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她本身就站在高處,何須抬高!”
“她一人代筆四人聯詩啊,加上她自己,是五個人啊,替五個人寫詩聯句,當場便作,文思泉湧,句句皆是上乘。”
“一人評定天下詩文優劣,誰不夢寐以求她一句讚揚啊。”
“宋之問就是得了她一句上乘,在整個長安都出了名。”
“那日豔陽高照,彩樓之上,她素手扔一眾詩稿,真如高陽之下白雪紛紛,又如亂花迷人的眼睛,那等盛況,我有幸見過。”
一時間,眾多年輕一輩擁簇在剛剛說話人的身邊,紛紛催促道:“快講講,快講講,斯人已逝,我此生怕是無緣得見了!”
“如今哪裡還有那等盛大的詩會啊,實在讓人懷念。”
“懷念的哪裡是詩會,懷念的還有那個千年一出的奇女子,上官婉兒。”
宣政殿前的百官也左右說著話。
“她一人掌管製誥,她一人獨自擔任這個職務啊。”
“曆代掌管製誥都是需要一個幾人搭建的班子的,以免言辭不當。”
“曆朝曆代擔任此職務的,都是當時赫赫有名的政壇風雲人物啊,都是一代文壇宗師。”
“許敬宗、褚遂良、魏徵、上官儀……還有她,上官婉兒。”
【張說在《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寫道:“鎮國太平公主,道高帝妹。才重天人,昔嚐共遊東壁,同宴北諸,倏來忽往,物在人亡。”】
【東壁圖書府,西園翰墨林。婉兒還在的時候,修整圖書,而她與太平一同遊玩書府,一同參加宴會,在她死後,也終究成了留存在太平記憶之中的事情了。】
【墓誌銘中,太平將婉兒的生平娓娓道來。沒有抬高,更不像史書之上的肆意塗抹。在這一千三百年後才終於得見天日的墓誌銘上,我們看到了完完整整的婉兒,看到了那個最真實的婉兒。】
【她為婉兒編纂詩集,為婉兒建墓撰寫墓誌銘,僅僅隻是聊表懷念嗎?】
【我想墓誌銘的最後,已經告訴我們答案了。】
【以大唐景雲元年八月二十四日,窆於雍州鹹陽縣茂道鄉洪瀆原,禮也,龜龍八卦,與紅顏而並銷,金石五聲,隨白骨而俱葬。】
【景雲元年八月二十四日,上官婉兒被安葬在雍州鹹陽縣茂道鄉洪瀆原,儘其殯禮。龜龍八卦同婉兒作陪,一同長埋地下,金石器樂傍婉兒身側,與屍骨同葬於墓穴。】
【瀟湘水斷,宛委山傾。珠沉圓折,玉碎連城。甫瞻鬆檟,靜聽墳塋。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自你走後,天地動容,山河失色,物是人非,我仰望著墳塚邊的綠樹,依稀聽見自風聲中傳來你的聲音,念念情深無絕期,千言萬語無處寄。但願一千年後,一萬年後,還會有人和我一樣,永遠永遠地,記著你。】
天幕一出,長安眾人皆驚。
“無政治利益,也無一絲私心,她這是想把真實的婉兒告訴後世的人。”
“她在寫著墓誌銘的時候,是不是預料到史書之上會用春秋筆法在婉兒身上作文章?”
“如此看來,太平公主的願望,應當是完成了的。”
“太平公主這是想讓後世之人,永遠記得婉兒啊……”
後宮之中,嬪妃哭成一片。
“鎮國公主原來隻是想讓大家都記得婉兒的才名。”
“可這墓誌銘,被埋在地下一千三百年啊,整整一千三百年,婉兒的名聲全被那群酸儒給毀了!”
“他們比不上婉兒,隻能去抹黑婉兒。”
“公主您看啊,大家都記得婉兒,大家都記得啊!”
“我大唐女子的光輝,終將是照耀到了後世。”
天幕之上的彈幕前所未有的快。
後宮之中,宣政殿前,乃至整個長安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裡的事情,仰頭看著迅疾閃過的彈幕。
【婉兒被抹黑了一千年!】
【他們不能容忍女人執掌權柄,用最苛刻的標準評定她們。】
【他們恨不得鑽進女人的石榴裙底下去批判她們!】
【但凡是能挑出一點毛病的,都要被大書特書,以此來否定她們不配坐在那個位置上。】
【我們本來可以擁有很多很多個花木蘭、武則天、上官婉兒,可是男權社會把她們都淹沒了。】
【唐朝之後對女性更嚴苛了,抹黑婉兒的《新唐書》就是宋代成書的!】
【自太平公主去世,整個紅妝時代都結束了啊,再也沒有女子能那般恣意了。】
【那時沒有女子本該弱柳扶風的說法,她們可以提裙恣意奔跑,可以身著胡服登馬和男人一同打馬球,她們明豔動人,恣意酣暢,妝點了整個盛世啊。】
【太平公主傾儘心力所求,也不過是一個記得,也不過是一個公平。】
【她隻求世人記得婉兒之名啊!】
整個長安城看著天幕上那些飛速閃過的言論,這些言論快速進到了腦海之中,不待思考與品味,又出現了新的言論。
這些都是來自一千三百年之後,後人的話。
太快了,天幕上的話真的太快了。
快到他們來不及有所反應,快到他們來不及有所思考,千年後的思想就這麼直直墜進了整個長安,墜進了此時正在看天幕的所有人的腦海中。
不過片刻,長安眾人看到天幕之上出現了更為壯觀的畫麵。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
【公主能看到嗎?能看到我們都記得你和婉兒嗎?】
也不知是誰帶頭說了一句。
【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於是整個天幕之上,每個人都停止了自己正在說的話,都停止了自己正在打字的手。
每個人都在證明著她們自己對婉兒的銘記。
在直播間,用最簡單發彈幕的方式,用著寥寥的八個字。
【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這短短的八個字持續不斷地飄在了整個天幕之上。
三年前,太平公主身死,整個長安,隻有太平公主一人將這句話銘記在心。
三年之後,這句話穿透了千年的時光,又重現長安。
無論是帝王還是宰相,嬪妃還是宮女,小販還是走卒,隻要是此時仰望著天空的長安人,都看到了這句話。
【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王皇後看著天幕喃喃道:“念念情深無絕期,千言萬語無處寄,但願一千年後,一萬年後,還會有人和我一樣,永遠永遠地,記著你……”
鎮國公主的英姿倩影還如在眼前。
那個在記憶之中消失了三年的人,又浮現出來。
她站在天
幕之下,隻覺得自己渺小,與登上政治舞台,死前所求僅僅隻是公正的太平公主相比,她實在是太過於渺小了。
鎮國公主她有勇有謀,她與男子站在同一曆史舞台。
世人是記得上官婉兒了,可是太平公主呢?
她連名字都未曾留下,連墳塋都沒有。
她一國公主,站在紅妝時代尾端的女子,不應當落到如此結局的。
王皇後看著天幕,眼神越發堅毅起來,她跟著天幕一次接著一次念道:“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太平公主同樣應當被銘記,同樣應當有一個在千年之後供後人憑吊之所。
王皇後拉緊了衣袖,欲往宣政殿走。
趙麗妃察覺到王皇後的異樣,伸手拉住了她,提醒道:“後宮……不得乾政。”
王皇後平靜將衣襟理平,聲音略有些顫抖:“你應當知道,我的結局。”
趙麗妃眉頭皺地更緊:“即便…………即便被廢,可陛下這幾年已然是悔改了。”
王皇後帶著幾分無力笑了,她轉過頭看趙麗妃:“花無百日紅,何況帝王之心。若是這天幕從此再也不出現,誰來提醒陛下呢?誰來提醒他我是他的結發妻,誰來提醒他,我應當擁有一個一國之後的尊嚴呢?”
“我這一生,無子無女,未涉朝政。這皇後之位,看著花團錦簇,可實際上也終究不過是被架在高位用來觀賞的。陛下厭棄了,這個位置就該換人了。”
“我非出身名門,無人為我撐腰,亦非陛下喜歡的模樣,能得他長久喜愛。”
“我不似婉兒那般飽讀詩書,也不像太平公主那樣有鐵血手腕,我再普通不過,用不了多久便將被皇帝厭棄。”
“於史書之上,最終也隻能得一句,玄宗之妻王氏。”
王皇後握著趙麗妃的手,像是在汲取力量。
她的情緒逐漸激動起來。
“我可以在史書之上無名,亦可以不被後人記得。可太平公主,那個跳出藩籬的女子應當被記得,應當彪炳史冊,應當被後人憑吊緬懷。”
“大唐女子,不輸男兒,她應當被記得。”
“太平公主在千年後為婉兒正名,而我想要千年後的人也記得太平。我左右不過被廢,能儘如此綿薄之力,此生也不算白活。”
趙麗妃回握王皇後的手,她看向天幕:“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我與你同去。
宣政殿前,張說看著天幕。
太平公主之誌,在為婉兒寫詩集序文的時候,他便已然知曉。
他本以為二人之死不過如流星一般短暫劃過,留給世人的僅僅一個風華的背影。他們這一代親眼見過她們的人尚且記得那是何等絕代的模樣,若是他們不在了呢?
他們的子孫,他們的後代,還有誰會記得呢?
僅憑那兩句詩文嗎?
張說含笑看著天幕。
那兩顆流星最終沒有隕落,她們劃過長空,並不是青鳥飛過藍天,了無痕跡,她們的餘暉照到了後世。
“千年萬歲,椒花頌聲。千年之後,世人皆知你與婉兒真情。公主,您泉下有知,應當安心了。”
宣政殿前的大臣大多被此真情感動,有低頭擦淚的,有閉目緬懷的,有看到後人皆記得婉兒內心寬慰而笑的。
李隆基卻笑不出來。
迅疾閃過的那八個字像是活生生在打他的臉。
他費勁心思改了史冊,掩藏兩個人的關係,將為婉兒編撰詩集之名挪到了自己的頭上,這些都算什麼?
全都白乾了嗎?
他李隆基算什麼?
一個笑話嗎?
千年之後,真相大白與天下,不僅僅真相現
於後世,真相還借助這個天幕,放給了他所有的臣子看!
後麵已經在傳出跟讀的聲音了,他聽到了!
都在讀那句“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李隆基在難過的想死的同時,暗自慶幸,幸好這些隻有他的大臣和後宮能後看到。
站在政治角度,所有的臣子都會與他在一起!
他是天子,他是帝王啊!
為了這等小事與他唱反調,那才是真正的仕途走到了儘頭。
混跡官場的那群老油條哪裡會拿自己的仕途開玩笑,更不可能拿全家的性命開玩笑。
這畢竟不像第一次天幕那樣,字字句句說的都是他的政治錯處。
隻需在天幕結束之後,簡單做些補救,此事便算揭過了。
若是被那些滿心意氣的年輕文人知道,那才算糟糕透頂。
那群文人什麼都不爭,就爭一口氣啊。
無關利益,隻講意氣。
他們每人一支筆,那筆厲害的很。
更嚴重的是,就此他將失去大批有能力的臣子,文人或會因此對他這個帝王失望透頂,拒絕入朝為官。
國無賢臣,那是國之將傾的衰頹之勢啊。
幸好,幸好這天幕隻有皇宮內才可以看到。
可李隆基忽略了這天幕會有被整個長安看到的可能性。
此時突有宦官慌張跑來,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著倉促跑到李隆基麵前跪下:“陛下!太學諸生集體上書請願,請求重建上官婉兒之墓!”
李隆基眉毛倒豎往前急走了兩步,摔著衣袖道:“他們如何能知道!”
宦官聲音更小了:“陛下,現如今,整個長安城都知道了啊……”
李隆基猶不死心:“知道了什麼?”
宦官不敢看天幕,但他清楚知道此事天幕之上的畫麵:“知道了……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李隆基震驚:“他們,他們如此,連自己的前途都不要了嗎?”
宦官心裡苦,他甚至不敢說,不僅僅是太學那批學子,乃至整個長安城的文人都陸陸續續往皇城處趕,他們無官無爵,卻有膽來集體請願。
官場之上,他見過太多權衡利弊之人,他們被利益趨勢著,為利益權衡著,乾著最符合自己利益的事情。
年歲越大,便越會權衡,經驗越加豐富,在官場之上遊刃有餘。
可總有人還年輕著,總有人未被汙濁荼毒,總有人寫詩不僅僅是為了應製,更是為了一抒滿腔之情,所以那個盛世大唐才得以成為詩的國度。
皇宮門前,文人齊聚一團。
還有些腳程慢的陸陸續續往皇城趕。
有不理解者發問:“你們不擔心此舉,折損自己?”
“無關折損,我隻擔心改變上官婉兒的結局隻差我這一人的聲音!”
“她是一代文壇領袖啊!沒有她上官婉兒,沒有我今日的文學成就啊。”
“我隻求她死後有一處棲身之所。”
“是非功過後人評說之前,史書應當如是記載,如此方算公正!”
“千年的後人都記得婉兒之名呐,若他們也生於此時,這隊伍之中,也當有他們身影。”
天幕之上,“千年萬歲,椒花頌聲”的彈幕依舊沒有停止。
整個長安城裡,以文人齊聚的皇宮門前為中心,每個人都在與天幕一同呼喊:“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千年的時光隔去的僅僅隻是時空,古今之人的心意在此時,被簡單的八個字打通。
這似乎已
經不單單是太平公主寄予願望的一句思念之語,它變成了一句祈求銘記的符號,變成了一句請求公正的符號。
從宮廷之中,到皇城之外,從妃嬪三千,到文人數萬,從古代到現代,請求為婉兒正名的願望打通了時間壁壘,打破了空間壁壘。
太平公主生前祈願,祈願一千年後,一萬年後,還會有人和她一樣,永遠永遠地記著婉兒。
而此時,有成百人,數千人,上萬人,繼承了太平公主遺誌,他們集體請願為上官婉兒正名。
此舉聲勢浩大,萬人空巷。
長安街路邊的稚兒不過三四歲的光景,她瞪大眼睛,看著急急撩袍跑過的文人,拽拽身邊女子的衣裙。
”阿娘,他們這是去做什麼?”
女子眼眶含淚笑著道:“囡囡,他們這是在去尋一個公理,尋一個正義。”
“公理?正義?”
小姑娘抬頭看著天幕,小小的手指蜷曲指著天空:“是為了這個嗎?”
女子點頭:“是的,囡囡真聰明。”
小姑娘看著天幕的文字,尚且不解其意:“阿娘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囡囡看不懂。”
女子擦了擦眼淚,為女兒解釋道:“這句話,是鎮國公主太平長公主為她的至交好友上官婉兒所寫,意思是,自你走後,天地動容,山河失色,物是人非,我仰望著墳塚邊的綠樹,依稀聽見自風聲中傳來你的聲音,念念情深無絕期,千言萬語無處寄。但願一千年後,一萬年後,還會有人和我一樣,永遠永遠地,記著你。”
小姑娘看著天幕,聽著街道上行人奔跑的聲音,也跟著她的阿娘讀了起來:“千年萬歲。椒花頌聲……但願一千年後,一萬年後,還會有人和太平公主一樣,永遠永遠地,記著婉兒。”:,,.,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