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先是木材相互摩擦時刺耳的嘎吱聲。
隨後便是更加響亮的血液淅淅瀝瀝流淌而下的聲音。
“砰——砰——砰——”
棺材內傳來沉重地撞擊聲。仿佛有人正在不斷地從內敲著棺材。
簇擁在棺槨旁邊那些價格不菲的白色花朵很快便被粘稠的黑血染成了一團團黏濕詭異的黑紅。
不知道為什麼,在這一刻百合和白玫瑰的香氣竟然變得愈發濃烈,混合著強烈的腐臭甜腥潮汐般不斷湧向楊思光。
楊思光的身體劇烈地抖動了起來。
冰冷的空氣就像是泥漿一般逐漸蔓延過來,然後將他徹底的包裹住,寒氣仿佛是從他自己的骨髓中散發出來的。
他知道自己應該恐懼,應該尖叫,應該迅速逃離。
然而在這一刻,他的大腦卻完全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能力,他隻能呆呆站在原處,急促地喘息。
“黎……黎琛?”
他的喉頭滾動,哽咽的聲音溢出蒼白的嘴唇。
“是你嗎?”
……
很多人都是這樣的。
不過是因為某些特殊原因陷入了深度休克,卻被粗心大意的醫生誤認為死亡,然後在進行葬禮的時候,他們又會陰差陽錯地死而複生引發巨大騷動。楊思光看過這樣的傳聞,不多,但也稱不上舉世罕見。
他可以聽到自己心底的那個聲音,正在喋喋不休的對他說著話,企圖解釋眼前的這一切。
他的心跳因此而開始不斷加快,快到心臟似乎一直在瘋狂撞擊著他的肋骨,讓他整個胸腔都隱隱作痛。
而仿佛就是在回應楊思光的話,下一秒……
“嘎——嘎吱——”
一陣皮肉撕扯的聲音蠕蠕地在他耳畔響起。
楊思光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看著棺材蓋板被人從內部一點點推開。
然後,幾根手指搭在了棺材邊緣。
那幾根手指是灰色的,有好幾根已經在之前的事故摩擦中磨去了指尖,露出了森白的指骨。
再然後,是已經變形的手臂。
看得出來,在屍體的關節處,有人替他鋪上了非常厚的粉底用於掩飾交錯的縫合線,但此時因為屍體的動作,大塊大塊的粉底已經脫落了下來,露出了內裡斑駁的青紫色屍斑,和已經稍稍有些風乾萎縮的深紅斷肢截麵。
“嘎吱……”
又是一聲皮肉撕裂的聲音傳來。
原本應該安穩躺在棺材內部的“黎琛”慢慢地從棺材一側探出了頭。
楊思光瞪大了眼睛,直直地與他對上了視線——
黎家確實很有錢,用了A市最好的遺體化妝師。
然而,那場奪去黎琛生命的車禍實在是太過於強烈,而他的屍體也毀損得太過於嚴重,即便是最好的化妝師也無法完全遮掩青年臨死之前所遭受到的劇烈撞擊。
他的頭骨已經變形了,就算在口腔裡填入再多的棉花,曾經英俊的臉頰依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為了讓死者瞑目,他眼窩處填著兩枚泛著青色銅鏽的銅錢。
而兩枚銅錢現在依然緊緊地卡在他的眼眶中,方形的小孔顯得又深又黑。一些黑紅的血液正從銅錢後不斷滲出,將他臉上鉛白的浮粉衝得乾乾淨淨。
也許是因為骨骼嚴重斷裂,黎琛在動作的時候更是極不協調,一點點爬出棺材時動作顯得格外遲緩。
……很顯然,如果隻是因為休克而被誤判了死亡的屍體,絕不可能有這種表現。
*
【“思思……”】
含糊不清地低吟從黎琛殘破的身體深處溢出。
隨著他的動作,腹部的縫線倏然裂開,腐臭的內臟劈裡啪啦地掉落下來。
空氣中血腥的氣息濃稠到猶如實質。
【“我的眼睛……你拿了我的眼睛呢……思思……”】
楊思光顫抖了起來。
巨大的恐懼感後知後覺地在他身體中複蘇,他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
“我……我……”
他下意識地抬起了手臂,企圖抓住身後正在排隊準備祭拜的那些人。
他想要呼救,更想尖叫。
下一刻楊思光就意識到,自己手中的觸感一點兒也不對——那根本就不是活人的觸感。
掌心中的東西又脆又硬,稍微用力就揉成了皺巴巴的一團。
而且……
而且靈堂裡的人那麼多,麵對這麼可怕的畫麵,為什麼沒有任何人發出尖叫?為什麼他的耳畔那麼安靜,安靜到隻能聽到他自己低聲嗚咽的聲音和急促的短息?
一直到這一刻被恐懼麻痹的大腦終於重新開始了運作,發現不對之後,楊思光艱難地轉過了頭。
他依然還待在靈堂裡,整座大廳被裝扮得格外肅穆莊重。
甚至這裡也跟楊思光之前看到的一樣人影幢幢,擁擠不堪。
隻是那佇立在大廳裡的人影,細看之下,全部都是一個又一個畫著血紅腮紅,言笑晏晏的紙人。
它們的瞳孔漆黑森然,笑容燦爛,勾起的嘴角幾乎能咧到耳下。
而它們的臉如今全部都對準了楊思光,仿佛那被畫上去的眼睛真的能看到一般,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臉色慘白如紙的青年。
楊思光呆住了。
就連呼吸在這一刻都變成了奢望,他完全失去了活動的能力。
身體好冷。
好冷。
冷到他已經完全僵直,連手指都無法動彈,隻能任由那黏糊糊,散發著腐臭血腥之氣的“黎琛”,一步一步拖著殘破的身體爬向自己。
屍體抓住了他的腳踝。
破損的指尖用力到仿佛想要刺破他的皮肉。
緊接著那東西攀住了他的腰肢,濕漉漉的,因為骨折而隻剩下皮肉連接,柔軟冰涼得宛若某種林蚺般的胳膊一點點纏在了他的脖頸處。
血的氣然後。息變得更加濃厚了。
【“你拿了我的東西……*%¥@……”】
【“稍微……%¥@*……這麼臟……弄臟了……”】
因為極度的驚恐惡鬼落於耳畔的低語也變得格外含糊不清。
楊思光甚至無法理解,“黎琛”到底在說什麼,但他能感覺到那人聲音裡極度的怨毒與憤恨。
冰冷的眼淚不由自主湧出了眼眶。
“對不起……”
楊思光喃喃道。
雖然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把那聲道歉說出口。
“我隻是,我隻是很……很抱歉。”
不知道什麼時候紙人已經自行動作起來,它們簇擁著楊思光,仿佛靈台上的花朵簇擁著那具漆黑的棺槨。
它們的臉也有了微妙的變化,木僵的眉眼中多出了些陰森的熟悉。
就在這時,它們那紙做的眼眶中忽然傳來了“沙沙”輕響。
幾秒鐘後,一條細長的紅蛇嗤然刺破了濡濕的瞳紙,朝著楊思光的方向鑽了過來。
一條,然後是另一條……
不知道什麼時候,地麵上已經彙集起了密集的蛇群,它們毫不猶豫地,儘數爬上了楊思光的身體。
【“我一直在看著你呢。”】
一直緊緊攀附在楊思光身上的屍體緩緩垂下頭,那灰白色的死屍頭顱一直抵到了青年的麵前。
【“一直……一直……”】
下一秒,屍體的下顎倏然鬆開,已經有些腫脹的舌頭掉了出來,卻在脫出口腔後逐漸化作了一條同樣肥軟腥臭的蛇。
那條蛇直接貼上了楊思光的眼睛。
它朝著楊思光的眼眶中鑽了進去。
*
醒來的那一瞬間,楊思光隱約覺得似乎有一隻冰冷濡濕的手正沿著他的臉頰一點點描摹。
他仿佛剛剛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掙脫,但又仿佛依舊沉浸在那被惡鬼,紙人與紅蛇糾纏的夢境之中。
楊思光發出了一聲異常淒厲的慘叫,掙紮著向後退去,結果卻是身體一空,差點整個人摔下地。
“小心——”
有人一把抱住了他。
好不容易冷靜下來之後,楊思光終於發現自己此時正在一間簡陋狹小的休息室裡。
這裡應該是殯儀館的內部員工用的,所以牆角的位置還擺了一張窄窄的行軍床。
楊思光之前便差點從這張床上摔下去。
黎帛如今正坐在床邊,一臉錯愕地看著蜷縮著身體,臉色無比蒼白的他。
男人的手還伸在半空中不曾放下,而他的手中正拿著一張打濕的手帕。
“額,抱歉,”對上楊思光的眼神,黎帛清了清嗓子,“你剛才一直在哭,流了很多眼淚和冷汗,所以我……”
說到這裡,黎帛遲疑了一下,錯開了話頭。
“你剛才在上香的時候暈倒了。”他乾巴巴地解釋道,“我已經讓家庭醫生來看過了。你是不是已經很久都沒有吃東西了?你的低血糖很嚴重。”
楊思光用力眨了眨眼。
他必須非常努力才能克製著不伸手去捂住自己的眼睛,即便到了此刻,他依然覺得自己的眼窩深處殘留著某些東西在內部蠕動抽搐時的詭異觸感,眼球也有些脹痛。
他驚疑不定地看著周圍的一切,一直到此刻,心跳依舊未能完全平複。
“……謝,謝謝。”
遲疑了好久,楊思光低喃道謝,開口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已經啞得不像話。
“我確實,做了一個噩夢。”
他有些恍惚地應著黎帛的話頭說道。
剛才他所經曆的那一切應該確實就是噩夢……吧?!
殯儀館裡的空調溫度被調得很低很低,楊思光這時又打了個冷戰,才發現自己的那件黑色西裝已經脫下來了,剛才正被當成被褥蓋在他的身上,而他的西裝上麵還搭著另外一件男士西裝,材質跟他的廉價西服完全不一樣,質地異常考究厚實。
是黎帛的西裝。
楊思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忽然就這麼膽戰心驚,他有些手忙腳亂的將那一然搭在身上的西裝還給了黎帛。
結果伸手的同時,一抹鮮豔的紅色卻跳進了他的餘光。
楊思光這才發現,從襯衫袖口探出的手腕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浮現出了一圈圈顯眼無比的紅色捆痕。
他的皮膚從來都比旁人更加白皙且細薄,也更加容易留下痕跡。以至於現在那圈捆痕上麵隱約還能看見繩索表麵的凸起紋路。
一眼看過去,就像是他的腕間纏著一條鱗片細密的紅蛇。
楊思光的動作瞬間僵住。
而黎帛顯然也瞥見了那讓人側目的痕跡,男人的目光微微一閃,若無其事地偏過了頭。
“我去看看外麵還有沒有什麼點心,你低血糖需要多吃一點東西。”
男人輕咳一聲,隨即起身,步伐平穩地離開了休息室。
*
楊思光無比感激黎帛這一刻的體貼。
男人剛一離開,他便強撐著身體飛快將西裝重新穿回了身上,不合身的黑西裝袖口再次遮住了他的手腕,可他卻並沒有因此而感到放鬆。
恰恰相反,楊思光一直控製不住地去看自己手腕上的痕跡。
自從黎琛死後,楊思光始終處於一種渾渾噩噩的混沌中。他不太記得自己今天離家前有沒有檢查過自己身上的痕跡,但就在不久前他確實在房間裡嘗試過那種危險的遊戲——也許這些捆痕正是那個時候留下的。
畢竟他的體質確實很特殊,之前也經常出現這種事。
在“解壓”的當天身上並不會出現太多的痕跡,可幾天後,那鮮明的捆束痕跡便會緩緩從皮下透出來並且停留很長一段時間。
所以這沒什麼好詫異的。
就算被人不小心看到也……反正自己跟黎帛也不會有彆的交集,不是嗎?
不用怕。
不用恐慌。
不用焦慮。
楊思光咬住口頰內側的肉,雙手環住了自己的肩膀。
他已經竭儘全力企圖讓自己冷靜下來,然而,不久前的噩夢卻始終在他腦海中縈繞不去。
黎琛怨毒腐臭的屍體……擠擠挨挨緊緊束縛著他的紙人……以及蛇。
無數條鮮紅粗壯的蛇。
那些蛇死死地纏在他的關節處,讓他無法動彈。
它們貪婪地啃噬著他的皮膚,撕扯著他的血肉,然後蠕動著濕滑冰冷的蛇身,從鮮血淋漓綻開的傷口中,鑽進他的體內。
它們就那樣在他的內臟間隙中糾纏,蠕動,交合,產卵。
那實在是太過於鮮明的折磨與感知,以至於一直到現在楊思光依然會因為那個夢而瑟瑟發抖。
*
也許,這正是黎琛的靈魂帶給他的懲罰。
*
驀的楊思光跳了起來,他一把抓住了之前被掛在休息室椅背上的背包,顫抖著手拉開了拉鏈。
盛放著黎琛眼珠的防腐玻璃罐依然安穩地躺在背包深處。
灰白色的眼珠在福爾馬林液裡起伏了一下,宛若活物。而當它重新沉下時,虹膜剛好翻起來,對準了包口處死盯著它不放的楊思光。
它仿佛給了楊思光一道意味深長地凝望。
楊思光的喉頭上下滾動了一下。
“是你嗎?”
他喃喃問道。
“因為我偷了你的眼珠,所以你很生氣吧……”
……
可是,我還是不想把你還回去。
怎麼辦呢?
*
“……小食台上沒有什麼東西了,不過我弄了點包裝好的小蛋糕,不知道你能不能吃甜的。如果不行,我可以叫人送點你喜歡的東西過來。”
再次推門走進休息室的時候,黎帛正好看到楊思光手忙腳亂地合上自己的背包。
聯係到楊思光手腕上的痕跡,這行為多少有些可疑。
心底最深處某處柔軟的地方,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撓了一下。
黎帛罕見地對另外一個人生起了一些好奇心,但是多年來鍛煉出來的自製力,卻讓他表現得相當識趣且淡然。
他什麼也沒多問。
隻是偶爾,他會不由自主地借著眼角餘光飛快地瞥過楊思光。
跟照片中的他比起來,現實中的青年單薄纖瘦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
在靈堂中抱起昏迷不醒的楊思光時,黎帛甚至產生了奇怪的錯覺——就好像隻要他稍微一用力,對方就會直接在他的懷裡直接碎裂成齏粉。
而此時的楊思光已經接過了他遞過去的小蛋糕,拆開包裝後便安安靜靜地吃了起來。
跟腕上繩痕透露出的端倪完全不同,垂著頭吃東西的那人看上去異常乖巧,靦腆……可愛。
很可愛。
意識到自己這個想法時,黎帛的眸光微微沉了沉,心中泛起一絲微妙的漣漪。
他近乎蠻橫地將那一絲古怪念頭迅速壓製到心底最深處,在楊思光吃完蛋糕,臉色終於恢複了少許後,他抬起手看了看時間,平靜地開口道:“感覺怎麼樣?如果還行的話,我現在讓司機過來送你回去。”
“回去……”
楊思光心頭倏的一緊。
終於意識到門外始終一片寂靜,再無之前喧囂是因為在他昏迷的時候,黎琛的追悼會已經結束了。
事實上,根據黎帛透出來的隻言片語,不僅僅是追悼會已經結束了,就連黎琛的遺體都已經送進了焚化爐,如今早已成為了一捧灰燼,被塞進價格不菲的骨灰盒裡送進了地價昂貴的家族墓地。
從身形瘦弱,走路都踉蹌,隻會縮在床底睜著眼睛等待友人的幼童,成長為俊朗聰穎,英俊而冷漠的青年,需要十多年的漫長時光。
可從那樣一個眾星捧月的天之驕子化作一捧灰,也不過是幾十分鐘而已。
所以……就這樣了嗎?
那麼,眼珠呢?
黎琛少了一顆眼珠,被推進焚化爐的時候,甚至都不是全屍。
這些人都完全不曾在意嗎?
為什麼不問自己眼球的事?
……還是說他們根本就沒有發現呢?
楊思光揚起頭,定定地看著臉色平靜的黎帛,看到後者不禁浮現出些許疑惑之色,卻始終沒能等到對方的詢問。
最後是楊思光自己控製不住地喃喃開口。
“我還沒來得及看他最後一麵。”
他說。
黎帛眼神閃爍了一下。
“他畢竟是車禍去世的,哪怕已經竭儘全力挽回了,屍身還是不太好看,不適合讓其他人看到遺容。”
說罷,男人又意味不明地打量了楊思光一眼。
“……不過也沒想到,你會這麼難過。”
楊思光總覺得黎帛這句話有些說不出的怪,然而就在他想要繼續追問時,休息室的門卻彆人用力地撞開了。
“嘻嘻嘻——”
一陣神經質的笑聲響起。
隨之而來的則是一陣濃重的酒氣。
楊思光和黎帛同時望向門口,剛好看到麵容姣好的女人跌跌撞撞,攀著一個男人的肩膀走進了休息室。
那正是黎艾玲。
在酒氣的包裹下她的目光顯得有些迷離,說的話卻帶著些許意味深長。
“黎帛啊,出息了呢……嗝……我聽說你這次來我兒子的葬禮,還特意帶了個小男朋友……嘻嘻嘻嘻……我還以為你就是個機器人呢,一點破綻都沒有,怎麼我兒子一死就開始露馬腳了……嘻嘻……來來來,讓我看看是哪個小東西能把你迷成這樣……”
帶著黎艾玲來此的人,顯然因為女人話語裡的夾槍帶棒而倍感不安,嘴裡一直企圖為酒醉的黎艾琳打圓場,卻也攔不住女人猛地上前一撲,差點跌在楊思光的麵前。
“艾玲姐——”
黎帛見狀也是臉色一變,正準備上前來扶走黎艾玲,女人卻已經貼著楊思光的臉定定看了好幾秒。
“啊,還蠻漂亮的嘛。”
黎艾玲嘀咕道。
“不過,我怎麼覺得……我好像見過你這孩子……”說話間女人的目光一點點下移,落在了楊思光的胸口。
每一個來參加追悼會的人,胸口都會彆上一枚胸針。
是白色的玫瑰花係著黑色的緞帶,上麵會繡上來者的名字。
“楊、思、光……”
黎艾玲醉眼朦朧,一字一句念著緞帶上的字。
“啊,”然後她的眼睛忽然亮了亮,“楊思光,是你啊!”
女人的酒氣噴了楊思光一臉。
“我記得你,”她快活地說道,“我兒子特彆特彆惦記著,一直都說你是他唯一的朋友,他要永遠跟你在一起!他可太喜歡你了,當初那對老東西把他帶回去,不準他去找你,結果把那孩子都弄得——”
黎艾玲說到這裡,一旁的黎帛倏然臉色陰沉。
他皺起了眉頭,直接衝著門外使了個眼色。
原本還顧忌著酒醉女人不敢上狠手的男人們,在那個眼神後瞬間沒了顧忌,直接便強行架起了黎艾玲,隨即就像是拖著某件大件行李一般,直接將醉醺醺的女人拖出了休息室。
好在黎艾玲仿佛也早已習慣這種待遇,被拖出去時竟然還在大笑。
“嘻嘻……好孩子,多好,我兒子一定會高興的你來看他了……嘻嘻嘻……他真的好開心嘻嘻嘻……”
……
黎艾琳的聲音漸漸的遠去。
休息室裡安靜了下來,黎帛深吸了一口氣,勉強恢複了平靜。
“抱歉,艾玲姐她這些年酗酒太厲害了,已經傷到了神經。”
男人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眸光微暗。
“你不用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結果話還沒有說完,就看見楊思光神思恍惚地笑了笑。
那笑容苦澀得令黎帛胸口微微一緊。
“我知道。”
楊思光輕聲道。
“他不會開心的。他那麼討厭我,又怎麼可能會因為我的到來,而感到高興呢?”
在詭譎的家族鬥爭中廝殺了這麼多年,黎帛本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做到喜怒不形於色了。
可聽到楊思光這句話,他依然差點失去表情控製。
“不,不會的。”
黎帛聽到自己無比乾澀地衝著麵前的青年否認道。
“隻有你……黎琛他是絕對不會討厭你的。”
第52章
楊思光走了。
黎帛站在碧雲山殯儀館的門前,靜靜地看著自家深灰色的奔馳車載著那個搖搖欲墜的青年逐漸遠去。
男人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隱隱脹痛的太陽穴,趁著四周難得的無人,他放鬆了肩膀,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黎帛不認為楊思光真的信了自己的話。
他向來擅長察言觀色,他知道那人在聽到自己話後,露出來的慘淡微笑和空洞眼神代表著什麼。
事實上,他也知道自己的那番話並沒有什麼可信度。
畢竟他也曾懷著不敢置信的心情,非常仔細且謹慎地讓人調查了黎琛在學校裡的一舉一動。
可以說,如果不是他確實不小心知曉了那個可怕的秘密,僅僅隻是看到了私家偵探發回來的厚厚文檔,他絕不會覺得黎琛與楊思光之間有什麼感情。
他甚至不會覺得黎琛真的還記得楊思光這麼一個幼時的玩伴兼鄰居。
然而……
就在這時黎帛的手機發出了一聲嗡鳴。
黎帛陡然一驚,迅速抽回了思緒。
他低下頭看了一眼屏幕。
發來消息的人正是黎家如今的話事人黎老先生。
雖然以養子的身份在那個男人身邊待了這麼多年,可老人對待黎帛時候的態度,卻絲毫不見任何親昵或者是溫情。
那純粹就是一名上位者吩咐下屬時特有的強硬冷漠。
【記得處理好後續的事宜。】
黎先生的指示非常簡單。
看上去甚至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後續的事……是指葬禮還是彆的事物?
換做旁人在此,看到這則信息大概會深陷迷茫之中。可黎帛在看到信息的瞬間已經明白了一切。
【明白。我立刻去辦。】
他在鍵盤上快速回應道,然後發送了過去。
等了片刻,手機依舊安靜,再沒有彆的指示。
黎帛靜靜地盯著手機看了幾秒鐘。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打了個電話給自己的秘書。
“……給我派一輛車。”
他說。
然後給出了一個早已在腦海中盤旋了許久的地址。
*
在楊思光離開碧雲山公墓的半個小時後,黎帛也坐上了車駛離了哪裡。
而如果楊思光能看到黎帛的行動軌跡的話,他大概會非常驚訝地發現,男人此刻前往的地方,竟然與自己家的方向完全一致。
為了掩人耳目,黎帛特意讓秘書調來了一輛毫不起眼的半舊凱美瑞。
而開車的人則不再是專門的司機,而是跟隨他多年的資深秘書。
車輛行駛了一段時間,逐漸從寬敞的郊區駛入了道路狹窄,人多車多的老城區,最後,那輛車更是駛離了馬路,直接鑽進了如同蛛網般錯綜複雜的小巷之中。好不容易司機才在一棟布滿歲月滄桑的老式居民樓下停下來。
“黎總……到了。”
秘書非常嚴謹再三確認了一遍黎帛給出的地址,這才沉聲開口。
他並沒有說彆的,可坐在後座上的黎帛能感覺到秘書的迷惑。
畢竟這片老城區,在整個A市的規劃上稱得上被遺忘的地區。
房地產行業如火如荼時,這裡因為人員眾多,產權複雜,很難進行拆遷。等到房地產熱潮徹底熄火,這片老舊城區就更是無人問津,隻能自生自滅了。
作為黎家如今炙手可熱的重要一員,黎帛跟這種破破爛爛的貧民區實在是搭不上關係——至少秘書想不通,為什麼黎帛會忽然屈尊降貴跑到這裡來。
難不成黎家要開始插手A市的舊城改造工程……
這個念頭飛快劃過秘書的腦海。
而在秘書恍神的同時,黎帛也將目光落在了車窗外的舊樓上。
這棟樓並不高,也就六層樓高,各方麵都顯得很舊,幾乎每一扇廚房的窗口下沿都掛著黑漆漆的經年油漬。
按照一般邏輯,這裡應該人員紛雜各種喧鬨才對,然而此時整棟樓都籠罩在一種異樣的寂靜中。
沒有燈光,沒有人聲,隻有一閃一閃布滿灰塵的玻璃窗,像是無數雙死寂的眼睛一般正空洞地回望著他。
在舊樓的單元入口處佇立著一扇厚實的鐵門。鐵門有種跟整棟建築都格格不入的嶄新感覺。
“……你先把車開走,我要走的時候會提前打電話call你。”
秘書忽然聽到黎帛低沉平穩,毫無波瀾的聲音。
畢竟老是居民樓下從來都缺乏停車位置,縱然那人已經直接買下了一整棟樓並且遷走了這裡的所有居民,可老城區人多口雜,誰也不知道一輛從未見過的牌照的車,貿然出現並且停在這裡許久不動,到底會不會引來多事街坊鄰居的側目。
而此時時刻,黎帛不希望的,就是讓人注意到這裡。
這對已經死去的那個人,對黎家,對他……都不太好。
*
黎帛利用從黎琛遺物中整理出來的鑰匙打開了單元大門。
然後他走了進去。
單元樓裡有一架年久失修嘎子作響的電梯。
隨著滿是廣告和貼紙的電梯一路搖搖晃晃嘎吱作響,黎帛來到了舊樓的頂樓。
他打開了那裡唯一的一扇門,然後走了進去。
*
跟老舊的外表完全不一樣,這裡被裝修得異常舒適,品味優雅。
客廳裡擺放著意大利空運而來的真皮沙發,牆上的裝飾畫來自於名家,在各種藝術品的搭配下這裡顯得十分溫馨而考究。
唯一的問題,大概就是幾天無人前來,本應該光鑒可人的柚木地板上就已經布上了一層厚厚的灰。
黎帛謹慎地站在門口看著房間裡的場景,明明是溫馨舒適的家居環境,卻讓他的胃部有些抽緊。
尤其是在他知道自己即將看到什麼後,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就變得愈發強烈了。
黎帛反鎖了大門,然後毫不遲疑直接穿著鞋踏進了房間,他一點都沒有在那些奢華舒適的區域浪費時間,而是直接找到了房間最角落一扇耗不起眼的隱形門。
黎帛在門口站定,麵無表情地停滯了幾秒鐘,才用力地推開了裝飾著木質麵板的鋼門。
……門內一片黑暗。
隻不過,在感應到有人進入後,這間寬敞的密室裡的燈便一盞一盞地亮了起來,照亮了黎帛麵前的一整麵照片牆。
哪怕早有準備,黎帛還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數以萬計的照片視角幾乎全部都是偷拍,從那人在社交中勉強的假笑嗎,到上課時垂著眼簾認真筆記的側臉,再到那人校園裡散步的背影,乃至健身房裡的換衣……
所有的照片主角都是同一個人。
而那個人就在不久前,剛剛在黎琛的葬禮上,為了後者留下哀慟的眼淚。
那麼多照片,那麼多凝結了楊思光生活點點滴滴的照片同時出現在黎帛麵前,帶來的衝擊感讓他感到一陣窒息。
黎帛的眉頭緊緊地皺在了一起,他飛快地挪開了目光,朝著房間更深處走了幾步好進行進一步的檢查。
結果就在窗邊看到了衣架異常顯眼的望遠鏡。
黎帛的心咯噔了一下,明知道房間的主人早已無可救藥,但他還是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走上前確認了一下。
望遠鏡對準的,是舊樓不遠處的另外一棟樓。
那是一戶看上去平凡無奇的人家。
楊思光的家。
黎琛買下的這棟樓有著絕佳的角度,剛好可以將楊家的各個角落納入眼底。
尤其,是楊思光的房間。
*
黎帛的臉色已經徹底沉了下去。
一陣幽暗的怒火正在緩緩地上湧,危險地灼燒著他多年以來構建出來的強悍的自製力。
隻差一瞬黎帛便要直接將那架望遠鏡推翻在地,可偏偏就在此時,黎帛的視野裡,出現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楊思光應該是剛回到家,可以看得出他依舊疲憊而蒼白,且完全沒有意識到幾百米外,有人正利用望遠鏡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青年毫不知情地,坦然地在鏡頭前脫去了自己的衣服。
西裝,襯衫……
一大片蒼白的皮膚瞬間映入了黎帛的眼睛,而也正是因為底色太過於白皙,以至於那人身上清晰的繩痕變得格外顯眼。
伴隨著楊思光厭倦悲哀的神色,動作中那些痕跡就像是汙穢而靡淫的紅蛇一般在青年身上扭動著。
黎帛猛然起身,額角青筋突突直跳。
就好像……好像他先前看到的畫麵,隔著那麼遠的距離,直接咬了他眼珠一口似的。
男人的心跳得極快。
隱約中他感到了一些極其危險的預兆,他驚恐而暴怒地一腳踢翻了價格不菲的望遠鏡。
望遠鏡沉沉地砸在了地板上,發出了一聲悶響。
黎帛卻依然不受控製地踉蹌往後退了好幾步,仿佛如今躺在地上的不是一架望遠鏡而是彆的什麼洪水猛獸。結果後退的時候,他一個不小心直接絆倒在了身後低矮柔軟的工學沙發上。
當男人沉重的身體驟然陷入鬆軟的做點,不知道又觸發了黎琛設置的什麼自動程序。
隻聽到耳畔忽然響起了楊思光的喘息聲——很顯然,偷錄自健身房裡再正常不過的肌肉鬆懈階段。
錄音裡來自於理療師的聲音都被做了消音處理。
隻能勉強聽到類似於“放輕鬆”,“忍一下就好了”之類的細微叮囑。
而被刻意放大高清的,是楊思光異常隱忍而急促的呼吸聲。
以及偶爾不小心泄出唇間的細小痛呼與嗚咽。
……
【“疼……輕,輕一點……嗚……”】
【“太疼了……”】
濕漉漉的嗚咽聲隨著音響的啟用,清晰無比地回蕩在整間做了隔音措施的房間裡。
而更加讓黎帛猝不及防的,是隨著那聲音的響起,還有寬大的幕布直接從牆邊猝然滑落,緊接著幾張等身大小的畫麵被依次投放在了上麵。
那是幾張截去了麵孔的照片。
跟其他偷拍出來的照片相比,這幾張照片的畫質反而是最模糊的……也是最勾人的。
黎帛不敢置信地盯著那幾張照片,哪怕沒有麵孔,他也一眼就認出來這些照片也是屬於楊思光的。
楊思光的鎖骨下方,有一顆殷紅鮮豔的小痣。
*
今天在殯儀館,是他將因低血糖而暈倒的楊思光抱到了休息室裡。
為了能夠讓楊思光更好地呼吸,他在醫生的指導下,為那個人脫下了西裝外套,也解開了束到脖子下方的白色襯衫。
在那時,他確實不小心瞟見了楊思光鎖骨下那顆小小的紅痣。
隻是當時他並不知道,自己會將這些細節記得那般清楚。
那些照片竟然是楊思光自己拍下的?
從拍攝視角上來看,很容易就能確認這一點。
可黎帛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幕布上那具濡濕,青澀,卻又媚氣蕩漾的身體,跟記憶中神色恍惚,臉色蒼白的青年聯係到一起去。
太奇怪了。
他想。
這真的……
太奇怪了。
第53章
發現黎琛的問題完全是個意外。
黎琛雇傭的一名偷拍者錯誤地判斷了黎家高層權利鬥爭的重點,以為能在黎帛這裡討到些好處。為了表示誠意,偷拍者向黎帛泄露了黎琛的某些不為人知的“癖好”。
當然,哪怕到了那個時候,黎帛依然沒有重視這件事。
因為黎琛的“不正常”其實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
*
黎艾玲在黎家夫婦看來,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品。
同樣的,黎琛在黎家夫妻這裡,其實也很難得到什麼偏愛。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孩子流落在外可能會死或者是淪為低賤卑劣的乞丐,讓黎家的血脈蒙羞,黎帛一點都不懷疑,那對夫妻其實壓根就不想把這麼一個“雜種”帶回家。
尤其是,黎琛帶回去時,還顯得那麼瘦小,醜陋,毫無教養。
幼稚的孩童不懂審時度勢,也不懂察言觀色。
他太小了,而他的母親也從來沒有教導過他該如何在黎家這種地獄生活下去的技能。
所以他隻會遵循自己的本性,終日不休的哭喊,叫嚷,想要回到熟悉的地方。
而他尖叫著渴求的人甚至都不是他的媽媽,而是他在貧民窟裡交到的所謂的朋友……
所以黎家夫妻選擇了最簡單的方法來調教自己這個混著卑劣血脈的外孫。
*
他們把黎琛關進了地下室。
*
據說在二戰的時候,有很多人用了同樣的方法來處理俘虜。
黎家的地下室又深又黑,沒有絲毫的光亮,外界的聲音也根本無法傳進去。
每天固定時間,會有人從投放口向裡頭的人投放食物,但是無論地下室裡的人怎麼慘叫。都不會得到外界的任何回應。
黎帛在很小的時候曾經不小心被關進去過一兩次。
那一兩次的經曆,足夠他在接下來快二十年的時間裡,始終對黎家夫妻言聽計從,俯首帖耳。
用某些人的話來說,黎帛就是黎家養得最乖的一條狗。
而黎帛對於這個評價從來不以為意。
畢竟若是讓那些人進去,再出來時他們也會變得很乖,很聽話。
但嚴格說起來,黎帛在地下室裡最多也就關了一兩天。
而黎琛……
黎琛據說在那間地下室裡,過了整整一年。
*
當然,黎帛真正跟黎琛見麵時,後者已經被黎家夫妻訓練成了一個“勉強看得過去”的孩子。
孩童見到黎帛時會扯開嘴角微笑著喊出“哥哥”,也會在家庭教師來時給出完美的答卷。
在優渥的物質基礎的養育下,黎琛就像是終於回到了天鵝群的醜小鴨一般,以驚人的速度變成了一個聰穎漂亮的孩童。
可黎帛也不知道為什麼,在見到黎琛的第一眼,他便覺得自己背上襲過了一抹涼意……
而這種毛骨悚然的直覺,在不久之後就得到了證實。
*
那是一隻鸚鵡。
非常聰明,漂亮有著斑斕的色彩和近乎孩童一般的高智商。
黎帛如今早已經不記得那隻鸚鵡的來處,反正大概也就是生意場上某個朋友吧。見黎家夫妻對自己新來的外孫逐漸改變了態度,而特意送過來給黎琛當生日禮物的。
黎琛非常,非常,非常喜歡那隻鸚鵡。
在跟那隻鸚鵡玩的時候,黎帛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弟弟看上去還有幾分符合年齡的孩子氣。
隻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多久那隻鸚鵡便生了重病,就算是派了寵物醫生過來救治,也依舊奄奄一息。
後來有一天,那隻鸚鵡便死了。
黎帛親眼看著黎琛麵無表情地抱著那隻死鳥,在他們之前一起玩耍的溫室裡呆坐了好久。
最後那個孩子默默地流著眼淚,將那隻鸚鵡,偷偷埋在了花園裡。
*
一隻鸚鵡的死亡和一個孩童的悲傷,在黎家這種地方是在是太小,太輕的一件事。
就連黎帛自己也沒有太在意。
然而,幾天後的一個夜晚,黎帛卻突兀的在睡夢中,被一陣沙沙的聲音吵醒了。
時隔多年,他早已不記得自己當初為什麼沒有驚動其他人,而是本能地披上了衣服,循著聲音一步一步找到了花園。
他在花園裡看到了黎琛。
孩童的身上遍布汙泥,雙手更是鮮血淋漓。
背對著黎帛,他瘦小的肩膀正不停地抽動著。
黎帛聽到了一陣很低很低的嗚咽聲,含糊不清,卻讓他全身汗毛倒豎。
“黎琛……你在這裡做什麼?”
黎帛問。
隨後,黎琛在月光下,緩緩地轉過了頭。
他的麵孔依舊完美無瑕,仿佛精雕細琢的玩偶。
然而大半張臉都被血汙染成了黑紅斑駁的一片,襯得他的牙齒格外雪白,細密。
而在他嘴裡,正咬著那隻已經被吃了一半的……鸚鵡的腐屍。
*
當時那股濃烈的腐臭和鸚鵡屍骸間蠕蠕跳動的白色蛆蟲,在接下來好幾年都是黎帛噩夢中的常客。
他曾經找過心理醫生,也尋求過藥物和酒精的幫助,但終究都未能起效。
他的噩夢中最後總是會以那個孩子天然且毫不遲疑的回答作為結尾。
*
“……彆怕,哥哥。”
幼年的黎琛神色淡定。
他非常仔細地咀嚼著自己口中鸚鵡的屍體。因為腐爛已經變得格外軟爛的肉塊混合著碎羽,化作了粘稠的黑血湧出他的唇縫,又被他仔細地抹回了舌尖。
在臼齒的研磨下,鳥類細碎的骨架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音。
“我隻是覺得小思太孤單了。”
黎琛衝著嚇到麵無人色的少年,扯開了嘴角,露出了一個充滿血腥味道的微笑。他看上去明明就跟白天的“黎琛”一模一樣,可黎帛卻覺得那個孩子看上去異常陌生。
陌生得就像是被深淵的惡鬼奪舍了一般。
“我太喜歡它了,你不覺得,就這樣讓它孤零零地待在泥土裡腐爛,然後隨著歲月流逝被人忘記,實在是太可憐了一點嗎?”
“可……可憐?”
“是啊,好可憐,真的好可憐。”
黎琛咽下名為“小思”的鸚鵡最後剩下的頭顱。
啪嘰一聲,咬碎了鸚鵡的眼珠。
然後他伸出舌頭,一點點舔去了嘴角腥臭的血汙。
“……所以我覺得還是讓它永遠跟我在一起比較好。”
孩童拍了拍自己的胃部,滿足且幸福地微笑著。
“雖然有點惡心,屍體也很難吃,可是,哥哥你看,現在就再也不可能有人,把我跟它分開了!”
*
黎琛有病。
而且是非常,非常嚴重的精神疾病。
*
後來黎帛才得知,當黎家夫妻終於想起來自己的外孫,把人地下室拖出來時,黎琛就已經瘋了。隻是靠著精密的精神控製和洗腦,再加上大分量的藥物幫助,才有了眾人眼中那個可愛乖巧的孩子。
然而,瘋子總歸是瘋子。
也許是為了捱過地下室裡暗無天日的可怖時光,黎琛出現了非常明顯的人格分裂。
其中一個人格勉強能夠維持住黎琛的社會日常生活。
而在那副完美麵目的深處,還有一個宛若惡鬼般瘋狂黑暗的靈魂。
隨著黎琛的長大,他也變得越來越完美,但與之同時,那副光鮮皮囊下腐臭的暗影也愈發扭曲。
甚至就連黎琛自己都很清楚這一點。
當黎帛將那名偷拍者的告發丟給黎琛,警告後者不要繼續下去時,黎琛反而笑眯眯地主動向他坦白了那個可怕的秘密。
*
“啊,對,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完全無法控製的stalker。一個跟蹤狂,偷窺狂,瘋子,性y者……一個變態。”
“但我並不打算停止這種行為。”
跟幼時滿身泥汙和血腥腐肉黑血的孩童不同,再次來到黎帛麵前的青年身材挺拔,坐姿優雅,就連臉上的表情都顯示籠上了一層假麵具,所有的情緒波動都被徹底掩蓋,無懈可擊。
“你早就發現了吧,我的很多想法都……嗯,有些不正常。”
他聲音輕柔地說道。
“每次看到他,我身體裡都會湧起一種強烈的渴望。我身體裡的另外一部分總是很囉嗦,喋喋不休尖叫個不停,想讓他永遠跟我在一起。”
“啊,哥哥,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吧?對,就是你想的那樣。”
“所以我必須非常努力,好讓‘它’冷靜一點。我不希望思思就這麼死了,畢竟,他那麼膽小,那麼脆弱,又那麼可愛。如果‘它’真的把思思殺了,就我會很難過的。”
“可是啊……哥哥,你知道嗎,我和‘它’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渴望著跟他徹底結合在一起。隻有這樣,思思才能徹底屬於我們。”
“我必須得讓這種欲念有釋放的渠道才行,不然我也不知道,一旦失控,‘它’會做些什麼。”
……
作者有話說:
楊思光:……搞什麼鬼?!!!
黎琛(猛然冒出):當然是你的老公死鬼!
【好冷的段子……】
第54章
黎帛還記得那一天在黎琛離開後,他在自己的辦公桌後麵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夜幕降臨,城市的霓虹透過巨大的玻璃牆落進他的辦公室,他依然沒能鼓起勇氣站起身來。
然後他又打了個電話,他讓那些人換一個方式去調查了自己那位沒有血緣的,名義上的“弟弟”。
而得到的結果再一次讓黎帛遍體生寒。
毫無疑問,黎琛在那個時候已經察覺到了其他人窺探的目光,而在坦白了一切之後,他在做事的時候也愈發顯得毫無顧忌。
這就造成了一個後果——黎琛在之後的種種行為,比他自己說得要更加變態,扭曲,令人作嘔。
黎帛知道黎琛在楊思光的絕大多數隨身用品上都裝了竊聽器,也知道很多時候,黎琛親自上陣偷拍和尾隨那個無辜的青年,在楊思光不知情的情況下,他的貼身用品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被替換掉,而替換下來的東西全部堆被黎琛親自收藏在精心打造的“陳列館”中。甚至就連楊思光的生活垃圾也會被黎琛精心地檢查,挑選,儲藏……那個瘋子就像是一隻已經完全精神錯亂的病態惡龍,貪婪而瘋狂地收集著楊思光的一切。
而一旦知曉了這些行為,當他發現黎琛利用自己業餘時間的投資所得,購買了楊思光家附近的一整棟舊樓好進行偷窺時,他完全沒有感覺到意外。
這就是黎琛。
瘋子黎琛。
真正讓他感到意外的反而是黎家夫婦的表現。
他以為那麼顧忌家族顏麵的人大概會對黎琛的所作所為有所管教,卻完全沒有想到,那個老人竟然無比平靜地接受了黎琛的種種行為。
就好像隻要黎琛還能勉強維持住人前的基本形象,老人便完全不會在意他私下裡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黎帛感到了困惑,甚至,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作為所謂的“養子”他早就知道,黎家不過是一潭看似清澈實則烏糟腐臭的深淵。
但是他依然無法理解,那些人為什麼可以這麼平靜地麵對這一切。
而在不久之後,他才意外地從黎家的舊人那裡,聽到了些許傳聞。
似乎自古以來,黎家便一直如此。
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家族……
【“……嘶……嘻嘻……黎家……黎家啊……從上到下。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已經住進了精神病院的老人抓著黎帛的手,低聲呢喃,被皺紋包裹的眼瞳早已如同那人的神智一般渾濁不清,在提及舊主時,老人眼中卻依然充滿了強烈的畏懼。
以及,怨恨。
【“他們養了鬼。”】
老人嘟囔著,不斷地重複著那句話。
【“他們養了鬼啊嘻嘻嘻嘻……養鬼的人就是這樣的……惡鬼給了他們榮華富貴……自然也得收下足夠多的祭品……”】
【“他們都是些瘋子。全部都是……”】
……惡鬼嗎?
黎帛得承認,在老人提及惡鬼時,他確實想起了自己在地下室裡曾經看到的某些東西。
雖然,他曾經以為那隻不過是徹頭徹尾的幻覺……
那間地下室裡空無一物,漆黑一片。
唯獨在一麵牆上鑲嵌著一整巨大的銅鏡。
銅鏡早已在漫長的歲月中變得斑駁不清,即便是在燈光大亮的時候去看也隻能看到一些朦朧的影子。
然而當四下無人,一片寂靜的時候,那麵鏡子,反而會變得格外清晰。
那麵鏡子能在純粹的黑暗中,照得鏡子外的人纖毫畢現。
然而越是去看,就越是會覺得鏡子裡的人跟“自己”有些微妙的不一致。
明明隻是鏡中倒影而已,可“它們”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倒像是某種刻意的拙劣模仿。
自己當初也正是被那麵鏡子裡的影子嚇得近乎癱瘓……
那麼,黎琛呢?
黎琛在地下室裡度過的漫長的一年裡,到底有沒有想過,跟鏡子裡的“東西”說過話?
*
【“嗬……”】
*
恍惚中,黎帛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一聲陰冷的嗤笑。
他猛地打了一個寒戰,瞬間從回憶中回過神來。
他依然坐在弟弟生前精心打造的密室之中,而不是那間他久未踏足的地下室。
然而他的心跳遠比平時要快,背上也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該死——”
男人捋了一把頭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當務之急是快點替已經去世的黎琛收拾殘局。
就在這時,黎帛的動作頓住了。
他咬緊了牙關,強迫自己不要太過神經質,但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凝在了投影幕布上。
那裡的圖像已經變了。
現在,青年模糊而欲色橫流的照片,已經隨著圖像的自動替換,換成了另外一個人端正微笑的正麵照片。
照片上的青年容貌英俊,嘴角微微勾起,仿佛是在微笑,然而他的眼睛中卻沒有絲毫的笑意,隻有一種極致的冷漠。
那對金褐色的眼瞳中,有一道顯眼的色素沉積。
黎帛感到自己的血液正在汩汩逆流,他感覺有些冷。
毫無疑問,他對於這張照片異常熟悉。因為這不是彆的照片,正是黎琛的……遺照。
作為全程處理黎琛身後事的人,黎帛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跟這張照片對視了多少次。
可從來沒有哪次他會這麼毛骨悚然過。
先不說黎琛到底是為什麼會在自己用來diy的投影中留下這麼一張遺照,就這張照片本身而言也有很多微妙的不對勁。
那本應格外對稱(因此也格外英俊)的麵孔有些微妙的錯位,仿佛他的顱骨有所變形。照片上嘴角的陰影也有些過於濃重……像是一小團擦拭不掉的汙血。
他的耳朵下方還有一條細細的線,看上去像是頭發,但是也可以看成從耳朵孔中流淌出來的血絲。
挑選遺照時,黎帛特意選擇了黎琛最為意氣風發的照片並截取了出來,可現在照片上的眼窩卻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瞳孔也變得異常深黑空洞。
甚至,他的左眼直接沒入了一團陰影中。乍一看,就像是那裡隻有一個黑漆漆的空洞。
偏偏就是這樣一雙眼睛,如今正直勾勾地盯著黎帛。
銳利的視線中滿是怨毒。
幾秒鐘後,照片倏的閃了閃。
照片輪放的程序也不知道怎麼的忽然卡了,以至於獨占了一麵牆的幕布上兩張相鄰的照片竟然一直在來回閃爍。
楊思光的身體幾乎要在幕布上活過來,沒有透露的,被繩子緊緊束縛的慘白軀體在昏黃的燈光下扭動著,而黎琛深黑的瞳孔與猙獰的麵孔仿佛已經填進了他的腹腔,隱約中早已死去的青年竟然還微笑了起來——楊思光髖部的黑色束帶剛好與黎琛的嘴角重疊在了也一起——明知道那是因為兩張照片的殘影在自己視網膜上留下的錯覺,可黎帛還是覺得,在那一瞬間,黎琛巨大的麵孔好像已經咬住了楊思光身上的繩子。
【“嘎吱——嘎吱——”】
恍惚中,黎帛又一次聽到了幼年時黎琛一口一口吞下腐臭鳥屍時發出的細小咀嚼聲。
*
“艸——”
黎帛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咒罵。
大概是黎琛生前留下的惡作劇。
他對自己說道。
畢竟黎琛在這之前,從來也沒有刻意掩飾過自己對黎帛的強烈惡意。
那麼聰明的一個人自然也能料到,一旦自己出事,前來負責收拾殘局的也隻有黎帛。
以那家夥的劣根性,無論做出什麼,自己都不應該這麼驚訝才對……黎帛不斷地安慰著自己,然後粗暴扯下了投影儀的電源。
幕布上的投影猛然頓住,然後飛快地閃爍了一下,然後才慢慢消失。
下一秒,電機嗡嗡作響,幕布循著自動設置的程序,緩緩縮回了天花板,再次露出了幕布後的牆麵。
那上麵依然滿是楊思光的照片……等,等一下,是錯覺嗎?
黎帛雙目圓睜,不受控製地打量起了自己之前一瞥而過的照片牆。
為什麼現在那些照片裡忽然多了許多屬於黎琛自己的照片?
是自己剛才沒有注意嗎?
黎帛不太確定地想。
黎琛的照片都是被人單獨切割下來的,然後再強行貼在楊思光的照片裡。
也不知道是不是裁切還是衝洗的,貼在楊思光照片上的黎琛剪影,看上去都蒙著一層薄薄的灰色,就連顏色都顯得很淡,很淡。
這讓他那燦爛的笑臉看上去無比僵硬死板,甚至還有些猙獰。
黎帛隻看了一眼,隻覺得汗毛倒豎。
他飛快地挪開了目光,不再細想,而是徑直走上前去,一把將那些照片從牆上撕了下來。
不多時,他便撕了滿滿的一捧照片。
隨後黎帛便抱著那些照片一腳踢開了密室的門,來到了房子另一端那看上去溫馨充滿生活氣息的區域。
黎帛直接將照片全部丟進了不鏽鋼的洗臉池裡。
緊接著,他從自己懷裡拿出了打火機。
黎帛先給自己點了一根煙,隨著尼古丁湧入鼻腔和肺部,他感覺到,自己逐漸冷靜了一些。
然而,楊思光和黎琛微笑的“合影”卻依然躺在他麵前的洗手池裡,黑洞洞地眼睛隔著照片紙,正盯著他看個不停。
黎帛再次打了個冷顫。
隨即,他重新打燃了打火機,從水池裡抽出了一張照片,再將照片的一角,抵在了火苗上。
在黎帛的計劃中,他本來應該將這件房間裡的東西全部都帶走進行銷毀處理才對。
然而現在他卻本能地改了主意。
投影儀和望遠鏡什麼的可以稍後再說,但是,那些照片……那些照片太不對勁了。黎帛壓根不想將它們帶出這裡再磨磨蹭蹭去找所謂的碎紙機去處理它們、
他的預感告訴他,他最好麻溜點搞定這件事。
所以,黎帛打算乾脆把這些相片全部都燒了。
然而,普普通通的相紙一角在打火機的火苗上停了許久,也隻是微微有些發黃,但隻要相紙一離開,火便會瞬間消失。
整張相紙燒了那麼久,也就是貼在照片上的黎琛剪影微微有些發黑扭曲。
寒意順著腳後跟一路竄到了頭頂,黎帛隻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緊縮。
他愈發緊張,也愈發暴躁。
嘗試了好幾次,他始終沒能把那些照片燒著,甚至就連他的打火機也在連續數次的點火後變得灼熱燙手,隨後甚至就跟街頭廉價的一次性打火機一般,隻有火星,卻連一丁點兒火苗都打不出來了。
黎帛的呼吸變得格外急促。
沉默了幾秒鐘後,他拿起了自己的手機,撥通了秘書的電話。
電話立刻就被人接通了。
“黎總?你要下樓了嗎?”
秘書確認道。
“不,我這裡的事情還沒有處理完畢,我需要你替我拿一些東西過來,碎紙機以及易燃的酒精等助燃物,最好還有耐燒的大型容器。”
黎帛一字一句說道。
秘書沉默了片刻,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即應答,反而抑製不住忐忑地小聲問道。
“好的,我立即去準備,不過……黎總,我可以詢問一下,您需要這些東西是打算做什麼呢?”
黎帛有些心慌意亂,更多的則是不耐煩。
“當然是燒東西,不然呢,你難道覺得我會去縱火嗎?李秘書,我記得你之前可沒有這麼多廢話!”
“我知道了……”
電話裡的李秘書聲音變得有些模糊。
一些滋啦作響的雜音在話筒裡逐漸占了上風。
而就在黎帛準備掛掉電話時,他聽到了話筒裡的歎息聲。
“可是,這些東西會有用嗎?你明明已經嘗試過好多遍了吧……而且那些照片上的他是那麼那麼的美麗,那麼漂亮,就這樣燒掉,不覺得太可惜了一點嗎……”
話筒裡的聲音逐漸變了。
變成了一個黎帛無論如何也不會錯認的聲音。
可那個人……
那個人現在根本就不可能開口才對。
那是黎琛的聲音。
第55章
“嘶……好冷……”
盛夏的下午,楊思光下了黎家的車後便拽著背包,失魂落魄地朝著家裡走去。
然而步入自家居民樓的門洞時,他卻猛地打了個冷戰。
這麼熱的天氣,可不知為何,樓道裡卻格外寒冷,那股寒意仿佛能透過皮膚直接鑽進他的骨髓裡去。
感冒了嗎?
楊思光忍不住伸手貼了貼自己的額頭,觸手處確實有些微微發燙。
可能是在殯儀館的休息室裡受了寒吧。楊思光想,然後艱難地挪著步子,頭重腳輕地回到了自己家門口。
然而開門的一瞬間,他的眼前卻猛然間竄出了一道漆黑的影子,下一秒一陣刺耳的咆哮穿過了他的耳膜。
“汪汪汪汪——”
“汪汪汪——”
……
楊思光被嚇了一跳。
他握著門把手猛的往後退了一步,再去看,才發現自己家玄關前,不知道何時竟然站了一隻半大不小的黑狗。
那隻狗此刻著對著他尖叫不休,過度的激動甚至讓狗的眼睛都微微有些突處來,半透明的口涎更是掛在尖銳森白的牙齒縫中,黏黏糊糊地往下流淌。
然而就在與楊思光對上目光的一瞬間,那隻狗猛然合上了嘴。
一連串驚恐的嗚咽溢出喉管,黑狗的尾巴瞬間勾起緊緊夾在了後腿中,然後一陣騷臭味伴隨著淅淅瀝瀝的水聲騰然而起,卻是那隻黑狗直接在原地尿了出來。
“這什麼鬼……”
楊思光驚魂未定,瞪著熟悉玄關處陌生的小狗,完全摸不著頭腦。
又過了片刻,他才聽見客廳那邊傳來了慢吞吞的腳步聲,母親趿拉著拖鞋,一臉不耐煩地走了出來,看著門口的楊思光,和那隻已經尿濕了身體依然不敢動的狗,眉毛頓時擰在了一起。
*
楊思光莫名挨了一頓罵,然後才得以走進自己的家門。
在母親的罵聲中,他才得知這條陌生的黑狗,是丁小龍突然間抱回家的。
母親當然不喜歡家裡忽然多了條狗,奈何丁小龍在她這兒向來都有著強大的特權,隻要稍微死皮賴臉打滾耍諢一番,母親立即便會敗下陣來。隻不過女人心裡到底還是有氣,楊思光這次回來剛好撞了槍口。
其實楊思光多少也已經習慣了這種待遇,隻是今天他實在是有些不舒服,女人尖銳的叫罵聲落入耳畔,總覺得尖銳得刺耳,就連額頭也開始隱隱作痛。
“每天就見你啥事都不做瞎幾把溜達,也沒看到往家裡拿點錢……在家就這幅死人臉給誰看啊真是的,見天的窩裡橫,這狗又怎麼你了把這畜生嚇成這樣……”
楊思光換了鞋,正準備往房間裡去,卻被母親一把拽住叫罵。
心中隱隱騰起了一陣煩悶。
而就在這時,他驀地感受到一道令人不快的窺探視線。楊思光猛然抬起頭筆直地回望了過去,然後,便對上了一雙驚恐的眼睛。
是丁小龍。
這個時間本應該在學校裡年念書的男生如今正死死地抱著那隻散發著騷臭味的黑狗,整個人都縮在了房子的最角落。
他似乎沒想到楊思光會忽然跟他對視,臉上霎時一片蒼白,肩膀也顫抖了起來。
緊接著他便下意識地抖了抖,竟然又把那隻兩股戰戰嗚咽不休的狗,往自己麵前推了推。
楊思光:“……”
平時又熊又蠢的丁小龍固然令人煩躁,可如今這個滿臉惶恐瑟瑟發抖的人,反而愈發讓他覺得礙眼。
等母親終於罵夠了進了房,楊思光一改往常,直接便陰著臉來到了丁小龍麵前。
“你這是什麼意思?”
楊思光盯著丁小龍的眼睛,冷淡地問道。
丁小龍又抖了一下。
“啊?”
男生咽了一口唾沫。
“什麼,什麼意思啊?”
他的演技並不好,就連迷惑都顯得可笑而虛假。
楊思光深吸了一口氣,強撐著力氣蹲下身。
隨著他的這個動作,黑狗猛然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叫,四肢拚命地撓著地,仿佛想要就這樣逃跑,隻可惜它的大半個身體都被丁小龍牢牢地卡在了懷裡。
而丁小龍如今正像是溺水者抱著最後一根浮木一般抱著那條狗,壓根就沒有狗子逃跑的機會。
楊思光心中的狐疑漸漸變得濃厚。
“……你怕我。”
楊思光看著丁小龍,喃喃道。
沒等那個麵無血色的蠢貨再編出什麼彆的理由來,他便又自顧自地問了下去。
“你為什麼怕我?”他問,“……你在我房間裡,看到了什麼?”
丁小龍看上去快哭了。
“鬼……你房間裡……有,有鬼……”
*
假如時間能倒流,打死丁小龍,他都不會再進楊思光的房間。
其實那天他也沒想乾彆的,就想看看有沒有機會,去那人房間裡摸點什麼東西倒賣出去,好換點錢去網吧上網。
這個學期丁小龍成績實在太差,零花錢已經扣得差不多了,就連老媽都沒有往常那麼好說話。
他實在是被逼急了才去偷東西的……
可他也沒想到,自己在楊思光的房間裡,竟然撞了鬼。
“我當時回家,看你房間門開著,裡頭好像有人在嘀嘀咕咕……我以為是……反正我以為是你朋友來了,好奇,就湊過去看了一眼。”
“結果到好了門口,我才發現你房間裡沒有人,我,我就走進去看了看。我當時就搜……就看了看你的書架,然後還沒動手呢,忽然覺得好像有人在看我,”丁小龍抱著狗,說話時上氣不接下氣,看上去已經嚇慘了,“我以為是你回來了,就準備走,結果這時候,你房間的窗簾被風吹開了……”
豆大的冷汗一滴滴滲出丁小龍的額頭。
這個年紀的男生剛好就處於天不怕地不怕的階段,就算是真遇到靈異事件,在最初的恐慌後,多半也會一笑而過,甚至時不時拿來當成兄弟朋友間吹牛的談資。
然而丁小龍的表現卻跟那些人完全不一樣,他好像真的被嚇壞了。
“有張臉。”
丁小龍前言不搭後語地說道,聲音加壓得很低,低到仿佛一直到這時,依然有人趴在他的旁邊偷聽一般。
“我當時就看見。有張臉……那張臉,就死死地貼在哥你的窗子外麵,眼睛瞪得好大好大,五官都變形了。看到我發現他了,他還瞪了我。”
“我本來還以為是外麵有人好管閒事,但後來我就想起來了,我們家是在四樓啊……”
所以,窗外的那張臉,到底是怎麼貼上來的?
第56章
丁小龍話音落下,便哆哆嗦嗦地狗抱得更緊了點。
“你是說,我房間裡鬨鬼……”然後他便聽到楊思光問道,“那隻鬼……長什麼樣?”
丁小龍頓時有點懵逼,他驚恐萬分地抬起頭看著自己這個同母異父的哥哥,湧上他腦海的第以個念頭就是:他哥怕不是有病。
楊思光現在不應該跟他一樣嚇得半死嗎?為什麼現在看上去不僅沒有害怕,反而變得格外認真?
“我,我記不起來了。”丁小龍看著楊思光那張平靜的臉,不知怎麼的,竟比之前撞鬼時還覺得發毛,“等等,你該不會覺得我在撒謊吧,我那真不是編瞎話,我真的在你房間裡撞鬼了!就……就……它就那麼看著我……我腦子裡好像忽然有了聲音,讓我……讓我滾……那隻鬼肯定特彆凶,我一看它就知道……”
說著說著,丁小龍懷裡的黑狗開始嗚嗚慘叫起來。
是丁小龍不知不覺加大了胳膊的用力,把那狗掐得幾乎背過氣去。
下一秒,尋了個機會,那隻黑狗一縮脖子,竟然直接從丁小龍的懷裡竄了出去。丁小龍頓時也“嗷”了一身,火燒屁股般跳了起來,跟著那條理論上來可以“辟邪”的黑狗也追了過去。
隻留下了楊思光在原地定定站了幾秒。
楊母聽到狗和丁小龍亂竄的聲音,很是不耐煩地轉頭又衝著客廳外罵了幾句。
罵完之後,目光便定在了楊思光神色,女人的臉色變得更加陰沉。
“你弟就養條狗而已,這年頭誰家裡不養條寵物,又費不了什麼錢,你在那裡嚇唬你弟乾啥啊?這麼大個人了,嚇唬小孩子家家還欺負人家小狗……你說我怎麼就養了你這麼個欺軟怕硬的廢物?費儘心思過你上了大學也沒有見你找個好工作,彆人大四都去實習了,你還天天在家裡逛蕩……”
楊思光麵無表情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
頭越來越重了。
楊思光回想著丁小龍無比驚懼的麵孔和顫抖的敘述,頗有些驚訝地發現,得知自己房間鬨鬼,他心中竟然生不出半點波瀾。
關上房門後他便轉身拉開了背包,將放置在福爾馬林液裡的眼球,小心地擱在了書桌上。
他沉迷地盯著那顆眼珠。
“……小龍應該沒撒謊。”
片刻後,楊思光聽到自己衝著黎琛的眼珠小聲說道。
“那家夥腦子不好使,其實一直都很不擅長撒謊。他應該是真的在房間裡撞了鬼。”
頓了頓,楊思光忽然笑了一下。
“又是你嗎?很不高興?”
他問道。
“……”
金褐色的眼珠在玻璃罐裡輕飄飄地轉動著,目光飄忽不定。
它依舊沉默。
楊思光卻慢慢起身打開了房間的窗。
熱乎乎的氣流湧入房間,帶起了一陣輕柔的微風。
放眼望去,他家外麵依然是破敗擁擠的貧民區居民樓,光線炙熱明亮,完全不見半分鬼影。
楊思光艱難地轉動著眼珠在窗外逡巡了好一會兒。
然後他才慢慢坐回了眼珠前。
“你要是想進來就進來吧,作祟可以不用找丁小龍的,你直接找我就好。”
楊思光回憶著白天在殯儀館裡的一幕一幕,聲音變得很軟。
與之相對的,是他的眼神。他的眼神甚至比密封罐裡那顆死人的眼珠還要空洞漆黑,毫無光彩。
“……畢竟是我偷了你屍體的一部分,不是嗎?黎琛。”
“你那麼討厭我,所以才會那麼生氣,特意來我房間作祟的吧?”
“黎琛?”
“黎琛……你現在還在這裡嗎?”
……
楊思光恍恍惚惚地對著麵前的屍體喃喃自語著,渾然不覺在他說話的同時,房間裡的溫度也變得越來越低。
根植於身體深處的寒意開始不斷蔓延,凍得他直接指尖都有一些發青。說話時口鼻處隱隱冒出了些許白氣。
裝著福爾馬林液的罐子外壁也蒙上了一層朦朧的水霧。
映入楊思光眼前的一切都開始變得暗淡扭曲,
楊思光變得越來越冷。
【不……不太……不太對……】
一定是感冒造成了神誌恍惚吧?
等隱約察覺到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楊思光本來是準備去床上躺一會兒的,但路過鏡子時,餘光中的倒影卻讓他從那種昏沉恍惚的境地中猝然驚醒了一瞬。
鏡子裡的他沒有穿衣服。
白到微微有些發青的皮膚上,印著鮮紅欲滴的詭靡繩痕。
光線從窗外落下來,準確地打在他的身上,讓他像是籠罩在一層由光線編製而成的輕紗之中。
屬於他自己的倒影目光空洞,臉頰卻泛著不正常的殷紅。
而此時,“他”正用一種格外陌生的,饑渴又下流的表情,隔著鏡麵直勾勾盯著他。
楊思光的呼吸停頓了。
【“哥,你房間裡真的有鬼!”】
丁小龍因為恐懼而布滿血絲的眼睛劃過腦海,有那麼一瞬間楊思光以為自己也遇上了傳說中的鬼魂……
可就在下一秒,他意識到了不對。他震驚地低下頭,才發現自己的身上就跟鏡子中的影子一樣,不著片縷。
這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光裸地抱著黎琛的眼球,就那樣貼在了鏡麵前。
門外母親的罵聲依舊連綿不斷。楊思光想要尖叫,想要逃走,可他卻像是被饜住了一般遵循著鏡中倒影的動作,開始有條不紊地玩弄起了自己。
玻璃罐很快就變得黏黏糊糊的。
當他低下頭去時,黎琛的眼珠仿佛也正看著他。
那顆眼珠,死人的眼珠,在這一刻完全褪去了原本的安靜溫柔,它的目光炙熱,雪亮而貪婪。
楊思光戰栗了起來。
不對——
這不對——
也就在這時他又一次看到了鏡子裡的自己。
他看到了一雙慘白的,尚存著縫線的手,正從他的身後探出來,已經磨損的指尖泛著暗沉的紅,皮肉早已乾癟,以至於森白的指骨戳了出來,如今正牢牢地卡在了他的腕間,強迫著楊思光動作。
至於那個玻璃罐……
在鏡子中,它是一顆早已從軀體上切斷的,已經變了形的頭顱。
屍體就像是沉浸在前所未有的美夢中一樣,微微合著雙眼。然而在左眼的眼瞼縫隙中,楊思光看到了填充在眼皮之下的棉花團。
黎琛的頭顱早已因為停屍間的冷氣變得乾癟,隨著皮膚的收縮他的齒齦變得更加突出,而他的嘴角正向上勾著,仿佛一個微笑。
珍珠一般的粘液和泡沫正從他無法自由閉合的唇間泄露出來。
最後,楊思光看到“自己”像是提線木偶一般,捧起了那顆頭。
然後將嘴唇貼了上去。
他嘗到了屬於自己的味道,以及黎琛口腔裡的棉花填充物,血的鐵鏽味,以及,腐屍特有的甜腥……
因為極致的驚恐而呆滯的那幾秒鐘,他感到有東西從黎琛的喉管中爬了出來,纏住了他的舌頭。
*
【我在這裡。】
【我一直都在你身邊啊,思思。】
*
楊思光發出了一聲前所未有的慘叫。
他跳了起來,然後直接從椅子上摔到了地上。
玻璃罐在他的動作中被甩到了地上,發出了一聲讓他心臟驟停的脆響。
幸好,在咕咚了一聲後,罐子並沒有破,隻是骨碌碌一路滾進了他的床底。
而他……
剛才似乎,隻是做了一個噩夢。
*
“汪汪……汪……”
門外再次傳來了黑狗尖銳的咆哮。
混雜著母親不耐煩的嗬斥。
楊思光滿身冷汗站在房間裡,用力地按住了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他的頭痛得幾乎要裂了。
他又冷又恐懼,身上的襯衫早已變得濕漉漉的,而他甚至不敢打開衣櫃去取乾爽的新衣,因為要開衣櫃就必然要經過那麵鏡子。
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楊思光確實被剛才那個似真似幻的夢給嚇到了。
他甚至不敢去看那麵鏡子,因為他有種古怪的妄想,總覺得當他再次看到鏡子時,鏡子裡的影子可能就跟噩夢裡一樣,正盯著他看。
“汪汪——汪汪汪——”
而門外的那隻黑狗也不知道在發什麼瘋,明明不久之前還嚇得瑟瑟發抖,現在卻在他門外叫得淒慘無比,甚至變本加厲直接用爪子瘋狂的撓起了門。
原本可以不以為意的噪音對於這一刻的楊思光來說簡直就是酷刑,他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心情變得愈格外煩躁不安。
最後乾脆一把扯開了房門,衝著門外怒吼了一句。
“彆叫了!不許叫!你給我安靜一點——”
……
然而,幾乎是在他開門的一瞬間,那震耳欲聾的狗叫聲和撓門聲就戛然而止了。
事實上,在開門後,楊思光壓根就沒有看到那隻發瘋的黑狗。
繼父這時候還在上班並沒有回家,客廳裡隱隱傳來了電視劇的對白。
而當楊思光臉色慘白地循聲望去時,剛好對上沙發上母親驚詫的眼神,還有那抱著狗蜷縮在沙發角落裡的丁小龍詭異的打量。
楊思光的動作凝在了原地。
很顯然,在他開門前,房中的其他人都在客廳,壓根就沒在他門前逗留……可他聽到的狗叫聲和撓門聲又是從哪裡來的?
是丁小龍的惡作劇?
還是……
這時候楊思光的母親儼然也從之前的震驚中回過了神,整張臉瞬間由紅轉青,由青轉白——她暴起時的叫罵聲,比起平常還要高出數十分貝。
“我吵?!艸你奶奶的,楊思光你這是骨頭癢了?敢對我罵人了?!今天一整天就看到你吊喪鬼一樣的臉,怎麼電視機的聲音裡都受不了嫌吵了——他媽的你要是有本事就不要住在老娘的房子裡!你自己有錢裡自個兒買房子出去住去……”
一連串熟練的國罵如同泄洪般朝著楊思光傾瀉而來。
可楊思光卻壓根沒有在意。他隻是臉色鐵青地看著自己的房門口。
他看到了抓痕。
很清晰的,一道一道的抓撓痕跡烙印在老舊木門的表麵,醜陋而廉價的橙黃色木門表麵木茬粗糙。
楊思光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試探性地摸了一下那些細密的抓痕,指腹微微一痛,卻是一根木茬直接刺入了他的指尖,將木茬拔出來時,傷口處凝出一小顆血滴。
就像是丁小龍在遇鬼後,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家是住在四樓不應該有人可以將臉貼在玻璃窗外那樣。
一直到此刻楊思光也十分遲鈍地發現,這些深深的,無比新鮮的抓痕,位置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