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泗國。
“你說什麼?接了誰的令書?”
聽到來使的稟報,正在王宮後室裡逗弄孫子的大妃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泗國是子國,國君一脈是殷人的直係子姓宗室。
這裡的位置險要,拱衛著通往王都的交通要道,隻有最受信任的宗室才會被賜封在這裡。
初代泗王因戰功顯赫且忠心耿耿而得到了泗地,他的正妻、如今的泗王之母也是子姓女,故而泗國所在之地是根正苗紅的王畿,也擁有臨近幾國中最多的兵卒。
所以,泗國的國君子牟一收到新王繼位的消息,便立刻帶著兩位剛剛成年的王子朝貢去了,已經離開了大半年,國中國事暫時由子牟之母代為管理,好在這裡離王都近,輕易也沒什麼大事。
前段時間,有一支實力強勁的羌人冒充使團四處搶劫的消息四下傳開後,考慮到泗國的位置險要,這位大妃便遵從其他幾個小國的做法,下令關閉了國門,不允許人數超過三十的隊伍通過泗國國境。
泗國處在諸國交界之處,是周邊最重要的補給之地,它封閉了國門,才使得不少收到消息的使團不得不繞行至牙穀,從而給了山鬼女屢屢得手的機會。
而山鬼女頻頻得手,又反過來印證王畿周邊確有賊寇,越發讓周邊諸國不敢輕易放人通過,形成了惡性循環。
而如今,竟然有人自稱為殷國的太子,要求泗國開放國門,迎接他入城回朝,怎能不讓大妃大為狐疑?
很少有王子會自稱為殷國的“太子”。殷國兄終弟及的祖製決定了“太子”隻有在國君排位最末、且有成年的嫡長子情況下才會出現,否則隻要有一個弟弟還虎視眈眈著兄長的王位,就不會有“太子”存在。
“大妃,這是那位王子的使官送來的令書。”
使館裡接受了令書的官員的震驚也不比自家大妃好到哪裡去,到現在他還是一種夢遊一般的狀態。
“您請看。”
泗國的大妃放下懷裡的孫子,連忙接過令書。令書一到手,她便是一怔,心裡已經先有幾分信了。
天下絲織之最,公認為龐絲,曆來隻有龐國和殷國的王室得以享用,就連大妃也隻有一件龐絲織就的衣服,還是王都賜下的祭服,平時小心保管,就怕糟爛了。
但現在這麼一大塊純白無瑕的龐錦,隻是拿來傳信所用,除了殷國王族,哪裡還有人能這麼奢侈?
等大妃讀完整個令書裡的內容,表情就更加疑惑了。
“你見到那位太子了嗎?令書是誰送來的?”
她撫著令書末尾鮮紅的王冠玉鳳印記,迫不及待的問使官。
“小官身份卑微,未能得見貴顏,隻是遠遠地看了一眼,隱約見到是個身材極為高大的青年。”
使官還記得那一眼的驚詫,連忙向大妃複述著自己的所見所聞。“令書是護送太子還都的女將軍送來的,那位將軍自稱是龐國的將軍,也是龐國的王女。”
“難道是龐國那位鴞神護庇的王女好到了?”
大妃喃喃低語,滿臉不敢置信。
“龐柳就這麼一個女兒吧?難道讓她護送?”
“你覺得他們看起來如何?像是最近神出鬼沒的那些羌人假扮的嗎?”
大妃覺得今天受到的驚嚇實在太多,心臟有點承受不住。
也不怪大妃拿到了令書還如此多疑,實在是那些劫掠的羌人太過“藝高人膽大”,冒充使團身份不算,聽說還會使巫術,能探囊取物。
這一路有太多使團遭了暗算,現在鬨得王畿附近人人自危,任誰對陌生的隊伍都是提防萬分,完全失去了信任。
“大妃,我覺得不大可能。令書是直接遞交城外的使館的,小官接來送往那麼多貴人,是不是宗室出身一眼便能看出來。那位女將軍年紀雖輕但氣勢極盛,一看便是久居高位之人。而她麾下護送太子的精銳,各個都身強體壯,不但身披玄甲還皆腰佩利刃,那群窮鬼哪有這樣的實力?”
這位使官似乎已經對這支出現在國境上的隊伍深信不疑,“而且,那位女將軍同時握有角方、龐方的印信,沒聽說角方受了羌人的劫掠。”
即使這位使官如此肯定,大妃還是思了又思。
泗國與王都來往密切,她也知道不少朝堂上層的秘聞。
王都這位新王確實已有成年的長子,而且聽說新王有意讓他在祭祀充當主祭,等於就是過了明路,立他為太子,繼任下任殷王。
可王都裡很多人都擔心這位王子從小在鄉野間長大,沒受過什麼好的教育,又沒有足夠的見識,憂心他的才德都不足以成為太子。而他已經成年,想要重新再塑造成完美的繼承人,恐怕也很困難。
還有很多官員擔心這位嫡長子就是個尋常的鄉下漢,一旦他在諸國的朝貢中丟了臉,丟的就是國體,故而對這位嫡長子極為排斥,相當不以為然。
之前王都那邊提出過不少優秀的“王婦”人選,都被太宰一係給否了,看樣子,太宰是要打定主意給這位嫡長子找個“安全”的大婦。
一個沒見識、沒人脈又沒後戚力量支撐的“嫡長子”,能走到什麼位置還未必可知,沒必要太過熱情。
迎接?
還是不迎接?
迎接吧,說不定就被人當成了“擁王派”。
泗國位置特殊,在不清楚王都中局勢之前,最明智的選擇就是暫不站隊,不要輕易打上哪一派的烙印;
不迎接吧,又怕同時得罪了殷的“太子”和龐的王女。
都說這位太子是個鄉下漢,可萬一不是呢?而且龐的王女和殷的王子攪和到了一起,還親自護送太子去王都,怎麼看,怎麼像是龐這個大國已經先下場站隊了。
說起來,龐國的繼承人也到了可以生育的年紀,不得不讓人多思。
“大妃,聽說將軍好並不是隻向泗國遞交了令書。如果太子被其他幾國搶先迎接了去,大王會不會怪罪我們?”
使官心中是支持泗國迎來太子的。
他不露聲色地勸說著這位泗國的女主人。
“這位王子畢竟是大王唯一的兒子,要是被我們拒之門外……”
“你說的對,於情於理,我都得親自去見他一麵。”
大妃被使官提醒了,連忙站身。
“他們現在被安置在哪兒?”
等見了人,再選擇用什麼態度對待也不遲。
“小官不敢怠慢貴人,已經清空了使館,暫且讓他們在使館中安歇。”
使館聽出了大妃的意思,大喜道。
“取出大王的儀仗,安排國中卿尹,隨我一同迎接王駕。”
“是!”
***
泗國的大妃隻是暫時攝政,如今的國君是她的兒子而不是丈夫,論身份,是比不上同時出現的殷和龐的繼承人的。
所以,才有了現在子昭端坐在使館的正室裡,應允泗國拜見請求的這一幕。
雖然子昭知道阿好的預測很少有落空的時候,當結果真的再一次這麼輕易出現時,他還是不免產生了“果然如此”的感慨。
【周邊諸國中,舟國國君多疑少信,賁國積弱,唯有泗國,無論是在國力、國威和信譽上,都足以佐證您的身份。但如果是精明過人的泗王坐鎮國內,我會建議您選擇賁國迎接,畢竟賁王怯懦,更容易擺布;】
他還記得此刻坐在身邊的王女當時是這樣的解釋的。
【好在現在泗王已經離國,執政的是大妃。泗國大妃是典型的宗室女,身份尊貴且有才乾,她自持身份,不會想讓他人覺得泗國害怕羌人,同時,她又有貴族的圓滑,不會選擇輕易得罪人。如此一來,她必會來見我們。】
果然,泗國的大妃來了。
因為泗王帶走了所有成年的王子,此刻陪同大妃晉見“太子”的,是泗國叫得上名號的官員,其中當然也包括很多子姓宗人。
都是受到殷人集團正統教育長大的宗室,儀製是一致的,雙方幾乎隻是一個照麵,便已經確認了彼此的身份。
“看到您,我仿佛看到了上帝大湯往日的英姿,上天啊,我竟有如此榮幸!”
有很多殷人甚至隻是一看到子昭端坐在那裡,便動情地伏地痛哭,拍起了子昭的馬屁。
這讓人不禁感慨,“太子”和“新王唯一的兒子”這雙重身份是真好用。
況且……
殷國的開國之主子履廟號為湯,是殷國最有名的仁主,也是推翻了前朝暴政的諸侯。
他最為人所知的特點有兩個,一是異於常人的高大,聽說他出生時因為太過巨大致使母親難產,最終母死子存,而被貞人斷定“命格太貴,凡人不能容”;
二便是特彆長壽。殷國立國後能迎來那麼長久的穩定,就是因為他是當時世上在位最長的國君。他崩殂時,甚至連能繼承王位的兄弟和兒子都沒了,他們都早他而去,兄終弟及和父死子繼都用不上,最後太宰不得已,才從孫輩中選了排序最前的王子繼位。
子昭會不會長壽,現在當然看不出來。可子昭異於常人的高大,卻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那位傳說中的開國之君。
子姓宗室的後人伏地痛哭雖然誇張了點,但也算事出有因,且真情實意。
就連大妃,在被這位“太子”攙扶起身時,都被這副偉岸的身軀驚得恍惚了一瞬。
她活到這麼大歲數,就沒見到過這麼高壯的人!
這樣的人,會是什麼鄉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