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穢宴 黑貓白襪子 105470 字 3個月前

低到就連狗爪子也不至於在這樣的位置,反而……反而是因為嚴重的車禍,全身骨骼斷裂的“人”,若是拖著一身殘破身軀在地上艱難爬行,他能夠到的位置,便是這裡。

*

楊思光在那天終於沒忍住,摔門離開了家。

也許是因為那天母親的謾罵實在太過於尖銳,吵得他頭痛欲裂。

也可能是因為,離家後,他才能暫時去不思考門上的那些抓痕。

他懷疑那是丁小龍的惡作劇——畢竟那時丁小龍剛剛向他表示過房間裡有鬼,以丁小龍的性格故意弄出點什麼來嚇人也很正常不是嗎?

楊思光在心底對自己解釋道,可就連他自己都很清楚這解釋到底有多拙劣。

總之在他終於勉強奪回幾絲清醒後,他才發現自己離開家時,忘記帶了很多東西。

比如說錢包,比如說身份證……比如說,黎琛的眼珠。

在想到最後那一項時,不知道為什麼,楊思光忽的打起了冷戰。

他以為自己是不怕黎琛的鬼魂的,可在夢裡的那件事後……他忽然不太確定這一點了。

*

最重要的是,那真的會是黎琛的鬼魂麼?

那個冷漠,高傲,極端厭惡自己的人……真的可能會對自己,做出那麼不堪入目的行為嗎?

第57章

楊思光在街上徘徊了好一會兒。

他離開家時已經快要入夜了,這個時間段,沒有身份證沒有錢包的他,能去的地方其實並不多。畢竟,他其實也沒有太多深交的熟人,更沒有關係好到足以收容他過夜的朋友。

甚至就連他的手機,其實也沒有多少電了。

就在楊思光盯著自己的手機發呆時,他的屏幕忽然亮了。

是許路。

【“啊啊啊思光啊啊啊,我英語六級tmd又沒過啊啊啊啊,這他媽怎麼辦啊最後一次機會了,這下真的完蛋了啊啊啊——”】

一接通,許路故作誇張的悲憤嚷嚷便落入楊思光的耳畔。

楊思光揉著太陽穴,一時間沒吭聲,隨即便聽到許路又在那頭喊道——

【“我太難受了,思光,今晚約個酒啊我們借酒消愁,不然這日子真的沒法過了……還有你先彆拒絕,你想想平時我也沒強迫過你吧?你這次要是連我掛科酒都不來我可就真生氣了……”】

其實許路家裡開公司,他也多少算個富二代。

很久之前楊思光便知道許路一畢業大概就內定去自家企業當管理層,有沒有學校的四六級,對於他來說其實還真不是很重要。

電話裡許路的哀戚悲憤大概也確實有三分真心,剩下的七分,卻已經算是撩撥。

換成以往任何時候,楊思光大概都會毫不猶豫冷酷地拒絕許路,唯獨這次……

“好。”

他盯著街邊玻璃窗上倒映出來的,那形單影隻的身影,猛地打了個寒戰,然後低聲應道。

*

許路的酒局,一如既往的人很多。

楊思光趕到的時候,酒吧裡早已人滿為患。

楊思光一眼撇過去,許多人看著都有些眼熟。大概也都是許路平時在學校裡結交下來的人脈。不過眼熟歸眼熟,楊思光到底跟許路不同,這些人也就是“眼熟”的程度,正讓他給出名字去結交什麼的,那就是天方夜譚了。

更不要說酒吧的燈光昏暗,各種斑斕光暈在人群麵孔上忽來閃去,映襯得他們五官似乎都隱隱有些錯位迷離,壓根就不可能讓楊思光把自己所知不多的那幾個名字對上臉。於是,他也隻是盯著其他人若有似無的窺探,自行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他其實並沒打算喝太多,純粹隻是為了找個地方消磨一下時間。

同時,也是為了能夠在人多一點的地方整理一下思路。結果剛坐下他手中便被塞了一杯酒,有人擠了過來,衝著他笑嘻嘻一直搭話。

“啊,稀客啊,楊思光,許路那小子說能請得動你,我還以為那家夥又在吹牛逼了。”

靠在肩頭的身體有些涼,同時湧入鼻腔的,是一股濃到近乎刺鼻的香水味。

楊思光身體有些僵硬朝著搭話者望過去,在斑斕的燈光下,那個男生眉眼顯得陌生而又熟悉。

“啊,那個……”

楊思光尷尬地應了一聲,絞儘腦汁思索了一番卻始終沒能想起那人的名字。

偏偏那男生在跟楊思光說話時態度卻顯得格外親昵,毫不見外的樣子。

“哈哈哈,你彆緊張彆緊張,我也是找個地方躲親近,不是特意來灌你酒的。”男生似乎衝著楊思光眨了眨眼,“我就是好奇而已,那個,你跟許路到底什麼關係啊?我看他一直很黏你呢,你看都這時候了也不忘叫你過來——”

男生舉起酒杯擋在唇前,笑眯眯地問道。

楊思光不自覺順著他的目光望向了卡座的另一端,許路正被幾個人簇擁著起哄,並沒有注意到他。

……

“隻是普通朋友。”

楊思光頓了頓,很平靜地回答道。

“呼……”

結果下一秒就聽見身邊的男生長長鬆了一口氣。

“那可真是太好了。”

男生的聲音在那一瞬間,聽上去有些說不出的陰森。

楊思光打了個冷顫,不由再次看向那個男生。可那個男生看著還是跟之前一樣毫無異樣,發現楊思光在看他時,他也坦然地看了回來。

“怎麼了?”

他問。

楊思光沉默地搖了搖頭,正準備說“沒什麼”時,耳畔卻響起了一陣刺耳的歡呼——

“啊啊啊輪到你了!楊思光!你這運氣可真是絕了!”

“對對對,楊思光,快點快點,準備好,你是大冒險還是真心話?!”

“大冒險,還是真心話?!你要好好選哦!”

……

楊思光茫然地看了周圍一圈。

在杯盤狼藉的桌麵上,是一個已經傾倒的空酒瓶,而酒瓶的瓶口如今正對著他。

顯然,這群人之前正在玩遊戲,結果好巧不巧,卻玩到了壓根不在狀態中的楊思光。

“啊,我——”

我沒準備玩遊戲。

楊思光嘴唇翕動了一下,卻沒能發出聲音。

迷離的燈光中,那麼多人的眼睛看上去都像是某種動物一樣,反射著瑩瑩的微光。他們是那麼灼熱地盯著楊思光,盯得楊思光的背脊隱約冒出了一層冷汗。

“楊思光,給個麵子嘛。”

“對啊,你來都來了……”

“都輪到你了!”

似乎察覺到了楊思光的遲疑個,更多的人擠了過來,每張臉上都溢滿了笑容,目光專注且滾燙。

空氣中的酒氣也變得愈發濃重,濃重得楊思光的注意力都渙散了那麼一刻。

“……大冒險。”

他聽到自己喃喃說道。

一瞬間,卡座中爆發出歡呼。

男人,女人,老人,孩童……無數聲音呼嘯而至。

好吵。

楊思光想。

接著,便聽到了那些人衝著他喊出了大冒險的條件。

【“請隨機親吻你右手邊的人三十秒!”】

歡呼聲變得愈發喧囂而尖銳,楊思光甚至有些窒息,而當他終於反應過來大冒險的條件是什麼的時候,剛好便對上了之前跟他攀談的男生專注的凝視。

他右側坐著的……啊,確實就是這個人呢。

發現這一點的時候,那個男生已經站起了身。

一直到這一刻,楊思光才發現對方其實很高。

“來吧。”

然後那個男生便牽住了他的手。

那個男生的手冷得就像是冰塊一樣,楊思光本以為自己的體溫已經很低了,可那個男生在碰觸他的一瞬間,就讓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抱,抱歉,我還是——”

楊思光掙紮著往後退了一步,口中喃喃發出了不成調子的拒絕。

儘管,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會這麼恐慌,這麼抗拒。

可那個男生卻並沒有給他拒絕的機會,或者說,那些聚集在他身邊的人,也不允許他就這樣逃走。

“親一個!”

“親一個!”

“親一個!”

……

不知不覺耳畔的呼嘯聲變得無比響亮,而楊思光的力氣逐漸開始從身體中流走。

“彆怕。”

緊貼著他的男生用力地攬住了他。

“我又不會吃了你,彆那麼怕。”

說話間,男生已經朝著楊思光低下了頭。

而也就在這一刻,楊思光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瞳色異常淺淡的眼睛。

在左眼的瞳孔中,有一道色素沉積。

第58章

一股涼氣從腳後跟一直竄到了楊思光的天靈蓋。

他動彈不得地站在那裡,盯著那個男生看。

怎麼會沒認出來呢?

楊思光甚至感到了一絲不可思議,為什麼會覺得對方那麼眼熟,自然是因為,那個人,長著黎琛的臉呀……不,不不,應該說,那個人,就是黎琛才對。

像是有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屏障猛然間從眼前撤走,楊思光在一瞬,看清楚了許多明明近在咫尺,之前卻完全沒有注意到的細節,他看見了男生脖頸上粗黑的縫線,看到了對方石灰的臉頰,以及厚重粉底下隱約泛起的屍斑。

他還看到了對方變形的頭骨以及鬢角沒有完全擦拭乾淨的黑紅血跡。

黎琛朝著他低下了頭。

像是要吻他……也像是要直接咬住他的皮肉,將生者血氣充盈的血肉一口一口從顱骨上啃下來。

楊思光發出了一聲很低的尖叫,在反應過來之前已經將手抵在了那個人的胸口然後用力地將其推了出去。

出乎意料的是,“黎琛”踉蹌了一下,他看上去毫無防備,竟然真的被楊思光推得向後倒去。

“喂喂——就大冒險而已,又不是吃了你,悠著點啊。”

男生差點直接跌倒在地上,好在最後扶住了卡座的邊緣站穩了。

他看上去有些詫異,然後才抬起頭無奈地看向了驚魂未定的楊思光說道。

“黎琛”不見了。

楊思光的心臟跳的快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以至於周圍的一切看上去都搖搖晃晃的。仿佛正在熱氣蒸騰中不斷扭曲。他驚疑不定的看著麵前的人,無論怎麼看那個男生,都跟黎琛扯不上關係,就是一個普通通的有些眼熟的同係同學而已。

可剛才他明明就……

“就是,開個玩笑而已。”

“楊思光你冷靜點啦,不要太在意。”

“不弄點難度怎麼稱得上大冒險呀……”

……

循著周圍的竊竊私語,楊思光惶恐地環顧四周原本正在起哄的同學。那些人臉上都是一臉錯愕,顯然也都被楊思光剛才那一瞬間的過激反應嚇了一跳,這時候隻得強行乾笑著打起了圓場。

可無論他們怎麼說,氣氛依然變得尷尬無比。

而且,很顯然,在他們眼裡,一切都是正常的。

所有人都不曾看見之前男生身上的變化。

除了楊思光自己。

剛才是幻覺嗎?那真的……真的是幻覺嗎?

酒吧的天花板似乎正在一點點往下沉,耳畔樂隊的咆哮和尖叫更是震耳欲聾,為了配合激烈的節奏,酒吧裡的燈光愈發迷亂閃爍。楊思光眼前泛起了一片精光,口腔裡隱約也浮現出薄薄的血腥味。

“……不然你選真心話好啦?大冒險就算了。”

原本被他推到一邊的男生似乎並沒有真的生氣,看著楊思光一動不動,又笑著走上前來。

“抱歉,我不玩了,我不舒服……我想吐。”

楊思光沒有等他說完便一把揮開了男生伸過來的手。

話音落下,他便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低著頭狼狽地朝著酒吧外衝去。

*

楊思光是真的吐了。

隔著牆壁,酒吧內那一陣陣鬼哭狼嚎總算遠去。

楊思光將手抵在牆壁上低頭看著馬桶,那裡頭隻有他嘔出來的酸苦胃液,以及零星幾團看不出形狀的食物。

他想了想,想起來那是之前在殯儀館裡黎帛遞給自己的點心。

對了,好像從那之後自己就再也沒有吃過彆的東西了,而且沒有覺得餓。

所以……

也很有可能,是因為低血糖產生了那麼幻覺吧,畢竟不久之前剛剛因為低血糖而暈倒過。

楊思光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

總算香味裡的東西全部吐完之後,他覺得自己稍微好了一點,強打起精神來看。搖搖晃晃的走出了廁所——

然後剛好對上了許路詫異的臉。

“楊思光?你來了?!”

許路手裡還拿著手機,看著是在撥號。看到楊思光後邊飛快的熄滅了屏幕,臉上也泛起一抹驚喜來。

“太好了!我本來還以為你準備放我鴿子了。正在這兒準備準備打你電話來著。”

聽到這句話,楊思光怔了一下,勉強地扯了扯嘴角。

“我早就來了。”他淡淡道,“當時有跟你打了招呼,不過我看你跟朋友在一起聊的還挺開心的,就沒湊過去,不過我今天不太舒服就不陪你喝酒了,你們慢慢喝,我就先走……”

許路卻在這時詫異滿滿地打斷了他。

“朋友?什麼朋友?我一直就蹲酒吧門口等你呢。”

“可是你朋友不是挺多的嗎?一直就擠在那裡……”

楊思光下意識地開口,可說著說著,聲音不由自主地輕了下去。

越過許路的肩頭,他遠遠地便看到了酒吧。

那裡燈光昏暗,樂聲婉約。

成雙結對的人窩在高高地座椅內竊竊私語。隻有靠近酒吧吧台位置的燈光稍稍明亮點,吧台內酒保輕聲細語向單身等著搭訕的客人推薦著雞尾酒……

這裡更接近於沙龍,而非那種嘈雜喧囂的酒吧。

或者說,根本就不是楊思光之前待的酒吧。

那裡明明就是個人影幢幢鬼哭狼嚎的地兒,自己走進去時候就被燈光刺得睜不開眼隻能勉強跟許路打了個招呼……不,不對,當時站在那裡跟著一群人勾肩搭背大聲嬉笑的人,真的是許路嗎?

楊思光的冷汗倏然浸透背脊,而身側的許路卻恍然未覺,依然在喋喋不休拚命解釋著。

“我怎麼可能跟一群人混在一起,又不是去唱ktv,而且我這回喝酒就是因為六級沒過,這種丟臉的事情,我怎麼可能叫一大堆朋友來看我笑話啊?思光你這到底是在找借口還是看錯人了啊?真是的,我可要冤枉死了……”

就這麼過了好一會兒,許路一直沒有等到楊思光的回應,再轉過頭,才看到身側那人麵白如紙,一整張臉沒有絲毫血色,這才隱約察覺到了不對。

“額,我,我也沒有怪你的意思啊,我就是……你沒事吧?你現在看著好像……”

許路的話頭頓了頓,顯然是這時候終於想起來,楊思光之前就跟他說過自己不舒服。

“嘖。算了,不喝酒就不喝酒吧,你這樣子看著也太嚇人了。”

他陡然改了話題。

楊思光看著許路抬手又看了看時間,遲疑了幾秒鐘後,後者輕咳了一聲,然後帶著一絲肉眼可見的緊張,許路佯裝鎮定地衝著楊思光開了口。

“不過這時間,也太晚了。我看你現在隨時能暈倒的樣子,留你一個人我也不放心,要不……要不你今天晚上先跟我一起回宿舍湊合一下?”

許路乾巴巴地說道,眼神有些閃爍。

不用了——

按照平日的習慣,楊思光險些就這麼脫口而出。

可偏偏就在這一刻,酒吧門口的玻璃門似乎晃動了一下。

楊思光已經無從去判斷,究竟是自己精神過度緊繃,亦或者是低血糖產生的幻覺,當然也有可能是他真的撞到了鬼,在那一瞬間他確實看見在酒吧的玻璃門倒影裡,仿佛有一道修長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

他毛骨悚然地打了個冷戰。

然後他意識到,至少在這個夜晚……他一點都不想給一個人呆著。

“好。”

然後他聽到自己對許路說道。

*

很顯然就連許路自己都沒有想到,楊思光真的會答應跟他回宿舍。

回去的一路上,男生都顯得有點興奮過度。

簡直就像是怕楊思光中途反悔,一出酒吧的門,許路便飛快地打了個的士將他和楊思光一同送回了A大的宿舍樓下。

因為時值大四,宿舍樓的管理相當鬆懈。不多時楊思光便已經被許路領著,坐到了他們宿舍的下鋪上。

按照許路的說法,這時他的另外幾個是室友,都已經不怎麼回來住了,於是整間宿舍裡便隻剩下了他一個人樂得自在。

“……那幾個家夥交女朋友的交女朋友,在公司當廉價實習生的當實習生。反正我都好久沒見到他們了,你也彆太拘謹,找個自己喜歡的地方睡下就行。哦,對,被褥都是新的,我給你鋪上!”

許路來時還有點激動,可等楊思光人真的到他宿舍樓裡了,他卻表現得有些手足無措,從衣櫃裡取出了被子和床單抱在懷裡,眼巴巴地看著楊思光。

楊思光這時也顧不得矜持。

從酒吧一出來之後,他的頭痛又開始複發,眼眶也連帶著一直在脹痛。

這時候他隻想找個地兒躺下來好好睡一覺。

最好,還可以不要再做噩夢,不要……不要再被曾經期待的人糾纏就好。

所以他最後也隻是隨意指了靠近門口的一張下鋪,自己取了被子床單鋪好後便頹然地躺了上去。

許路在這時相當殷勤地給他端來了水,跟前跟後,眼睛精亮,神采奕奕,渾然沒有之前在手機裡痛哭自己六級失利時的痛苦。

見他如此表現,楊思光也隻能勉強自己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了一會兒,正在他神思恍惚的時候,卻猛然間聽到身旁那人語氣凝重地問道。

“那什麼,思光啊……我要是問了,你彆生氣啊。”

“嗯?”

“就是,那個,你跟黎神,他真的沒啥關係吧?”

楊思光陡然一驚,早已魂遊天外的靈魂猝然落回了體內,他猝然轉頭望向了許路,隻見那人正坐在他對麵的床上。上鋪的影子落在男生臉上,讓他的表情有些意味不明。

“為什麼突然這樣問?”楊思光喃喃地問。

“自從黎琛去世之後,全年級好像就你……就你一個人,像是完全失了魂。我看他哥那天來學校都比你冷靜很多。說起來,這兩天你連陳教授的課都沒有去吧?你論文不是還在他手裡過?你之前可不這樣。”

楊思光恍惚了一下,這才想到自己這兩天確實還有幾節課。

而他早已拋之腦後。

“還有,其實我早就覺得,你之前似乎就對黎琛有點在意。黎琛那個人,咋說呢,我也老覺得他對你也有點說不上來的感覺……反正總覺得他有事沒事就要往你那瞄一眼,我之前跟你一起泡圖書館,好像還被他瞪過。”

“……”

“咳,剛才的話,你可以當我沒說……總是,你要是真遇到什麼問題,就跟我說好了。好歹,我們也是朋友嘛。”

許路結結巴巴說完落後。

宿舍裡沉默了很久很久。

許路訕訕笑了一下,沉默地去關了燈。

然而,就在黑暗籠罩宿舍後一小會兒,楊思光恍恍惚惚地,開了口。

“我想問你……”

“問,問我什麼?!”

許路一下子精神了。

楊思光的聲音卻一如既往的縹緲。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你去世了。有人偷偷摸摸地,取走了你屍體上的一部分,留在了身邊……你會生氣嗎?”

“額,那人是跟我有什麼仇怨嗎?”

許路問道。

楊思光沒回答。

他便繼續道:“甚至都不給我留全屍嗎?這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聽到許路的回答,楊思光隻覺得自己內臟似乎被絞緊了。

“偷屍體的那個人,原本也沒有想太多,他隻是想留個念想,而且他其實還有很多話,想對死去的那個人說。”

隱約間,楊思光能感覺到,一道視線在黑暗中落在了他的身上。

應該是許路吧。

“我覺得,你這問題,問得有點超綱呢……”

許路遲疑了一下,才在另外一張床上小聲回答道。

“不過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我小時候的事了。那時我外婆過世了,我媽帶著我回了老家奔喪。其實老家那地方我每年寒暑假都要回去,熟得很,不僅我外婆平時也特特特疼我你知道嗎。結果唯獨那次我回去,當場燒得打擺子,晚上還夢遊,說夢話……後來回了城,我也一直不見好,反正把我媽蒸騰得不輕。”

“後來沒辦法了,找了看事的人,你猜怎麼著,我當時差點嗝屁,是因為奔喪的時候,被我外婆纏上了……”黑暗中許路的聲音輕和而平緩,絲毫不見他平日裡的咋咋呼呼。

“據說,我外婆是想帶我走。”

隻是他說的話,卻讓楊思光不由哆嗦了一下。

“那陰陽先生說,幸好找他找得及時,不然,我可能真的要我外婆給領到陰間去……你彆說,當時我媽都不樂意了,畢竟誰都知道,我外婆真的很喜歡我。對我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你說就這麼一個慈愛我,心疼我的人,怎麼就要把我往死路上領呢?”

“然後那先生就跟我媽說了,人死後,要是執念深,便會化鬼。可鬼,和人,其實是不一樣的。鬼不過是亡者殘留在世間的執念。所以它們其實什麼都不會顧及,貪,癡,狂,嗔……這是它們的劫。”

“活人一旦死了,便是一切的結束,生者跟亡者從來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死就死了。鬼和它生前的那個人,根本就是不同的存在。所以無論有多少話想說,人活著的時候沒吭聲,死了以後便也傳不到了……就算那人還能聽到,它也不會懂的。”

“這樣……”

楊思光當然聽出了許路謹慎而隱晦的提醒。

他乾澀地應了一聲,將胳膊肘搭在了眼上,好讓自己的眼眶不要那麼酸。

鬼和人是不一樣的。

其實到了這一刻,楊思光隱約已經感覺到了這一點。

想到這裡,他不由地長長歎了一聲,胸口又悶,又重。

他沒有再繼續開口。不知不覺中,早已疲倦萬分的他,便睡了過去。

*

睡夢中,楊思光依稀又回到了那間嘈雜無比燈光閃爍不休的“酒吧”。

周圍還是擠了很多人,隻是這一次,楊思光終於看清楚了他們的“真容”。

是紮得很精細的紙人。

一隻又一隻紙人被懸在半空,隨著空氣流動,緩緩晃動著垂落的肢體,毫無力道的脖頸微微向下垂著,用墨汁畫上去的五官幽深,笑容呆板。

而楊思光正跟那個人麵對麵站著,後者冰冷的手掌正捧著他的臉,隨時會俯下身將冰冷的嘴唇貼在他的臉頰上。

“黎琛。”

楊思光直直地望向了麵前的亡者。

他小聲地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鼓足了勇氣,慢慢抬起手,環住了那個人的腰。

“黎琛……”

楊思光可以感覺到那人身上釘了許多的鋼釘,殘破的屍體上還有很多粗糙的縫線。

在楊思光反抱住他的那一瞬,黎琛的動作也像是按下了暫停鍵,僵住了。

“對不起,我錯了。”

楊思光聲音沙啞,對著麵前的鬼魂說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留下你的眼珠,你很生氣,所以才會各種嚇我,對不對?”

“我我會把你的眼珠還回去,我會的,所以……所以你安息吧,好不好?我想,其實你應該也已經原諒我了吧?所以才會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來幫我出頭,將我帶離那些討厭的人……”

“我很抱歉,黎琛。”

“所以,不要再嚇我了……我已經知道……我已經知道錯了。”

等了許久,楊思光也沒有等來黎琛的回應。

隻覺得黎琛的頭正慢慢垂下來,沉重地壓在了他的肩頭。

【不會……$@原諒……*&%¥……】

楊思光的血液瞬間冷了下去。

【我%$#*……你……】

【永遠……】

惡鬼含糊不清地,衝著他呢喃不休。

*

一股強烈的寒意讓楊思光在沉沉的睡夢中打了個哆嗦。

神智一點點從渾濁陰森的噩夢中上浮,片刻後,楊思光的眼睫翕動了一下。

他無意識地睜了睜眼,透過渾濁的視線可以看到周圍還是一片昏暗,顯然此時依然處於夜深人靜的時分。

是夜太深所以氣溫低麼?

楊思光轉了個身,在昏沉的睡意中蜷縮起了自己的身體。

也就在同一時刻,他聽見自己上鋪也“嘎吱”了一下,似乎也有人跟他一樣,在深夜的寒氣中翻了個身。

那一瞬間,他還沒有太在意那個小小的聲音。

然而就在就在楊思光即將再次滑入睡意最深處的時候。

“嘎吱——”

上鋪的木板又響了。

而這一次,楊思光隱隱約約感覺,在上鋪的邊緣,似乎有人正在慢慢下床。

楊思光皺起了眉頭,冥冥中感到了一絲不協調。

因為跟室友關係不好,他很早就已經搬出了宿舍,所以,也很久都沒有體會過宿舍上鋪的人來來回回折騰的感受了……許路不是說,他室友基本上已經不會回來住了嗎?

“嘎吱——”

然後,又是一聲。

上鋪的那個人動作顯得有些過於遲緩了。

下個床的功夫已經拖延了好一會兒,此時他正直直地掛在樓梯上,也在下鋪的楊思光身上投下了一道朦朧的影子。

楊思光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一點。

室友的身上有種他很熟悉但是不喜歡的氣味,他下意識地勾起了肩膀,然後,往床鋪的角落裡縮了縮。然而,沒縮動。

似乎有什麼東西擋在了他身後,讓他沒法再往後退。

這次楊思光終於驚醒了過來。

他猛地睜開了眼睛,然後便對上了一張煞白的臉。

是許路。

“唔——”

倏然看到床上忽然多出來了一個人,楊思光嚇得差點尖叫。可許路似乎也預判到了這點,壓根沒等楊思光發出聲音便伸出手一把捂住了前者的嘴。

【“噓——”】

許路的手冷得就像是一塊冰,而且,他整個人也一直在發抖。

在因為剛剛睡醒而一片朦朧的視野裡,男生的臉因為極度緊張,看上去甚至有些扭曲。

【“不,不要動。”】

楊思光看著他艱難地衝著自己比劃著,眼眶處似乎有什麼東西閃亮了一下。

看著像是被嚇出來的眼淚。可到底是什麼能讓許路變成這個鬼樣子……

“嘎吱——”

又是一聲木板的摩擦聲。

這次輪到楊思光身體完全凍結了。

因為那木板不再是上鋪發出來的,而是……而是他正在睡著的這張床發出來的。

之前一直垂在上下鋪樓梯上的“東西”,已經爬了上來。

楊思光此時是背對著那玩意的,但毫無疑問,許路是能看到它的。所以不久前還在打手勢讓楊思光不要發出動靜的許路,這時候整個人就像是糠篩般抖了起來。

楊思光不知不覺屏住了呼吸。

然後,一隻冰冷的手,慢慢從他身後探出來,攀上了他的肩膀。

第59章

楊思光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氣味。

冰冷,微微的腥甜,夾雜著消毒劑,福爾馬林的氣味,還有怎麼用防腐劑都遮掩不了的淡淡腥甜屍臭。

冷汗已經完全浸透了他的衣服,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慢,周圍的一切都像是退了色,唯有皮膚跟屍體接觸時那特殊的觸感,鮮明到仿佛能刻入他的腦漿。

屍體的手攀著他的肩膀一路往前,胳膊肘處粗糙的縫線摩擦著楊思光的脖頸。

寒意透過皮膚直接滲入喉管,以至於楊思光的呼吸逐漸開始變得困難。

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做噩夢,又或者是因為某些病理原因產生了妄想……然而,圍繞著他的一切又是那麼真實。

他麵前因為恐懼而神色扭曲的許路很真實。

冷冰冰,沉甸甸壓在他背後的屍體也很真實。

包括黎琛的屍體慢慢張開掌心,展露在他麵前的那顆眼珠……也真實得不可思議。

擱在屍體青灰而乾燥的手中,已經脫離身體很久的那顆眼珠依舊顯得濕潤新鮮,唯有耷拉在後方的神經束已經被泡得變了色,從最開始的暗紅色變成了一種泛著灰的肉色。

“黎琛”將他的眼珠重新帶給了楊思光,似乎是在用鬼魂特有的方式提醒著楊思光,自己不會放過他。

楊思光的心臟跳得已經開始微微發疼,長時間不自覺的緊繃更是讓他的肌肉都有些痙攣。而也就是在這一刻,在那顆眼珠展露在他麵前的時候,許路終於徹底崩潰了。

“啊啊啊啊鬼啊啊啊啊啊——”

男生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叫,從床上直接跳了起來。

楊思光隻來得及看到許路撩起了枕頭,用力地砸向了某處,下一秒他便被那人一把從床上拽起,直接拖到了地上。

“有鬼啊啊啊啊啊——”

許路依然在尖叫,掌心濕漉漉的全是汗水,卻像是鐵箍一般死死地卡住了楊思光的手腕。

房間裡此時已經白霧四溢,寒意徹骨。

楊思光被許路拽著,一把拉開了寢室門逃到了門外。離開的瞬間,楊思光下意識地往身後看了看,正好看見了那道伏趴在寢室地板上的影子。

之前在葬禮上,楊思光並沒有看到黎琛的遺容。

然而,他想,那應該就是鬼影現在的模樣吧。

那人在火化前已經進行了艱難且昂貴的遺體修複,斷裂的肢體都已經重新縫合,乾癟粉碎的顱骨也塞進了滿滿填充物。隻是那人空洞的左眼處,如今是依然隻有一團濃重的黑,粘濕的黑血正連綿不斷地從眼窩深處湧出來,之前楊思光嗅到的屍臭味正是從此而來。

仿佛是察覺到了楊思光的凝望,鬼影也在此時抬起頭來,深深地望向了曾經的兒時友人。

楊思光的心瞬間一顫,可小一秒許路就將他直接拖出了門外。

“砰”的一聲,或許是因為害怕鬼影追出來,寢室門被許路一腳踢過去,重重地關上了。

再轉頭,寢室外依舊是一片寂靜的暗夜。

連接著數間寢室走廊天花板上亮著暗沉沉的昏黃燈光。

一眼望過去,沿著走廊的一排的寢室內都是一片寂然的漆黑。仿佛沒有人察覺到外麵正有人發出恐懼的尖叫。

一切都太安靜了。

安靜得宛若墳墓。

可這時無論是楊思光還是已經被嚇瘋的許路,都顧不了那麼多。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為什麼打不通110,為什麼沒有信號!”

許路拽著楊思光朝著走廊儘頭狂奔,一邊跑一邊顫抖著擺弄著手機。

屏幕上始終顯示著“電話無法接通”。

許路的聲音裡逐漸染上了哭腔。

“有鬼,我靠,真tm有鬼——”

他嗚咽道。

“楊思光,這他媽到底怎麼回事啊啊啊?!”

在朝著寢室樓外逃跑的同時,許路語無倫次地跟楊思光解釋了一下自己在他床上的緣由。

許路說,他是因為夜間寢室的氣溫莫名驟降,被活生生凍醒來了。

隻是他實在懶得去拿新的被褥,於是乾脆卷著鋪蓋往楊思光的床上來。

“……我推了你好久,你也沒醒,而我當時實在太困了就乾脆在你旁邊睡下來了。”

“結果我剛躺下就覺得好像有人在看我。我當時還以為是你。”

“可等了好久,我被盯得全身發毛,再轉過頭去看,才發現……床邊竟然有個人。”

“瞪我的根本就不是你,是它。”

“嗚嗚嗚那根本就不是活人吧?!一看就知道根本就不是活人!老天,怎麼就輪到我了?我真的沒想過撞鬼啊太可怕了嗚嗚嗚……”

哭到一半,許路的聲音忽然卡了一下。

而同一時刻,楊思光也瞬間停下了腳步。

他當然明白為什麼許路噤聲了。

他們這時已經快要跑到樓梯口,準備直接下樓,然而就在他們下了半截樓,一拐彎準備跑到下一層的時候,就見樓梯口處,正趴著一道崎嶇的影子。

因為所有的關節都已經斷裂和嚴重錯位,還有大麵積的肢體撕裂……它隻能趴在地上。

在車禍摩擦中大量皮肉早已從肉身上剝離,他隻能一節一節階梯,朝著他們爬過來。

身後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血痕。

然而,那人的動作,竟然是迅捷的。

迅捷到好像一眨眼,它就直接來到了楊思光和許路的麵前。

“啊啊啊啊——”

許路發出了好像能撕裂聲帶般的慘叫。

而楊思光也是遍體生寒。

他當機立斷,直接轉身朝著來時的路狂奔而去。

然而耳畔汙血橫流時候黏膩的聲音卻始終陰魂不散……

“滴答……滴答……”

陰沉的夜色裡浮起了腐臭的血腥氣。

楊思光的餘光一瞥,便看到自己身側的台階上也開始不斷往下流淌黑血。

他心中猛然騰起一股極端不妙的預感,果不其然,正當他們準備上樓時,隻見上一層階梯的平台處,也出現了一道熟悉鬼影,正一點一點朝著他們逼近。

“鬼,鬼啊——”

許路似乎是真的嚇哭了。

“冷靜一點。”

楊思光的頭痛逐漸開始加重,他咬著牙關喃喃衝著身側快要崩潰的男生說道。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準備另尋出路時,楊思光也看到了,那讓許路徹底崩掉的原因——還是鬼影。

在上下樓階梯都已經被徹底堵住的同時,寢室走廊的兩端,出現了兩道猙獰血腥的影子。

更加糟糕的,是隨著鬼魂不斷逼近,原本就已經非常昏暗的走廊燈,竟然一盞接著一盞,風中之燭般漸次熄滅了。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救命!”許路尖叫了起來。

寒冷挾裹著濃重的黑暗,一點點沁入楊思光的皮膚。

這一刻,即便是楊思光也禁不住發出了一聲壓抑的低呼。

“好了——給我閉嘴!”

在黑暗即將隨著鬼影徹底吞沒兩人之前,楊思光推了一把許路,然後抓著那人的領口咆哮了一句。

許路終於安靜了。

雖然他看上去也像是徹底宕機了。

男生喘著粗氣,像是一隻被路燈照個正著的青蛙,唯一能做的隻剩下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地看著從四麵而來的鬼影。

“完蛋了,我們死定了……我……我死……死定了……”

細若遊絲的哭泣從他唇縫中擠了出來。

楊思光咽了一口唾沫,反手握住了許路的手腕,然後毫不猶豫地跑到了離他們最近的一扇宿舍門前,瘋狂地敲起了門。

“有人嗎?有人嗎?讓我們進去——讓我們進去避一下!!”

楊思光大喊道,同時在心裡不斷地祈求,有人能夠開門好讓他們到房間內部躲一躲。

雖然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嗎,他的這個想法其實相當渺茫,然而,就在幾秒鐘之後,他聽見了一陣腳步趿拉的聲音。

“哢嚓”。

然後是宿舍門的鎖被打開時,特有的清脆聲響。

宿舍門倏然打開了。

許路和楊思光重心不穩,齊齊跌進了室內。

來不及道謝,許路反手便用力摔上了門,並且一把將門鎖反鎖。

“哥們,大恩不言謝,這事說起來玄乎你可能不信但是……”

許路轉過頭,神色陡然巨變。

“……但我們確實撞見了鬼。”

完全是出於慣性,他才說完了自己最後一句話,聲音抖得幾乎不成調子。

映入他眼簾的寢室異常熟悉。

那位替他們開門的“仁兄”早已不見蹤影。

他能看到的,隻有之前他們因為驚慌失措掉在地上的被子,歪歪斜斜,被踢到一邊的椅子。

而在原本趴著鬼影的位置,則是一隻鬆軟的,布料都已經洗得微微發白的枕頭。

*

楊思光和許路感覺自己剛才被鬼追著仿佛已經跑了半裡路。

然而再次回到室內,才發現,這裡就是許路自己的寢室。

鬼打牆了。

楊思光因為運動過量,隻能急促的呼吸著。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現在一點也不意外。

就好像冥冥中,他早已預料到,自己恐怕根本就逃不掉。

*

“砰——砰——砰。”

就在楊思光與許璐麵麵相覷,心驚不已的時候,他們的寢室門外忽然傳來了一聲又一聲均勻的敲門聲。

許路“嗷”的一下,跳了起來。

就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許路攀著楊思光,連連向後退去,最後一直退到了寢室儘頭的窗口處。

退無可退,許路終於絕望地停下了腳步。

他整個人神色驚慌地望向了門口,仿佛自己之前隨意的門口,此時已經變成了什麼怪物的血盆大口,一旦靠近就會被其徹底吞噬。

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廊上的燈已經全部熄滅了,唯獨他們門前的燈,竟然還亮著。

隔著質量並不好的寢室門縫隙,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他們的門前立著一道影子。

濃黑。冰冷。

佇立不動。

少許黑而腥的血液,順著門縫緩緩地流淌進寢室。

而與此同時,那已經來到了他們門前的“東西”,還在有規律的,一下又一下,木僵地敲著門。

“砰——砰——砰——”

“砰——砰——砰——”

……

“這到底算什麼……”

楊思光聽到許路喃喃自語。

許路的臉已經沒有了一絲血色,看上去已經嚇得完全失去了理智。

在楊思光來得及反應前,他就已經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聲音無比尖銳。

“你之前說……說什麼你偷偷藏起了彆人的屍體一部分,你說的,該不會是真的吧?現在我們該不會真的……真的鬼纏上了?”

許路的喉頭顫抖。

“我之前每次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就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許路喃喃說道,因為過度驚恐,就算是楊思光也已經很難分辨,他究竟是在自言自語。還是質問楊思光。

“那人……那個人總是在瞪著我,好像要把我吃掉……”

“許路,冷靜一點。”

楊思光剛想開口安撫許路,門口的敲門聲卻在瞬間變得異常粗暴。巨大的敲擊聲震得整間寢室好像都在抖,而與此同時,粘稠的黑血仿佛帶有自己的神智一般,竟然化作了一道長長的血線直接朝著楊思光的方向浸來。

“不行!不,不行!不能留在這裡!”

許路看到眼前的一幕幕,嚇得乾脆跳了起來,坐上了寢室的窗台。

“砰砰砰砰——”

“……%%#@(……思……思思……*&¥%#3……”

敲門聲變得震耳欲聾,中間間雜著許多含糊不清的,來自於鬼影的呻吟。

楊思光也禁不住又往後靠了靠。

然後他就聽到了玻璃窗被打開時的聲音。

是許路開了窗。

他這時大半個身子都已經跨在了窗框上,見楊思光看他,他便顫抖著開口道:“就,就二樓……”

“鬼堵了上下樓和走廊,現在想要逃出去,唯一的辦法就是直接從窗戶翻出去了。”末了,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一般,許路又快速解釋道,“反正就二樓,而且我寢室下麵就是花壇種了那麼多花,就算跳下去,頂多也就是骨折,所以,所以……沒事的……一定沒事的。”

說罷,他朝著楊思光也伸出了手。

“來,我們一起跳好了。”

他說。

*

楊思光沒伸手。

他的頭已經痛到快裂了。而之前被黎琛撫摸過的每一寸皮膚都像是浸入了液氨,凍得仿佛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

門外是震耳欲聾的鬼敲門。

門內是已經神誌不清,嚇到精神崩潰的友人。

楊思光喘著粗氣,知道許路其實說的也沒有錯,他的寢室確實就在2樓,底下是一層厚厚的草墊,跳下去可能是最好的選擇,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沒有辦法答應許路的建議。

“砰砰砰——”

然後,就在這時,敲門聲戛然而止了。

楊思光的心頭一顫,猛然轉頭去看寢室門。

然後他便看到門上的把手緩緩地轉動了起來。

“哢嚓。”

門鎖自動地開了。

*

楊思光的呼吸在那一瞬間近乎停止,偏偏也就在這時,之前逃亡時一路都沒有任何信號的,手機自行地響了起來。

然後又在主人完全沒有碰它的情況下,自行接通了通話。

“喂,你好?請問你是楊……楊思光同學嗎?”

他沒有開免提,但是在如此死寂的夜裡,話筒裡的聲音異常清晰。

沒等楊思光回答,那頭的人就已經帶著幾分急切和無奈,自行說了下去,好像生怕楊思光會中途掛電話一樣。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這裡是藍太陽酒吧,你的朋友,也就是許先生,許路,他現在在我們這裡喝醉了,我們唯一能聯係上的親友隻有你,請問你現在有時間過來一下把許先生接走嗎?”

*

“許路?”

楊思光盯著自己麵前的手機,徹底呆住了。

他喃喃重複道,但是電話那頭的人顯然理解錯了這聲的含義,隻聽到對方如釋重負地開口道:“是的,是的,就是許路,他是我們這裡的老客人,但是吧,咳咳,畢竟我們這裡就是間酒吧,實在不好留他過夜。你看,酒吧要打烊了,他醉得真的很厲害……而且他今天一整個晚上都在這等你……”

……

楊思光沒有聽清酒吧的人又說了什麼。

他隻是感到非常虛弱,也非常冷。

如果,電話裡說的是真的。

許路一整個晚上都還在酒吧,那麼之前,他身邊的“許路”,又是……什麼?

一邊這樣想著,楊思光一邊非常遲緩地轉過了頭,慢慢望向了自己身側。

那裡與一個人也沒有。

敞開的窗子外吹來泛著草木微腥的溫熱夜風。

他所在的房間裡一片空空蕩蕩,在靠近牆邊的位置,稀能看到鐵架雙人床在經年歲月中留下來的印記,但現在,那幾張床早已被人撤走。

這裡打掃得很乾淨,隱約還能嗅到些許,84消毒液留下來的氣味。

顯然,清理的工作是在不久前完成的。

而楊思光在這時已經循著夜風望向了窗外。

這裡壓根就不是幾分鐘前他所在的二樓寢室。

這裡位於整棟宿舍樓的最高層。

而下方剛好對著單車停放用的水泥坪。

*

楊思光按住了自己的太陽穴。

他的身上依舊還殘留著鬼影帶來的寒意,指尖冷得宛若結冰。指腹之下,額角的血管一直在突突跳動,帶來了令人頭暈目眩的劇烈疼痛。

楊思光踉蹌著離開了窗口。

他再一次對周圍的一切都產生了懷疑。

這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

他分不清……一點也分不清了……

巨大的恐懼感衝刷著他搖搖欲墜的精神,而也就在這一刻,夜風吹過窗欞,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從窗外緩緩推動,合上了楊思光差點一躍而下的那扇窗。

楊思光猛地打了個哆嗦。

“彆,彆過來。”

他不受控製地對著空空蕩蕩的窗外大喊了一聲。

然後便猛然轉過身一把推開了緊閉的陌生寢室門便衝了出去。

結果,他一跨出門外邊直接踢到了什麼東西,整個人不受控製直接摔在了地上。微枯的花朵在地上碾碎,同時響起的,則是一連串清脆作響的玻璃破碎聲。

刺痛襲來的同時,楊思光驚恐地看向地上,這才發現是什麼絆倒了自己。

那是已經不太新鮮的白色花束,還有大大小小,放置在防風玻璃罩裡的白蠟燭,除此之外,還有被花束蠟燭環繞的大大小小相框。相框上的人截取自A大各種比賽,運動會和頒獎典禮,而不同場景下,人卻始終是同一個。

是黎琛。

*

“誰啊?這一大清早的在外麵摔東西,有病吧——”

就在這時,靠近楊思光不遠處的一扇門被打開了。

一個男生睡眼惺忪地探出頭來,滿臉不耐煩的罵道。

然而在看到躺在地上的楊思光時,那人臉色驟變,頓時發出了一聲慘叫。

“我艸!我艸!你誰啊?!”

……

那人顯然嚇得不輕。

楊思光卻在此時清楚的意識到,為什麼那個人會嚇成這樣。

原因簡單得近乎可笑。

在黎琛以那麼慘烈的死法去世後,他的寢室便被騰空了。隻有許多崇拜他的人,會在黎琛的寢室前留下紀念用的花束和蠟燭。

很溫馨,很令人感動。

隻是在這一天……逝者曾經緊鎖的寢室門卻莫名被人打開了。

還從裡頭跑出了一個人摔在地上臉色死灰,而且全身是血。

*

……

幾個小時後——

A大,輔導員辦公室。

楊思光佝僂著身體,一動不動地蜷縮在辦公室的角落裡。

“楊同學,你現在感覺好點了嗎?”

麵前的輔導員盯著楊思光看了一會兒,無聲無息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強行擠出了一個假笑。

他拉過了電腦椅,坐在了楊思光麵前。

明明楊思光一聲不吭,他卻依然自顧自地說了起來:“你之前被玻璃劃到了吧?醫務室幫你處理了,不過之後我覺得你最好還是去一下醫院。”

“……”

“你彆那麼抗拒,你一直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這點學校是看在眼裡的,所以你彆怕……我其實也就是想聽聽你的感受和想法。黎琛同學的寢室已經清空上鎖了,你怎麼忽然想著跑進去的?是……是覺得很好奇,還是說,想找點刺激?”

輔導員試探著開口道,目光凝在楊思光的臉上,企圖找到些端倪。

但他還是失敗了。

麵前的年輕人神色恍惚,臉色更是差得讓輔導員整個人都心驚膽戰的。

“我理解,你可能現在不太想說話,但我其實真的很關心你。畢竟以你平時的表現,真的不像是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人。”

依然沒有回應。

輔導員在心底直歎氣。

再開口時,聲音裡也多了幾分凝重。

“黎琛去世這件事……我是知道的,給學校裡很多同學都造成了巨大打擊。但是校方之前也給了明確的告示,不許任何人再就同校同學的死亡多生事端,違背規定的人肯定是要記過的。楊同學,你都已經大四了,這種關鍵時候搞出這種事情來,其實我是很為難的……”

眼看著楊思光依然是那副目光空洞的模樣,輔導員的眉頭也不由地皺了起來。而就在他準備繼續開導,好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然後,壓根沒等輔導員回應,教導處的人推開了門,領著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進了辦公室。

“小王,這裡暫時沒你的事了。”

一改平日的官腔,教導處的來人語氣溫和而急切,對著輔導員開口道。

“黎琛的家屬過來了……讓他跟楊同學談一談就好。”

話音落下,教導處那人便諂媚的對著男人笑了笑,隨後將輔導員強行拽出了門外。

第60章

楊思光聽到自己的輔導員似乎跟教務處的人嘀咕了兩句。

但很快那人就被拽到了門外。

隻留下來人留在了辦公室裡,沒有了輔導員的嘮叨,整間辦公室似乎都安靜了許多。高大的男人就那樣站在門口,似乎是打量了他幾秒鐘,然後才慢慢走上前來,坐在了輔導員之前的座位上。

“你還好嗎?楊思光。”

楊思光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那聲音讓他漸漸地回過了神,他緩緩抬起頭,對上了來人帶著擔憂的眼睛。

“黎……帛……”

楊思光恍恍惚惚地開口,喊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黎帛看上去跟上一次見麵時,似乎沒有太大的區彆。

但是楊思光總覺得,對方在短短幾天裡竟然顯得憔悴了不少,當然這也有可能跟黎帛腕間的紗布有關——事實上,男人的整隻手臂都被雪白的紗布緊緊纏住,紗布一直延伸到了西裝袖口的深處。

代替男士香水的,是消毒水和傷藥的味道。

黎帛身上顯然不是什麼小傷。

注意到了楊思光的視線,黎帛聳了聳肩,淡淡笑了一聲。

“出了一點小意外,”他解釋道,頓了頓,他又補充道,“打火機爆炸,燒傷了手,按照醫生的說法,應該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好。”

提及自己的傷情,黎帛的語氣十分平靜,隻是眸底的神色略微暗沉了一瞬。

楊思光嘴唇翕合了一下,按照一般的社交禮節,他至少也該對黎帛說聲“好好保重”才對,然而剛剛經曆過那樣一場恐怖的撞鬼後,他已經被死一般的疲倦徹底攝住了。

大腦空白,神誌恍惚,就連思考都變得很困難,更不要說開口說話了。

當然,黎帛看上去也不是很在意他的沉默。

“校方跟我說有人闖進了黎琛的寢室,我就來看一看……沒想到那個人會是你。”

黎帛歎了一口氣。

“你彆太緊張,沒事的,之前說什麼處分,也是我們跟學校要求的,畢竟作為家屬,我們實在是不想有人利用黎琛去世這件事充當熱點來進行炒作。但我相信,你是不會那麼做的。你忽然去黎琛生前的寢室,一定不是為了那麼無聊的理由……你是有原因的,對嗎?”

聽到最後一聲隱晦的詢問,楊思光的身體輕顫了一下。

“我拿了……”

他喃喃道,聲音氣若遊絲,低沉得近乎耳語。

“什麼?”

黎帛的視線沉甸甸地落在了他身上。

“……我拿了,黎琛的眼球。”

楊思光沙啞而艱難地在黎帛的注視下,一字一句地坦誠道。

他感到又累又崩潰,眼眶深處一片炙熱的脹痛幾乎快要讓他發瘋。

“所以他纏上了我。”

天知道他是怎麼鼓足勇氣向黎琛的家人坦誠這一切的。

但最終楊思光還是說了。

他抬起頭,睜著因為充血而不滿血絲的眼睛,空洞地盯著黎帛。

黎帛看上去也驚訝極了。

“什麼眼珠?”他迷惑地問道。

於是楊思光將一切都告訴給了黎帛,從他是怎麼在回家時的背包裡發現了那顆眼珠,到他如何辨認出眼珠屬於黎琛,以及他是如何用福爾馬林液為那顆眼珠防腐甚至隨身攜帶。

“我沒能讓他全屍下葬,我打擾了逝者的安寧,他一定很生氣吧,我……我簡直是發了瘋……”

“不可能。”

沒等楊思光說完,黎帛便直接打斷了楊思光近乎囈語的低喃。

男人一臉奇怪地盯著楊思光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才斬釘截鐵地開口道:“那畢竟是我們家的人,送進殯儀館的時候,我們便檢查過他的遺體了。雖然損毀非常嚴重,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黎琛全身上下,沒有少任何一個部件。他在下葬的時候是完整。我可以向你保證——”

楊思光呆住了。

“不……”

毫無血色的唇縫間擠出了一絲細弱的拒絕。

“我親眼看到了,也親手撫摸了,那就是黎琛,不會錯……”

他懷疑自己在黎帛的眼中,已然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不然男人的眉頭也不至於擰得那麼那麼緊。

“嘿,思光,冷靜一點。”

他抬起完好的那隻手在楊思光的肩頭輕輕拍了拍。

“你想一下,就算退一萬步說,就算黎琛真的因為車禍而失去了眼球……又怎麼可能自行跑進你的書包裡,這件事本身就不符合邏輯——”

“那不是我的幻覺。”

楊思光在黎帛開口前,急切地開了口,一夜未睡外加飽受驚嚇,他的嘴唇已經裂開了一條縫,血正一點點從傷口中沁出來。

“那就是黎琛的眼球,我可以肯定,我不會錯認,我也不可能錯認。我可以證明給你看,我可以的!”

隨著急促的低語,楊思光手忙腳亂,便要去找自己的背包,結果手伸到一半,他動作卻是猛然一頓,他想起來了。

自己之前離開家的時候,並沒有帶上那顆讓他魂牽夢繞,而又野陰魂纏身的眼球。

楊思光的聲音變得哽咽破碎。

“我真的可以……可以證明的……”

而當黎帛抬手再次安撫性地撫上他的肩頭時,楊思光一把拽住了黎帛的手。

“在家裡。”

他對對方說道。

“我可以去家裡把它帶給你,我本來……我本來就應該將那顆眼珠還給你們的。”

黎帛的嘴唇微微動了動,楊思光可以感覺到黎帛此時其實有話想說,但最終黎帛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神色變幻了一下,最後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好。”

他說。

“讓我看看……看看那顆眼球。”

*

黎帛把楊思光帶上了自己的車。

上車時,司機似乎借著後視鏡看了他好幾次,那種窺視的目光讓楊思光感到劇烈的煩躁。身體裡名為“理智”的已經搖搖欲墜,他感到無比煩躁,胸口卻是一片空洞。

過了幾秒鐘,他聽到黎帛在身側很輕很輕地咳嗽了一聲。

緊接著後視鏡裡的眼睛便倏然從他身上移開了。

楊思光感到一絲很淡的感激從心中一掠而過。

沒過多久,車子便停在了他家樓下,下車時楊思光隱約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不太對,隨即便想起來,他上車之後從未告知過黎帛自己家的位置……不過想到黎家在整個A市的手眼通天,男人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裡,也無可厚非。

這小小的疑問很快便徹底消散,再也沒能留下半點痕跡。

楊思光步伐急切地領著男人來到了自己家。

穿過狹窄暗淡的樓道,打開滿是各種小廣告的豬肝色防盜門,楊思光的家裡,一如既往,一片寂寥安靜。

此時已是上午時分,父母兩人大概都已經去了單位,就連一直都熱衷於逃課的丁小龍,大概也剛剛在遊戲中鏖戰完畢正在自己的房間裡補眠。

楊思光這時已經忘記了身後綴著的男人,他徑直衝向自己的房間——然而這一次,他又看到了自己本應反鎖緊閉的房門,再次被打開了一條小縫。

楊思光瞬間感到一陣暴怒,一把推開了門。

然而咆哮隻到一半,所有的聲音都卡在了他的喉嚨裡。

房間裡沒有彆人。

至少,沒有哪個總是來偷他東西的丁小龍。

那裡隻有一條狗。

*

被丁小龍帶回家的黑狗,此時正安安靜靜站在他的房間正中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楊思光。

整間房間裡都飄著福爾馬林液濃重的味道。

而在黑狗的腳邊,是一個早已打碎的玻璃罐。

玻璃罐裡空空如也,黎琛的眼球早已不見了蹤影,隻有殘留的福爾馬林液淌了一地。

那隻黑狗的唇邊正咕嚕咕嚕不斷往外冒著泛著白沫的口涎,微微有些發紫的舌頭從唇縫間擠了出來。在看到楊思光後,那條黑狗一改之前的恐懼咆哮反而極為熱情的衝著他搖起了尾巴。

而當它張開嘴時,楊思光隱約可以嗅到黑狗的喉管深處,騰起了一股濃重的腐臭味道。

*

那隻狗吃掉了黎琛的眼珠。

那隻狗吃掉了黎琛的眼珠。

那隻狗吃掉了黎琛的眼珠。

那隻狗吃掉了黎琛的眼珠。

那隻狗……

吃掉了……

把黎琛的眼珠,吃掉了。

*

楊思光站在門口,在那一瞬間甚至忘記了呼吸。

甚至就連大腦也是一片空白,隻留下了“黑狗吃掉了黎琛眼珠”這件事在身體中不斷的翻攪,宛如壞掉的絞肉機正在不斷切割著他的五臟六腑以及筋脈血管。

“還給我……”

等理智再次艱難上線,楊思光才發現自己已經撲向了那隻黑狗。

沒有一絲猶豫,他將手指卡進了黑狗滿是口涎和雪白尖牙的口中。

他用力地摳著那隻狗的喉嚨,好像這樣就能把黑狗吞下的東西重新取出來。

“把它吐出來!吐出來啊啊!”

然後他聽到了一聲沙啞的尖叫,聲音聽起來淒厲而又熟悉,幾秒鐘之後他才意識到那尖叫是從自己的喉嚨裡發出來的。

狗被他卡在懷裡,發出了幾聲嗚咽,但奇怪的是,在如此粗暴的對待下,那隻狗既沒有掙紮也沒有反抗。

恰恰相反,那隻狗表現得格外溫順,它喉嚨深處溢出了幾聲含糊不輕的咕噥,聽上去隱約像是有什麼人在笑。

【思思……】

而與此同時,楊思光隻覺得自己放進狗嘴裡的手指,好像被什麼東西舔了一下。

舔他的東西舌苔滑膩而柔軟,冰冷宛若屍塊,而那根本就不是狗舌頭的觸感。更重要的是現在楊思光的指頭,正處於狗的喉部。

舔他的東西,正位於狗的食管深處……

那究竟是什麼?

冰冷的觸感讓楊思光瞬間從那種夢魘般的極度崩潰中清醒了過來。

他陡然間鬆開了那條黑狗,踉蹌著往後退去。

可即便是他鬆了手,黑狗的下顎依舊如同脫臼一般張開,它緩緩偏了偏頭,將血盆大口對準了麵前驚懼的人類。

【思思……】

楊思光聽到了一道模糊的人聲從狗的身體深處傳了出來。

而緊接著,他就看到有什麼東西,在狗黑洞洞的喉管中閃爍了一下。

那是一顆眼睛。

清亮亮的,眼眸澄澈,新鮮得像是剛從屍體中取出來的一般。

然而那顆眼珠如今正包裹在一團血肉模糊的碎肉中,碎肉裡依稀還能看出些許其他器官的輪廓。

歪斜的鼻梁,變了形的嘴唇,以及因為黑狗喉嚨擠壓不得不散落在血管經絡中的牙齒……

過了好幾秒鐘,楊思光才恍恍惚惚地認出來,那是一個人。

一個正在從黑狗腔體中慢慢往外爬的人。

黑狗的皮毛很快便被殷紅的血液濡濕,隨著那個“人”的爬出,黑狗很快就開始了自內而外的綻裂。皮肉與骨骼被硬生生撐開時發出了濡濕的撕裂聲,濃重的血腥味很快就蓋住了房間中福爾馬林的濃烈臭味。

楊思光尖叫著,用手撐著地麵退到了房間最深處。

【“思思……*&%##……】

然而從狗的屍塊中爬出來的鬼影已經匍匐著來到了他的麵前。

它攀著他的腳踝慢慢向上,隻要一低下頭楊思光便會看到怪物血淋淋的麵頰,它現在是車禍時最慘烈的模樣,頭骨早已徹底變形,唯有左眼亮晶晶鑲嵌在黑洞洞的眼窩中,直勾勾盯著楊思光不放。

然後它抬起冰涼的雙手,捧住了青年的臉。

【“我的……思……%#@……】

楊思光聽到了那人的呢喃。

那是“黎琛”的聲音。

但楊思光從來沒有像是此刻這般清晰地認識到,這不是黎琛。

在這一刻,他的腦海裡,倏然浮現出昨夜那個詭異莫測的“許路”,曾經意味深長地對他說過的那段話……

活人一旦死去化作的鬼魂,無非是殘留在世間的偏執執念,他們跟活著的那個人,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鬼和人,是不一樣的。

“黎琛……”

楊思光哭了。

鬼影濕漉漉的舌頭附著在他的脖頸和臉頰上,像是裹滿了粘液的蛇一般不斷摩挲著。

淚水不斷湧出眼眶,楊思光發出了痛苦的嗚咽,他死死環抱著自己,絕望地躲避著鬼影濡濕而黏膩的舔舐。

寒氣開始不斷沁入他的身體。

他的肢體很快也變得麻木起來。

“對不起……黎琛……我錯了……”

他喃喃的,毫無理智地不斷重複道。

“我把眼睛還你。”

“我還給你,好不好……”

*

而也就在這時,他無意間瞥見了房間一角的鏡子。

鏡子裡他身上也壓著一個人。

但那並非是麵目猙獰的惡鬼,而是黎帛。

傷了一隻手的男人此時看上去格外狼狽,又要顧及楊思光不要受傷,又要想方設法讓那正在瘋狂扭動尖叫不休的青年停下動作。

“楊思光——楊思光!醒醒!你冷靜一點——”

黎帛艱難地用完好的那隻手卡在楊思光的腕間,免得楊思光真的將自己的眼睛扣下來,一邊衝著楊思光大喊道。

……

楊思光倏然一怔。

*

下一秒,周圍的一切開始天旋地轉不斷融化扭曲。

楊思光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麵前的鬼影卻在一瞬間化作黎帛驚懼焦急的麵龐,而原本縈繞在房間裡的遍地血光,黑狗屍塊也猝然消失不見。他看著鏡子,鏡子裡的他也同時看了過來。

倒影中的青年麵若金紙,瞳孔擴張,眼睛看上去像是兩口深不見底的井,沒有絲毫光彩。

在短暫對視的瞬間,楊思光仿佛看到“自己”嘴唇翕合,很輕很輕地說了一句話。

隻可惜,在他來得及分辨之前……

“楊思光——”

黎帛的聲音這次直接在他耳畔炸開了,楊思光驟然清醒。

*

就像是剛剛被人施行了人工急救的溺水者一般,楊思光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抽氣聲。

他劇烈顫抖著,癱軟在了黎帛的懷抱深處。

*

他的房間裡沒有了鬼影。

沒有了遍地血光。

然而,當他側過頭時,卻看到了一條黑狗的屍體正軟趴趴地卡在他的床底下,微微咧開的嘴邊溢出了一小灘漆黑的血,早已渾濁的眼睛仿佛正在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而在那隻狗的嘴邊,是一個早已空掉的玻璃罐。

……

楊思光再次慘叫了起來。

*

二十分鐘後,救護車一路鳴叫著,載著楊思光駛向了黎家運營的私人醫院。

在鎮定劑的作用下,那個已經完全崩潰的青年終於徹底地安靜了下來。

黎帛坐在他的床畔,看著那人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的麵頰,以及他眼眶處經過處理可依舊怵目驚心的抓痕,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嗚……”

就在這時,昏迷中的青年再次發出了一聲細細的哭泣聲。

黎帛的目光一凝,緊張地看向他。

好在幾秒鐘後,在藥劑的作用下,楊思光再次沉沉地睡了下去,然而從他在昏迷中依舊微微蹙起的眉頭來看,恐怕就算是有鎮定劑他也依然沒能擁有一個安寧的夢境。

黎帛下意識地抬起手,想要擦拭掉楊思光眼角沁出的一滴晶瑩眼淚,然而剛一動作,之前被打火機炸傷的掌心深處騰然湧來一陣刺骨的劇痛。

男人動作一頓,神色也變得有幾分陰沉,片刻後他緩緩地縮回了手。

而也就在這時候,病房外傳來了幾聲輕柔的敲門聲。

在黎帛的準許下,負責楊思光的治療事宜的醫生走了進來。

“黎總。”

醫生翻看著楊思光入院時的診療卡,表情有些凝重。

“他怎麼樣?”

黎帛將視線從楊思光身上抽回,投向了他然後問道。

醫生假咳了一聲,頓了頓,才沉聲開口回答。

“這位楊思光先生目前情況還算穩定,他之前的情況疑似為驚恐症的發作,理論上來說在脫離了受刺激的環境後就沒有什麼大礙了,不過站在我個人的角度,我還是建議您帶他去公立醫院進行一些更加詳細的檢查,比如說……”

“比如說精神科?”

黎帛冷笑了一聲,打斷了醫生的話頭。

他轉過身,直視著麵前已經相處多年的下屬。

“如果我跟你說,他的精神其實沒有問題呢?他隻是遇到了一些……科學無法解釋的事情,所以受到了嚴重驚嚇,僅此而已……”

在說話的同時,又一陣灼熱的刺痛從他掌心的傷口處潮湧而來。

黎帛麵不改色,背脊卻泛起了一層冷汗。

當時他正跟著楊思光進房間,然而,打開門後,他便看到楊思光的房間裡,有一條黑狗的屍體。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楊思光像是徹底發了狂。青年變得異常崩潰瘋癲,一邊哭一邊企圖伸手去摳自己的眼睛。

黎帛當機立斷上前阻止,他不知道楊思光在那一刻看到了什麼,但他能想象得到,那定然是格外恐怖的畫麵。畢竟,當時縈繞在他們身側的,那跟盛夏時節格格不入的陰寒,對他來說也是格外熟悉的。

……

可聽到他的話之後,醫生的神色反而變得有些古怪。

“額,驚嚇?可是……”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才繼續開口道,“可是我想,如果隻是精神上的打擊,恐怕很難解釋這位楊思光先生身體上的這些傷痕吧?”

醫生說道。

黎帛神色一滯。

“身上的傷痕?”

他迷惑地重複了一遍。

“額,是的……其實,我個人是建議報警的。”

醫生看著自己麵前的大老板,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了一點兒。

而沒等他阻攔,黎帛已經若有所悟,猛然轉身,捋起了楊思光身上那件病號服寬鬆的袖口。

映入他眼簾的,正是楊思光手臂上密密麻麻,一層疊著一層的傷痕。

*

A市。

舊城區。

楊思光的家中。

被楊思光認為打完遊戲正在補眠的丁小龍,其實並沒有在睡覺。

他正蜷縮在自己的房間裡,用手按著自己的耳朵,拚了命地想要忽略掉耳畔不斷響起的敲擊聲。

“啪——”

“啪——”

“啪——”

……

玻璃窗外響起的聲音無比克製,輕柔,不仔細聽甚至很難聽清楚。

然而對於丁小龍來說,那聲音簡直震耳欲聾。

“聽不到,我什麼都聽不到!”

丁小龍恨不得將頭都埋到自己的膝蓋中去,嘴裡也在不停喃喃自語,自我催眠。

不知道過了多久,玻璃窗外的聲音忽然停了。

丁小龍的呼吸一滯,隔了好久,他才慢慢地抬起頭來,驚恐地望向窗外。

窗外陽光璀璨,天色正好。

“呼……”

丁小龍這才慢慢地鬆了一口氣。

還好。

還好。

這次總算躲過去了……

緊接著,他便聽到了自己身後,那道含糊而陰冷的低語。

“為什麼……%¥@*不開窗……”

“你已經……%¥#@&*拿過錢了……”

*

【“你已經拿到錢了。”】

【“按照約定,你該替我開窗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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