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一聲,“其實不必在意這些,大多數人想要的首座呢,也未必是威嚴冷峻高高在上的。”
慕容遙露出洗耳恭聽之態。
“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桃源峰裡有許多人想要我成為下任首座,緣故就是我經常會幫他們答疑解惑,或是指點一下修行進境方麵的問題。”
蘇旭攤開手,“他們也敬佩謝無涯,但那是因為他曾在離火王手下生還,人們覺得他像宗主一樣,有力量護住宗門上下——我敢說若是我也有這經曆,大家必定更喜歡我,前提是他們不知道我是妖怪。”
慕容遙聽到最後忍不住微微蹙眉,“是不是妖怪又有什麼打緊呢?白沙城城主也是妖怪,卻為了保護這裡的百姓們死掉了。”
“所以說你還是挺與眾不同的。”
蘇旭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畢竟通常人都會抓著她吃了她的婆母一事不放,證明妖族生性歹毒邪惡。”
“那事不知原委,況且記載本來就不完整,她為了守護這城獻身卻是真的。”
慕容遙低聲道。
蘇旭歎了口氣,“是啊,其實我也不信她以前會是那樣一個人,倘若她真是被丈夫辜負了,卻依然對人族有善意,我都不知道我能否做到——我小時候便有那種‘誰負了我就殺他全家’的糟糕念頭。”
慕容遙似乎有些無語,“但你並未那樣做過,若隻是想想過癮——那本是人之常情。”
蘇旭失笑,“我卻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聽你說出這種話。”
畢竟這小夥子還是挺正直的一個人。
她的頭痛終於徹底好轉,如今靈台清明起來,隻消控製自己不去想那個夢境,就並無大礙。
蘇旭站起身來,“你如何與你的師弟師妹們失散了?”
“我遇到了一個雙手纏著鐐銬、下身被泡得爛浮腫脹的怪物。”
他停了停,“興許是這裡的囚犯,樣子有些駭人,它被關在那一層地牢的最深處,在與它交手之後,我就莫名出現在了地麵上,進到了城裡。”
“啊,看來與我交手那人就是典獄官了。”
蘇旭停頓了一下,“大概也是男寵之一,畢竟是個蛇妖——要不要一起去城主府邸看看?還是你擔心他們?”
慕容遙欣然同意,“我們先前已約好,若是一旦走散,就儘量向外走,不要再單獨深入。”
兩人一同趕往白沙城中央。
慕容遙的靈力也不少,不用太過節省,直接展開身法隨著前方的人在雪中狂奔,在殘缺的屋脊和屋頂破洞間跳躍穿梭,避免了與地麵上的骷髏們相遇。
城主府並非是一座樓,而是一片鱗次櫛比的建築群,玉石殿宇森羅恢弘,毀棄的樓台置於雪中,竟顯出幾分模糊飄渺的仙氣。
正殿前堆積著幾塊碎石,石縫裡甚至夾著幾隻枯瘦骨手,仿佛昭示著臨死前不甘於命運的掙紮。
蘇旭越過這塊石堆,心中那不祥的感受越發鮮明。
“等等。”
慕容遙忽然攔住了她,“這裡不太對勁。”
後者愣了一下,“你也感覺到了?”
慕容遙一怔,“我說不清,隻是總覺得不對,師叔小心些。”
前方是一座空空蕩蕩的寬大正殿,中間有一處上方坍塌而造成的廢墟,梁柱椽枋混亂地堆在一處,上方拱頂已經沒了大半,空出一個巨大的孔洞,仿佛是被砸落的重物直接毀掉。
蘇旭抬起頭,通過那大洞望到了上層,在數十丈高的平台上,有個俊美的少年倚在玉石欄杆上,笑盈盈地望著她。
那人雙手按著虛扶欄杆,下身的蛇尾一圈一圈纏繞在玉石之間,他的尾巴極長,從欄杆一直蜿蜒到旁邊的立柱上。
少年微笑時唇邊流出黑色涎水,並露出一對猙獰的獠牙。
“這個交給師侄你如何?”
蘇旭放出了神識,“我感到了一道極強的靈壓,讓我去會會她。”
慕容遙似乎還想說什麼,耳畔卻驟然傳來一聲輕笑,先前那位於高處的蛇妖少年,竟閃身出現在他麵前,如同樹乾般粗壯的蛇尾當頭砸下。
他輕鬆地躲過去,隻是身邊的紅裙少女已然不見蹤影。
“……”
蘇旭其實並不想這樣離場。
她又一次被那莫名的力量拉走,周遭景物一陣天旋地轉變幻之後,定格在一處落雪紛紛的觀景天台上。
天台上並無牆幕,大風吹麵而來,雪浪如海濤逆卷翻飛。
她的視線越過低矮的玉石圍欄,望見萬千殘破的樓閣亭台輪廓模糊,籠罩在白沙似的風雪裡,朦朦朧朧,渺遠淒涼。
冰晶般的地麵流離剔透,一塊塊磚石平整無縫,裙擺拂過,赤足踩上時傳來徹骨寒意。
那股寒意尚未侵入經脈凍結靈力,就自行被她身軀散發的熱意融化了。
前方的圍欄上有一個人。
她迎風而坐,一頭濃密青絲卻安靜垂落在腰間,披著一件輕薄的雪色紗衣,水袖外露出一雙纖白素手,骨肉勻稱。
蘇旭遲了一瞬才注意到這人的存在,她一時不能分辨對方是忽然出現,亦或是早就等候而隻是沒讓她發覺。
“……城主?”
她不太確定地道。
女子微微側過頭,露出半闕明麗的側顏,並投來似嗔含怨的一瞥。
那一刻,蘇旭隻覺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女子那雙水眸秋波蕩漾,鼻梁秀挺,唇瓣櫻紅,仿佛雪雕玉塑的假人,在這妖魔亂舞的地獄裡,美好得全然不真切。
最惹人注目的是,她那散碎的額發間,竟生出一對雪白的犄角。
圈圈橫脊纏繞,又在上方分叉,宛如綻開的繁盛花樹。
“蘇仙君。”
她嫣然一笑,明明容貌褪去了少女的稚氣,開口時卻帶點純真嬌憨的味道,“你明明也是妖族,為何他們要這樣喊你呢。”
蘇旭才知道對方聽到了先前的對話,或者說,整個白沙城無論天上地下,興許發生的事都瞞不過對方。
從某種角度上說,她們之間的交手已然開始了。
精神境界的比拚亦是一種方式,通常以言辭為武器,若能挫得對方銳氣,便是微微勝了一籌。
蘇旭不清楚對方是否在玩這套路,但她知道自己最好彆被牽著鼻子走,“城主明明是愛民如子之人,卻有傳聞你宰殺婆母當食物,可見世事難料,妖怪也可以當仙君。”
“這又是什麼歪理。”
女子輕笑起來,聲如銀鈴,又如風過碎玉,動聽得讓人心癢。
她眼神一轉,收斂了唇邊的笑意,神情看不出喜怒,隻是輕歎一聲。
“若沒有先夫救我,我興許當真就會死在那日,故此,哪怕他母親並不知我真身,隻以為我是被匪徒打傷的逃家小姐,勸我嫁給他,我也就應了——然而,嫁入他們家之後,老虔婆對我動輒打罵,隻將我當成奴婢使喚,所有臟活累活都是我來做,吃飯也不得上桌,冬日要在冰水中洗衣,我本是南境水域裡長起來的,那時修為低微,且重傷未愈,如何受得住北地風雪切磨,哪怕偷偷抓隻田鼠吃,都會被毒打一頓。”
蘇旭沉默以對。
女子見她的反應,不由問道:“你是否想說,即使如此我也不該殺她呢。”
“我並不想這麼說,”蘇旭淡淡道:“其實我第一反應是,你怎麼不早點弄死她——然後我想到你本是報恩去的,所以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城主一呆,旋又露出了楚楚動人的笑容,“是了,你也不是那些假仁假義的修士。”
蘇旭糾結道:“容我多問一句,你那丈夫是否對那老婆子言聽計從呢?”
女子淡淡道,“學堂路途遙遠,他每日早早就走了,晚上回來也埋頭溫書,最初我不想用這些去打擾他——那時我隻以為人族裡的平凡女子大多如此,故此都忍了。”
“他是怎麼死的?你殺的?”
“其實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呢,他後來去當了修士,興許一直活著,興許哪一日被彆的大妖宰了。”
她再次露出那種天真情態,抿唇一笑,“反正在我心裡他已經死啦。”
“閣下果然豁達。”
蘇旭忍不住道,“若是我被人那樣坑害了,我定然不會隻在心裡當他死了。”
城主笑而不語,“你又想如何呢?”
蘇旭暗忖雖說他救了你,但你為了報恩嫁給他——你們也算扯平了,你又當牛做馬伺候他們母子多年。
然而那男人親眼見到母親被吃了,想報複也並沒什麼奇怪的。
“我也不知道,若是算起來,倒是一筆糊塗爛賬。”
城主欣然頷首:“看來你已想明白啦。”
蘇旭一時也想不清究竟誰欠了誰,不過她覺得對方的心態倒是不錯,這一點應當比自己強多了,不由好奇道:“那竹簡是你自己寫的麼?”
城主搖了搖頭,“如何能是我寫的呢,我連大字都不識幾個,不過是我初來白沙城,與史官夜話時講的故事罷了。”
她低眉斂目一笑,明眸中秋波蕩漾,以袖掩口道:“那夜極為有趣,都險些忘了正事。”
蘇旭:“究竟哪個才是正事?”
城主嗔怪地橫了她一眼,“你說呢。”
蘇旭首次生出幾分拿她沒辦法的感覺,“城主果真是個妙人,不若我們也直接握手言和,去做點正事吧。”
話音未落,身邊驟然襲來一陣涼意,冰冷的吐息已在耳畔暈染開來。
“我本來也不願與仙君交手。”
一雙冰冷結實的手臂從身後環繞而來,溫柔地擁住了她。
那人將下巴壓在她的發頂,似乎還親昵地蹭了一下,“仙君身上的氣息真是香甜——”
蘇旭覺得不太對勁。
她側過頭,接著默默後退了一步。
前麵立著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他額前誕出的犄角雪白妖嬈,枝杈橫生,臉容又異常精致,恍若冬雪裡誕生的精靈仙怪。
輕薄的雪紗外袍向外敞開,露出一截赤|裸精壯的胸膛,衣袂也不是長長的水袖,再掩不住腕上套著的一雙雕鏤精致的寬大金環。
青年笑盈盈地向她伸出兩隻手,一副全然放棄抵抗的樣子。
“我就在這裡,任仙君施為。”
“……”
雖然十分心動,蘇旭也還忘記自己姓誰名誰身在何處。
她也記得這白沙城中數不儘的骸骨和反複去世又複活的骷髏,故此雖然心動不已,還是正色問道:“我們可否再多聊一會兒?城主男人的模樣也很好看呢。”
城主似笑非笑地望著她,“是否鳥妖都像你這樣多情又無情?嘴上說著甜話兒,眼中卻沒有半分情意。”
“萍水相逢何來的情意?城主對我也沒有救命之恩。”
蘇旭歎了口氣,“白沙城都在城主的掌控之下,方才看我在地牢和大街上沒頭蒼蠅一樣亂轉,見到我又裝出一副很喜歡我的樣子,城主才真是無情之人呢。”
“哈哈哈仙君真有意思。”
城主聽得止不住發笑,“你是怪我沒有早些將你拉過來?容我辯解一句,我倒是想早些將你帶來,畢竟你的氣息——”
他露出幾分神魂授予的樣子,仿佛被深深吸引了,目光也變得有些迷離。
蘇旭忽然想到了數月前遇到的沈翠兒,那可憐的姑娘也是一邊說話一邊突然暴起,心下不由提防。
不過,城主卻並沒有發瘋。
青年若有所思地眨眨眼,長長的睫簾上碎雪簌然落下,滑過白皙細膩的臉頰。
他的眸子是一種淺淡的澄黃色,宛如秋水映著晚霞,波光粼粼,又好似蘊藏著千言萬語隻待訴說。,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