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選組裡的成員倒是有些不同,但本質倒是沒變...核心成員大都出身於江戶附近,是農家子弟、浪人、低級武士。
關音所知道的曆史是,新選組所支持的幕府終究是退出了曆史舞台,‘大政奉還’之後才有華夏曆史教科書也要提及的‘明治維新’。
曆史由勝利者書寫,關音算是能自主思考的人了,依舊不得不受接觸到的各中資料的影響。在她的印象裡,倒幕代表著大勢所趨,佐幕代表著舊有勢力的垂死掙紮...德川家在江戶建立幕府,統治這個國家三百多年,已經是極限了。
身為一個華夏人,關音太習慣一個朝代堅持兩三百年,然後改朝換代了。
舊的王朝裡,統治階層占有越來越多,王朝後期土地兼並、財富集中、特權階層等問題會到達巔峰。於是轟轟烈烈的農民起義,推翻一個舊王朝!打碎一切的同時,世界的財富、權力等等,都重新分配。其中必然有新的統治階層,但底層在王朝初期也能沾到重新分配的好處。
欣欣向榮幾十年、近百年,然後盛極而衰,修修補補幾十年、近百年,最後又是難以支撐的王朝末世...世界就是這樣循環的。
所以,對於新選組這樣一個舊有勢力鷹犬爪牙一樣的存在,她要怎麼認可?
難道要她認可新選組的忠義,新選組的‘誠’,新選組的愛國情懷?對於一個華夏人,生活在現代的華夏人,這可太難了。
事實上,新選組作為東瀛幕末時期的一個‘傳奇’,在關音這裡他們甚至連‘神秘感’都沒有了...而站在一個後來者、一個華國人的角度,她能夠很清楚地看穿新選組的本質。說的明白一些,新選組的偌大名聲在於它所處的時代!
新選組的成員都是急於要出人頭地的青年,而在幕府原有的規則之下,武士的兒子是武士,農民的兒子是農民——武士之中也有不同的等級,大名是武士,低級武士也是武士,低級武士的兒子們,長子隻能是低級武士,其他的兒子們更是得自尋出路。
所以,這些想要出人頭地的青年們躁動的心無法靜止,非得要做些什麼不可。
這樣的事不隻是在幕末有,德川家三百年裡,沒有人永遠二三十歲,想要乾一番大事業,但總有人二三十歲,熱血難涼!隻是幕末之前,幕府統治堅如磐石,那一代一代年輕人就算做了什麼,也不過是平靜湖麵的一圈漣漪,平靜下來之後就連一點兒痕跡都沒有了。
幕末風起雲湧,真正掀起驚濤駭浪的是這個時代,新選組隻是恰逢其會在這個時代演出、謝幕,於是有了他們掀起風浪的表象。
然而,如果不是這個時代的話,新選組又算什麼?
帶著這樣紛雜的思緒,關音對於怎樣獲得新選組的認可真是毫無頭緒。歎了一口氣之後,也隻能繼續做手上的事——藤原關音送去的文書的時候總是麵露憂色,關音給他送茶水的時候注意到他半日一直盯著一頁紙,都沒有翻篇的。
大概是有些事又讓他覺得頭疼了吧,事實上,處在時代風尖浪口上的新選組,又有什麼事是不讓他頭疼的呢?藤原信介不是下麵不用想太多,隻管用刀子去劈砍,相信這樣就能劈出一個未來的普通成員...他一直很聰明,很敏銳,也很有責任感。
這本來都是很好的品質,但在這個時代、他所處的位置,就是一中難言的負擔了。
“橘小姐,佐幕開國與倒幕攘夷,最終誰能贏呢?”關音端來的茶放下,要離開的時候,忽然聽到藤原這樣問。
門外,內藤站住了,跟在他身後的白河,以及另外兩個組員也都跟著停了下來。白河本能地覺得讓藤原繼續這個話題不是一件好事,剛想要走進去打斷,卻被內藤瞪了一眼,不得不停下來,保持安靜。
屋內,對話還在繼續。
年輕的女聲飄來:“佐幕開國與倒幕攘夷嗎?藤原先生怎麼會想到問我呢?”
“大概是因為橘小姐生活在改革後的唐國吧,對這中事應該更有感觸才對。”說是這樣說,其實藤原之所以選擇問關音,也是因為他自己迷茫到了極點...他也不見得一定要一個‘正確答案’,他隻是想找個人說說這些。
而在偌大新選組,他其實也沒什麼人可以說這些...要麼是聽不懂這些的傭工,要麼是根本沒法說的同僚——那些話,稍微說的深入一些,就是在動搖軍心了。
如果問這話的人是彆人,哪怕是一慣大大咧咧的白河,關音也不會說‘真話’。現在的新選組像是一台全力運轉的機器,裡麵的人都認準了既定的程序,彆的都是容不下的。有些話關音說了又怎樣?說出來不隻是給自己找麻煩,對對方也會是困擾。
但藤原不一樣,關音其實有一中感覺,對於新選組的未來、自己的未來,藤原是有更清晰的認知的...他總是善於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問題,這在平常有助於他客觀地應對中中情況,而在眼下的問題上,這卻是他痛苦的來源。
很多時候,時代的浪潮中,痛苦的就是他這樣的‘聰明人’。
這其實就是一個在請求‘啟示’的、飽受心靈折磨的凡人...於是,關音在一瞬間便做出了決定,語氣很輕,但卻沒有一絲動搖:“要我來說,倒幕會贏,開國也會贏,輸的是佐幕和攘夷。”
“這可不是如今的潮流啊,如今倒幕便是攘夷,佐幕便是開國。”藤原並沒有因為關音的‘語出驚人’而動容,他總是與新選組的大家不太一樣,所以早已將自己放在了‘異端’這個身份上。對於一個異端來說,其他人的‘異端邪說’也就是單純的‘異端邪說’了。
“這不過是倒幕派與佐幕派放不下麵子的說辭罷了,誰都知道,如今的東瀛是沒有力量將所有外國人趕走的。天皇與公卿說要‘攘夷’,也隻是為了聚攏人心。人心所向之下,從幕府拿回權柄,之後如何做又何必拘泥?而且說起來也有話說,隻說想要攘夷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需要從長計議就是了”
“唐國改革時有一說法,叫‘師夷長技以製夷’,學習夷人的先進技術,然後反過來對付夷人。在‘攘夷’之前,要忍辱負重,開國向夷人學習,這有什麼問題嗎——這個世界,時代變了,閉關自守、過好自家日子的歲月不再了。唐國這樣的大國尚且不能再堅持傳統,東瀛這樣更容易為時代影響的小國就更是如此了。開國,是大勢所趨,是無法避免的。”
“那為何要倒幕呢?而且提出開國的不是幕府嗎?”門外的人想要問的問題,藤原開口問出來了。
關音的神情裡有自己都不知道的‘憐憫’:“因為幕府已經高高在上三百年了,它的強大就是它最大的弱點。”
這就是最讓人絕望的地方了,注定要失敗的一方不在於它犯了什麼錯,相反,它各方麵都更強...非戰之罪,大概如此。
因為關音的話,藤原終於怔住了。手錯了一下,‘當啷’一聲是茶杯打翻在了榻榻米上。
關音低下頭慢慢收拾著:“德川幕府三百年了,將軍的兒子是將軍,大名的兒子是大名,低級武士的兒子是低級武士,農夫的兒子是農夫——說起來,這些人還算是幕府統治下地位比較高的人吧?”
古代農業社會,農夫的生活或許苦悶,政治地位卻從來不低,這一點上東瀛和華夏其實是一樣的。
“但就是這些人,也有很多對舊時代的分配方式不滿了,更彆說這之外的人了...摧毀一個舊時代意味著動蕩、流血、死人,那麼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呢?是為了重新分配利益!天皇既有‘正統’,又能讓利益重新分配,為什麼不呢?”
“事實上,隻要不是‘德川’的死忠,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強藩大名,心裡也是暗暗期待世界發生變化的。背叛舊時代的,很多時候並不是舊時代裡生活的最苦悶的人,而是那些十分優越的,人心是沒有滿足的。”本來這句話是不必說的,但到了這份上,關音還是說了。
她想起了很多,想起了自己的人生動蕩,似乎也是因為類似的事...或許具體情況還有許多不同,但本質就是如此沒錯了。
“那麼,將軍大人,還有我們這些人都要敗北了嗎?”藤原似乎是在問對麵的年輕女孩,又像是在問自己。其實這個時候重要的不是關音說了什麼,而是他心裡本來就壓了很多事,沉重到無法再繼續了。
“不是,當然不是,這中事不到最後一刻,又怎麼知道結果呢?”關音實事求是。縱觀近代史,國王、貴族這些保守的舊統治階層成為帶領民眾走向新時代的先進分子,成為國家的英雄,這中事很少,但也是有的。
其中關音比較熟悉的就有暹羅這個國家。
當然,這中事看起來美妙,能減少國家改革中的陣痛,少了很多流血犧牲和內耗...實際卻是另一回事。一切命運的饋贈,都早已標注好了價碼,舊時代的統治階級主導改革,改革要怎麼‘徹底’?
這個問題在一開始不明顯,日後卻會成為這個國家的阿克琉斯之踵,一切矛盾的根源。
對於這個時代十字路口的人來說,這中問題超綱了。但對於關音這樣生活在現代社會,見慣了國家改革、解體、崩潰、破產等操作的人,卻是有著‘司空見慣’的見解的。就像是圍棋裡的‘定式’,裡麵確實有複雜的計算,不過對於背過定式的人來說,不必重新計算,下意識就能做出‘隻此一手’的反應。
“橘小姐雖然這樣說,但還是覺得我們這些人敗北的可能性更大吧。”
關音這一次沒有說話,也就是默認的意思。
“橘小姐是怎麼看我們這些人的呢?會覺得我們可笑嗎...如果是普通人,在下是不會問這句話的。但橘小姐不一樣,橘小姐有著非同一般的眼界,看待新選組,既不會覺得是‘幕府的走狗’‘殺人鬼’,也不會覺得是‘儘忠報國之輩’‘誌士’。橘小姐大概是知道了,我們沒有那樣卑劣,也沒有那樣高尚。”
“而這兩者都不算的話,新選組的大家,不就什麼都沒有了嗎?”
關音想了想,輕聲道:“夷人中有個作家寫了一本,叫《堂吉訶德》。”
關音大概概括了一下《堂吉訶德》的故事,最後道:“騎士的時代終究過去了,但誰又能否認不是騎士的鄉士堂吉訶德是真正的騎士呢?武士的時代也終究要過去,就如同刀劍要讓位給□□火炮,如今就連新選組有大行動,也會準備很多火藥,不是嗎?”
“但生活在不同時代的人總有自己的使命,有人要為武士的盛況增添榮光,自然也有人要為其做最後的注腳。”
“新選組的大家,如果剝落掉中中讚譽與詆毀,最開始大概也隻是有些過人本領,於是按捺不住想要出人頭地的年輕人吧——年輕人熱血沸騰,想要出人頭地,做出一番事業,又有什麼不對呢?”
“至於後來中中,都隻是新選組的大家立足於當下做出的選擇,最後成了現在的樣子。”
聽到這裡,門外的人已經皺緊了眉頭,這其中還包括白河...顯然,他們是很不讚同的。
藤原到這裡也覺得‘橘小姐’有些過分苛刻了,搖頭道:“橘小姐太嚴厲了,這樣說來,新選組的大家,都隻是耽忘於名利,為了名利在拚殺嗎?”
“不是,大家當然不隻是為了名利,如果隻有名利的話,是沒辦法支撐到如今。”這就是人的奇妙之處了,要務實才能存活的比誰都好。可若是隻有務實,而沒有理想和浪漫,存活的比誰都好也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非要說的話,大家是拚了命地想要成為武士,這才是心靈上的支柱...這‘武士’不是現實中的武士,而是在想象中才存在的‘武士’。”幕府時代,統治階層的武士們自然會美化自身,也會為自身的統治確定一些‘法統’。
於是,武士們有了一係列的‘信念’,義、勇、仁、禮、智、信、忠、誠、名譽、忍耐、寬容...這些被賦予到了‘武士’這一概念中。這些,是武士們總結了原本武士們就有的一些信念,又增添了一些東西,最終成型的。
目的是為了美化自身、鞏固統治...若是不能認可武士們確實比其他人有更高的道德、更聰明的頭腦、更強大的武力,武士們的統治是不能維持下去的。
而到了如今,三百年持續不斷地洗腦,幕府確實成功了。新選組的核心成員,其實大都不是武士,連低級武士都不是!局長大久保勝太原本是農民的兒子,隻是在道場學習劍術,後來才被館主收為養子,算是實現了身份的躍遷。
副長內藤隼人,則是多摩鄉下農民的兒子,連局長大久保勝太那樣的身份變化都沒有。
總長藤原信介,脫藩浪人,他是武士的兒子,雖然隻是低級武士,但這已經算是身份比較高的了。
副長助勤白河宗次郎,對外說是浪人,真要嚴格來說,他父親倒是脫藩浪人,可他自己都沒有入過‘士籍’呢。
另外還有新選組其他核心成員,總之有一個算一個,身份都很低。
一群在真正有武士身份的人看來都不算是武士的人,卻是在心裡描畫出了‘武士’的美好幻影,然後心甘情願去追逐,如同飛蛾撲火。
說到新選組的大家心靈支柱乃是成為‘真正的武士’,關音忽然若有所感:“我曾聽人說,‘憧憬是距離理解最遙遠的感情’,但現在想來,這句話反過來說也成立吧。正是因為隻能遙遙相望,才會憧憬。”:,,.,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