨意一下,陛下就不算真正的外男了,你受委屈還能找他做主,不用害怕,知道嗎?”
扭過頭看綏帝,“陛下說,是不是?”
綏帝夾了一箸魚肉,微微頷首,隻不說話,讓人不知他這點頭到底是附和的哪一句。
南音勉強露出笑容,“謝娘娘,我明白的。”
她受了再大的委屈,也不可能會去找這位做主。
南音的話題過去,太後說另一件正事,“一個月前我和你提的那件事,你考慮得如何了?德容年紀不小,不能再等了。你若是沒那個想法,我就表明意思,不耽誤人家說親。一家有女百家求,這樣好的小娘子可不愁嫁。”
一聽就是在勸天子立後
選妃,這樣的話題,旁人更插不進去。
綏帝又飲了一口酒,薄唇被潤澤,這點水光給他添了絲人氣。
口中道出的話卻仍很漠然,“讓她另外說親。”
太後被噎了下,“我的意思是,陛下也有這些年紀,再過三年便至而立,屆時膝下仍然空虛,國無儲君,叫那些大臣怎麼想?”
“朕若沒了,還有一乾宗親,不愁無人繼位。”
太後:……
她麵色慍怒,“好好兒地和你商量,非得說這種話來激我是不是?”
周圍人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
綏帝抬眸,“姨母誤會了,朕的意思是,隻想選合意之人,其他不作考慮。”
太後神情稍緩,“你這都選了多少年了,也沒選中,得選到哪年哪月呢?”
“很快。”
太後一喜,“莫不是已經有看好的了?”
綏帝的回答很含糊,沒給確定的說法,但這樣已足夠令太後露出笑容。綏帝真沒想法的話,會像之前那樣直截了當地拒絕,態度曖昧,就說明已經動了心思。
是哪家娘子?太後心中將近來有可能接觸到綏帝的人都想了個遍,都無法想象這個外甥會喜歡其中哪位。
二人雖說有一半母子情分,感情尚可,但說實話,她對綏帝的了解還真比較粗淺。
綏帝過於深沉,輕易不會表露喜怒。
七情六欲於普通人而言尋常,在他這兒是稀缺物。
一頓飯的功夫過去,太後想問的事都有了結果,她慢條斯理地漱口淨手,“不早了,你回去歇罷,我這兒有南音陪就夠了。”
不是她不想多留綏帝,而是擔心多留他半刻,就能多被他氣幾回。
綏帝起身,任人披上大氅,全英小聲說“輦車已在外候著了”,得他頷首。
向大門邁步的最後一刻,他突然轉向南音,“你父親是慕懷林?”
南音懵了瞬,應是。
“隨朕過來。”聲音淡淡的,聽不出任何情緒,叫在場的人都怔住。
太後先反應過來,心想應該事關南音父親,出聲道:“去罷,就當代哀家送一程陛下。”
侍女立刻給南音遞去披風,沒有太多思考的時間,她隻能追隨綏帝身影小跑跟去。
夜裡風雪更急些,即便站在裡側,南音也能感到寒意順著衣衫的每絲縫隙鑽入,在內殿被烘得暖呼呼的四肢開始變涼,她把手縮進袖口,略偏首,視線中就映入了前方的身影,很模糊,讓他在暗夜中昭如明月的,是那身帝王氣勢。
眼看著長廊已經過半,南音輕聲提醒,“陛下?”
再走,她就要跟著上禦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