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侯早年的身體極為強健, 她身上的毛病, 大多是因為生子期而染下的。
為了生阿好,她九死一生, 原本不該再孕育其他孩子的, 偏偏阿好有那樣的預言,為了不讓王室血脈斷絕,她不顧巫醫們的反對,又懷上了一個孩子, 就是子期。
柳侯好強,從來沒有因為病痛表現出過一絲軟弱, 也沒有因為生子期帶來的病痛而怨怪過兒子,在她看來,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選擇後的結果,犯不著遷怒其他人。
但現在,她的小兒子, 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舅舅悶死了自己的母親, 臉上除了不安與驚懼,並無多少悲戚。
“怎麼?我可是為了你殺了她的, 你那是什麼眼神?”
懷桑站起身, 一回頭, 就看到子期像是看怪物一樣看著他的眼神。
“我給你匕首時教你的話, 你沒聽進去是不是?”
他像著子期, 像是看著一個被慣壞了的孩子, “你以為外麵的殷人為什麼願意忍住怒火, 跟著我到這裡來?”
子期現在已經充分理解了什麼叫“麵慈心狠”,此時被懷桑的目光掃過,連看柳侯屍身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無論事實如何,懷桑做下這樣的事,又用的是為自己的借口,他不但殺了殷人,現在還涉嫌“弑母”。
作為懷桑的“共謀”,一旦事情被揭發出去,隻有拿腦袋去祭天了。
他跌坐在地上,腦子裡已經一片空白。
“彆害怕。”
懷桑竟然還能像是前些時候安慰他那樣,好聲好氣地安撫著受驚的外甥。
“就算出了什麼事,還有我擋著呢。”
這和上一次的場景何其相似?
上次懷桑這樣說的時候,是教他像個男人那樣去戰鬥。
那時候的他對此感激涕零,仿佛看到了殷人描述裡那種庇護孩子的強壯父親,滿心都是對舅舅的孺慕之情。
他的懷裡甚至還揣著上次懷桑送他護身的匕首,可剛剛母柳遇害時,他好像徹底忘了自己還有救人的能力。
剛剛那一幕,懷桑再一次用自己的行為深刻地教導了他,讓他知道什麼是“男人的戰鬥”。
如果說母親的力量是包容、是平衡、是休養生息孕育萬物;
那父親的力量,就是進攻、是掠奪、是殺戮,是終結一切。
他知道自己該因為舅舅殺了親生母親而憤怒,該因為對方利用自己而忌憚他的可怕,可不知為何,當親眼見到這一幕時,他的內心中卻湧動出對這股力量的渴求和著迷。
或許這原本就是深埋在他們血液裡的東西,此刻正因為這場殺戮而被驚醒,並為之共鳴。
一樣的場景,不一樣的心境,卻同樣讓子期驚懼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那,現在我們該做什麼?”
子期移過臉,沒有看那方軟墊的方向,小聲地問。
“做什麼?”
懷桑“嗤”地笑了。
“我們什麼都不做。”
接下來的時間,子期就看著這位舅父開了半扇門,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般領了個殷人進來。
那個殷人他認得,他叫“岐”,是殷國的醫官,從小就照顧王女和自己的身體健康,阿好小時候目力不好身體虛弱,就是他調養好的。
包括他喝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藥湯,大多也是出自他手,所以子期一看到這人,嗓子眼就下意識地發苦。
岐深受在龐的殷人信賴,又是習醫術的,所以他隻進來看了柳侯一眼,就知道柳侯已經死了,當即震驚的連退了好幾步。
等反應過來時,他忍住心底對柳侯的懼怕,小心翼翼地又檢查了一遍,才發現柳侯是真的死了,而且剛剛咽氣不久。
到了這一刻,他哪裡還能不知道懷桑承諾殷人的“誠意”是什麼?
這下,他看子期的表情不再是看著白眼狼的嫌惡,而是一種“待價而沽”的興奮、
“王師有什麼用到我等的地方嗎?”
兩方都心照不宣地再也沒提起什麼貞人玖的死,好似那就真的隻是一場意外。
“我聽聞殷人有一種方法,可以保持屍體在盛夏而不腐,能否請你們出手,暫時將柳侯的死訊隱瞞一陣子?”
懷桑也不繞彎子,直接說出了自己的請求。
“你們這裡沒有冰窟,以現有的條件,最多維持屍身幾天沒有變化。”
歧忙擺手。
“幾天?”
“你們這裡產鹽,有這樣的便利,大概能拖八天。”
歧估算了下,又補充道,“而且要完全讓人看不出來不可能,最好不過是保持麵目如常,能夠見人。”
柳侯年紀已經很大了,身上的皮膚乾癟枯燥,又因癱瘓在床而骨瘦如柴身有異味,相比起其他的屍身,更好處理一些。
“八天……”
懷桑掐指一算,算出第八天正好是王女出發前往王都的那一日,滿意地點了點頭。
“八天足夠了。”
從頭到尾,子期都像是個局外人一樣眼觀鼻鼻觀心地跪坐在那裡,沒有人在意他的存在。
他們像是在討論如何醃製市集裡的大白菜那樣,商議著如何處置柳侯的屍體。
子期終於忍不住看了躺在那裡的母親一眼。
生前那般強勢的人,一旦身死就什麼都不是了。
她還活著時,王師懷桑像是條最忠心的狗那樣跪舔著她這個主人,絲毫不避諱男女有彆,連最不堪入目的汙物都由他親自處理。
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養的最聽話的那條不是狗,而是隻狼,最後會這樣重重咬她一口。
“我絕不要也淪落到這種地步。”
子期咬著牙,在心裡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