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1 / 2)

蘇旭再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我曾見過精擅魅惑迷幻之術的狐族大妖, 也並未有城主這般——風采。”

她停頓了一下。

不過,縱然是無意的,那也是字麵意義上的殺父仇人, 無論多麼有魅力, 她都不可能生出遐想,眼下這場景就不是了。

“仙君說什麼呢,我自小流浪, 既無主上也無部族,哪裡會那些東西。”

城主幽幽歎息一聲,眉宇間染上幾分憂色, “否則如何會落得那般下場。”

蘇旭本以為他會說這般下場——聽他的意思卻並非抱怨現狀,恐怕是在說當日被那些修士追殺, “城主當真被殺死了嗎?”

“這便是有趣之處了,那夜裡史官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城主露出緬懷回憶之色, “那日我被樂水宮的修士一劍斬成兩截,墜入懸崖之中, 我以為我是死了的——”

外麵滿地骷髏, 再加上白沙城昔日曾被魔族毀滅, 蘇旭很難不將她的境況與魔族想到一處。

譬如說沈翠兒也是死後複活,隻是從墳墓裡爬出來。

“樂水宮就是你那前夫所在的門派麼?”

“不錯。”

城主點了點頭,接著又向她微微一笑,“仙君想聽我的故事麼?”

蘇旭眼睛一亮, “我並不願揭人傷疤,倘若城主覺得講一遍也無妨, 那我當然願聞其詳——你並未將一切都告訴史官, 不是麼?那竹簡上記載的應當也隻是一部分, 應當還有些細枝末節是不為人知的。”

“仙君曾問我先夫是否知道那老虔婆如何待我——”

城主停頓了一下。

他依然維係著男人的模樣, 聲音卻依然清淩悅耳,講起這幽怨的故事也並無違和。

“最初我忍得了,後來我也受不住了,便與他訴苦,他就去勸了,誰知那老不死不但不聽,還變本加厲,直說我迷惑了她那好兒子。”

城主風輕雲淡地說道,臉上已經並無半分憤怒和仇怨,仿佛隻是在講述其他人的經曆。

“我向我那夫君哭訴,勸他與我搬到城裡,屆時我使點手段弄到銀錢,再請人照顧她——”

蘇旭聽得直點頭,“這聽著也頗為靠譜,但他拒絕了?”

“不錯,他說他母親含辛茹苦將他拉扯大,他不能將她丟下,那是不孝之舉,不若給我單獨購置一處居所,讓我搬出去,那時我同意了,誰想那老不死聽說此事,竟鬨到了族裡,說我不守婦道——嗯,還有些詞兒我記不住了。”

城主聳了聳肩,“總之族老們都被驚動了,說天下再無媳婦不滿婆母就搬出去住的道理,族中還有些妯娌來勸我,說我鬨得太過,誰不是這麼過來的雲雲。”

蘇旭頗為同情地看著他,“你辛苦了。”

城主似乎很滿意她的反應,不由傾身過來,長臂攬住她的肩膀。

蘇旭也不曾反抗。

她並不懼近身被突襲——她的火焰是從體內燃燒,若是對方離得太遠,反而有些棘手。

城主不知道這些想法,隻是將紅裙少女擁入懷中,親昵地蹭著她的發絲。

“在與我那夫君相識前,我已經度過許多次情潮,我住在水草叢生的泥潭中,那些男孩子從四麵八方湧來找我,他們纏在我身上——我們水蟒一族的雌性身長是雄性的數倍,故此我一人少說能應付十數個小夥子,每一回歡好都會持續數日呢,就像慶典一般。”

蘇旭想了想那場景,應當十分壯麗驚人,“你有這樣的過去,竟能忍受三從四德那一套,還有那樣的婆母,城主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城主好笑地道:“仙君說笑了,於我們這等平凡的妖族而言,因果報應何其重要,他救了我,我必要還他,否則興許一生都進境無望。”

“你以前住在大荒?還是在中原境內呢?碰到修士也怪倒黴的。”

蘇旭自然不會第一時間認為對方被修士追殺是自作孽,畢竟她很清楚許多修士追殺妖族並無理由,或者理由就是妖族可以變成他們的煉器材料。

“是在大荒邊境。”

他抬起頭眺望著遠方風雪籠罩的白沙城,“那時我隻是有靈智的妖獸,還未修成人形,我小時候很喜歡那自由自在的生活,也不怎麼修煉,直至有一日,天空中掠過了許多魔族,我瑟縮在泥潭裡發抖,卻見到一道身影橫貫天穹,撕碎了那些令人畏懼的魔物,那是我頭一回見到龍族,我不清楚他是誰,但那一刻我首次生出了傾慕之心。”

接下來便是蛇妖艱辛修煉的過程,像是大部分妖族一樣,無人指點無人教導,隻能自行探索。

他輕聲道,“哎,這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啊,方才竟被你打斷了,話說回來,我沒能搬出去,倒不是他改了主意,而是我不想讓他為難,畢竟我本是去報恩的嘛,我想著再忍一段時間,那老不死也未必活得了太久,十年二十年於我而言不過彈指之間,忍也就忍了。”

並非所有妖族修個幾百年都能變成大妖,還有許多妖獸用了幾百年方能化形,故此幾十年對他們而言當真不算很久。

“誰知數日之後,他忽然回來,告訴我他拜入了樂水宮,說那是在幽州極為有名的仙府,在中原仙道也是僅次於八派的那一流,而他帶回了一顆銀魄玉露丸,那藥直接讓我的傷勢愈合了大半。”

城主說自己服下那靈藥,經年不愈的傷勢好轉許多之後,方才知道,夫君的師父閉關前將這藥留給了他,是讓他臨近築基時才使用的。

所謂外行聽熱鬨,內行聽門道,蘇旭一聽就覺得不太對勁,“那人才拜師沒幾天,居然連築基的丹藥都給了,天靈根?”

“好像是吧,反正他幾年後築基了,回頭說起來隻說他已經服用了那丹藥。”

城主平靜地道,“故此我總覺得自己又欠了他一回,於是他母親再如何對我,我也繼續忍了下來,直到他的師兄嫉妒他,趁他出去曆練跑來家裡,對我起了心思,我趁他不曾防備,將他吃掉了,誰知我的傷竟全好了。”

他方才知道,吃人的效果竟如同靈丹妙藥。

“那會兒我其實不確定,究竟是人族都有這效果,還是必須身具靈力的修士。”

城主默然片刻,“我已懷了身孕,隻是不顯,我也不願告訴彆人,因我知道我生出的不是人族嬰孩,必定是蛇蛋——”

蘇旭頗有感觸,“我聽說我也是在蛋裡出生的,真奇怪,然而我有記憶時已經是人的樣子了。”

旋又想起對方的兒女說不定已經橫遭不幸,乾脆閉口不言。

城主笑了笑,“仙君想什麼呢,他們如今怎樣我不清楚,但當年都活得好好的,那是我頭一回有自己的孩子,自然將他們視如珍寶藏了起來,而且同你一樣,雖然生下來是蛇蛋,孵出的卻是人族嬰兒,任那老不死天天罵我是不下蛋的母雞,嫁進他們謝家數年竟沒產下一兒半女,我也沒告訴她。”

“然而百密一疏,有一日給他們喂食時,終於被她發現了,她說我與人通奸——因為謝際已經有一年多未曾歸家,我的孩子們看上去又極小,老虔婆拿了把刀要砍死他們,我實在忍不得,就直接將她殺死在院子裡,沒吃幾口,我就發現凡人和修士截然不同,吃她與吃掉一隻老鼠並無兩樣。”

蘇旭:“你夫家姓謝?”

她心中冒出一個有些詭異的猜測。

城主擺了擺手,“你若想知道,我名喚媱姬,他們家姓什麼已經與我無關了。”

接下來的故事就更加狗血了。

那名為謝際的修士回到家中,正望見媱姬站在一地血泊裡,母親的屍體業已殘缺不全。

他悲慟不已地離開,甚至沒有進屋看到炕上的兒子。

“謝際向來敬愛他母親,”媱姬有些諷刺地道:“我那時修為尚淺,天資又差,他隻修行了幾年,若是認真起來,我都快要打他不過,更彆提其他的修士了,我覺得不妙,帶著兒子們跑路了,並尋了一戶多年無子的富人,將他們放到那家院中。”

果不其然,幾個時辰後,她就遇到了前來追殺的樂水宮修士,然後慘敗在他們手中。

“我雖被腰斬,然而並未死透,跌下懸崖後順水漂流,莫名其妙地向西而去,中間我又看到了另一具浮屍,我太餓了,用僅剩的力氣將那人吃了。”

誰想再次睜眼,她漂到了雍州境內,被衝到了岸上,蛇皮蛻了滿地,且痛苦不堪地在血泊中打滾,又過了幾個時辰,不斷昏睡和痛醒之間——

她生出了爪子。

那些傷都徹底複原了。

“有道是虺百代為蛟,又百代而化龍。”

蘇旭低聲道,“你得道了。”

“後來我途徑白沙城,那城主想將我搶入府中,我就將他連同他的走狗們吃了個乾淨,自己當了城主。”

他倒也沒忘記人們津津樂道的那部分,關於那些姿色不凡的男寵,都是遠近修為有成的蛇妖。

“再後來——魔族爬出了埋骨之淵,所有人都死了,我醒來時已經變成如今的模樣。”

青年微微側首,他臉上隱隱綻出藤蔓般的雪色刺青,映著額上白玉般的犄角,渾然不似妖魔,倒像是畫中仙人。

天台上風雪呼嘯,遠方的廢墟昏暗且模糊。

他整個人好似煥發著光澤。

這一刻蘇旭十分確定,對方的境界在她之上。

這已經不是一種幻化之術了,他的肉身形態真正變了。

當然,境界差距對於其他修士而言是致命的,對於一個曾經火燒古魔附身之人的半妖來說,什麼也不是。

“自古以來,但凡大妖,莫不能融合陰陽之力。”

媱姬微微一笑,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仙君見我女身男身,並非是幻象,兩者都是我罷了。”

他隨手脫去了那一層單薄的雪紗外衣,露出矯健精壯的赤|裸上身,手臂冒出層層銀白鱗片,細密整齊,一條條淡藍泛光的紋路蜿蜒纏繞,美麗得目眩神迷。

蘇旭情不自禁地伸手撫過他的小臂,“蛇化神龍,城主已然達成所願,稱王爭霸也未嘗不可,大荒也該有你一席之地。”

可惜,他可能已經變成魔族了。

她猶豫了一下,沒將這話說出來。

變成魔族是一件糟糕的事麼?

蘇旭其實不知道該如何評判,人們每每提到魔族,就認為他們醜陋且瘋狂,當然最重要的是第二點,畢竟有靈力就能改變外表。

玄火教徒做夢都想變成魔族,哪怕代價是讓他們永遠失去自我,變成被本能支配的怪物。

然而媱姬根本沒有到那一步,他或者她很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甚至記得過去的一切。

“你依然是你麼,閣下?”

她抬起頭仰望著麵前高大的青年。

後者眼中首次顯現出幾分茫然。

他反握住紅裙少女的手指,“仙君問的真好,我自長眠中醒來,常常會憶起過去的事,然而卻有些本不該有的經曆夾雜其中,譬如我從未進入埋骨之淵,也不該知曉那地方具體在何處,然而我卻可以描述裡麵的場景,並且十分清晰地感知到它的位置。”

媱姬這麼說著,抬起另一隻手遙遙指向前方,他的視線仿佛穿透了重重雪幕,望到白沙城的數十裡之外。

“我和那形似黑霧的魔族同歸於儘了,我說不清是它吞噬了我,亦或是我毀掉了它——”

他歎道:“仙君啊,若你想殺我,此刻便是時機了,我心願了卻不會反抗,死在你手中,總比來日成為神誌不清的怪物要好——”

“我不要殺你。”

蘇旭斬釘截鐵地道。

媱姬愣了一下,旋又微笑起來,將她的手拉至胸口,“仙君年紀尚小,若是願與我——”

“不是!”

蘇旭下意識搖頭,接著又咳了兩聲,“我不是說我不願意,我是說,我不要殺你的原因——”

“一夜高樓萬景奇,碧天無際水無涯。”

蘇旭抿了抿唇,“城主應當知道,我是半妖,我那妖族母親不知何故回了大荒,我在中原長大,父親去世後,我拜入了萬仙宗——不知你聽沒聽說過,反正是你先前提過的八派之一,桃源峰首座滄浪仙尊是我師父,他本姓謝名無涯,曾說他的妻子已故去多年,而且不久前我才知道,他的原配是個蛇妖。”

媱姬一言不發地望著她。

“你那夫君是否有可能改了名字呢?”

蘇旭硬著頭皮道。

“不用‘可能’,”媱姬平靜地道,“那本是他的字號。”

蘇旭歎了口氣,心中五味陳雜。

果然是一個人啊。

先前一長串故事,聽上去也像謝無涯那家夥能做出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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