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寢殿裡,龍涎香細細。
皇帝趙宗澤斜倚在臥榻上懶懶翻閱著奏折、姿態慵懶。
三年前,一番戰亂後,國力衰頹,民生凋零,一支外族又崛起於白山黑水間,以摧枯拉朽之勢隨時進攻中原。皇帝手拿的一紙奏折,正是七皇子晉王的抗外族策略,洋洋灑灑,針砭時弊,行文老道,可惜,奏折也隻寫了一半,就沒有下文了……嗬,為什麼?還不是為著個女人的事兒!皇帝的眉心正隱跳著,太監馮玉書將一碗參茶輕奉到聖尊麵前:“陛下,您也彆太勞累了,要奴才看,您也服個軟,折個中,成全了晉王殿下,豈不兩全齊美?”
“……成全?兩全齊美?”
皇帝感到失笑,忽然他問:“她人走了?”這個她,自然是指顧崢。
馮玉書回稟:“回稟陛下,人都已離開了!奴才已親自將她送到了欽安殿的大門,而晉王殿下正好在那裡接她!”
皇帝點點頭,又啜口參茶:“嗯!不錯不錯!看吧?人家進個宮都要在屁股後跟著,真是個好沒出息的東西!怕朕會刁難她?給他媳婦吃了?”
馮玉書尬笑。皇帝站起了身,歎道:“朕到現在,才明白過來……嗬嗬!”
哪裡是人家女子企圖妄想高攀他們皇家權貴,更彆提什麼攀龍附鳳,壓根兒就是那沒出息的兒子在死皮白臉、追著人家不撒手!
皇帝越想越覺胸悶心慌,渾身的毛孔血液都堵起來。
——
女子,無疑是很有才氣的!甚至是靈氣逼人!一曲《廣陵散》,彈的是激越雄渾,抑揚頓挫;
畫的畫,也是清麗細潤,皇帝本尊就雅善丹青,他難道一點兒也品鑒不出,那副《牡丹圖》,構圖之靈巧,著色之鮮豔富有層次感,還有枝乾的線條,勾勒得有多麼流暢舒適;
她把葉子,甚至畫出了風在輕輕拂動的感覺……
皇帝最後好奇心十足,又問她:“你這些都是從哪兒學來的?一般閨閣女子,可是畫不出來這樣的東西出來!就是能畫,也鮮有她這樣的大膽創造力和想象力,更彈不出那樣一曲《廣陵散》!”
女子很老實溫婉地回答,說,是以前在書院讀書,一個老先生教的技法……
書院?!哪個書院?皇帝又問。
……
自然是玉鹿書院,江南最最有名的千年學府,那裡人才輩出,出過好幾代國之棟梁朝廷大儒……
皇帝於是聽著聽著,一會兒就沉默不言了,輕撚著胡須,越發龍眸輕眯,好奇心起來。
最後,一問一答中,皇帝才算是明白了,弄懂了,也聽清楚了,以前在民間時候,他那兒子,和這姑娘曾有過種種如傳奇般令人驚歎的故事……
這天晌午,皇帝和女子就在欽安殿足足談了兩個半時辰,陽光投射進了偌大宮殿,連伺立在旁的宮女太監也聽得昏昏欲睡。
皇帝大概想起了他年輕時候,忽然輕輕地對顧崢說:“朕這一輩子,什麼都有了,權勢,地位,榮譽,女人……”
“可是,隻唯獨一件事上,朕始終有遺憾!”
顧崢輕抿著唇,隻靜靜聽著,並不言語。她想:大概是想起了和婆婆周氏經曆的那些過去?——他的愛情故事?
“是啊!”
皇帝續感歎:“圍在朕身邊的女人們,要哪一種沒有?年輕貌美的,賢惠恭敬的,溫婉淑德的,潑辣嬌憨的……朕可以擁有她們的身體,可是,卻沒有一顆真心是給朕的!”
顧崢驚訝,輕輕一抬頭。
“彆用這樣的眼神來看朕!”
皇帝又道:“你也不需要奇怪,嗬,後宮中的女人,她們到底圖的是什麼?還不是圖朕所能給予的權勢榮耀……”
“唯有她,在這個世界上,也隻有她,才對朕是真的!真的!”
感歎一句還不夠,他又輕聲呐呐重複了一遍。
……
後來,皇帝終於認輸,妥協,心服口服。
對顧崢說:“你不要再叫朕皇上了!改個口吧?改叫朕一聲父皇?”
顧崢又是一愣。
皇帝嗬嗬冷笑著說道:“你還裝什麼呢?你和他以前既經曆那麼多,你又那麼愛他,愛得死去活來,難道,現在不覺很歡喜嗎?總算是苦儘甘來,守得雲開見月明,不是嗎?”
顧崢淺勾著嘴兒,忽然不知如何回答。
皇帝道:“怎麼了?讓你叫朕一聲父皇,你還不甘願高興?”
顧崢輕聲道:“其實,民婦也知道皇上如今進退兩難,為著民婦和殿下的事,讓您頭疼操心了!民婦這個人,身上沒什麼優點長處,卻自知之名是有的!”
“民婦出生於市井,也不想高攀什麼,曾經,民婦雖肖想過殿下,但是,您也說那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民婦就像做了一場夢,夢醒了,我和殿下的關係其實早就結束了!”
“——哦?”皇帝揚眉。
“晉王殿下如今的身份,自然會有高門貴女來相配,民婦其實雖答應和殿下複婚,不過也是看他自信心十足,勝券在握,而豈知,竟然……”
“再者,民婦一切,不過都是因為民婦的女兒……”
“倘若,陛下能放過民婦一碼,將孩子的撫育權交還於民婦,並發誓終身不得乾預,也不會用皇權來壓製民婦,那麼,民婦自願退讓消失,不會讓皇帝陛下為難……”
“民婦還可以帶著孩子離開汴京城,再不相擾——”
她其實想要的唯有如此,女兒苗苗,才是她最最軟肋和最大弱點。
皇帝頓時就震了,簡直意外得不能再意外:“你,你如此說,你——”
搞半天原來是他兒子在苦苦癡纏?!是他兒子在賴著人家不放手!而人家呢,壓根就很不屑!
皇帝一時哽住了,仿佛一巴掌拍在了龍臉上,不知如何形容。
※※※
周牧禹當然不想知道,他拚儘全力,所要去爭取的東西,在人眼裡不僅是個屁,甚至,輕輕巧巧地,就可以將其搗碎摧毀。
他再怎麼努力,彆人卻在後麵扯他的大腿。
“嬌嬌!他有沒有刁難你?有沒有給你難堪?你沒事兒吧?你臉色怎麼這麼蒼白憔悴?”
馮玉書將顧崢從欽安殿送出來,周牧禹已經負手站在廊杌子等了良久。見了她,立馬走上前問東問西、問長問短的,像個嘮嘮叨叨的老媽子。
馮玉書朝晉王周牧禹做了個恭敬的姿態,笑得一臉尷尬。“您放心吧,咱們陛下又不是老虎豹子,好端端的,去欺負人家一小姑娘……”
馮玉書其實很想說。
正午陽光濃鬱,滿地的碎金灑落在歇山頂的黃色琉璃瓦上。宮門兩邊,綠瓦紅牆。
兩個人身處於雕花琉璃影壁,四周兩旁,一盆盆牡丹花綻放,芳香四溢,引得一隻隻蜜蜂蝴蝶嗡嗡歡鬨。
顧崢和周牧禹邊走邊說,這是她第一次來皇宮,不免還是有新鮮好奇,周牧禹帶著她走,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兩人走到一芍藥花圃,距離禦花園不遠的休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