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應該都是最可怕的事。
但對林雙徊而言卻不是。
現在比被火燒死更可怕的,是他在這場大火中,安然無恙。
除了一開始他被電梯井道竄上來的濃煙嗆了兩口以外,他毫發無傷。
肉眼可見被高溫沸烤得變形的金屬轎廂裡,他被包裹在一種形似蛋殼的保護膜中。
黑煙無法穿透這一層防護,大火更是繞道而行。
金色的殼膜保護著他不受任何傷害。
林雙徊窩在電梯角落,表情迷茫又麻木。
他或許更希望自己被燒死,像個普通人一樣,皮膚焦爛,骨頭化為灰燼。
但他不得不麵對一個事實——他不是普通人。
沒有一個普通人類,會在大火中裹進蛋殼。儘管它看上去很漂亮,閃耀著透明的金色。
在發呆的第十分鐘,他聽見了遠處的消防車發出的鳴笛聲。
林雙徊並不期待著被救援。
不算尖利的牙齒將嘴唇咬得很緊,破了皮,滲出血,但林雙徊仍然緊緊咬著唇。
他忽然站了起來,深呼吸,抬起手用力拍打,企圖將這層保護震碎。
沒用。
這東西比電梯轎廂堅固得多。
第十一分鐘,林雙徊又縮了回去,整個人埋進膝蓋,沉默地等待。
他開始想象,如果消防人員進來看見的不是他的屍體,而是一個閃閃發光的透明金蛋……
還是死了算了。
第十二分鐘,整個商場安靜得隻剩下東西被炙烤時發出的劈啪聲,還有不知道哪裡發出的爆炸響動。
林雙徊放棄思考。
逃避不能解決問題,這個秘密遲早會被人揭穿。
不是今天也會是明天。
反正總有一天。
第十五分鐘,電梯門動了。
林雙徊沒有即將劫後餘生的興奮和激動。
他的臉色不正常的白,眼神警覺,渾身緊繃,退到最後。
隨著門被打開,一種自暴自棄的滋味被迫湧上心頭。
最後,林雙徊閉上眼,迎接自己被叫作怪物的那一刻。
“林雙徊。”
熟悉的聲音,冷靜到淡漠的口吻。
不是消防員,不是救火隊,不是任何會被他嚇跑的人。
是原泊逐。
“……!”
林雙徊猛然睜開眼睛,第一反應是,自己已經死掉了。
否則怎麼會在大火中,看見一個不應該看見的人。
可原泊逐看上去很真實。
那副礙事的眼鏡取下,額前碎發被汗水沾濕,稍稍垂落,掩住冷峻的眉峰,眼眸在烈烈火光中呈現出一種深不見底的黑。
一雙遒勁有力的手撐開電梯門,仿佛打開了林雙徊呼吸的缺口。
他感到缺氧,他需要呼吸來自原泊逐那裡的空氣。
但他仍舊啞然失聲,他想:我出不來,我在蛋殼裡,我哪裡都去不了。
在這緊急的時刻,最不該猶豫的時候,他不敢奔向要救他命的人。
他被關在了一個漂亮的異世界,仿佛和原泊逐跟著無法跨越的鴻溝。
忽然,原泊逐朝他伸出了手。
“過來。”
聲音依舊低沉而從容,仿佛不曾置身火海,也不曾看到他的古怪。
林雙徊不由自主地張開嘴,他想呼吸。
原泊逐的手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林雙徊從地上撐起來,他惴惴不安地問:“你會抓住我嗎?”
原泊逐告訴他:“會。”
握住那隻手的瞬間,林雙徊被用力往外一拽,從電梯門的縫隙間穿過,撲進了原泊逐的懷裡。
“哇!”
好像就是被抱住的那一秒,將他關住的籠子消失了。
林雙徊抓住了那隻手,投入了這個安全的懷抱。
於是整個世界重新真實了起來。
但再之後,林雙徊就說不出話了——
火舌在刹那包圍了兩人,姍姍來遲的灼熱烘烤得林雙徊無法呼吸。
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現在沒有保護他的殼,他隻是一個身處危險的普通人。
身體開始因為高溫而疼痛,喉嚨被嗆得發痛。
但林雙徊卻覺得自己真的被拯救了。
他把原泊逐抱得很緊,確信這是他賴以存在的一切。
“謝謝……”
-
原泊逐把人抱起來的時候,不可察覺地歎氣。
林雙徊周身的那層能量場和原泊逐的結界很不一樣,它把林雙徊保護得非常好,但同時,也非常顯眼。
打開電梯門的那一刻,原泊逐差點遲疑。
他雖然可以假裝沒看見。
但如果在觸碰到林雙徊外部的保護層時,沒有打破能量場,狀況就會很尷尬。
到時候,究竟是林雙徊的秘密更驚人,還是他的秘密更驚人,就不知道了。
所幸,原泊逐的靈力順利破開了它。
於是戲得以繼續演下去。
他們一個是在災難中瑟瑟發抖的可憐蟲,一個是不顧自身安危幫助同學的大英雄。
暫時沒有人反駁這出戲。
林雙徊和想象中一樣輕,抱起來不費力。
加上火勢肉眼可見地小了,整個救援過程對原泊逐而言很簡單。
隻有一個小麻煩。
原泊逐不能在林雙徊的麵前使用自己的修為法術,也不能利用結界阻擋火勢。
隻能邊跑邊趁著林雙徊不注意,用風擋開阻礙物。
篝火暈倒後,他的異能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弱,火自己開始逐漸熄滅,隻留下滾滾濃煙。
大概外麵的救援很快就會進來。
原泊逐不時抬眼觀察四周,他有想過如果遇到彆的遇難者,要如何搭救。
但並沒有看見。
內心有種不確定的判斷——也許,篝火和刀鋒並不真的想傷害無辜者。
因為這場火看起來氣勢洶洶,走在其中的原泊逐卻發現,高層有很多地方,是破綻。
如果不是篝火能力有問題,那就是,他給人類留下了一些生存的空間。
這一路,林雙徊很乖。
他安安靜靜窩在原泊逐懷裡,不哭不喊不鬨,也不問多餘的問題。
高溫使得人身體極速缺水,濃煙迫使呼吸道嗆入毒氣外,但林雙徊儘可能不做拖累原泊逐的事。
隻是原泊逐覺得,林雙徊可能被嚇到了。
所以,抱得他很緊,雙手攀住他的脖子,將整張臉埋進他的肩。
因為貼得很緊,原泊逐能感受到林雙徊的每一次呼吸,短促,伴隨著克製的咳嗽。
和他快得不正常的心跳。
原泊逐沒有詢問他,因為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沒用,儘快出去才最重要。
雖然不能布下結界,但原泊逐仍然可以避開絕大多數的危險。
隻是偶爾有玻璃爆炸,濺起碎片,不太好避讓。
原泊逐隻是稍稍俯身,將懷裡的人擋住些,自己則在爆炸發生的瞬間偏過頭去。
所幸,沒有太大片的碎片。
原泊逐加快了步伐,繼續往外走。
“呼……”
忽然,他覺得耳邊吹過一陣輕輕的風,很柔和,不仔細感受,甚至會以為是錯覺。
原泊逐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是林雙徊。
低頭看了懷裡的人一眼,對方似乎也覺得尷尬,乾巴巴地解釋道:“你的耳朵……流……血了……”
聲音越說越小。
原泊逐很理解他的這個反應。
林雙徊大概在懊悔自己剛才的行為——
就算耳朵受傷了,在這種情況下,吹一下也並不能讓原泊逐好受。
林雙徊是被火烤懵了,腦子糊塗了。
雖然林雙徊本人對此感到非常害臊,不過他卻提醒了原泊逐。
原泊逐闖入大火,竟然隻是耳朵流了血,太不對勁了。
就在這時,林雙徊從他的尷尬中脫離,喊了聲:
“阿逐阿逐小心!”
原泊逐餘光一掃,看見三樓的廣告牌突然脫落,眼見著就要砸下來。
他陷入短暫的思考。
原泊逐當然有無數辦法可以將這塊廣告牌碾碎,但衝進大火救人已經很值得懷疑了,如果不受點傷,就實在說不過去。
於是他做出了決定。
在明明可以躲過的情況下,卻裝出無法避開的樣子,在原地頓了頓。
幾十公斤重的廣告牌砸下來,人會被壓成肉泥。
但如果隻是和它擦過,撞斷骨頭,割破皮膚,再被滾燙的金屬燙出一塊血疤,那就很正常。
而且會顯得更像一個普通人。
原泊逐做好了準備。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
那塊廣告牌尖銳的邊角,還沒來得及給原泊逐的肩膀撞出一塊合適的傷口,就被猛蹭起來的林雙徊一巴掌扇飛了。
隻聽見咚的一聲,那塊牌子飛出去好幾米遠,砸在某家商戶七零八落的玻璃櫥窗前。
然後林雙徊就被自己的動作嚇了一跳,愣愣收回手。
原泊逐忽然意識到,這種情況下,需要提高演技的可能不止是他。
兩個人在火光與煙霧中,沉默地對視了一眼。
片刻,錯開眼神。
林雙徊縮回身子,把腦袋往原泊逐懷裡使勁鑽,企圖降低存在感。
原泊逐隻看了一眼他的手背,剮蹭到的地方十分慘烈。
林雙徊或許還不太擅長使用他新獲得的力量,過於依賴身體本能,導致他受了一些不該受的傷。
但這個情況很尷尬,原泊逐最好是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所以他一言不發地加快了腳步。
-
讓原泊逐欣慰的是,那三個情緒激動起來就不顧頭尾的同學,竟然真的乖乖待在原地。
看見他把林雙徊抱出來的時候,他們竟然也沒有驚聲尖叫引起圍觀。
隻是捂住自己的嘴,眼淚奪眶而出,一起圍了上來。
“佪兒!”
“嗚嚇死我了,真的嚇死我了!!!”
“……怎麼辦啊,他是不是暈過去了?”
原泊逐的腳步沒有聽,隻說:“叫車。”
他抱著人,徑直走向路口,三個人在後麵跟著,韓斑斕拿手機叫車,但手忙腳亂,於陽恩直接跳起來飛跑了兩步,到路邊攔了一輛出租。
因為車載有限,司機要求他們中的一個人重新叫輛車。
韓斑斕衝著許知瀧說:“你去再叫一輛!”
許知瀧不情不願,一定想跟在旁邊看著。
他們還在糾結的時候,原泊逐將裝暈的林雙徊放到車上,退身告訴他們:“我不去。”
韓斑斕:“???”
於陽恩也震驚:“你從那裡麵跑出來,肯定受傷了!你怎麼能不去!”
許知瀧跳起來:“我重新打車,我不跟這一輛,原……原……反正你必須去,你身上到處是——”
這個“傷”字還沒說完,三個人盯著原泊逐上下看了一眼,糾結地補了句:
“——都是內傷!必須要去檢查一下!”
因為不能用結界,所以從火場走了一遭的原泊逐,衣服不可避免地被燒破了幾處,臉上也蒙了層狼狽的焦黑。
他倒是並不在意,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道:“我自己會去,你們先走。”
說完,他看了一眼後車廂。
原本“暈”得好好的林雙徊,不知道什麼時候睜了半隻眼瞟他。
被他眼神捉住,趕緊又閉了回去。
“那你和我們去一個醫院,我待會兒幫你一起掛號了!”
“還是你坐這輛吧!”
“吸了那些煙肯定很難受,你彆犟了!”
三個人還在勸,甚至想伸手拽他的衣服。
原泊逐麵不改色地退了一步,躲開他們後,點點頭,不再多說,轉身離開。
他沒有刻意交代他們不要把今天的事說出去,原泊逐莫名地相信林雙徊會處理好這件事。
畢竟,如果被人發現什麼,他們倆還不一定是誰更著急。
-
“紅色,亂序,計劃之外的錯誤。”
原挽姣放下一張卡牌,又抽出另一張,它們看起來不是任何一種塔羅,上麵散發著陣陣幽光。
“無色,憐憫。”
纖長的手指在上麵繞了個圈,輕輕點下:
“不重要的存在。”
啪。
打火機的聲音響起。
對麵坐著的男人笑著點燃了她桌麵上的所有卡牌,道:“模糊答案可不是你的風格。”
原挽姣道:“依賴占卜也不是你的風格,Satan。”
“我隻想知道,那個‘計劃之外的錯誤’是誰。”
“巫妖不是萬能的。”
“彆這樣,你的本事可不止這點。”
“但我沒必要為了這種不重要的信息浪費精力。”
“這怎麼會是不重要?”Satan悠哉悠哉地用燃燒的卡牌點了根煙,
“現在篝火和刀鋒被抓了,事情變得很麻煩。他們不是忠誠的部下,蛛域會暴露。”
原挽姣看了一眼他手裡那張憐憫牌,道:“如果你說的是特殊管理局,那麼很遺憾地告訴你,十年前你坐上那個位子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把你放進危險人物檔案裡了。”
“你這麼聰明,何必曲解我的意思。”Satan饒有耐心地解釋說,“很快,他們會調查到我們的計劃。”
“他們早就調查到了。”原挽姣強調,“隻是沒有證據。”
空氣安靜了片刻。
Satan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聲音響徹整個屋子,然後他說:“我在思考一個問題。”
“我奉勸你不要思考。”原挽姣打斷他,隨口道,“你的每個想法都很危險。”
“不不不,這個問題與你有關。”Satan笑道,“我在想,家,就這麼有意思嗎?”
原挽姣撩起眼皮看他。
Satan道:“你看起來已經享受其中,你的攻擊性和你的野心消失了。而且還學會了,和我頂嘴。”
“是嗎。”原挽姣眼神淡淡看向一旁,滿不在乎,“也許這是人類的本事?看來他們還是有優點的。”
“彆和我開這種無聊的玩笑啊……好吧,看來你今天狀態確實不怎麼好,那我也不強求了。”
Satan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燕尾服,紳士地取下帽子朝原挽姣鞠了一躬,道:
“願你永遠不會背叛你的信仰,再見。”
門關上的那一刻,原挽姣忽然緊緊閉上眼睛。
三秒鐘後,她的眼角流出黑色的血,渾身血管極速收縮,身體顫抖得厲害。
這是篡改預言的代價。
普通的謊言應付不了Satan,她隻能稍稍花點力氣。
電話響起的時候,原挽姣剛好掏出自己的粉餅盒補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