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齊騖盯著那些軟體生物身上的斑紋看了幾秒鐘:雖然它體表的顏色正在逐漸淡去,但是齊騖還是感到了一陣恍惚和暈眩。
他的腦腔裡仿佛探入了一根冰冷的手指,而那根手指正在輕輕攪動著他的思緒,影響著他的感知能力。
他的大腦正在企圖告知齊騖,他看到的不過是一張平整的床單,而非兩具軟爛黑紅的屍體。
齊騖熟悉這種感覺。
他也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曾經還十分弱小的他,用同樣的手法迷惑過當時正在追尋他們的提頭女人。
那是一種無需任何教導便自行湧現的求生本能,一種天生的擬態。
雖然此時生長在屍骨之上的軟體生物看上去相當弱小,但齊騖能感覺到,它們跟自己有著同樣的起源。或者說,這就是一種最原始最基礎的“怪物”。而且大概正是因為沒有其他的攻擊手段,這些“海葵”的偽裝能力相當強悍,它們甚至能通過自身的繁殖遮蔽屍體所散發出來的屍臭,而體表的斑紋近乎完美地擾亂了其他人的視覺感知……如果不是香水瓶扭曲的瓶身在反射圖景的時候破壞了斑紋的完整性,恐怕齊騖永遠都不會發現在一牆之隔的床上,躺著兩具屍體。
而這個不在計劃內的發現,讓齊騖的心跳不斷加快。
他感到了一陣焦躁。
屍體身上的衣服早已被屍水浸透,但齊騖看得出來死者是兩名中年人類,一男,一女。
而他們身上衣服的尺碼跟衣櫃裡的留存的那些完全一致。
這是謝希書的父母。
齊騖很確定這點。
而他腦海中,浮現出了謝希書在之前提及自己父母還在國外時,那帶著慶幸和後怕的麵孔。
屍體腐爛的程度很嚴重,加上這裡沒有其他怪物入侵的痕跡,齊騖甚至覺得他們說不定在異變開始之前就已經死了——不,不可能,若是那樣的話,謝希書不可能完全不曾察覺這一點。
謝希書知道他父母已經死了嗎?
還有,他要告訴少年這個可怕的噩耗嗎?
……
無數念頭紛亂地滑過齊騖的大腦,讓他混亂且困惑。
異變後的他早就已經失去了對屍體的恐懼感,但是床上的這兩人卻讓齊騖感到一陣惶恐。冥冥之中他覺得自己似乎察覺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一些並不那麼讓人愉快的真相。
但要讓他具體地敘述出那種詭異的不安感究竟從何而來,他又無從開口。
齊騖忍不住微微俯身,企圖將謝家夫妻的屍體看得更清楚一些……然後他便看到了被浸泡在屍水中的那部手機。
最開始那部手機應該是死者交疊的手握在掌心的,但現在因為屍體腐爛得太嚴重,手機已經掉進了那具骨架內側,被一些將融未融的內臟粘液覆蓋著。
將它取出來的時候,齊騖對它還能正常開機這件事情完全不抱任何希望。
齊騖隻是用床單草率地擦乾淨手機上的不明粘液,接著試探性地按下了開關鍵。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是,那部手機的屏幕,竟然真的亮起了光。
在黑屏了好幾次之後,手機終於勉勉強強地穩定了下來。齊騖發現這部手機內部的所有程序都被清理得乾乾淨淨。手機桌麵上隻留了一個顯眼的視頻存檔。
齊騖遲疑了一瞬,小心地點開了它。
手機屏幕閃爍了幾下,緊接著,一個女人出現在了屏幕上。
謝希書毫無疑問繼承了那個女人秀麗的眉眼,即便已經有了一個上高中的孩子,但無可否認她依然相當漂亮……然而這樣的她,在視頻裡看上去卻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古怪。
她的眼睛深深地凹陷在眼窩裡,瞳孔中的光卻格外精亮,說話時她的脖頸處有根血管一直在突突跳動著,她顯得那麼激動亢奮,以至於齊騖最開始甚至沒有反應過來,他現在正在看的視頻,實際上是這個女人的遺言。
“我們犯了錯。”
“一個嚴重的錯誤。”
這是女人對著鏡頭,說出的第一句話。
“首先是各種生物的滅絕,植物,動物,乃至昆蟲,每天都以驚人的速度從地球上消失。然後是海洋汙染,核廢水,化學製劑,微塑料……這些玩意不斷進入海洋,影響海洋水循環。海洋的變化導致了氣溫的不穩定,極端天氣每年都在破紀錄……”
“從十五開始,全球預警係統就在不停地向我們發布警告,根據全球不間斷傳來的各種氣象和生物數據,幾乎所有的大型Ai係統都明確判定,人類在未來三十年內即將迎來無法逆轉的種群滅絕。”
說到這裡,女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不能接受。”
她喃喃地說道。
“我不能接受我的孩子,會在未來的某次糧食危機或者是氣象災害中痛苦死去,我不能容忍人類這樣的智慧種群,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曆史長河之中。所以當我的丈夫發現那種從地心深處而來的高輻射低溫熔岩時,我們選擇了利用它,給人類,給我的孩子,爭取一條生路。”
“一旦接觸到那種熔岩,哺乳動物會產生非常明顯的進化,它們會變得更加有活力,會具有更加強悍的生命力,對於營養物質、的吸收和消化速率都將提高到一個驚人的程……
這種進化方向,將是人類在未來極端惡劣的自然環境下活下來的唯一希望。”
說到這裡女人抓了一把頭發,在訴說所謂的地心熔岩的種種好處時,她看上去卻沒有絲毫激動。
那張蒼白而神經質的臉上反而浮現出了一抹恐懼。
“至少當時我們是這麼認為的。”
女人沙啞地低喃道。
“我和我的同僚們努力了很多年,我們做了大量的試驗,最後我們終於測試出了最為安全的輻照頻率。”
“我的孩子,謝希書,當時因為基因病已經瀕臨死亡,為了讓他能夠活下來,我和我的丈夫率先在他身上使用了那種物質。最開始效果很好。真的很好。那個孩子憑著自己的生命力從死神的鐮刀下逃了出來,他變得那麼活潑,那麼開朗。那麼可愛。”
“……但那已經不是我的孩子了。”
女人一字一句,啞著聲音低語道。
“一直到那個時候我才忽然發現,我們被騙了。從病床上爬下來的那個‘東西’根本就不是人類,就像是所謂的地心熔岩根本也不是普通的熔岩……那是一種全新的,未知的生命。它太狡猾了,太陰險,它被囚禁在地心深處那麼久,卻被愚蠢的我們帶到了地表,任由它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肆虐生長,然後任由它一點點占據了我孩子的身體,偽裝成人類的模樣。”
“我不知道現在正在看這個視頻的你究竟是什麼人——也許現在你所在的世界已經毀滅了,也許你隻是單純地來調查我的死亡。但不管怎麼說,我要在這裡提醒你:不要相信它。”
“那東西……可以扭曲感知和記憶,還有人類的意誌。”
“多可笑啊,”女人的表情逐漸變得扭曲,她用手不斷按壓著自己的太陽穴,她是那麼用力甚至眼白都開始充血,“……我和他明明知道那孩子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卻還是控製不住地想要愛他,想要養育他,想要供給他所需要的一切。”
“我無法傷害它,哪怕我知道它將給整個人類帶來滅頂之災。”
“根據我的公式,我可以肯定地說,那玩意很快就會迎來那個種族的繁殖季。它發情了,我知道,我能感覺到那種變化,它比之前更危險了。為了增加自己的擇偶範圍,它會將整個地球上的人類都催生成那種……惡心的……發狂的怪物……他會的……他一定會的……”
“不信的話,看看我。”
女人慘笑著,朝著鏡頭抬起了臉。
原本娟秀的麵容上,赫然布滿了綻裂的縫隙。
而每一道縫隙裡,都鑲嵌著一顆血紅的,蠕蠕而動的眼珠。
即便已經習慣了怪物們千奇百怪的醜態,但在這一刻齊騖看著手機屏幕,心頭還是不由一緊。
“它希望我多關心它,嗬嗬……”女人一邊說著,一邊嘰嘰咕咕轉動著臉上的數十雙眼睛,她的聲音飄忽,似哭似笑,“它想讓我多看看他,然後我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多可怕,可我甚至覺得這樣也沒關係。我的理智正在被扭曲,我正在……我正在變成一隻怪物。”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但我想以人類的身份離開,趁著我還有這麼一丁點兒……一丁點兒人類的意誌。”
“我熟悉的世界即將迎來毀滅。多可笑啊,為了挽救人類,我和我的丈夫,我的同事們,一起開啟了潘多拉盒,徹底終結了人類這一種群的生命。
“我不想這樣……”
就在這個時候,視頻裡傳來了房門開啟的聲音。
緊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
“老婆,你在乾什麼?醫生不是說你要靜養嗎?我看你這幾天的抗焦慮藥都沒有吃……”男人的話音忽然頓住了,隨之而來的,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女人微微晃動了一下腦袋,然後直勾勾盯著男人出現的方向。
她的神情變得有些恍惚,在停頓了幾秒鐘後,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了身。
“我在錄視頻,我在記錄我們犯下的罪。”
“噓——噓——親愛的彆怕,是我啊,我們一起來吧?一起去贖罪。”
……
手機的支架晃動了一下,隨即傾倒了。
屏幕上頓時變得一片黑暗,但是視頻卻依然忠實地記錄下了當時回蕩在房間裡的聲音:有男人淒厲的慘叫和掙紮聲,有女人不成調子,前言不搭後語的嘟囔。
最後,是一陣濕漉漉的,皮肉筋膜被暴力撕開時的可怕動靜。
又過了一會兒,手機重新被人拿了起來。
女人的衣服已經布滿了血漬。
嘴角一片鮮血淋漓。
而在她的手邊,依稀可以看見一道鮮血染成了鮮紅的身影,正一動不動地伏趴在床上。
看到手機時,女人眼睛裡閃過了一瞬間的迷茫,就像是她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之前在乾什麼,也忘記了手機為什麼會立在這裡。
但最終,她還是緩緩地,重新坐回了攝像頭前。
她顫抖著舉起了自己通紅的雙手,呼吸逐漸變得急促。
渾濁的眼淚不斷滑過她早已變得扭曲而可憎的麵頰,她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是什麼怪物正在絕望的嗚咽。
“……看,看看我做了什麼。”
“如果還有人,如果還有正常人看到這裡,我希望你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說話間,女人變得越來越猙獰,越來越瘋狂。
“殺了它!殺了那個叫做謝希書的東西!它不是人無論它看上去多像人它都不是人它是源起是第一寄生體它控製著所有怪物它會繁衍它會不停繁衍必須殺了它必須必須——”
在那語無倫次的囈語即將變成嘶吼之時,女人的聲音忽然戛然而止,她再一次用雙手死死壓在自己頭顱的兩側。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後搖晃著。
“不,不對。”
她絕望地看著手機。
嘴唇微微翕合。
“我沒有孩子。”
她喃喃道。
“我應該沒有孩子才對。”
“它是從哪裡來的……它是從……”
“我搞不清了。”
“我,我已經……”
……
在她雙手的不斷擠壓下,隔著屏幕齊騖都能隱約聽到一陣令人牙酸的骨骼錯位聲。
……
“齊騖,你在看什麼?”
就在這時,臥室的大門忽然被人打開了。
一道纖瘦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向他開口問道。
第42章
謝希書站在門口,表情迷茫。
齊騖分離出來的觸肢被他抱在懷裡,像是睡著了一般毫無動靜。
齊騖打一個寒顫。
那種感覺非常奇妙,隨著異變的加深,一次又一次的蛻變之後,現在的他已經很難感受到類似於恐懼這種軟弱的情緒了。但在這時,他卻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心驚膽戰。
他沒有察覺到謝希書的到來。
一點都沒有。
一縷寒意宛若一條多腳的小蟲,緩緩爬過他的背脊。
他下意識地用手掌遮住了手機的屏幕。
可下一秒他就聽到謝希書用困惑的聲音繼續問道:“……你拿著那隻壞掉的手機還看那麼久,是有什麼新發現?”
“?”
齊騖感到了一絲不對勁。
他詫異地看向門口的謝希書,少年異常白皙的麵龐在黑暗中就像是一朵緩慢綻放的曇花,光潔的皮膚隱約仿佛正在從內至外的泛著微光。
謝希書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床上的屍體,也沒有看到齊騖手機上的畫麵。
他隻是略微有些擔憂地凝視著齊騖。
也許是因為齊騖沉默不語,他繼續解釋起來。
“那隻手機很久以前就壞了,就算沒有壞,應該也沒有什麼有用的訊息,我媽很早之前就沒有用那隻手機了。”他耐心地解釋道。
緊接著,謝希書狐疑地掃視了臥室一整圈。
“你有發現彆的什麼嗎?”
齊騖不由自主順著的目光再次看向床鋪,讓他毛骨悚然的是,他看到的也是一張鋪設平整乾淨的床。
如果不是掌中的手機邊緣正深深的硌在他的掌心,就連齊騖自己恐怕都會以為,自己剛才在床上看到的那兩具屍液橫流,腐爛到露出骨架的屍體,根本就是他自己的幻覺。
隻不過,當齊騖認真再去打量那張床的時候,會發現床上似乎有一縷縷布料的暗紋正如同活物一般蠕蠕而動。
當他再一次低下頭看向手機的時候,才發現手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徹底地暗了下去,手機的金屬邊緣稍微有些變形,似乎是因為剛才他不自覺用力,已經將原本就不看重負的手機徹底捏變形了。
“齊騖?”
謝希書慢慢走上前來。
“你,你沒事吧?”
然後他微微俯身,柔聲追問道。
他的嘴唇顯得濕潤而柔軟,細貝般的牙齒雪白。
而他的吐息一如既往的甘美誘人。
“你的這些觸肢,忽然間就變得很沒有精神……”
謝希書微微蹙起了眉頭,他的關切和擔憂看上去都那麼真實。
“我,我沒事。”
齊騖怔怔地凝望著少年,良久,他聽到自己沙啞地開了口。
“你怎麼這麼快就醒來了,不是讓你好好休息嗎?”
他問道。
謝希書聽聞,很青很輕地苦笑了一下。
“睡不著,總覺得心裡七上八下的。”頓了頓,他的聲音轉而變得興奮起來,“然後,我忽然就想起來了,我爸在年輕的時候,因為一直搞地質,再看荒郊野外閒得無聊,搗鼓過一陣子電台啊收音機什麼的。”
“啊……”
齊騖的腦海裡乍然浮現出方才聽到的男人慘叫。
他意識到謝希書口中的父親其實就在這件房間裡……就在他們的不遠處。
但那是真的嗎?
還是他腦中產生的幻象?
齊騖忽然有些不太確定了,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太能記清楚自己剛才看到的一切。
他的呼吸開始不自覺地加快。
然後,他的肺部再一次填滿了來自於謝希書的芬芳。
在嗅到那股熟悉而令人著迷的氣息的瞬間,齊騖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哆嗦。
他發現,他無論如何也無法說服自己,謝希書會是一切悲劇的源頭。
會是一隻比他更加純粹,更加可怖的怪物。
這怎麼可能呢?
事實上光是這種想法都讓齊騖想要顫抖。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乃至靈魂都在抗拒這種針對謝希書的懷疑。他對謝希書的愛應該是純粹的,熱烈的,毫無瑕疵的——要知道謝希書在麵對作為怪物的他時依然誠摯地接受了示愛。
而他本應該用同樣的熱忱和純潔去回報對方才對。
“齊騖,你現在看上去真的有點怪,你是又要蛻變了嗎?還是不舒服……”謝希書聲音裡多了些焦慮。
他遲疑了一下,補充道:“如果你需要的話,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吃’點什麼,我已經休息好了……”
齊騖的心就像是被什麼東西用力地攥緊了。
在異變為怪物之後幾乎所有人都會產生一定程度的心智改變,簡單來說他們的思維模式會逐漸脫離正常人類,變得怪誕,偏執而瘋狂。而從剛才的視頻上來看,謝希書的媽媽可能比A市的所有人都要更先異變。
那麼她說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實性,就非常值得商榷了。
心底的聲音冷漠地分析著。
在考慮到這些後齊騖一想到自己之前謝希書產生的那種……那種遲疑和恐慌,便覺得自己的血管都要因為厭惡羞恥而攣縮了。
謝天謝地,此時此刻房間裡的光線確實非常暗,暗到謝希書看不清他此時的表情。而且謝希書似乎也沒有心思繼續糾結於齊騖的魂不守舍,他直接牽著齊騖離開了臥室,一頭鑽進了家裡的儲藏間。
靠著房中剩下的那幾根蠟燭,再加上齊騖作為怪物那格外良好的夜視能力,謝希書根本沒費多少功夫便從儲藏間的雜物中找出了一台收音機。而且,無論是從外形還是從重量上來看,這台收音機的專業程度和質量都遠遠超過不他們之前從超市的休息室裡找到的那台。
齊騖緊盯著謝希書的側臉,看著少年一臉嚴肅認真地調試著那台已經積灰很多年的收音機,少年的側臉一如既往清秀白皙,無論是依然在散發著溫度的皮膚還是靈巧纖細的手指,都是齊騖認知中最完美的人類應該有的樣子。
這樣的謝希書,怎麼可能不是人?
他怎麼可能是女人視頻中揭示的,可以扭曲人心的怪物?
……
“太好了,還能用還能用,我調試一下波段,要是運,說不定還能聽到其他地區的廣播,也不知道其他區域有沒有受災……你在聽嗎?齊騖……齊騖!”
謝希書纖白的手掌在齊騖麵前晃了晃。
齊騖猛然回神,對上了謝希書清澈漆黑的眼眸。
謝希書正抱著收音機直勾勾盯著他,眼中現在是肉眼可見的迷惑。
“到底發生了什麼?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這麼魂不守舍。”
說到最後一句話,少年甚至顯得有些焦慮。
“是你又發現了什麼嗎?”
他屏著呼吸小聲問道。
齊騖嗅到了謝希書身上逐漸逸散開來的不安氣息。
“啊,不,不……我就是……有點……”
齊騖嘴唇翕合了幾下,溢出了幾聲前言不搭後語的回應。
他本不應該如此的。
就在幾秒鐘前齊騖甚至覺得自己應該坦誠地告訴謝希書一切,包括床上的屍體,女人留下來的視頻,然而一對上謝希書的眼睛,齊騖便發現自己連一句完整的話都組織不好。
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然後那種坦誠一切的衝動就像是落入了冰水中的火星一般倏然消失了。
然而此時誰都可以感覺,齊騖的反常讓整個房間裡的氣氛都變得凝滯和怪異起來。謝希書望向齊騖的眼神也愈發困惑。
空氣就像是凝成了粘稠的膠,變得格外沉重凝滯。
“我……”
齊騖終於忍不住喃喃開口。
而就在這時,原本悄無聲息的收音機裡忽然發出了一聲嗡嗡的白噪音,忽如其來的聲音,讓房中兩人俱是一驚。
緊接著,大概無意間跳到了某些特定的頻率,白噪音逐漸開始穩定,一點點拚湊成帶有嚴重雜音,但勉強可以辨認的聲音。
“……這裡是國家緊急廣播……我們剛剛收到一則震驚全球的緊急消息……今晚17點13分,A國在B國引爆了位於……滋滋滋……的核電站……滋滋……這一舉措是為了遏製……滋滋滋……引發的……滋滋……異變擴散……滋滋滋滋滋……”
“滋滋滋……自從危機爆發以來,B國一直是重災區……滋滋滋……異變個體數量急劇增加,傳統的隔離和控製手段已經無法有效遏製疫情的蔓延……滋滋……”
“A國政府發言人表示,這是一個艱難但必要的決定……滋滋……”
……
廣播中的聲音帶有非常具有識彆性的口音,顯然這則消息並非是大陸本土的播送。
然而,無論是齊騖還是謝希書都能清楚地捕捉到播送中的訊息。
謝希書的臉色在這一瞬間變得一片慘白。
“核爆……”
最新得到的消息讓之前齊騖的怪異舉動變得微不足道。
謝希書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卻依然有種強烈的窒息感。
“他們核爆了B國……我爸爸……媽媽……都在那裡……”
“他們都在那裡。”
少年語無倫次地自言自語著,音調卻很飄。
“不是說國外會更安全一點嗎?”
“為什麼……為什麼都不在A市了……他們還是……”
“是假的吧?說不定,是有什麼人故意利用電台傳遞假新聞?你說呢?齊騖……就是這樣的吧?”、
……
謝希書的痛苦是那麼真實。
齊騖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搖搖欲墜的少年,幾乎都能觸摸到那人肺腑中蔓延出來的巨大驚恐和極致的哀傷。
“為什麼國外也有異變,為什麼會嚴重到要用核爆?”
此時謝希書已經因為過度悲傷站立不穩,他死死抱著懷裡的收音機,瑟縮著靠著牆,緩緩滑落到了地上。
“整個世界都已經這樣了嗎?”
齊騖聽到了謝希書茫然無措的呢喃。
“他們都死了吧……還能活下來嗎?我該怎麼辦?我能去找他們嗎?我……我……我到底……”
晶瑩剔透的眼淚一滴一滴湧出了謝希書的眼眶,然後沿著他蒼白得宛若幽靈般的麵頰緩緩滑落。
雖然非常不應該。
但在這一刻,齊騖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望向了那滴眼淚。
他的喉結重重地滾動了一下。
……
“齊騖,我好怕……嗚嗚……我以後到底該怎麼辦?”
也就是在一瞬間,一種難以描述的戰栗感沿著齊騖的神經脈絡擴張開來。
從看到那個視頻開始,作為怪物的他便不受控製地展開了自己所有的感知,仔仔細細地捕捉著謝希書的一切生理特征和動作反應。而現在,他無比強烈地體會到了謝希書在這一刻的無助與脆弱。
太可憐了。
他忍不住這樣想道。
也太好了。
在人類道德中無比卑劣的喜悅化作了滾燙的洪流,衝刷著齊騖的血管,那種狂喜甚至讓他有些意識模糊。
他貪婪地望著自己身側的謝希書,終於意識到自己之前在看到床上那兩具屍體時的複雜心緒究竟從何而來。
謝希書到底是人類還是怪物,是一切的始作俑者還是純粹的受害者又有什麼關係呢?
在斬斷了名為“父母”的羈絆後,這個世界上謝希書唯一可以依靠……又或者說控製的人,也隻有他了。
所有的混亂和迷惘都在這刹那徹底從齊騖的意識中完全褪去。
齊騖仔細地體味著謝希書在這一刻散發出來的軟弱,他不太記得是什麼時候自己將謝希書拉進自己的懷裡的。
“沒事,你還有我。”
齊騖聽著自己用那虛偽而鎮定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安慰著在他懷裡瑟瑟發抖,拚命壓抑著哭泣的少年。
“我會保護你的。”
他對謝希書說。
“接下來,如果你想留在無人區,我們就去沒有人的地方。你要是想回到人群中,比如說什麼居民避難點,我們就回到人群中去……放心我現在已經進化得很厲害了,我不會被人發現有什麼不對勁的。”
“總之,無論你想去哪裡,我都會陪著你的。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然後,齊騖感到謝希書的手用力地抓緊了他的背。
少年細白的指尖是那麼用力,用力到仿佛能直接陷到他皮肉中去。
“你說的。”
謝希書顫抖著開口道。
“我們會一直在一起……永遠。”
“嗯,永遠。”
明明是無比幼稚的,來自於少年人的山盟海誓,但說出口的那一瞬間齊騖隻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變得無比柔軟,無比灼熱。
下一刻,齊騖看到謝希書仰起了滿是淚痕的臉。
少年勾住了齊騖的脖頸,迫使對方低下了頭。
然後他主動地吻上了齊騖的嘴角,動作有些生澀,但格外急迫。
齊騖隻愣怔了一瞬,隨即便毫不猶豫地回抱住了謝希書,狠狠加深了甜蜜而稚嫩的親吻。
太甜了。
太喜歡了。
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
好喜歡謝希書。
好喜歡……這個人。
仿佛被燒熱的蜂蜜一般,強烈的幸福感緩緩漫過他的意識。
在不斷加深的親吻中,男生的人類形態逐漸開始崩解。
而這是他第一次在主動褪去自己作為人類的擬態。細長而濕潤的舌頭湧了出來,緊挨著謝希書冰冷的身體,簌簌而動,廝磨不休。
它們輕柔地舔舐著柔弱而絕望的少年,將他臉上的甘甜可口的眼淚仔細地吸吮了個乾淨。
……
幾乎已經成為完全化作廢墟的城市,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開始起霧了。
而在布滿灰塵的客廳中,一團巨大的黑影正在蠕蠕而動不斷膨脹,像是某種正在進食的巨大海葵一般將落入它中心區域的柔軟白肉層層包裹。
“唔……”
謝希書在粘液和舌頭的糾纏中空洞地睜著眼睛,他的眼角依然流淌著眼淚,神色中卻很難窺見類似於痛苦和絕望的情緒。
他甚至在齊騖越來越粗魯的時候,主動抱住了它的觸肢。
好像隻有這樣,他才能忘掉一切。
忘掉迷茫絕望的未來和父母已死的現實。
眼淚和汗水不斷被擠壓出謝希書的體外,最後他不禁完全敞開了自己的身體。
在神智因為過度刺激而模糊成一片的某個瞬間,謝希書隻覺得自己似乎看到,整棟房子都在輕柔地蠕蠕而動。
觸目所及,他看到的不再是平整的天花板和普普通通的燈具。
而是一簇又一簇柔軟的不明軟體生物。
它們就像是海葵一般,偶爾會在黑暗中散發出迷離而炫目的微光。
那微光包裹著他。
也包裹著齊騖。
而這場景讓某些朦朧的畫麵飛快地閃過他的腦海,有穿著白大褂,臉色慘白尖叫不休的人類,有微藍冰冷,完全封閉的水槽,有人類扭曲放大愚蠢癡愚的巨大麵龐,也有覆蓋整個星球完全無定型無智無神的軟肉地獄……
但最終,那些幻象都在觸肢與舌尖的快速摩挲下化為汁液,消弭於粘稠腥臭的怪物體腔深處。
……
少年異常甜蜜芬芳的香氣在不定型,不斷膨脹,舒張開來的怪物身體內部迸裂開來。
終於徹底釋放自己真實模樣的怪物,再也聞不到空氣中那若有若無的屍臭。
當然,從那以後,它再也沒能想起,視頻中女人晦暗陰森的低語。
*
【“多可怕,可我甚至覺得這樣也沒關係。”】
【“我的理智正在被扭曲,我正在……”】
【“我正在變成一隻怪物。”】
第43章 開始,以及,終結。
【編號: XS001】
觀察日期:20xx年x月xx日
體溫記錄: 36.5°C
日常行為:
06:21分起床
07:14分離家。
學校反饋一切正常。
19:33分抵家。
24:15分入睡。
日常交流時間為24分鐘,內容為學習相關。
未見明顯情緒波動。
未見異常。
飲食記錄:
早餐: 牛奶200ml,全麥麵包2片,水煮蛋1個。
午餐: 米飯若乾,炒菜若乾,清炒時蔬100g,水果(蘋果1個)。
晚餐: 意大利麵200g,番茄醬100g,生菜沙拉若乾。
【觀察日期:20xx年x月xx日】
體溫記錄: 37.9°C
(備注:偏高,猜測與精神壓力正相關)
日常行為:
05:49分起床
06:58分離家。
18:12分抵家。
22:07分入睡。
情緒明顯壓抑,緊張,焦慮。
今日無交流。
考試確實會給他帶來極大的壓力,從而導致體溫上升。
未見該特征對周邊環境及動物的明顯影響。
飲食記錄:
早餐: 牛奶200ml(備注:已自行嘔吐)
午餐: 水果(蘋果1個)。
晚餐: 清水若乾,麵包片半片。
配藥3粒(安慰劑2粒,指定退燒藥1粒)
備注:未見明顯作用,考慮明日排除安慰劑,增加退燒藥劑量。
……
……
……
【編號: XS001】
觀察日期:20xx年x月xx日
體溫記錄: 36.5°C 歸家時體溫為37.4
日常行為:
06:12分起床
07:11分離家。
19:21分抵家。
01:12分入睡。
日常交流時間為6分鐘。
情緒……
……
“體溫的波動應該還是跟壓力相關,但今天他並沒有任何考試,而且……在提及學校日常時觀察到個體瞳孔明顯放大,體溫增高,心率輕微加快。”
麵容姣好的女人看著電腦屏幕上閃爍的光標,在短暫的停頓之後,她打開了另外一個文檔。
然後再次按下了語音輸入的錄音鍵。
“我十分在意他明顯不正常的情緒改變,這是我第一次觀察到他有這種反應。無論是體溫還是心跳都有些……”
說到這裡女人不由自主地再次停頓了下來。
她盯著電腦屏幕上的文檔看了好一會兒。屏幕的藍光打在女人的麵頰上,在她蒼白的臉上印上了一片瑩瑩的光。
良久,她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這樣就可以讓她繼續維持住之前那種平穩而冷漠的語調。
“考慮到該個體已經進入青春期,懷疑其已經有求偶的本能。”女人的神色在電腦光的照射下顯得格外緊繃凝重,“雖然尚且沒有明確的證據,可以證明該個體有明確的異者意識,也無法確定‘它’在人類軀殼內會采用的繁衍方式,但是……”
就在這個時候,書房的門忽然被人嘎吱一聲推開了。
穿著圍兜的男人,手握著鍋鏟,帶著一絲笑意探進頭來:“老婆,今天想吃蒸魚麼我剛買了條新鮮的……”
話還沒有說完,男人直接對上了女人匕首般尖銳的目光,整個人不由愣在了原地。臉上的笑容也一點點褪去了。
“額,你……你還在記錄那什麼……”
女人冷冷地望向自己的丈夫,聲音格外的陰沉。
“我不是跟你說過,未經允許,不要進我的書房?”
男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所以,你看我,我的腳不是還在門外麵嗎?”他用下巴點了點自己的腳尖,再開口的時候,神色中滿是無奈,“,你也不用那麼緊張啦,這是在家裡不是在研究所。而且我已經證明了很多遍吧?小書他就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孩子。”
說話間男人已經放下了鍋鏟,語氣也漸漸變得嚴肅起來。
“那麼多次的實驗已經清楚地說明了一切。哺乳動物對於地心熔岩輻照的反應是最強烈的,如果地心熔岩的輻射真的對小書有所影響的話,他會出現非常嚴重的變異。他甚至根本就無法維持基本的人形!更不要說像現在這樣照常上學,正常生活了。親愛的,你真的太緊張,太焦慮了,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你對他的態度……他真的隻是個孩子。”
最後一句話,男人說的有些遲疑和含糊,但女人顯然也明白他究竟在說什麼。
女人的神色漸漸變得怔忪。
“我也希望你說的一切都對,但是……我還是覺得好害怕。你不覺得那個孩子,有點不對勁嗎?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這間屋子也不對勁,牆紙的顏色,家具的擺放,碗碟陳設的觸感,我總是覺得跟我記憶中的不太一樣,我總是做噩夢,夢到家裡到處都是黏黏的,絲絲縷縷好多東西垂下來,全部都連在那個孩子身上,還有……”
“還有什麼?”
男人終究難掩神色中的焦躁,開口道。
“還有你。”
女人猛然抬頭,直勾勾地望向了自己的丈夫。
“你不對勁。家裡明明有那麼多怪異的地方,可你卻總是視而不見,每次我跟你說你都像是聽不懂一樣,總是會岔開話題,然後就是讓我去看心理醫生——”
“老婆,要不……你去看看心理醫生……”
“我也不對勁。”
女人沒等丈夫說完便打斷了她。
她抽了一口氣,用手抱住了自己的頭。
“太恐怖了,我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弄出來的那玩意究竟是什麼,竟然那麼膽大妄為,毫無科學素養地對自己的親生孩子進行人體實驗,你不覺得這件事情本身就很奇怪嗎?”
“我們從地心帶回來究竟是什麼?該死,那究竟是什麼?那真的隻是一種特殊的熔岩?真的嗎?”
女人的聲音逐漸變得尖銳和瘋狂,眼看著對方又一次變得瘋瘋癲癲,男人眉頭緊皺,不安地舉著鍋鏟便直接走進了書房,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妻子。
“嘿,親愛的,聽著,你必須得冷靜下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隻是焦慮症犯了。之前醫生給你開的藥,你是不是一直都沒有吃?寶貝你真的不能這樣了你得吃藥不然你……”
男人的聲音因為家門口處傳來的鑰匙聲而停頓了一下。
他和女人齊齊抬起頭望向了門口。
明明隻是開門時最普通不過的聲音,他們卻同時僵直了一瞬。
“嘎吱——”
大門開了。
一個少年垂著頭,絲毫不曾注意到書房內父母的僵硬,有些魂不守舍走進了家門。
“小書,你回來了?”
聽到男人的聲音,他像是被嚇到了一樣在原地打了個寒顫,然後才抬起頭來愣愣地跟男人打了個招呼。
“啊,爸爸。”
緊接著他又越過了男人的肩頭,看見了身形極度消瘦,滿臉神經質的母親。
“媽媽。”
他低聲喊道。
“我,我回來了。”
他乾巴巴地說了一句。
然而,此時此刻,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無法從之前的討論中完全抽離出情緒,麵對自己的孩子時,表情也格外的生硬。
謝希書仿佛也能察覺到那種無形的隔閡,勉強跟父母應付了兩句之後,便飛快地抱著書包鑽回了自己的房間。
關上大門的一瞬間,謝希書不由自主長歎了一口氣。
緊繃的神經瞬間放鬆,但隨即而來的便是湧上心頭的一絲酸澀。
他能感覺到,父母並不喜歡自己。
雖然已經拚了命地努力了,但無論如何都達不到父母要求的自己,說到底也隻是一個失敗品吧。有的時候他甚至覺得,父母親甚至連看,都不想看到自己。
明明都已經習慣這種待遇,可偶爾他還是會覺得有些難過。
把頭埋在膝蓋裡,在地上坐了好一會兒之後,謝希書抽了抽鼻子重新抬起了頭。
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麼遲疑了片刻之後,他小心翼翼的重新拿起了書包,然後從書包的夾層裡,掏出了半根香煙。
香煙被小心翼翼地藏在去除了筆芯的中性筆筆管中。
謝希書盯著它看了幾秒鐘,然後才低下頭,將鼻尖湊在了濾嘴的位置,輕輕地嗅了一下。
他隻聞到了煙草的味道。
這讓他感到有些失落。
隨之而來的則是一股難以抑製的羞恥感。
“啊,簡直跟變態一樣。”
謝希書用胳膊擋住眼睛,絕望地喃喃道。
可無論怎麼自我唾棄,夾在指尖的香煙的淡淡氣息,卻依然縈繞在他的鼻端。
而這股氣息瞬間讓他再次回到幾天前……
*
“砰——”
謝希書在路過一條狹窄的巷子時,聽到了那種沉重的打擊聲。
然後,是有人發出的沉重悶哼,以及隨之而來的,其他人的恐懼嗚咽,還有細碎的求饒。
“齊哥……對不起……”
“饒命,是我們不自量力……”
“齊哥,齊哥你就當是我們鬼迷心竅好了。”
……
鋼管劃過粗糙的牆麵發出了一陣刺耳的噪聲,然後又被人重重地丟到了地上,
久不見天日的小巷中總是充盈著汙水和垃圾的臭氣,這時又多了些許淡淡的血腥味。
再然後……是一陣很淡的煙草味。
啊,是齊騖。
聽到那些人喊“齊哥”時恐慌的樣子,謝希書立刻就察覺到了小巷中屹立不倒的男生是誰……那可是學校裡的名人。
也是危險和麻煩的代名詞。
謝希書不自覺握緊了書包的帶子,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莫名其妙在這種危險的地方站定,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多管閒事地望向小巷深處。
陰影中幾個小混混打扮的人都已經抱著肚子佝僂在地上,哀聲連連,呻·吟不休,整條小巷裡隻有一個人是站著的。
從此時的場景上來看,那齊騖應該是被埋伏圍攻了,。
然而就算是那麼多人一起圍上來,他也絲毫不見下風,甚至把所有人都揍得嗷嗷直叫,痛哭流涕。
儘管他此時頭臉上也都染上了血,額角也多了些許淤青。但莫名的,男生依然顯得遊刃有餘,甚至還有些百無聊賴。
像是一頭格外桀驁且凶悍的凶獸。
看著齊騖沒有絲毫表情與情緒的側臉,謝希書莫名地想到了某些動物紀錄片裡凶狠而危險的獨狼。
而處理完小巷中的“小麻煩”後,那個人直接半倚在了牆上,垂著頭,懶洋洋地掏出了打火機點燃了一根煙,抽了兩口。
謝希書敢肯定自己從始至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而他所在的位置也是一個死角,從理論上來說,巷子裡的那個人壓根就不應該發現他才對。
然而就在下一秒,齊騖猛然間抬起了頭,戾氣橫生的漆黑眼眸就像是一把匕首般直直刺向了謝希書。
“看夠了沒有。”
他冷冷道。
在那一瞬間謝希書甚至感覺到自己脖頸處的寒毛都立了起來,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僵直在原地。
齊騖叼著煙,漫不經心的從小巷內一步一步走向他的時候,謝希書發現自己甚至連一根小指頭都動不了。
是害怕吧。
也有可能是緊張。
謝希書的心跳瞬間開始失控,背脊上也滲出了一抹冷汗。
結果當齊騖走出小巷,眯著眼睛看向他後,男生原本暴戾凶狠的神色倏然退去。
“嘖,我還以為哪個不要命的又tm在搞事……結果是你啊。”
齊騖用手撓了撓後腦勺,一改之前的緊繃,整個人看上去瞬間就鬆弛了下來。
“嚇我一跳。”
他隨意地瞥了謝希書一眼,嘟囔了一聲。
見謝希書還是一臉慘白的模樣,齊騖倒也不太在意。
“喂,給你個忠告,以後不要隨便圍觀彆人打群架,也就是我今天心情好,懶得跟你計較,”男生無趣地抽了幾口煙,然後直接將還剩下大半截的煙頭直接插進了謝希書身側的磚牆縫隙中。
“……不然小心你也被揍。”
齊騖倏然湊近了謝希書,微笑著衝著少年咧開了嘴笑起來。
他當然清楚,自己笑起來的樣子可跟所謂的“親切”“溫和”無關——果不其然,下一秒他便非常愉快地看到麵前的書呆子少年驚恐地睜大了眼睛,臉色也變得一片慘白。
少年瑟瑟發抖的樣子讓齊騖的嘴角不僅又往上勾了勾,不過這一次,他的笑容裡多了幾分真心實意的愉悅。
緊接著,他便重新站直了身子。
仿佛之前對謝希書做出的恐嚇不過是個小小的玩笑。
“嘖,膽子這麼小就不要老往麻煩的地方湊,乖。”
齊騖心情頗好地拍了拍謝希書的肩膀,又替對方拉了拉書包帶。
緊接著,再也沒有理會這位那弱不禁風的書呆子“同學”,徑直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遠遠的,有些人踉蹌著從機車上跳下來,含著“齊哥”便踉踉蹌蹌朝著齊騖跑了過去。
許是剛剛才聽到消息趕過來。
理所當然這些小跟班也湊不上什麼用,這時候來也就是對著齊騖大吹馬屁而已。
*
齊騖很快就在其他人的簇擁下從謝希書的視線裡消失了。
而謝希書卻依然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勉勉強強找回了重新動作的力氣。
“呼……”
他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伸出手來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不知道為何,齊騖都走出去那麼遠了,他的心跳依然快得不可思議。
也就是在這一刻,他的眼角餘光瞥向了牆縫中的煙頭。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莫名其妙逗留在小巷口,圍觀一場群毆一樣,謝希書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伸出手去取下了那枚煙頭留在身邊,把玩到了現在。
大概,是因為非常羨慕那個男生的氣質吧。
灑脫,冷漠,對萬事萬物都不在意,以及毋庸置疑的極度強悍。
謝希書對自己說道。
而謝希書……他非常,非常羨慕那種強大。
或者說,他喜歡那種強大。
……
那些天,謝希書的睡眠有些差。
他開始夢到一些東西。
一些柔軟的,半透明的海葵狀觸肢。
從高處俯瞰它們的時候會覺得它們無比纖弱柔軟,然而當謝希書隨著心意開始緩緩向它們落下的時候,隨著距離的拉緊他才意識到這些“海葵”是令人驚異的巨大。
就連其中最為纖細的觸手也能輕鬆地覆蓋住謝希書全身。
當它們在無儘的大地與海洋上向著深紅色的天空不斷晃動著身體時,似乎連整個宇宙都因它們的存在而泛起了漣漪。
一些瑰麗的斑紋在謝希書的視野中不斷盤旋,閃動,而同一時刻謝希書也感到自己的腹腔隱隱泛起了細微的酸痛。
下一刻,謝希書的身體開始變得沉重。
原本緩慢的下沉變成了真正的墜入,謝希書完全無法動彈隻能任由自己沒入那些柔軟而巨大的瑰麗觸須的正中心。
層層疊疊的觸須逐漸遮蔽了他的視野。
有些東西探了過來,附著在他身上,吮吸,蠕動,融化,撕扯……
他開始發熱。
那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謝希書隻覺得自己仿佛一團奶油,被某些柔軟的東西包裹著,熱度不斷從身體深處湧出,而他正在這種熱度中不可自拔的融化。
融化,然後被吞噬。
一股濃烈的腥膻味道湧入了他的鼻腔……不,這時候的他早已沒有鼻腔了。
他已經被消化了。
緩緩蕩漾在“海葵”體內的,隻是一團混沌不明的,粘稠的肉汁,纖細而美麗的骨架在藍色的微光下散發出迷離的熒光,許多柔軟而細致的肉須晃動著,一點點纏上他的骨頭,吞噬他的血肉。它們讓謝希書想到了小動物,非常可愛,也非常溫暖。它們在相互交纏間變得格外親密無間。
謝希書依然可以感受到它的觸感,它的熱量,以及它的種子。
一些東西開始生長出來。
謝希書看不到它們。
但是能感受到那種存在,那是一種格外粘稠且炙熱的粘漿,汩汩不斷從他的身體中湧現出來,而“海葵”正在不停地將種子播撒在它們的深處。
一些細小到甚至肉眼無法觀測的,稚嫩的“海葵”開始生長。
它們隨著風和洋流不斷飄散,體表的光點讓他們可以直接避開人類虹膜的感光係統,旁若無人的一點點占據這個世界的所有區域。
謝希書本能地知道它們會長大……
脫離了那麼惡劣的環境,在具有那麼充沛養分和空間的區域裡,他的孩子們會長得比以往任何一代都更加高大,凶悍而強大。
一陣強烈的快樂在他身體中不斷顫動。
謝希書一直到那天醒來,唇角都因為那混沌而模糊的美夢,染這一抹壓都壓不下去饜足笑容。
但很快新一輪的考試到了,夢境帶來的快樂,逐漸從謝希書的意識中褪去。
巨大的心理壓力下,謝希書幾乎將自己所有的心神都投擲到了學習上,他很快就將自己那莫名其妙的行為和快樂到近乎詭異的夢境拋之腦後,再也沒有想起來過。
他當然也不會覺得頻繁開始的高熱,有除了考試之外的緣由。
而與此同時……
*
“阿嚏——”
齊騖在家裡打了個噴嚏。
“啊,是感冒了嗎?”
保姆當即向他投來關切的目光。
齊騖揉了揉鼻子,渾然不曾在意。
“沒,就鼻子有點癢……安姨?今天的湯裡放的什麼玩意啊,這味道也太衝了……”
……
《舌之章》——end
作者有話說:
哦也第一個故事完結啦!
這個故事大綱構思階段其實就一句話:邪神朝著他一瞥,他便成了純粹的怪物。
然後……一路修修改改就變成了現在這樣啦。
整個大綱其實寫出來就還蠻陰暗潮濕扭曲爬行的。
結果寫著寫著,兩隻就像是擁有了強大生命力一樣開始莫名其妙談起了甜甜的戀愛。
留下了電腦外的我每日以頭搶地痛哭怎麼辦。
不過……好在最後還是按照大綱走完啦。
讓我們恭喜齊騖談了這麼一場甜甜的戀愛吧!
第44章
盛夏。
暑氣四溢。
已經是晚上七點,天空卻依然明亮。
鬨市區的十字路口一如既往的人山人海,熱烘烘的空氣中充斥著人群散發出來的渾濁酸臭。呼吸著這樣的空氣,仿佛身體深處也逐漸染上了帶著熱度的臭味。
楊思光垂著頭,站在街口,聽著紅燈“哢嗒哢嗒”的聲響,背脊上滲出了一層又一層的汗水。
太熱了。
熱到仿佛精神也逐漸開始融化,以至於身邊同伴跟他說話說了好久,他依然神智恍惚,直到對方輕輕推了他一把才慢慢回過神來。
“喂,看看看,那邊,是黎神呢……”
在那兩個字落入耳畔的瞬間,楊思光條件反射地渾身一顫,隨即順著同伴的目光望向了不遠處。然後他肋骨之下的那團軟肉開始不受控製地不斷抽緊,再抽緊。
楊思光感到了一陣久違的窒息感,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想就這樣直接奪路而逃,但理智告訴他,這樣很有可能會引來其他人的矚目……也包括那個人。
這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得到的結果。
因為,此時站在那裡的人是黎琛。
*
黎琛能夠被楊思光的同伴稱呼為“黎神”,自然是有原因的,該說他不愧是A大四年來從未落選過的第一校草,即便對他的各種優秀事跡一概不知,隻看他的外表,也足夠讓人對他頻頻矚目印象深刻了——
是的,黎琛的英俊是任何人都無法否認的。
眉目深邃,線條銳利宛若雕刻出來的一般,一米八七的身高更是讓他在人群中宛若鶴立雞群。難得的是,黎琛這麼高的個子,看上去比例卻依然絕佳,長期自律的鍛煉讓他有著一身精悍的肌肉,看上去格外結實,卻絲毫不顯臃腫。
而作為A大的大學生,大家除了感慨黎琛長得帥之外,更是驚詫於他學業上的極度優秀。在長相和學業毋庸置疑的超強優勢下,他作為富二代的家世反而變得沒有那麼出彩。當然,其他人做夢都夢不到的層層優勢堆疊起來,黎琛在A大變成“黎神”,似乎也變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有的時候楊思光甚至懷疑,整個A大大概也隻有他會對黎琛退避三舍,逃之不及。
同樣的……
那個總是溫文爾雅,優秀到仿佛另外一個次元的男生,也隻會對他,露出那種罕見的,冷酷而厭惡的神色。
*
就比如說,現在。
*
楊思光甚至都不知道黎琛是怎麼注意到自己的。也許,隻是因為身邊同伴太過於呱噪了?楊思光倒是一直都知道自己這位同伴特彆崇拜黎琛,隻是沒想到看到黎琛後對方反應會這麼大,嘴裡一直嘟嘟囔囔個不停,甚至還想舉起手機偷拍對方——
“你不懂,黎神的照片,隻要在論壇上一發就是熱帖預定!”
麵對楊思光遮遮掩掩的阻止,同伴壓低了嗓音,回答時聲音卻格外激動。
而黎琛也就是在這時神色冷然地偏了偏頭,冰雪似的目光掠過人群,然後準確地釘在了楊思光的身上。
楊思光霎時如同被蛇盯住的青蛙,整個人完全動彈不得,血液凝固,周身冰涼。
那人的瞳色很淺。
虹膜在夕陽的照射下就像是鎏金般微微發光,也襯得他虹膜上那一道斑紋格外明顯。
黎琛的右眼虹膜上有一道天然的色素沉積。
不細看其實看不出來,但當他麵無表情地看人的時候,那隻異樣的眼睛中投出來的目光,總是顯得格外尖銳鋒利。
楊思光的喉嚨也逐漸開始發緊。
可是隔了那麼遠,自己真的能看清那麼細節的斑紋嗎?
還是說,隻是童年時的記憶作祟而已?
紛亂的思緒不斷閃過楊思光的心底,就連時間都在這一刻變得異常緩慢。
“喂,我靠,他是不是看到我們了?哇,他好像蠻不爽的樣子……嘶,該不是我偷拍被發現了吧?好嚇人……他之前不是不太在意這些的嗎……”
耳畔同伴的聲音也像是從遙遠的深水中傳來的,那麼模糊,那麼縹緲。
反觀黎琛,男人臉上依舊沒有絲毫表情,隻是在對上楊思光時候,毫不掩飾地微微蹙起了眉頭。
像是看到了什麼臟東西一般。
在這個念頭闖入楊思光腦海的同時,黎琛已經神色冷淡地收回了視線。
他轉過了頭,從楊思光的角度,隻能看到對方繃緊的側臉。
*
啊,果然,還是很討厭看到我呢。
楊思光想。
他的胸口隱隱有些發悶。
但事到如今,真被黎琛那麼冷冷看上一眼,楊思光反而又鬆了一口氣。
畢竟這也不是第一次發現黎琛對他的厭惡和排擠……
夏日的傍晚依舊熱氣蒸騰。
人頭熙動的時分,紅燈終於消失,在“滴滴滴——”的蜂鳴中換成了綠色。
楊思光在第一時間便加快了腳步朝著馬路的對麵走去。
而也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人群發出了陣陣驚呼。同時刺入耳膜的,是一陣尖銳的汽車鳴笛,以及輪胎在柏油馬路上摩擦時的淒鳴。
再然後,是“砰”的一聲巨響。
楊思光在一片混亂中愕然地轉過了頭,剛好看到了那道刻骨銘心的身影被失控的轎車猛然撞飛出去的景象。
黎琛的身體就像是一抹輕飄飄的影子,在半空中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弧線。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男人的身體才砰然落地。
楊思光聽到了一聲沉悶而濡濕的聲音。
像是熟透的西紅柿落在了地上,又像是包裹著柔軟外膽卻倏然破碎的熱水瓶……
楊思光全身僵直地佇立在原地,眼睜睜看著那具身體下方逐漸蔓開來的血跡。
*
“啊啊啊啊死人啦——”
“撞死人了!“
“車子撞到人了,快,快叫救護車!”
……
一秒,或者是兩三秒?當然也可能是更長的一段時間。
人們很快就反應了過來,急急忙忙地朝著這場突如其來的車禍現場圍了過去。
可一直到這一刻,楊思光依然沒能動彈。
沒過多久,救護車便趕到了。
楊思光看著那些人急急忙忙地衝到了黎琛的身邊,將他抬上擔架。
奇怪的是,他們在抬起黎琛的時候竟然還把他的頭給遮住了。
擔架路過了嘈雜人群,也路過了楊思光。
楊思光看到了擔架上的白布,殷紅的血跡正一點點從布料的縫隙中滲透出來。
晃動中,一隻灰白色的手從白布的縫隙中猝然掉落,結實的手臂已經折斷了,露出了內裡泛著粉色的骨茬和鮮紅的肌肉斷麵。
血滴滴答答從那隻手的指尖處滑落,淌在地上。
……
……
……
黎琛死了。
在楊思光的麵前,被一輛酒醉駕車的失控轎車撞死了。
因為速度太快死的時候,他多處骨折,連內臟都已經掉出體外。
當然這些細節,都是之後楊思光從彆人那裡知道的。
事實上,雖然楊思光是親眼看到黎琛車禍身亡的,關於那天的事情,他卻始終沒有絲毫的真實感。
那更像是一場噩夢。
或者是一部他並沒有認真在看的恐怖電影。
大腦無法將眼睛看到的一切跟現實結合起來,以至於那天回家時,楊思光整個人都是渾渾噩噩的。
*
“思思,怎麼這麼晚才到家啊?搞得我跟你爸都不知道該不該給你留菜,以後要是這麼晚回來,好歹要提前打電話跟我們說一聲啊,好歹也是這麼大人了……”推開門進屋的時候,客廳裡正在看電視的女人習慣性地皺起眉頭嘮叨了起來,直到不經意撇過頭看到了門口臉色慘白的兒子,她才詫異地提高了聲音,“你這是怎麼了?怎麼身上還有血?!”
楊思光在門口恍惚了一會兒,慢了半拍他才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衣服上竟然還有一道飛濺的血跡。
血跡已經開始發黑了。
楊思光一眨不眨盯著那道血跡看了好幾秒鐘,然後才在母親真的著急之前,喃喃地開了口。
“遇到了一些事。”
他低聲道。
“這不是,我的血。”他說。
“我累了我先進房間休息了。”
然後他用力抱緊了肩側的書包,沒有再理會母親的絮叨,整個人踉踉蹌蹌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然後砰然合上了房門。
房間裡很暗。
母親在門口敲了幾下門,見楊思光沒理會,便又回到了沙發上繼續看起了電視,隻是偶爾還是能從電視劇的對白裡間隙裡,聽到她的罵罵咧咧。
“……真是不知道個好歹,這麼個破性格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就隨了他那死鬼親爹……我就說不該讓他回家裡住,這都大四了也沒找到個好工作,真是氣死我了……”
中間夾雜著楊思光繼父老生常談的幾句勸慰。
“好啦好啦,那孩子內向嘛,再說了,現在工作也不好找……”
“反正我看著他就來氣,真是不知道上輩子做了什麼孽,這輩子才生了這麼個沒用的東西。反倒是那個小娼婦,你都不知道她家現在多舒服……姓黎的那小子,明明就是個婊子養的,結果現在要風光多風光……”
“咳咳,算啦都是過去的事了,老說這些乾什麼。誰讓人家黎家有錢呢,而且那孩子確實挺爭氣——”
……
父母顯然不知道,那個風光無限,有錢又爭氣的黎琛,現在已經安靜地躺在了第三醫院的停屍間裡。
楊思光背靠著房門,麵無表情地聽著門外的對話,心卻像是被隔在了一層白霧中,神思麻木而恍惚。
過了好久,單肩包裡傳來了一陣又一陣手機的嗡鳴。
楊思光原本根本沒有任何心思去接電話,然而那嗡鳴卻始終未曾停下。
最終,他隻能緩慢地挪動了一下手臂,僵屍般伸手探向書包想要拿手機。
隻是不知道是否是因為保持一個姿勢太久,導致了肢體的麻木,這麼簡單的一個動作他做出來卻格外的艱難。一個手抖,書包裡所有的東西都嘩啦啦全部傾倒了出來,散落一地。
手機的屏幕一閃一閃,一邊震動,一邊在地板上緩緩的滑動。
楊思光伸手拿起了手機,點開了接通鍵,下一秒,耳畔就傳來了同學的聲音:“楊思光!那件事是真的嗎?黎神車禍去世了?而且許路說當時你們兩個就在現場!說什麼黎琛腸子都被撞出來了我靠……”
楊思光沉默地聽著電話裡不斷的逼問,沒有吭聲。
“喂,楊思光?你還在嗎?怎麼不說話啊你——”
……
窗外似乎有車疾馳而過,一道燈光順著窗簾的縫隙在幽暗的房間裡一閃而過。
在滿地散落的雜物中,有東西忽然閃動了一下。
楊思光的目光一凝。
在那一刻他險些以為自己是出現了幻覺……然而,當他伸出手去,顫抖著拿起那樣東西時,指尖傳來的濡濕觸感,卻讓他變得異常清醒。
那是一顆眼球。
楊思光的呼吸逐漸變得急促。
眼球的眼白依舊瑩潤柔軟,後方掛著一條深紅色的神經係帶,金褐色的瞳孔鑲嵌在眼球上,虹膜上的異色斑點在手機屏幕的光線下,反射出了一點詭異的微光。
那顆眼球就像是還活著一般,正一眨不眨地躺在楊思光的掌心,深深地凝望著他。
第45章
【啊,還在看著我呢。】
首先從身體深處擠出來的念頭是這個。
大概是因為太過於沒有現實感了,楊思光托著手中的眼球端詳了很久很久,卻並沒有感到任何麵對人類器官時應有的驚恐和抗拒。
腦子霧蒙蒙的,思緒也變得格外散亂,思考更是變得無比困難。
為什麼黎琛的眼球會在自己的書包裡?
又過了好一會兒,楊思光才後知後覺地想道。
也許這隻是一個夢境?這是他的第一念頭。
但眼球的觸感又是那麼鮮明,後方的肌肉和神經束上有非常明顯的撕扯痕跡……
腦海中一點點浮現出同學在電話裡的喋喋不休,他說那輛肇事車的速度很快(也許真的很快?可楊思光發現自己已經想不起來了),以至於黎琛遇難時內臟儘數破碎,屍體嚴重受損。
楊思光又想起了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麵。
他想起了黎琛的鞋,有一隻已經在撞擊中飛了出去,比那具屍體飛得要遠得多,所以那些醫護人員在把他搬到擔架上,黎琛有一隻腳是光著的。
白布隻罩住了黎琛的頭,卻沒有蓋到他的腳。
擔架從楊思光眼前挪過去的時候,他看到了黎琛的完全扭過去的腳踝。
像是不小心裝配反了的手辦,屍體明明是仰躺的,腳尖卻直直指著地麵。
啊,黎琛已經變得亂七八糟了……
心底有個聲音在喃喃低語。
所以眼珠呢?
眼珠也跟那隻鞋子一樣飛出去了嗎?
然後不小心掉進了自己的包裡?
楊思光恍恍惚惚地想著。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取來了一個乾淨的玻璃杯。
玻璃杯裡放著冰塊。
眼球被他小心地包裹在保鮮膜裡,擱在了冰塊上。
楊思光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從哪裡看到的處理方法了,隻記得那篇文章上提到過,這樣做能夠更好地保持器官的活性,增加再植回身體的成功率——
想到這裡的一瞬間,楊思光的思緒中斷了。
他忽然意識到其實自己並不需要那麼小心。
因為黎琛已經不用考慮器官再植了,畢竟,黎琛已經死了。
……
玻璃杯的外壁浮現出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楊思光隔著玻璃杯,死死盯著黎琛的眼珠。
那顆眼球依舊那麼鮮活,那麼濕潤,此時仿佛也正在回望著他。
就好像它隻是暫時離開了那個人的身體,短暫地待在楊思光的身邊一小會兒。
等到第2天噩夢褪去,它又將重新回到黎琛的眼窩之中,用那種冰冷而厭惡的目光,從他身上一掠而過。
一想到這裡,仿佛有一隻無形且冰冷的手直接探進了楊思光的腹腔,毫不憐惜地揉搓著他的內臟。
楊思光隻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
他跌跌撞撞地跳起來跑去廁所,結果剛衝到門口,就腳一軟跪在了地上。
*
楊思光吐了。
*
那天晚上,楊思光發起了高燒。
大概是因為睡覺前,母親一直在對著他謾罵叫嚷,以至於哪怕都到了夢裡,楊思光的耳畔依舊縈繞著女人高亢而激烈的嘶叫。
“……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你不長耳朵嗎?離那個婊子養的小怪物遠一點!遠一點你知不知道!”
“彆人家的小孩至少還懂得心疼自己的媽媽,可是你呢,你的腦子是壞掉了嗎?你是不是已經忘記了那個婊子做的事情?她搶走了你爸爸,你知不知道,從今以後你就是沒爹的孩子了!你變成了一個野種!”
“你竟然還跟那個婊子的孩子玩?!你是沒良心還是沒腦子?!他媽的你還有臉哭!老娘我都沒哭,你哭什麼!你有什麼臉哭!”
……
夢中也是一個渾濁炙熱的下午。
滾燙的太陽即將落山,夕陽的顏色是一片血紅,將整個世界也染成了刺目的顏色。
狹窄逼仄的樓道裡,母親的笤帚一刻不停隨著咒罵抽打在楊思光的身上,昔日笑意盈盈的麵龐上溢滿空猙獰的恨意。
楊思光記得自己在哭。
好像從小到大他哭泣的時候都不會發出聲音,隻是默默地流淚。
他其實隻是不敢發出聲音,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母親在那一刻看上去卻愈發狂怒暴躁。
女人的指甲幾乎已經深深掐入了他的皮肉深處,那塊皮膚,在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都會泛起駭人的紫黑。
但這顯然沒能讓女人解氣。
“哭,哭,就知道哭,跟你那個爛人親爹一模一樣惡心德性——我問你,楊思光,以後你還跟不跟那臭婊子養的東西鬼混了?”
楊思光痛苦地抽噎了一下,緩緩點了點頭。
女人赤紅的眼睛在眼窩裡仿佛燃著火。
她的手掐在楊思光的脖頸上,濕漉漉的,滿是汗水。
“那行,來,你跟我說——黎艾玲是個賤人生了黎琛一個賤畜,你以後永遠不會跟賤畜那一家玩!”
……
淚水混合著汗水,宛若一隻隻小蟲,沿著皮膚漣漣而下。
爬過皮膚上被笤帚抽出來的細密傷口時泛起細密的刺痛。
被母親死死掐住的孩童艱難地翕合著嘴唇,卻始終沒能將那泛著怨毒的詛咒複述出口。
女人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加暴怒瘋狂。
“好——好——你就跟那條死狗一樣是吧?見了黎家賤畜就走不動道是吧?!說不說?你說不說——"
嚎叫的同時,女人猛然轉身,抄起了門口一把生滿鐵鏽的黑鐵剪刀,作勢剪向男孩的臉頰。
“不說是吧?反正也是沒用的東西,不如我現在就把它絞爛!”
冰冷的刀尖直直戳著孩童的牙齦,喉嚨中泛起濃重的鐵鏽味,卻很難分辨那究竟是血還是金屬自帶的味道。
在極度的恐懼中,楊思光驚恐地看到那個瘦小而懦弱的男孩,在母親的手中掙紮著發出了聲音。
【不,不不不不,彆說!彆說!】
從骨髓深處蔓延開來的極致恐懼湧向了楊思光,他在自己的夢中發出了一聲嘶吼,然而就跟以往的無數次噩夢一樣,他依然沒能改變那個下午發生的一切。
“黎艾玲是個賤人……嗚嗚……生了黎琛……”
“生了黎琛那個賤畜!”
女人氣勢洶洶地糾正道。
“黎艾玲是,是個賤人,生了黎琛……黎琛那個賤畜……我以後再也不跟他玩……嗚嗚……”
“大聲點!”
女人赤紅的眼睛依然惡狠狠地瞪著男孩。
而男孩隻能不斷提高嗓音,用破了音的尖叫,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那句話。
最後喊到額角青筋暴起,全身都被冷汗濕透。
……
他甚至都不記得母親是什麼時候推開了他,一個人徑直回到了房中,砰然關上了大門。
而他卻隻能木然地站在自己家的門口,哭著,喊著。
“黎艾玲……是……嗚嗚嗚……嗚嗚……”
就在這時,男孩忽然感到一道猶如實質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正處於恐慌和混亂狀態的他本來不應該對其他人的目光那麼敏感,但那道目光太不一樣了,太過於銳利,太過於凝重。
他在哭泣中緩緩轉過了頭,正好對上樓梯上一道同樣瘦小而纖弱的影子。
血色的光從那道影子的身後落下來刺入了男孩的眼中,讓他根本無法看清楚那個人的表情。
但他記住了那雙眼睛。
曾經總是溢滿親昵和溫順,仿佛流淌著蜂蜜般的金褐色眼睛,也就是從那一天起變得格外冰冷。
*
楊思光冷汗淋漓地在床上睜開了眼睛。
枕頭完全已經濕透,大概是因為在夢裡哭過的緣故,現在他的雙眼滾燙赤紅,就連打開手機看一眼時間,眼球也像是被鋼針狠狠釘穿了一半,泛起一陣難捱的劇痛。
楊思光用手按著眼瞼,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啊……真是……”
他咕噥了一句,然後就那樣坐在床上,看著窗簾縫隙中透出來的天光一點點照亮整間房間。
他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夢到小時候的事了。
要說起來,那不過是一段非常俗套而無趣的過往。
那時候黎琛的媽媽作為單親母親,帶著黎琛搬到了他家隔壁。
父親口口聲聲說著看人家孤兒寡母的不容易,時不時的便會去幫忙搭把手,然後搭著搭著,兩個人搭出了火。
然後,楊思光的父親就直接丟下自己老婆和孩子,跟著女人跑了。
在民風保守的過去,這件事算是一件大新聞,轟轟烈烈被人討論了許久。
楊媽被人指指點點多了,原本就暴躁的性格愈發火上澆油,最嚴重的時候已經近乎癲狂。哪怕是到了現在,對著楊思光依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各種看不慣。
而當時她對上楊思光,脾氣就更差了。為此楊思光從小到大沒少因為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挨打挨罵。
但楊思光就算過得再慘,跟當時的黎琛比起來,也算是過得好的了,畢竟楊媽就算脾氣差愛打人,多少還是會顧著自己孩子吃飽穿暖有學上。
黎琛卻沒有那種好運氣。
人人都說他媽黎艾玲漂亮,但人人也都得承認黎艾玲腦子有問題,當初大學也不上要死要活跟家裡斷絕關係也要跟個人儘皆知的小混混廝混,最後生了黎琛。
小混混在黎琛出生後沒過多久就被人砍死了,黎艾玲帶著這麼個孩子,卻依然像是個不經事的千金小姐,養孩子養得還不如普通人家養一隻狗,全然不曾放在心上。
她跟著楊思光他爸私奔時,就給了黎琛三塊錢。
黎琛用三塊錢買了六個饅頭。
吃了半個月,餓到皮包骨頭兩眼凹陷。
*
楊思光在那件事還沒鬨出來時,就非常喜歡跟黎琛在一起。
那時候的黎琛壓根看不出日後半點“黎神”風範。常年營養不良和母親的忽視,讓他比同齡的楊思光要小上一大圈,瞳孔中的異色在那時也比之後明顯許多,周圍的孩子見了他便要編些歌謠嘲笑排擠他的“鬼眼睛”。
所以黎琛那時候是真的膽小,沉默,性格孤僻。
唯獨在楊思光麵前,他卻總是表現得很溫順很可愛……
宛如一條招招手就能搖著尾巴湊過來的小狗。
而且當時楊思光年紀確實也太小了。
小到大人們的愛恨情仇對他來說都變得很遙遠。
等他發現黎琛一個人在家已經快被餓死時,他終究沒能記仇太久,平日裡的早餐午餐留了一半下來,全部喂給了黎琛。
黎琛當時多喜歡他啊……
喜歡到一直會緊緊抱著他的胳膊,一遍又一遍問。
他們兩個可不可以永遠在一起。
*
【“當然啦!我不會丟下你的!”】
楊思光記得自己當時似乎是這麼回答黎琛的。當時他並不知道什麼“安全感缺失”也不知道什麼叫“心理性依戀”,他隻知道黎琛隻要看不見自己便會害怕得躲到床底下,也隻有他在的時候,那個瘦骨嶙峋的孩子才能安穩地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