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1430年5月23日
終於還是到了這一天。
1430年的五月,貞德前往貢比涅,帥軍抵擋英格蘭和勃艮第人的攻勢。
五月末的一場小規模的戰爭中,貞德被俘虜。
當她下令軍隊撤回貢比涅城時,她處在軍隊的最後方,以確保所有人都退回城內。
但是,貢比涅城內留守的人員,並沒有他們所吹噓的那麼英武。因為害怕英軍跟著闖入,所以沒等到所有部隊撤回便將城門關下。
因此,貞德與剩餘的後衛部隊便被勃艮第人俘虜。
這就是名為‘貞德’的聖少女一生中,最後一次戰役的終末。現在,這也將由‘我’來重現。
如果可以的話,真不想以這樣的方式……不,沒什麼。
我想,從這天起,在這個時代,這個特異點剩下的時間裡,大概不會再有機會記日記了吧?
……不。
不是大概,而是一定。
這個特異點,終於將走向結束的開端。
謝謝。
對不起。
―
“要出征了嗎?”
瑪門的聲音從少年身後傳來。
聞言,立夏停下步伐,轉身向後看去。
魔物從暗處走出,站在穿透玻璃花窗而來的冷光裡。
彩色花窗最近剛進行過更換,是大麵積堆積著的,冷調的藍色係。
撲朔迷離的冷光裡,隻有魔物那雙耀金的眼眸成為唯一的熱情,在無聲喧囂。
“是。”迎著灼/熱注視,少年躬身行禮,目光堅定。
雙方目光交錯的一瞬,彼此了然。
這或許就是最後了。
扮演貞德的少年,與扮演國王的魔物……是的,這就是最後了。
貪婪魔物與人類禦主的終末。
握手言和。
理想,沉睡,火焰。
魔物突然感到無比遺憾,如果能讓這個特異點的時間長長久久停留在這一刻,為‘今日’進行無限的循環,就會成為恒久的美夢。
他指節微顫,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去做。
隻因瑪門在那少年眼底看到了,與花窗玻璃的色質如此類似的藍,如同冷調的霧靄。
清透,微冷,不容動搖。
時至今日,他仍未能完全理解,那雙眼睛裡的,淨粹如雪川的理想。
魔物囁嚅著,最終還是沒能出言阻止。
瑪門身後跟著一個小小的人類,是阿德裡安。
這個年齡的孩子很容易就抽條長高了,幾乎一天一個樣,身量張開的同時,還帶來了臉頰的消瘦。
立夏估量了一下兩人之間的身高差,發現阿德裡安已經可以與他的胸口等高了。
他們第一次見麵時,這孩子才隻有他腰部左右的身高,因此每次看他時都高高的仰著頭。
“阿德裡安,你長高了。”少年向他露出一個舒緩的笑容。
長高了的孩子像是預感到什麼一樣,用餘光偷偷看了下國王不為所動的側臉,試探著抬手拽上立夏的衣擺。
“您……可以不去嗎?”他這樣問道。
阿德裡安的確長大了些,他從一個無知無畏的孩子,慢慢的開始學著使用敬語。
聽到這在阿德裡安的脾性來說,堪稱相當出格的阻止後,立夏有些驚訝。
瑪門臉上虛浮出笑意,後退一步,意圖顯然。
瑪門以此無聲的鼓勵了阿德裡安的行為,並將交流的空間留給了他們。
見狀,立夏微微歎了口氣,他半蹲在阿德裡安身前,抬手為他理了理領口。
一切,一如將這孩子從棟雷米帶走時一樣。
阿德裡安有些想哭了。
他知道。
無論說什麼,都是無用。
不管做什麼,都無法阻止。
隻能增加眼前這個人的困擾,以及浪費這個人的時間。
然而,儘管什麼都知道……在反應過來時,已經這麼去做了。
被縱容,被溺愛,被這個人溫和的對待。
當意識到時,已經做出了任性的舉止。明明……不想要給他增添任何麻煩。
“怎麼了?阿德裡安?”一身白銀板甲的少年,氣質如鬆柏般。
筆挺的身影,就像騎士。
開口,語氣極為溫和:“堡壘裡麵很安全,彆怕,小阿德裡安。”
立夏心想,他大概可以理解這孩子的心思,恐怕是將他視為兄父一類長者的角色了吧?
尤其希農沒有他的親屬,因此才會對他的離去感到緊張。
“當今的陛下,是位溫柔的存在。”立夏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用‘人’去說瑪門,“法王的庇佑裡,連睡夢也全是溫柔,就算我不在,你也不會做噩夢的。”
下一刻,他感受到魔物周身緩和下來的氣息。
但是,阿德裡安仍舊沒有放鬆下來。
他渾身緊繃著,就像已經察覺到了一切那般。
阿德裡安不是沒有目送過‘貞德’的出征,並且不是一次兩次。
實際上對方將他帶回希農後,就拜托了法王與宮人對他進行看顧,而自己卻沒停留太久,幾乎可以說是馬不停蹄的趕往了下一場戰役。
但是,就像是冥冥中看到了什麼一樣,阿德裡安就是能知道。
隻有這一次……是不一樣的。
“……已經,到了需要我的時候了嗎?”阿德裡安用顫抖的嗓音詢問道。
他大概,要永遠失去這個人了。
意識到這一點後,阿德裡安用一種痛苦的目光,看向他心中的,這位永遠的少年英雄。
立夏抬起胳膊,用手掌阻絕了這道視線。
指節分明,線條清晰的手掌,此時卻如聳立的高牆,讓阿德裡安錯失了唯一一個能夠看到對方眼中悲傷情緒的瞬間。
很奇妙吧?
明明隻是來自男孩的一次注視而已,卻讓立夏產生了幾乎無力承受的錯覺與疲憊。
他本來,不想讓阿德裡安這麼早知道這件事。
“……是的。接下來,就拜托你了。”立夏隻好在心裡偷偷感歎,小孩子的直覺真是種奇跡一樣了不起的存在。
“嗯。”阿德裡安失魂落魄的應了聲。
他垂著頭,隻覺滿身無力。
眸底空落落的,倒是與身為魔物的瑪門極像。
還能說什麼呢?
看著這樣的阿德裡安,少年在心裡歎息了又歎息,似乎連帶著身心,都在這聲聲歎息裡漸漸蒼老。
似乎是沉默了許久,少年動了。
他上前一步,將手搭在阿德裡安肩上。
男孩感到自己肩上一沉,隔了層衣物的布料外,是對方帶了護甲的指掌。
冷冰冰的,沉甸甸的。
帶著重量,卻仍舊非常溫柔。
阿德裡安勉強打起精神,看向他一直以來最是憧憬的人。
仍然稚嫩的眉目間,是無法消卻的鬱氣。
“阿德裡安,記得昂首挺胸。”立夏拍了拍這孩子的肩膀,手甲拍在厚實的布料上,發出悶響。
少年的聲音非常清朗,拋下滿室沉重。
光線極暗的宮殿內,隻有立夏的眼睛成為了唯一燃燒的藍。
在看向男孩的那一瞬間,愈燃愈烈,明亮到不可思議。
他是冠以‘貞德’之名的,熠熠生輝的奇跡。
隻要一直在這目光的注視裡,就可以永不絕望。
“啊……”男孩與他四目相對,呆愣愣的發出一節無用的氣音。
這一刻,阿德裡安在心裡唾棄自己的無用與沒出息,卻仍舊忍不住在那清透的藍色裡沉迷。
被安慰著,什麼也做不到的自己。
被拯救的,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又一次人付出。
這一次,就是最後了。
“小阿德裡安呀……”連歎息都顯得那麼昂揚明烈,激勵人心。
少年在孩子的憧憬裡笑得日秀風清,意氣從容。
“今後,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要昂首挺胸的活著。”立夏看上去有點難過,微笑都在這難過下略顯滯澀,“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意識到自己小心翼翼的狀態。”
阿德裡安愣住了,他看著這個人,似乎不能夠理解他話語裡想傳達的東西。
“過去的東西不一定非要去忘記,但是也不要因此而總害怕失去。”溫柔到令人忍不住想要落淚的注視,“阿德裡安一直在害怕吧?”
沒有辦法保護棟雷米,沒有辦法讓僅存的親人重展笑顏,隻能在‘失去故國’的可能性裡惶惶不安……甚至不知道會不會在明天死去。
沒辦法,侵略與被侵略,戰爭一直都是這種東西。
能不能得到什麼暫且不提,但是失去是一定的。
但是,已經沒有關係了。
“明亮的未來,馬上就會到來。”立夏對阿德裡安說,“再稍微等一下,接下來就都交給我吧。”
‘都交給我吧。’
少年許下了這樣的諾言。
“沒有必要害怕,沒有必要瑟縮。”拯救了法蘭西的人,向他拜托道:“今後,請務必昂首挺胸的活下去。”
“昂首挺胸的……活下去?”阿德裡安緩慢的重複著。
“是的,昂首挺胸。”在立夏看來,阿德裡安無疑過於沉默和懂事,這或許是成熟,卻與他的年紀不符。
“關心一個人要好好說出來,但心的事與身邊的人商量並一起去做。”
他撫平男孩額心的褶痕,“時間可不會等猶豫的人。”
阿德裡安垂下頭去。
“隻要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就可以不向任何人低頭。”立夏拍了拍阿德裡安的發頂,讓他抬頭看向自己。
“我、我……真的,可以嗎?”他從這孩子的聲音裡,聽見了隱忍的泣音。
立夏不禁有些無奈。
阿德裡安。
明明想要流淚,卻一直笑著的孩子。
就像一開始一樣。
明明不想讓他來希農,卻不敢開口阻止,隻能用期望的眼神一直瞧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