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善不是頭一回進宮了。
這回她被皇帝抱進宮,很快便有許多白胡子的太醫背著藥箱跑過來。
她的模樣看起來可憐極了,灰頭土臉,身上還有乾涸的血跡。帝王臉色陰沉,太醫們也心驚肉跳。好在石頭救人的動作快,雖然看起來傷的重,但太醫仔細診斷過後,其實隻是一些皮肉傷,多養幾日就能好。
善善乖乖伸著手腳,冰涼的膏藥敷在傷處,再被仔細包紮好,火辣辣的疼痛仿佛也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抹去。她身上臟兮兮的衣裙換掉,頭發也被重新梳了一遍。
皇帝一回宮就召集太醫,太後聞訊而來時,小姑娘已經恢複原來白白嫩嫩的可愛模樣。唯獨下巴那處因不好包紮還露在外麵,在白皙的小臉上看起來尤為可怖。
“這是出了何事?”太後心疼地道:“是誰做的?”
善善眨了眨眼,主動去碰她的手:“太後娘娘,我沒事的。”
“好孩子。”太後小心翼翼避開她的傷處,撫摸她的臉頰:“是誰把你害成這樣?”
“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是嗎?”
善善用力點頭。
雖說是白馬先受驚,才害得她摔成了這樣。但小雲是她的馬,善善舍不得怪它,更舍不得它被罰,此時也義不容辭地替它瞞下。
見她不願意說,太後也沒有再逼問,隻喚宮女端上來她愛吃的點心,哄著她吃了兩塊。
趁善善吃點心時,太後將皇帝拉到一邊。
“皇帝,今日之事,你可查清楚了?”
邊諶微微皺起眉。
事情也不複雜,查自然是查清楚了,但卻不好說。
高老夫人與太後是表姐妹,年齡相仿,出嫁前就要好。高老夫人又慣會鑽營,常常入宮來陪太後說話,到如今,姐妹情分一直未減。
太後隻淡淡道:“善善是皇家血脈,身份雖未昭告天下,但也不能叫什麼人都欺了去。”
邊諶頷首:“朕有分寸。”
數年前他初登基,朝堂不穩,免不了借其他世家勢力。那些功勳侯爵借著舊日榮光在朝中紮根已久,盤根錯節,底下藏汙納垢,已成舊病沉屙。即便是沒有今日之事,他也早已開始提拔新臣,重用寒門。
太後點點頭,又眉開眼笑地去哄小孫女去了。
善善本來還在想著如今不知在何處的石頭與白馬,但是點心一嘗,被人一哄,便將所有事情都忘了個乾淨。
太後本來就疼她,如今受了傷,更是捧在手裡都怕摔了。滿皇宮的好東西都搜羅來,儘數堆到她麵前,隻怕她一不留神又想起身上的傷,還要被疼的落兩滴眼淚。
黃昏時,太子也回宮。
他近日在戶部學習,許久沒見善善,見之便喜不自勝。還不等打招呼,他便看見了善善麵上的傷。
太子皺起眉頭:“你被誰欺負了?”
善善眨了眨眼睛,她左右瞧瞧,見太後此時不在身邊,才悄聲與太子說:“太子哥哥,皇上送了我一匹馬。”
“馬?”
善善早就想要與他炫耀了,可是這些日子他不在學堂。好不容易見到,她連忙拉著太子,興衝衝與他誇了一通自己的馬如何漂亮聽話。
“太子哥哥,下回我帶你去見我的馬。它叫小雲,是天底下最漂亮的馬,你一定會喜歡它的。”善善大方地說:“要是你喜歡,我就借你騎一騎。”
太子回想一番,道:“你說的這匹馬,孤倒是知道,先前孤見過一眼,還向父皇討要,可他卻沒答應。原來是送給了你。隻是你年紀這麼小,騎馬太過危險,這傷就是騎馬摔的?”
善善用力搖頭。
她捂著嘴巴,儘職儘責替自己的小馬瞞到底。
太子又問了一番,隻從她口中聽到好話,又想若白馬真有不當,皇帝也會處置,便不再刨根問底,隻道等秋獮時,再帶她一起去打獵。
善善已經聽第二人提起秋獮,想到自己騎著白馬打獵的模樣,便憧憬的不得了。
晚膳時,善善麵前的小碗被堆得滿當當的。
她捂著小碗,慌忙地喊:“夠了夠了,裝不下了!”
但其他幾人的動作絲毫不停,滿桌的筷子隻往她麵前遞,她吃一口便有人接上,善善沒有辦法,隻得挺著圓滾滾的小肚子,將大家的好意全都裝了進去。晚膳後,她不得不在屋中繞著圈圈走,想方設法讓自己消食。
太子拿出來一個棋盤,朝她看一眼,善善便樂顛顛地跑了過去。
“還記得孤先前教你下棋嗎?”太子溫和問。
“記得。”
善善抓起一顆黑子,放到了棋盤上。
她先輸了幾回,然後又贏了幾回,之後便一直連贏,得意地翹起小腳,腦袋上的小揪揪也晃來晃去。
不知不覺下到夜深。
小姑娘打了一個哈欠,太子才察覺時候不早。
他靦腆一笑,為自己貪玩感到羞赧,動作利落地收起棋盤,將棋子歸入盒中,抬頭見善善往溫娘子的身上撲,忍不住問:“善善今日為何不在宮中住下?”
此話一出,滿室眾人都朝他看了過來。
太後神色微動,顯然也是意動。
“時候不早,她也省得舟車勞頓,再說,她身上有傷,宮中也有太醫能夠照看。”太子越說越是欣喜,道:“之後幾日她也不方便上學堂,孤正好還能教她功課。”
“住在宮裡?”
善善揚起腦袋,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
太子笑道:“明日孤不用去戶部,就留在宮中陪你玩,如何?”
那實在是太好了!
善善心動的不得了,她來過皇宮好幾回,但從來沒在宮中住過,光是太子說的就心馳神往。隻是她還從來沒離開過娘親,又有些舍不得。
她拿不定主意,猶豫地朝娘親看去。
自從女兒受了傷,溫宜青便一直不聲不響,沉默地陪在一旁,此時她輕輕點了點頭:“住下吧。”
除了宮中有太醫,她還另有一番計較。
善善住在宮中,有皇帝庇佑,也能省去暗中許多危險。那些人不管如何大膽,定然也不敢向皇宮伸手。
溫宜青麵上不顯,隻看著善善高高興興被宮女牽去洗澡,才收回目光。
太後與太子各自離去,大太監也領著宮女太監站到門外,殿中很快隻剩下他們二人。
邊諶歎了一口氣,伸手將人攬入懷中。
溫宜青沒有抵抗。
她將腦袋輕輕靠在他的肩膀,遮住濕潤的眼睫:“你怪我也好,若我再小心一些,善善也不會受傷。”
邊諶道:“這不怪你。”
“她從小到大就沒有吃過那麼大的苦頭,若我多注意一些,也不會疏忽大意。”隻是小姑娘天性樂觀,收了眼淚,再被人一哄,就什麼委屈都不記得了。
她總說自己的小女兒是笨腦瓜,不記事,如今卻想罵罵自己。若她再小心一些,謹慎一些,說不定便能提前發覺不對,免去善善這番苦痛。
天底下無論哪個娘親眼睜睜看著孩子受傷卻無能為力,都會如眼下般心如刀絞,懊悔自責。
她哽咽道:“善善一定疼極了。”
邊諶低聲道:“不若你也留下。善善粘你,夜裡一定會想你。”
溫宜青搖了搖頭。
許久,她的淚緩緩止住,才後退一步。再抬起頭,杏眸濕潤,卻隻餘下眼眶通紅。
“石頭還在家裡。”她說。
邊諶遞過去一方軟帕,看她接下,又從懷裡掏出一樣錦盒。
他道:“本是要今日給你的。”
溫宜青收下,卻無心去看裡麵是什麼。
“我派人送你回去。”
“好。”
“你不如……”
皇帝張了張口,話在舌尖轉了幾圈,最後還是咽了回去。他拂過麵前人濕潤的眼角,一點濕意在指腹裡揉開,隻道:“我會照顧好善善的。”
“……”溫宜青垂下眼,盯著他衣袍上的錦繡龍紋,許久,輕聲應了一聲:“……好。”
……
夜裡,善善躺在床上等了許久,可除了宮女之外,一道人影也沒瞧見。
她翻身想爬下床,剛坐起,就有宮女聽到動靜走了進來。
“溫小姐,可有什麼事情吩咐奴婢?”
善善問:“太後娘娘呢?”
“太後娘娘已經歇下了。”
“那皇上叔叔呢?”
“皇上政務繁忙,時候不早,溫小姐先睡吧。”
“他不和我一起睡嗎?”
宮女啞然。
好半天,她含糊道:“奴婢……奴婢也不知曉。”
善善失落,抱著枕頭在床榻上懶洋洋地翻了個身,床鋪很大,能一口氣打好幾個滾。
但她滾了好幾圈,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平常都有人哄她睡覺,若是娘親忙,也還有奶娘和其他丫鬟姐姐。宮中雖然人多,但宮殿裡空蕩冷清,宮人們侍候在門外,未得到傳喚都不敢靠近,也不像家中的下人那樣親近。
善善想來想去,便又坐起來。
她爬下床,邁開小短腿,噠噠跑了出去。
更深夜重。
邊諶處理完剩下的公務,回到寢殿休息。
隻是方踏進寢殿,他便敏銳地察覺到有些不對勁。帝王的目光銳利地看過宮人,太監們屏氣凝神,頭低得更低,長衫下兩股戰戰,目光不停地往內殿瞟去。
邊諶大步走進去。寢殿內室,床榻之上平整的被褥在中央凸起一塊,隨著呼吸的頻率一起一伏。
他站在床邊凝視半晌,伸手掀開被褥,果然見一個小姑娘趴在裡麵,欲蓋彌彰地縮成一團。
被主人抓到,她也沒躲,反而衝他露出一個甜甜的笑臉。
旁邊的太監戰戰兢兢地跪下:“皇上恕罪,溫小姐非要過來,奴才去知會過梁公公,梁公公也說不必攔著,才,才……”
皇帝不見動怒,反而目光柔和下來。
他將小姑娘抱起,見地上沒有她的鞋,伸手去抓她的腳,果然蹭了一手的灰。
大太監識趣地遞上來一條打濕的布巾,他仔細地將小姑娘兩隻小腳丫擦乾淨。
善善被碰到腳底板癢癢處,癢的咯咯笑,忙縮著腳躲來躲去,皇帝一隻手穩穩地托著她,見她衣衫單薄,擦乾淨腳,又將她塞回被褥裡。
邊諶:“你怎麼會來這裡?”
“皇上叔叔,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
“對呀!”善善理所當然地說:“我在家裡的時候,我娘都會陪我一起睡覺的。太後娘娘已經睡了,我就隻能來找你了。”
邊諶驚奇:“你想要朕陪你睡覺?”
善善重重點了點頭。
她打從出生起就沒離開過娘親,還是個離不得大人陪的小寶寶呢。
整個皇宮裡,善善最熟悉的就是皇帝叔叔了。
皇帝在原地怔了半晌。
宮規森嚴,與母後兄長雖感情深厚,但自從記事起,他便獨自一人居住在寢殿。宮中侍候的仆從雖多,也未有一人大膽到敢踏足臥榻。
話在舌尖轉了一圈,他略有些稀奇地應了下來。
帝王還是頭一回陪自己的小女兒睡覺。
他去匆匆沐浴過,剛躺下,便有一團軟綿綿的小人熟練地滾到了他的懷裡,親昵地挨著他,小腦袋擱在胸口胡亂蹭了幾下。
邊諶略有些生疏地抱住她。
什麼規矩禮數,在小姑娘眼中大約還不如一塊點心重要。她的睡姿本來安安分分,隻過去一小會兒,先是一隻小腳橫到皇帝的身上,像是不滿地蹬了蹬,而後另一隻腳也橫了上來。
皇帝一動不動,任由她作亂。小小的身體在被褥底下扭成一個個不可思議的姿勢,最後幾乎整個人都趴到了他的身上。
許久,睡不著的善善睜開眼睛,眼巴巴地看著他:“皇上叔叔,你能唱歌給我聽嗎?”
邊諶:“……”
“我娘平時都會唱歌哄我睡覺的,她唱的可好聽了。”
“……”
大太監侍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
像是從帝王的沉默裡察覺出了為難之意,善善歪著腦袋想了想,補充道:“講故事也行。”
邊諶長長鬆了一口氣。
“去拿本書來。”
大太監很快回來,善善看到書頁上的名字,不由得困惑:“不是孫悟空嗎?”
大太監遲疑了一下:“這是皇上幼年時常讀的書。”皇宮裡什麼都有,那民間常見的神話人物倒是很少。
善善眼睛一亮:“那我聽聽!”
邊諶倚在床前,一手摟著她,一手執書,低沉的聲音在空曠的宮殿裡徐徐響起。他年幼立誌做兵馬大將軍,故事講的也是前朝的一名將軍經曆的一場戰役,在式微之局扭轉乾坤,以一敵百,書中兵法謀略俱都寫全,如今再讀也依舊心潮澎湃,熱血沸騰。
邊諶照本宣科念下來,其中有晦澀難懂之意也一目了然,念到中途,一時便入了迷,直到小姑娘在他懷中打了一個懶洋洋的大哈欠,才叫他回過神。
他垂下眼,與烏溜溜的圓眼睛對上,立刻看出了小姑娘眼中的無聊。
“不感興趣?”他遲疑地放下書。
善善點了點頭。
“梁庸,去找……”
“算啦。”善善又說:“皇上叔叔,你給我講講你吧。”
“朕?”
善善:“你從前是什麼樣的?”
邊諶愣了片刻。
他思索片刻,道:“朕有個兄長……”
善善立刻問:“像石頭哥哥那樣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