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巷四十六幢。
一棟棟西洋風格的土陶色三層建築掩映在鬱鬱蔥蔥的梧桐樹中。
與巷子外人來人往的熱鬨景象不同,已經早上七點半了,巷子裡依舊沒有多少人走動。
王鳳英起得倒是早,但並沒下廚做早點,而是先給陽台上的花澆水。
澆完水,才慢吞吞地去廚房蒸熟昨天買的幾個餅。
八點十五,丈夫周航會準時下樓,坐到餐桌邊看報紙。
“孩子們起了嗎?”
“起了,在洗漱。”
王鳳英回著,看稀飯差不多好了,又去孩子們屋叫醒幾人。
周航在壽北市的研究所上班,是政府專門從香市請來的技術專家。
“鍋裡蒸什麼呢?這麼這麼香!”
剛看完報紙上最顯目的一行標題,鼻尖飄來的麵香立刻吸引了他注意。
“昨天和香梅去電影院看電影,在門口買的。”
“好久沒聞到這種麵香,讓我想起老娘在世時做的饃饃,都多少年沒吃到那個味兒了。”
周航正兒八經北方長大,吃麵食是刻在骨子裡的習慣。
就算多年沒吃,一聞到味也能迅速搜尋到腦海深處的記憶。
“不是饃饃,我聽那女同誌說叫什麼蘇子餅,味道還不錯。”
周家的兩個孩子都在上高中,兒子個頭已經比媽媽還高,一頓飯能吃兩大碗米飯。
王鳳英剛放下三個餅,他已經拿起個塞入嘴裡。
“鍋裡還有呢,慢慢吃。”
王鳳英按照家人飯量,今早蒸了五個餅,想著儘夠。
可女兒吃完一個想再吃第二個,已經沒了。
“我這去蒸。”
還剩下三個,她乾脆一股腦地全蒸了端出來,打算吃不完中午就將就用餅子對付一頓。
可哪還有會有剩,王鳳英才剛吃完粥,桌上的餅子已經被父子三人分了。
“我帶去辦公室下午餓了吃。”丈夫周航說。
兩個孩子也有同樣的打算,背上書包邊吃邊出門。
“這位同誌做的餅子地道,你抽空去問問她做不做饅頭,不做饅頭就買二十個餅子我送人。”
出門前,周航特意交代妻子。
他們研究所裡好幾個北方人,順道買些去送同事。
王鳳英隻能無奈道好。
***
曙光電纜廠。
“姐,那我上學去了,放學我直接去電影院門口找你。”
第一天順利開張後,秦溪的小攤子生意逐漸紅火起來。
白天秦雪去上學,秦溪就在家準備材料。
張秀芬乾勁兒比秦溪姐妹還足,早早就騎著車去附近山裡挖折耳根。
秦海撿了好些爛木板子釘成木框子種蔥和香菜。
柳氏就負責管理這些香菜和挑蘇子的活計。
外公張
鐵柱負責磨蘇子和去菜站買菜,秦濤下班回家就砸核桃,
一家子忙得風風火火,在院裡可是引起不少人眼熱。
為啥眼熱……
每天一大盆麵和豆腐拉出去,回來都賣得乾乾淨淨,誰都道肯定賺了錢。
可再眼熱也無濟於事,看著簡單的吃食,他們根本琢磨不出來。
就說那豆腐的調料,李秀蘭找國營飯店的相熟大廚嘗都沒能嘗出配料。
就是有心想跟著學做小買賣,那也得有那手藝才成。
早上吃完飯,秦溪邊整理著香菜,邊抬眼往李秀蘭家瞅。
心裡有些奇怪。
穿過來大半年,李秀蘭每天早上雷打不動地在家門口嗑瓜子找人閒聊,今天李家的門竟然關著。
恰巧此時崔秀霞端著火柴盒來找秦溪說話。
看她望著李家緊閉的房門,坐下就立刻跟秦溪說起昨晚發生的事。
“你是說柳雪花和廠子裡的孫主任?”秦溪震驚中。
三車間的孫主任,媳婦剛死沒幾年,兒子都已成家連孫女都有了,沒想到竟然和柳雪花勾搭上了。
更狗血的是,這事還是因為吳強盛和孫主任爭風吃醋才捅了出來。
李秀蘭聽說寶貝兒子和柳雪花好上了,差點沒氣得昏死過去。
“李嬸和吳叔今天一大早就去北邊煤炭廠了,估摸著是不想換工作。”崔秀霞撇嘴:“還真以為隔得遠就能分開啊!”
秦溪搖頭。
顯然是不能的……
“有些話我都不好意跟你個沒結婚的姑娘說,這柳雪花……”
嫌棄撇嘴一番動作,先前還不說來著,緊跟著下一句就是:“我前兩天就撞見柳雪花和吳強盛在屋子裡……嗯……嗯嗯……”
表情生動地詮釋了什麼叫行苟且之事。
聽罷,秦溪詫異地挑了挑眉:“他們膽子可真夠大,咱們這個院子放個屁都能聽見。”
“可不是,李嬸子和你媽哪回吵架我婆婆沒在屋裡聽?根本都不用出來看。”崔秀霞表示同意。
嘎吱——
秦溪以為沒人在家的吳家,門竟然打開了。
吳強盛光著膀子,肩膀上搭了條毛巾,邊打哈欠邊走了出來。
斜眼瞟了眼秦溪兩人,懶洋洋地走到水管麵前洗漱刷牙。
“強盛哥。”秦溪先招呼。
小時候,吳強盛是院子裡的孩子王,兩人的關係其實還不錯。
吳強盛笑笑,牙刷塞進嘴裡指指水管。
人剛一蹲下去,崔秀霞就立刻點了下秦溪的胳膊示意她快看。
吳強盛的後背上青一塊紫一塊,中間還夾雜著好些細長抓痕。
看來昨天這場爭風吃醋的戲碼非常激烈,二十來歲的吳強盛占據下風,傷得隻能請假在家休息一天。
秦溪發現自己還挺有八卦的潛力。
隻通過一片青紫都能推演出兩人打架時的精彩
場景。
“三妹!”
一聲帶著喜意的驚呼從門外傳來,包亮大步流星地衝到院中。
秦溪一抬頭。
包亮比吳強盛看著還慘,嘴角淤青了大塊,左臉腫得高高隆起。
“姐夫,你這是怎麼啦?”秦溪是沒法推演出包亮被誰揍了。
“我們找到賈立新了,那小子就躲在壽北二區收音機廠。”
秦溪站起,衝他抬了抬手:“外婆,我出門去一趟,你照看下孩子。”
“好。”屋裡傳來柳氏的回應。
崔秀霞一看秦溪有要緊事,忙熱情讓她快去,香菜折耳根會幫忙洗乾淨。
秦溪道了聲謝,擦乾淨手跟包亮一去走出院子,這才問起來龍去脈。
年前秦溪把收音機殼子交給秦海幫忙打聽出處。
一過完年秦海就四處打聽,還真找到了廠子。
包亮得知後就帶著卓三天天去收音機廠門口蹲守。
廠子兩個大門,包亮和卓三一前一後地守了好幾天。
彆說,還真讓兩人蹲到了賈立新。
一看到人,包亮這個急性子就就衝了出去,不僅沒能留下賈立新,還被一起的男子打得鼻青臉腫。
“我當時守的是後門,周圍連個鬼影子都見不著。”包亮氣憤地摸著臉:“要不他也不敢動手。”
“你知道和賈新亮一起的男人是誰嗎?”
“不知道。”
“那他們倆是什麼關係?”
“……”
“你看清楚那個男人穿的什麼衣服了嗎?”
“……”
簡直一問三不知。
秦溪總算知道包亮找自己是為了什麼。
“算了,你是親眼看到他們進廠區就沒出去過吧?”秦溪歎了口氣問。
“確信!我們找兄弟幫忙守著呢。”
這點包亮很自信,拍著胸口保證今天一定會找回場子。
“姐夫你兄弟可真多。”
壽北二區距離曙光電纜廠的生活廠區有些遠,得坐二十分鐘公交車才能到。
一下車,遠遠就能瞧見廠區門口擺滿了賣菜的籮筐。
“姐夫,我和卓三哥進去。”
走到廠區門口,秦溪直接讓包亮在前門等著,要實在沒事就去街上看看有沒有蘇子賣。
廠區門口有看門大爺。
不過大爺最多也就是能過濾些形象上實在標新立異的人物,像秦溪這種本本分分的女同誌,他連多餘一個眼神都沒有。
兩人順利進入廠區。
“妹,咱們怎麼找賈立新?”
收音機廠生活區比不上電纜廠,但看規模,至少也有幾百人。
“哥你知道後門在哪嗎?帶我去看看。”
看包亮被打就知道,賈立新走後門不是因為躲人,純粹就是那裡離他們要去的地方近。
“我知道。”
後門挨著個小花園,花園右側就是兩棟筒子樓。
到了樓下,秦溪兩人從第一棟大門進入。
她也沒開口問,就像是來找人一樣羞答答地從一樓一直找到四樓。
筒子樓通風不好,隻要家裡有人的大多會打開門透氣。
去的第一棟大多看了過去,卓三都沒有看到賈立新的身影。
有人問,秦溪就說是兄妹倆來找親戚,忘記了具體房號。
第一棟一無所獲,秦溪兩人又去了第二棟。
剛爬到二樓轉角,卓三就激動地晃了晃手停下:“妹,這個聲音就是那個王八蛋。”
因為二樓房間門正對樓梯,所以賈立新說的每一句話都非常清晰地傳到了樓道裡。
“三姨你就放心,我和表哥做的小買賣都是正經生意,不會犯事兒。”
秦溪眼前一亮,朝牆壁一邊揮了揮手。
“等攢夠買房子的錢,以後咱們一家就不用擠在一間屋裡睡了。”
另一個嗓音低沉的男人笑著,也跟著說了好些安撫的話。
“哥娶媳婦的錢也攢夠了,以後三姨你就等著享福吧。”賈立新又說。
“多虧你幫襯,要不四兒哪能那麼快賺到買房子的錢。”蒼老女聲笑道。
“媽,這事你可千萬不能跟大哥說,他這小半輩子都在廠子裡上班,根本瞧不起做買賣的人。”
“知道了知道了。”
秦溪招手,走上樓梯。
屋裡幾人聊得熱火朝天,賈立新說著還從兜裡摸出包煙來:“咱們兄弟……你找誰?”
門口的光一暗,一個笑意盈盈的漂亮姑娘堵在了門口。
“請問,你是賈立新同誌嗎?”
“我是!你是誰?”
賈立新神色一凜,嘴裡叼著煙坐直了身體。
“如果你想我在這嚷嚷開,那我可就說了。”秦溪笑,卓三從旁邊冒出個頭來,一指賈立新:“王八犢子,讓老子抓住了吧!”
“正好,那我就讓整棟樓的人都聽聽你們表兄弟合謀偷盜廠子裡的收音機殼子……”
“有什麼事進來我們慢慢商量。”
眸中閃過的驚慌很快被陰狠替代,賈立新握拳將煙捏斷,竟帶上了些笑意。
賈立新話音剛落,旁邊一個高大男人立刻起來推了秦溪一把。
秦溪順勢走了進去。
不是商量,怕是恐嚇吧。
“媽,你去外邊兒看著點,我們有事要說。”魁梧男人說。
老婦人戰戰兢兢地走出門去,門立刻被男人關上,一跨步子站到了門口。
這間屋子就二十來平,四個人往中間難麼一站,屋子一下變得擁擠壓迫起來。
“找個女人來出頭,卓三你可真是有本事。”
門一關上,賈立新就立刻變了個人,翹著二郎腿重新抖了支煙出來點燃。”
“你們懂什麼!”卓三非常不屑。
秦溪一隻手能提起二十三斤的大鐵鍋,一人揍趴幾個街溜子的消息傳得那是人儘皆知。
而且三妹聰明有主意,有事找她準對。
“我是包亮的小姨子。()”秦溪先介紹自己,隨後一伸手:一百五十塊的收音機錢,一百塊的醫藥費。?()?[()”
“哈哈,還問我要醫藥費呢!”
賈立新露出口黃牙笑得陰森,說完吐出口煙來,挑眉:“小姑娘知不知道外邊的人都怎麼叫我的?”
秦溪沒什麼多餘表情,甚至有些無語。
這賈立新說的話怎麼和電視劇裡那些反派開頭一模一樣。
沒新意,沒創意,甚至氣勢還很弱,看也知道是從港市電影裡學來的做派。
可這不是港市……
“我管你叫什麼,我隻知道你兩個表哥都是這個廠子裡的人,如果不肯拿錢也簡單,大不了我就帶著收音機殼子去找廠子領導,問問他認不認識這些殼子是什麼……”
這裡是壽北市!
“你去告試試,老子讓包亮一家吃不了兜著走。”
“在此之前,你們可能比我們先完蛋,反正都是完蛋,早點晚點沒什麼區彆,何況……到時你們兄弟應該在勞改所,想找我們麻煩也不知道多少年後了。”
賈新亮噌地站起來,煙灰四落,空氣滿是嗆人的煙味。
秦溪不慌不忙繼續道:“來之前我已經跟表姐夫說好了,兩個小時不回家他就帶公安來這找我。”
“表哥。”魁梧男人有些慌張起來。
“忘記跟你們說了,我表姐對象是市公安局一大隊的霍雲。”秦溪開始扯大旗。
“臭婊子!”
賈立新知道秦溪這是有備而來,如果不是為了錢,今天她會直接帶公安來抓他們。
“賤貨,老子就算去坐牢也先打死你。”
魁梧男人就是個憨貨,一看表哥開始著急,暴躁的性格立刻就爆發出來。
大掌用力揮出,秦溪甚至能感覺到耳邊先掀起陣風來。
“不會聽人話吧。”
秦溪抬手,接住男人胳膊往後退了步,直接一個背摔。
男人身子劃過弧線,摔到茶幾上,瞬間壓扁了竹製小桌子。
“呃——”
男人疼得悶哼一聲。
秦溪放開手起身:“想不想好好談,如果不談我們這就走了。”
“等等,我們談,你要什麼直接說。”
賈立新立刻滅了要教訓秦溪一台的打算,扶起表弟咬牙切齒地瞪著秦溪。
說白了,他們就是投機倒把賺點昧良心的錢,還真不是什麼狠人。
無賴就怕遇到更無賴。
再說秦溪背後有公安局的人,賈立新早知道包亮背後還有這等關係,說什麼也不敢坑他。
“一百五收音機錢,我姐夫一百塊醫藥費,還有賠我五十塊的醫藥費。”
“一百四十五收音機錢,十五塊醫藥費,多
() 了沒有。()”
三百塊少一分都彆想談,如果不願意就算了。?()”
講價秦溪不拿手,但咬死了不肯少她能做到。
“卓三哥,開門。”
“可以,三百!”
門外有人詢問老婦人在門口站著乾什麼,賈立新神色立刻變得急迫起來,重重地一甩手。
所以說壞人不能有牽絆……否則那就是他最大的軟肋。
秦溪伸手,賈立新朝魁梧男人歎氣擺了擺手:“哥你先拿給她,我回家再還你。”
魁梧男人捂著腰,一瘸一拐去衣櫃裡翻出個盒子來。
“再敢坑我姐夫……”秦溪勾起唇角,冷笑道。
“老子下次見到他繞道總行了吧!”賈立新恨恨道。
一個屁大點的小姑娘都這麼狠,包亮那嶽父一家還知道有多麻煩。
一把票子遞過來,秦溪笑嘻嘻地接過,塞到褲兜裡:“卓三哥,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