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玉上回也非有意,深冬天冷,早晚尤甚,她那天在學裡抄文章抄的晚。
不知不覺便留到了天黑。
待她抬起發酸的脖子,窗外已經是黑沉沉的夜色,幸而遊廊掛著宮燈,微薄的燭火勉強在冰冷的深夜映出幾分暖意。
她便也沒那麼害怕。
竺玉怕黑怕冷,抱著抄好的文章走得極快,小跑著穿過長廊,行至影壁下卻見一道人影。
她停住,被嚇了一跳。
隔得遠遠,她差點沒分清影壁下的是人是鬼。
腳下的步子猶如生了根,冰冷僵硬。
竺玉在原地杵了許久,感覺渾身的血液都涼透了,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往前挪了幾步,影影綽綽的燭火將影壁下的人映照清晰,是個跪著的侍童。
竺玉這才劫後餘生般鬆了口氣,朔風似雪撲麵,天氣凍得手腳冰涼,侍童穿著單薄,臉上已經通紅,眉眼間覆著凝結成冰的霜雪,他似乎跪了許久,這般跪下去遲到是要出事的。
明早膝蓋都要不了。
怕是落得終身殘疾。
竺玉叫他起來。
侍童不敢起身,彎著腰也不敢抬頭,隻說自己犯了錯,公子沒讓他起來,他便要在這裡跪上多久。
主仆之間的私事,竺玉本不好管。
可她怕這個小侍童凍死在這兒,讓平宣扶了他起來。
偏偏不巧,叫祭酒瞧見了,仔細一問便冷下了臉,旁的沒有說,隻拍了拍她的肩膀,誇她心性純善。
第二日,祭酒便將陸綏叫了過去。
陸綏在思過堂跪了整整一天,國子學對學子的品性要求也極高,學規森嚴,絕不姑息殘暴之人。
回想起這件事,竺玉都覺得自己好生冤枉。
並非是她故意去祭酒麵前告狀,煽風點火陸綏苛待下人,可即便她解釋了,也是百口莫辯,沒有幾個人相信。
祭酒才狠狠罰了陸綏,又立刻在課上誇了她。
她就算有心撇清關係,也顯得言語蒼白。
“陸兄不肯幫忙就算了,不必如此說話。”
竺玉也不會死纏爛打的求他,早知他說話不陰不陽的帶著刺,她情願被先生責罰,哪怕是罰跪她也認了。
陸綏麵無表情道:“陸某隻是說了真話。”
竺玉聽他說什麼都覺得是在陰陽怪氣,她不欲同他咬文嚼字的在這裡爭執。
她冷下臉,轉身便離開了長廊。
看了一場好戲的秦衡心情不錯,嘴角噙著笑:“他這是算落你手裡了?”
陸綏沒有否認。
秦衡:“你看清楚了沒,方才他低聲下氣來求你的樣子,著實解氣,我早就看不慣他在先生麵前裝好人的模樣。”
仿佛天底下隻有他一個是大善人。
懂得仁善兩個字怎麼寫。
他們都是麵目猙獰、不通人性的惡鬼。
回回好事都讓他一個人做了。
他們反而成了襯托他的醜角。
這般裝模作樣的雪蓮花模樣,怎麼會不叫他們覺得憎惡?
陸綏沉默不語,方才沈竺玉撲到他麵前來,她身上那股香仿佛到現在都未散去,附著在他的衣襟,甜得發膩。
秦衡半晌沒聽見陸綏的聲音,看了他一眼,“你怎麼不說話?你不會心軟了吧?”
少年晴光映雪般清透的臉龐看不出分毫情緒,陸綏皺著眉吐字:“惡心。”
秦衡:“什麼?”
陸綏的厭惡不像是裝出來的,他說:“他身上的味道,太香了。”
秦衡早就習慣了沈竺玉身上帶著的淡香,像一縷摸不透的細線,從衣領就透出來了,他覺著一個男人也不可能塗脂抹粉的。
那就是底下的宮女熏得香太膩了。
秦衡驀然想起方才沈竺玉撲進陸綏懷裡的時候,身形被襯得可真是瘦弱,個子也不高,身板細瘦。
小的時候大家都差不多高。
這兩年,所有人都抽條了,好似那不斷往上生節的青竹。
沈竺玉也抽條了,個子也就隻到這兒了。
秦衡見過陸綏的姐姐,生得花容月貌,是名動京城的大美人,又頗有才情,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好。
沈竺玉著實配不上她。
秦衡雖然沒有覺得沈竺玉身上的淡香難聞,甚至有些時候還覺得挺好聞的,但這會兒在陸綏麵前,他卻也點了點頭:“我聞著也覺得惡心。”
*
竺玉回到東宮,天色已經全然黑了下來。
進了屋子,她隨手解開身上的狐裘鬥篷,接過青黛遞來的湯婆子,捂了捂冰冷的手。
屋門關得嚴嚴實實。
青黛是貼身伺候她的宮女,見她眉眼的疲倦,過了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說:“殿下,奴婢伺候您更衣。”
竺玉睜眼,點點頭:“好。”
胸前纏著一整天,早就覺得疼了。
竺玉換上寬鬆的寢衣,烏黑濃墨般的長發鋪散開來,少女眼眸清透,臉上沁著薄薄的紅,氣色看著就很好。
她膝蓋上的淤青已經發紫,傷得著實不輕,青黛去拿了活血化瘀的藥膏。
淡淡的藥香,彌漫開來。
青黛看著主子膝蓋上觸目驚心的傷,心中忍不住埋怨起國子監裡那幾位不好相與的少爺,“殿下在外頭該心狠些,您是太子,總不能時常叫他們欺負了去。”
竺玉這個太子當的如履薄冰,她遇事自然是想息事寧人。
陸綏他們幾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心細如發,接觸的多了遲早會被他們看出蛛絲馬跡。
所以她事事忍氣吞聲,能離他們遠點就遠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