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是還在偷窺我。”
楊思光的目光掃過黎帛慘淡的麵色,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動,從中吐出一個又一個可怕的單詞。
“跟蹤?”
“監視?”
“還是說,有在我家安裝監視器?”
……
黎帛一聲不吭。
但很顯然,他的表情已經出賣了一切。
被質問的人臉上逐漸褪去血色。
可質問者本人此時看上去竟然也搖搖欲墜。
“我一直很奇怪……”
楊思光低聲呢喃道,聲音嘶啞,仿佛每個字都浸著血。
“為什麼你那麼篤定黎琛不會對我做什麼,是因為在你看來……他是‘喜歡’我的,對吧?你什麼都知道,不然也不可能一口氣就五百萬幫我從喬姨那裡買命。”
說到這裡,楊思光扯了他的嘴角,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你知道嗎?我這種家庭的人,要是畢了業,到了社會上,就算打一輩子工也不可能攢得起五百萬。黎帛,你這是在乾什麼呢?是在為黎琛贖罪嗎?”
此時,黎帛終於擠出了一絲聲音,隻不過開口的那一瞬間,就連他自己也驚詫於自己聲音裡透露出來的虛弱與空洞。
“不是這樣的……我隻是覺得……黎琛他曾經跟我說過,他一直在努力地控製,他隻是為了不去傷害你,所以才會做那些事情……”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黎帛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多麼糟糕的辯解。
“事情真的不是這樣——”
下一秒,他看見楊思光站了起來,然後,青年抬起手,一拳揍在了他的臉上。
一陣劇烈的酸痛瞬時從麵中部炸開,猩紅的鮮血在重擊之下,直接從黎帛的鼻管中噴了出來。
黎帛在疼痛中踉蹌著往後退了兩步。
血沿著他的指縫不斷往下滴落。
楊思光站在原地,這段時間的折磨,讓他看上去好像瘦得隻剩下一副骨架了,以至於當他急促喘息的時候,看上去是那麼虛弱那麼可憐。
他就在那裡,定定地看著黎帛臉上的血跡,拳頭捏緊,然後又鬆開。
然後再次捏緊。
“思光……”
明明捱了那人一拳頭,可是看到楊思光如今模樣,黎帛的胸口卻再一次泛起無法言喻的疼惜。
【我不僅僅隻是想要彌補黎琛犯下的錯。】
【我隻是很心疼你。】
【我想讓你……我想讓你活下來。】
有太多的話充盈在胸臆間,可當黎帛想開口時候,楊思光硬邦邦地打斷了他。
“滾——”
青年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你聽我解釋……”
“滾遠點——”
*
黎帛欲言又止,遲疑了很久,但最終還是在楊思光充血的瞪視中,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
幾乎是在他離開的那一瞬間,所有的力氣瞬間從身體裡褪去,楊思光控製不住地跪在了地上。
他明明已經在大口大口地喘氣了,可人卻依舊像是溺於深海中一般,無法呼吸。
楊思光覺得自己快瘋了。
惡鬼纏上他的時候,並不僅僅隻用了語言來誘導他結束自己的生命。
肌膚相觸的那短短片刻裡,楊思光看到了太多的片段。
他當然可以說服自己,那一切都是惡鬼,為了迷惑人心而製造的幻象。然而他知道那都是真的。而黎帛在聽到他質問後那愧疚惶恐的表情更是強有力的證據……那他在自己渾然不覺的時候。被人以隱蔽的方式羞辱淩虐了很久很久。
最可笑也最可悲的一點是,黎帛竟然一直都知道。
而在這之前,楊思光曾經真的信任過那個男人,他甚至……
……
恍惚間,楊思光又一次想起了在喬姨衛生間因為停電而陷入一片黑暗之時。男人覆在他身上的雙手,以及那渾濁的喘息。
“嗬……”
楊思光發出了一聲粗啞的嗚咽。
【好想死。】
【好想去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好想就這樣死去……】
【好惡心。】
……
就在楊思光瀕臨崩潰之時,手邊的手機倏然發出了一連串的信息提示音。
楊思光這時候當然沒有心思去理會手機,但是,手機裡的動靜卻始終沒有停息。
信息提示音之後便是微信的通訊。
無人搭理後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
持續了許久許久之後,手機裡再次傳來了信息聲,嗡嗡作響,終於煩到楊思光忍無可忍地拿起了手機——他原本是想將手機直接關機的,然而剛一拿起來,他就看到了信息的彈窗……
【楊思光,完蛋了。我好像拍到了靈異照片。】
【真的真的我完蛋了,黎神去世前,你剛好拍到了他的照片。】
【畢竟死者為大,剛開始我也沒顧得上發,就在剛才我整理手機相冊的時候才發現不對勁,你看看這幾張照片——】
【圖片.jpg】
【圖片.jpg】
【圖片.jpg】
【圖片.jpg】
……
【我給彆的人看,彆人都說是假的,說我用AI生成了照片開無聊玩笑,可是我根本就沒有啊,我當時真的就是順手拍了。你也知道的不是嗎?你當時就在旁邊,你看著我拍的!】
【我艸我現在真的快瘋了。這段時間我都覺得好不順,說不定真的是我招惹到鬼了。】
【求你了,思光你回我一下,我現在人都快沒了你懂嗎我快嚇死了。】
【思光,看到信息回我啊。】
【你理我一下我求你了。】
……
那麼多的信息,竟然全部都來自於許路。
而楊思光在看到那些信息內容之後,神色也是不由一怔。
確實,他記得的……黎琛出事前,許路剛好拍到了對方的照片。
可是,靈異?
鬼使神差的,楊思光點開了許路發來的照片——屏幕上浮現出黎琛身影的那一瞬間,楊思光覺得自己的胸口變得愈發憋悶。
明知道那個人做了那麼多,那麼多的惡心事……
可在照片上,黎琛看上去依然是那麼特殊而耀眼。
熠熠生輝,英俊而冷漠。
明明是在人群中被抓拍的側影,黎琛依舊顯得那麼鶴立雞群。仿佛是人群中無冕的國王,輕而易舉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楊思光在最開始甚至都沒有找到照片靈異的地方,直到他逃避式的將目光從畫麵正中心的黎琛身上移開……
然後他就發現在照片的角落裡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的大半個身體都被人群遮住了,他正直勾勾地盯著照片外的人看。
而他,長著一張跟黎琛一模一樣的臉。
第66章
黎琛似乎正在對著圖片外的他微笑。
這個念頭闖進腦海的瞬間,楊思光再次哆嗦了起來。
楊思光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神經過敏了,他甚至看到那個多出來的“黎琛”似乎還在靜止不動的畫麵中,輕輕地衝著他眨了眨眼。
那明明隻是一道暗淡而又模糊的影子,然而,從那雙淺金褐色的眼眸中射出來的視線猶如實質……
那是一種相當熟悉的感覺。
楊思光陡然間反應了過來,在黎琛死之前的很多時候,他都會在某一個瞬間,感覺到自己正在被凝視著。
而他一直都以為,那隻是自己的錯覺。
所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畫麵上會有兩個黎琛?為什麼其中一個,會那麼令人作嘔,那麼怪異陰森?
恍惚間,楊思光想起了喬姨之前對他的叮囑。
黎家這麼多年供奉的惡鬼就是老鏡仙……
而鏡子……鏡子是會反映出人影的。
許多模糊的想法逐漸在腦海中呈現,就像是一副被打散的拚圖,楊思光越是著急,就越是拚不成完整清晰的圖像。
就在下一秒,當楊思光再次定睛看向圖像的時候,他驚駭地發現,照片上多出來的那個“黎琛”似乎離他稍微近了一些。
剛才那道詭異的人影也這麼近嗎?
近到好像他就在畫麵裡,離他僅僅隻有兩三米的地方。
楊思光全身都有一些發冷。
他下意識的關掉了圖像,以躲避對方那黏膩而專注的視線。也就在這時,他再次受到了許路的訊息。
【你看到了吧?】
許路問。
楊思光的呼吸一滯。
等等,許路是怎麼知道,他點開了圖像?
沒等楊時光回應,又是一連串的信息擠進了楊思光的手機。
【你應該也覺得這東西非常詭異吧?】
【我也覺得很恐怖,我們兩個見一麵吧,見麵才能好好聊聊這件事不是嗎?】
不……我根本不打算跟你見麵。
【那就說好了!(#^.^#)我們見麵聊。】
明明楊思光已經在對話框裡打下了拒絕,最後卻怎麼都沒辦法發出去。
相反,許路的消息源源不斷還在正在往他的收件箱裡擠。
【我馬上就到,你等我。】
許路不對勁。
楊思光想。
或者說……
這個“許路”,根本就不是他認識的“許路”。
楊思光心臟狂跳了起來。
他先是飛快地將許路的賬號拉黑,然後再也沒有理會許路接下來的一連串訊息——
【我到濱江路了。】
【我到迎賓路口了。】
【我過人民路天橋了。】
【我到花園西街了。】
……
楊思光臉色鐵青地按下了關機鍵。
係統音發出了一陣悠揚的音樂鈴聲,伴隨著機身的微微一震,屏幕徹底暗了下去。
手機關機了。
病房裡回蕩著楊思光急促的喘息聲。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如此害怕自己的手機。
然而,就當楊思光硬著頭皮想要將手機丟遠一點的時候。
理論上來說已經徹底關機的手機卻再一次亮了起來。
屏幕上再一次出現了綠色的對話框。
【我到你病房樓下了。】
而不過半秒鐘的時間,信息框便再一次刷新了。
【我到門口了。】
【思光,開門吧。】
楊思光條件反射地,用力地將手機摔了出去——
金屬機聲與牆麵撞擊發生了一聲脆響,這一次終於徹底的沒有了動靜。
然而,在病房的門口,卻傳來了幾聲清脆的敲門聲。
“咚。”
“咚。”
“咚。”
……
然後,楊思光聽到了一聲死氣沉沉的低吟。
“楊思光,開門。”
聲音聽上去的確實是許路的……隻是不太像是活著的許路,在每個音節的間隙裡都能聽到一些含糊的喉音。
楊思光艱難地轉過頭看向病房門。
房門底部的間隙裡,影影綽綽浮現出了一道暗影。好像真的有人正站在門口,用自始至終不曾變過的頻率敲著房門,然後再用死人的聲音同他開口說話。
*
在恐慌累積的頂端的那一瞬間,楊思光反而冷靜了下來。
他瞟了一眼自己的床頭櫃,那上麵正擺放著一隻花瓶,花瓶裡甚至還擺放著鮮豔欲滴的鮮花。他直接抽出了鮮花丟在地上,然後舉起了那隻沉重的瓷質花瓶。
緊接著他麵無表情地,一步一步走向了門口,在一聲又一聲咚咚的敲門聲,楊思光一把拉開了房門。
“滾遠點——”
“黎琛你個死變態,能不能彆他媽煩我了!”
楊思光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咒罵,然後衝著門外高高舉起了手中的花瓶。
然而落入他眼簾的卻是隻是一條空蕩寂靜的走廊。
門外什麼都沒有。
“……”
*
然後,原本已經被楊時光摔得四分五裂的手機,在牆角深處亮了亮。
因為屏幕已帥被摔得粉碎,原本通訊軟件綠色的對話框在這時候看上去,卻呈現出渾濁不清的紅色。
觸屏功能應該也出現了嚴重的故障,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輕輕地點開了許路發來的,最新的一條語音信息。
【“親愛的,我進來了。”】
伴隨著那一聲帶著笑意的含糊低語,一雙灰青冰冷的手從楊思光的身後探了出來,然後緊緊地插進了他的指縫間。
花瓶摔在了地上,粉碎成一片一片的瓷片。
楊思光隻覺得自己的喉頭一緊,下一秒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而有力地攝住了他,將他一把舉到了半空中。卡在他脖頸處的手是無形的,但是又冰又冷,帶著致使的力量,它幾乎都將他的喉骨徹底捏碎斷斷了。
“嗬……嗬……”
楊思光急促地擠出了幾聲哨音般的呼吸聲。
但很快就連這種聲音他也無法發出來了。
幾秒鐘時間,缺氧窒息帶來的痛苦逐漸模糊了他的意識。
他的臉上倏然漲成了一片紫紅。
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下,他用力地摳著自己的脖頸,卻無論如何都使不上力氣。
踢踏不停地雙腳也嘗試幾次想要踩到地麵未果後,也漸漸虛弱無力,最後慢慢垂了下來。
視野變得扭曲。
在靈魂即將脫離身體的那一刻,楊思光在模模糊糊中看見了自己麵前的東西。
那東西一片死灰,像是屍體,又像是已經老舊褪色的蠟像。
它朝著楊思光咧開了嘴,渾濁邪惡的視線裡滿是貪婪和渴望。
【“思光……沒事的,很快這一切就會結束了,你會跟我一起走的。”】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永遠……”】
在回光返照一瞬間的清明之後,楊思光終於徹底的失去了掙紮的力氣。
終於看清楚了惡鬼的模樣,楊思光的視線逐漸染上了一團扭曲的黑煙。寒冷開始從骨髓中不斷往外滲出,身體沉重得像是打濕了的麵口袋,而他的靈魂卻變得異常輕盈,好像隨時可以脫體而出……
隻有那雙冰冷的。自始至終還卡在他的脖頸處。
無論是在現實中還是在靈魂的層麵,它都不曾鬆開。
啊,這次恐怕真的要死了。
楊思光迷迷糊糊地想著。
可隨即他就聽見了一聲古怪陰森的嗚咽。他的胸口放置紙人的位置燃燒了起來,泛起了一股幾乎能讓他灼傷的滾燙。
“思……思思……&*……%¥……”
有東西。
有東西逐漸在空氣中緩緩顯現出身形。
楊思光又一次看到了那可怖的人形。
因車禍而扭曲變形的身體,早已被撕裂的四肢以及破裂的腹腔。死人毫無血色也難以做出任何表情的麵頰。
楊思光看著被車碾過的“黎琛”帶著滿身鮮血慢慢攀到了惡鬼的身後。
兩個“黎琛”的臉湊在了他的麵前,幾乎成了鏡像,不同的是,一個完整無瑕,而另一個早已變形破碎,麵目恐怖不已。
它們怒視著彼此,隨即便以一種奇異的方式互相撕咬起來。空氣中泛起一股濃烈的惡臭,那是鮮血腐爛後散發出來的特有味道。
鬼影在互相鬥爭中逐漸變得支離破碎,到處都是飛濺的鮮血。
原本卡在楊思光脖頸處的那隻“手”不知什麼時候竟然鬆開了,楊思光掉了下去,他整個人重重地砸在了地板上,可他卻感覺不到太多的疼痛,隻能發出一聲很低微的悶哼。
他看著惡鬼在尖叫,看著“黎琛”被惡鬼撕碎然後又再次幻化出扭曲的影子撕碎惡鬼。
惡鬼發出了憤怒咆哮,隱約間楊思光聽見惡鬼的身體深處,似乎傳來了哢嚓哢嚓的清脆斷裂聲。
眼珠,斷手,內臟……
一切都像是雨點般劈裡啪啦地掉了下來。
楊思光的視野被染得一片鮮紅。
他努力集中精神,想去探尋究竟是誰占據了上風,然而視野中的黑暈變得越來越濃鬱,越來越密集。
在意識消失的最後一瞬間,他看見了黎琛。
俯趴在地上,四肢斷裂,隻能用支離破碎的身體慢慢蠕動的黎琛。
早已死去的人,就那樣慢慢地,慢慢地朝著他的方向,爬了過來,身後是一條長長的殷紅的血跡。
“思思……&*¥#……彆怕……¥#……我……會看著你……”
“一直……*&%……看著……”
死者冰冷的雙手輕輕撫上了楊思光的臉。異常笨拙地替麵前的人類抹去了眼角的眼淚。
*
楊思光暈了過去。
第67章
那是一條狹窄而幽暗的走廊。
牆麵非常的舊。
空氣裡沁著一股高溫和雨水浸潤後、透出來的潮氣。
楊思光踩著階梯,一步一步向上爬著。
血一般的夕陽穿過樓梯間的透氣窗透了進來,將他眼前的階梯都染成了恐怖的紅色。
他能感覺到自己小小的心臟正在胸膛裡飛快地跳動著,他整個人又恐懼又害怕。腳更像是灌了鉛一樣,怎麼都挪不動。然而不要稍稍一停一下就能聽見樓下有一道尖銳的女聲衝著他發出冷厲的咒罵。
“楊思光你還在磨蹭什麼——”
“沒用的東西,就叫你去做這麼點事,還在那裡唧唧歪歪磨蹭個不停,你小心回家後我打斷你的腿。”
“去,給我快點滾上去,把你那個沒卵的爹給我叫回來!”
“看到那個狐狸精,你就去問她,問她怎麼這麼不要臉?怎麼連你爸爸這種齷齪貨都要!”
“你再去跟她說,要是下麵癢就拿鋼絲球蹭蹭,彆老想著搶彆人的老公——”
……
隨即而來的是一陣更加尖銳凶悍的咒罵。
楊思光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眼淚正控製不住地往外冒。
內心深處有個聲音一直在尖叫,他一點都不想去——他根本就不想去!
但他又因為底下女人的存在,根本不敢停下腳步。
他忍不住低頭,看了看女人留在階梯上的影子,它顯得那麼龐大扭曲,仿佛一個恐怖的怪物。
楊思光瞬間嚇得打了個哆嗦。
當他再次抬頭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抽噎地站在了一扇斑駁破舊的大門前。
那扇門顯得格外高,他甚至要仰起頭才能看清楚門牌號。
那種令他感到絕望的恐懼感,再次湧上心頭。他死死咬著牙關,小心翼翼地在那扇門前敲了敲。
……
“嘎吱——”
過了好一會兒,那扇門緩緩的被人從內打開了。
楊思光的心跳在這一刻快得仿佛能從喉嚨眼裡跳出來,然而,在下一秒他看見了一個瘦小乾癟的孩童,小心翼翼地從門後麵探出了頭來。
因為他實在太瘦了,瘦到兩頰都凹陷了下去,因此孩童的眼睛顯得格外大。
金棕色的眼瞳讓楊思光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野外瘦到皮包骨頭隻剩下眼睛的流浪貓。
而此刻那雙眼睛裡盛滿了驚懼和恐怖,直到他對上楊思光,眼神中的害怕膽怯才慢慢褪去。
“思,思思!”
那張滿是臟汙的臉上甚至還閃過一絲驚喜。
隻不過男童顯然相當擅長察言觀色,他很快就發現楊思光的神色不對,眼神立刻又暗淡了下去。
“你是……你是來找楊叔叔的嗎?”
他非常小聲地問道。
楊思光膽怯地點了點頭。
然後他便鼓足勇氣想對著一片漆黑的房內,喊一聲“爸爸”。然而在開口之前,孩童已經異常緊張地伸手過來捂住了楊思光的嘴。
“噓——噓——不,不要喊!”
孩童手在微微顫抖。
“他們還要一會兒才會出來。”男童聲音低啞地說,“你要是現在喊出聲來,待會兒楊叔叔出來又會打你了。”
楊思光沒吭聲。
孩童的目光凝在了他的臉上,片刻後,他的眼眶竟然也隱隱有些紅。
“……阿姨打你了?”
楊思光點了點頭。
他不受控製地發出了怯懦委屈的嗚咽。
“我,我不想來。我爸會打我我一點都不想來,可是不來我媽說要打斷我的腿,說我沒用沒辦法把爸爸叫回來,還說我胳膊肘往外拐……嗚……嗚嗚嗚……”
越說楊思光便越是委屈,眼淚完全控製不住地往外湧。
而他甚至習慣性地壓低了聲音,連哭都是無聲無息的。
孩子用力地拉緊了楊思光的手。
“彆,彆哭,思思,彆哭啊。”
他笨拙地說道。
“我媽今天也打我了,好疼的,”頓了頓,他補充道,“不過肚子疼也挺好的,肚子疼就不覺得餓。”
楊思光這時終於停下了抽泣,他抽了抽鼻子,看著麵前瘦的好像隻剩下一把骨頭的孩童,抽了抽鼻子。
他年紀太小了,小到甚至不知道胸口湧動的沉悶感是擔憂。他隻能在自己的口袋裡掏了又掏,好不容易才從口袋裡掏出了幾顆都快要融化的奶糖,放在了孩童的手心裡。
“這個給你。”
楊思光的聲音細如蚊訥。
“我特意帶給你的……下次如果你還是很餓就吃這個。我看廣告上說了,一顆奶糖等於三杯奶,你吃這個就不會餓了。”
金棕色的貓眼裡瞬間綻放出了璀璨的光亮。
明明不久之前兩個人還在相對哭泣,可是這一顆奶糖卻瞬間讓兩人重新開心起來。
“謝謝思思!思思你真好!”
“嗯。這個可好吃了!”
……
兩個孩童不知不覺保持著手拉著手的姿勢,慢慢地倚著門坐了下來。
房間裡隱約能聽見一些曖昧的呻吟水聲,房外則是漸漸暗淡下去的天色。
房子裡沒有開燈。
陰影沿著台階一級一級地蔓延開來,就像是他們強行忘卻的恐懼。
忽然間,楊思光感覺到被母親扇到微微發腫的臉頰被人很輕很輕地觸碰了一下。
他一轉頭,就看到了依在自己肩頭的男孩。
“怎麼了?”
他問。
“要是……”然後他聽到孩童輕輕開口道,“要是我能變得很厲害就好了。”
“是啊,如果你變得很厲害,就能有好多好多奶糖吃了——”
楊思光歎了一口氣,深沉地說道。
但就孩童卻用力地搖了搖頭,他抬起手,再次撫向楊思光的臉頰。
不知道為何這一次他的手變得比而且更加冰涼,涼的就像是早已死去了許久的屍體。
“等我變厲害以後,我就可以保護思思了。”
孩童的聲音逐漸從稚嫩細弱變得陰沉沙啞。
“我想……保護思思……”
暗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徹底包裹了兩人。
楊思光呆滯地看著麵前的孩童,終於想起來了。
啊,這不是噩夢。
這是……回憶。
很多年前,確實有那麼一個下午。
當時每天都吃一頓飽一頓的黎琛曾經認真地對他說……
*
【我隻%¥#@……是想(*&%¥……保護……你……】
第68章
“黎帛,我聽說你最近跟黎琛很迷戀的那個……叫什麼來著,關係很親密?”
上午八點半。
天光早已大亮。
然而黎家當初翻修的時候依舊按得最老牌的形製,梁高簷深,一色的烏檀木家具,便是到了此時,廳中也是一片昏暗。
也許是因為黎琛的去世,黎帛在這裡的地位有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往日就算是他晚上在老宅這邊過夜,第2天也會早早離家去公司處理事務,罕有被兩位老人留在家裡吃早飯的“殊榮”。
隻不過對於此時此刻的黎帛來說,如今這頓早飯倒還不如不吃。
“那小孩是叫……讓我想想,是叫,楊思光?”
餐桌上驟然響起的聲音,讓黎帛的指尖輕輕顫抖了一下,盛著燕窩羹的湯匙很輕很輕地在碗邊上碰了一下,發出了一聲輕響。
頓了一秒後,他才抬起眼來看向主桌上的黎老先生。
就跟他記憶中的一樣,老人依舊是那麼一張耷拉著眼皮的長臉。
臉頰上倒是紅撲撲的,乍一看顯得氣色極好,然而,黎老先生的皮膚總是會泛著一層蒙蒙的柔光,跟真正的老人比起來,他臉上的那層皮看上去倒更像是用蠟製成的。
在他身邊坐著的人是黎太太,也許真像是旁人說的夫妻臉,她看上去也跟黎先生有著某種說不出的相似。
正是盛夏時節她卻披著一件很厚的山羊絨外套,肩膀耷拉著,整個人瘦得像是骷髏上覆了一層皮,眼皮低垂,一如既往的不發一語。
黎帛還記得自己年幼時第一次見到黎老先生,後者便是這幅容貌,這麼多年過去了,對方好像絲毫未曾有過改變。當然黎太太也是這樣。
黎帛聽說,小時候自己看到他們的時,便會因為恐懼而嚇得直哭,所以一直以來,這對老夫婦對自己都不太滿意。
當然時至今日他早已不會因為那種恐懼而嚎啕大哭,隻是……時至今日,一看到這對夫婦,他依然會感到自己心底深處有個角落,會不由自主戰栗起來。
尤其,當“楊思光”這個名字,從那一張深紅色,滿是細細溝壑的嘴唇中說出來,那股寒意瞬間沁入了他的脊椎。隻是當黎帛開口時他的聲音卻一如既往的平靜,全然聽不出絲毫慌亂。
“是的,還有一些後續收尾的事項需要……”
結果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老人便直接打斷了黎帛。
他冷笑了一聲,聲音沙啞。
“後續事宜?人都已經死了,該銷毀的送去銷毀,該抹掉痕跡的抹掉痕跡……該處理掉的人送去處理。這麼簡單的事情,你真的處理那麼久嗎?黎帛,我記得你之前可沒這麼無能。”
黎帛按在湯匙上的手指尖微微有一些發白,臉上卻依舊不動聲色。
“是的,這次進度有些慢。我很抱歉,讓您失望了。”
話音落下,老人又盯著黎帛看了幾秒,驀地,上一秒還在斥責黎帛的人,卻在下一秒忽然對男人露出了一抹近乎慈祥的笑容。
隻是,他這樣的笑容,隻是愈發讓黎帛毛骨悚然。
果然下一秒他就聽見老先生輕快地開口道。
“你有那個時間跟小男生廝混,不如趕緊去找人多生幾個孩子,我之前已經挑好了名單,送到你的辦公室了。你看一下就行。”
“……”
“那些都是本家的女孩子。每一個都很乖,要是順利的話,家裡就能多出許多血脈更濃的孩子。”
頓了頓,老人又悠悠開口道。
“我知道,你們年輕人現在不喜歡生孩子,不過我們家是不一樣的,黎帛,你應該也知道,老鏡仙的堂口不能就這麼空下來,不然聖仙怪罪下來,我們誰都承受不來。”
黎帛在這一次陷入了更加漫長的沉默。老人的眼珠子在薄薄的蠟黃色眼皮下轉動了一下,那雙死魚似的瞳孔直勾勾地對上了男人。
“怎麼了,不樂意?”
“噗嗤——”
沒等黎帛回答,餐桌的另一端傳來了一聲充滿嘲諷意味的冷笑。
那是黎艾玲。
女人的身體就像是沒有骨頭似的掛在硬邦邦的烏檀木明式座椅上,周身都是尚未褪去的濃重酒氣。她顯然是剛從酒吧回來就被管家逮個正著,強行拖到飯廳來的,臉上的妝都還沒來得及卸,口紅花了,一直蹭到了臉頰上,乍一看就像是她的嘴唇已經徹底裂開正在汩汩往外冒血。
在所有人的注視中,黎艾玲吃吃笑個不停。
“他怎麼可能會高興,他一個死gay,看到女人硬都硬不起來,你讓他去找女人像種豬一樣生孩子,他能高興得起來才來鬼——啊,不對,我家好像確實有鬼來著!”
隨著黎艾玲的嘟囔,空氣瞬間變得格外凝重。
黎老先生的臉看上去卻始終沒有太多的變化,隻是他望向黎艾玲的眼神看上去更加森冷了一些。
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度過了幾秒鐘,終於,黎老先生歎了一口氣,卻不是因為黎艾玲故意替黎帛出櫃這件事——
“畢竟也是老鏡仙當初就沒看上的孩子,事到如今也沒有辦法。”
老人渾濁的目光掃過了黎帛,黎帛麵無表情。
“……到底不如黎琛那麼令人滿意。”
黎先生總結道。
說罷,他又望向了黎艾玲,不同的是,這次他的聲音中多了幾分厭惡。
“你看看你這像是什麼樣子,每天就知道胡說八道。艾玲這段時間多少也要稍微收斂一點,黎琛好歹也是剛死,你就玩得愈發沒譜了。前幾天剛替你把你玩小明星那件事遮掩下來,你呢?一臉理所當然。明明對家裡一點貢獻都沒有,還這麼肆意妄為。當初要不是你母親攔著,光那件事就能讓我直接把你打死了——”
“砰!”
黎先生這句話甚至未能說完,就被一聲骨瓷破碎的聲音直接打斷了。
隻見黎艾玲直接起身,掀起自己麵前的餐盤便砸在了地上,緊接著她雙手撐著桌麵,朝著黎先生的方向俯了俯身。
“貢獻?你要我做什麼貢獻?我他媽要是夠聰明了及時弄掉子宮,現在不還跟一頭母豬一樣,不停下崽給你那狗屎老鏡仙當奪舍的對象……我圖啥呀?”
“黎艾玲,你在發什麼瘋!”
老先生顯然沒有想到,自己的女兒竟然敢當著自己的麵忤逆。
那張宛若蠟像麵舉般終日不變的臉,這時終於多了些許變化。
黎先生神色變得一片死灰,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向黎艾玲,卻被直接被後者直接淬了一口。
“你個老不死的,彆以為我不知道你乾了什麼。老娘生了一個孩子給你們當工具。已經算是仁至義儘了,奶奶的以後少來管我。我現在做的一切,都是你欠我的,黎家欠我的,知道嗎?!”
“你,你敢說我什麼?!”
“老不死——怎麼了?!好早我就想說了你們兩個怎麼還不死啊!”
……
……
……
原本肅穆而又寂寥的飯廳裡,隨著黎艾玲的發瘋,瞬間變得一片雞飛狗跳。
唯一值得慶幸的一點是,很快管家便匆匆忙忙帶著一乾人等及時衝進了飯廳,安撫下住了黎艾玲。
黎帛也不得不坐在現場,硬生生停過了這麼一場狗血鬨劇。
隻不過作為黎家明麵上的繼承人,黎帛最終還是擔負起了送老先生回臥室的任務。
*
與那位永遠如同泥塑一般毫無波瀾的老夫人不同,黎先生身上多少還有些許情緒的變動。
而黎帛也確實能看得出來,老人被自己的親生女兒氣得不輕,回去的一路上,搭在輪椅扶手上的那隻手,都在不停微微顫抖,滿是老人斑的皮膚皺巴巴的,就像是一張非常舊的牛皮紙一般,鬆鬆地包裹在老人枯瘦的骨架和單薄的皮肉之上。
“先生不用太生氣,艾姨她……一直都是這個脾氣,她也不是真心想讓你們這麼生氣的。”
黎帛說著毫無誠意的話,然後便在幾個護工的幫助下將黎老先生送上了臥室的床。
黎老先生吸上了氧氣,雙手合十搭在身前,漸漸平靜了下來。
老人的眼皮耷拉了下來,隻剩下了一條虛虛的縫隙,似乎是快要睡著了。
可就在黎帛準備及時退下的時候,他的手卻毫無預兆被老人一把拽住了。
“黎帛——”
老人喃喃道。
黎帛不由自主地因為老人掌心那冰涼而光滑的詭異觸感打了個哆嗦,再低下頭時,卻發現老先生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睜開了眼睛,隻不過,老人渾濁的瞳孔在這一瞬間似乎有些渙散,隱約間還有些白翳蒙在了眼珠之上。
他的聲音變得又尖又利,聽上去格外陌生。
“你最好不要學那個孩子……艾玲被她媽媽寵壞了,我也沒有辦法管她隻能隨她去了。”
老人的表情十分古怪。
“可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黎帛,老鏡仙才是我們黎家的根本,這麼多年的榮華富貴全都靠老鏡仙的庇佑。如果不能讓祂滿意,祂一旦開始作妖,我們所有人都得死。祂其實也很想弄死我們,隻是礙於這麼多年下來,我們始終兢兢業業,恪守當年定下的誓約,血脈子嗣從來沒斷過,不然……不然後果不堪設想!包括你,黎帛,你不要以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你也有黎家的血,想逃也逃不掉的。”
“你看黎琛,鏡仙是真的喜歡他啊。結果呢?現在還不是死了,所以不要亂來,黎帛。亂來不會有好結果……”
聽到這裡黎帛的手顫抖了一下。
他立刻就意識到,黎老先生這時候肯定已經有些犯糊塗了,不然的話,老人絕對不可能在他的麵前說出這麼私密的話。
什麼必須讓老鏡仙滿意……不然全家人都得死之類的話。
這句話,到底意味著什麼?
黎先生在說完最後那句話後便徹底陷入了安靜。
護工們知曉他的脾氣,這時候也早已退出了房間,一時之間整個房間隻剩下了黎帛和老人……
黎帛盯著老人滿是褶皺鬆鬆垮垮的脖子看了好一會兒。
【“乾脆就這樣掐上去吧。”】
驀地,耳邊似乎傳來了一聲柔軟而帶著笑意的聲音。
黎帛動作一僵。
【“他知道你和楊思光在一起的事情了哦。再這樣下去,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也會在你身上重複一遍呢。不是我說,那樣真的很痛苦……非常痛苦。”】
【“所以乾脆把他弄死了好了,沒關係,不用怕,我會幫你的。”】
*
黎帛的指尖碰觸到了老人毫無彈性的皮膚。
下一秒他猛地打了個機靈,然後倏然清醒過來。他這才發現自己雙手已經虛虛地卡在了黎先生的脖頸處。
黎帛大吃一驚,猛然間向後褪去,眼角的餘光中似乎有一道淡青色的影子飛快地竄進了套間內的衛生間。
有人看見了?!
這個念頭闖進腦海的瞬間,黎帛瞬間變得麵無表情。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從懷中取出了一支從不離身的金筆。
對於他這個職位的人來說,有這麼一隻金筆實在正常,所以很少人會知道他的金筆筆尖是特質的,很好寫,也異常尖銳,尖銳都可以隨時劃破某些人的脖頸——然而,當他追過去的時候,他才發現衛生間內空無一人。
黎帛冷冷地環顧周圍,裝潢奢華的衛生間空間充裕卻沒有太多可以躲人的死角。
大概……是錯覺吧。
然而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他突然感覺到了一道強烈的視線,他猛然轉頭卻發現洗手台前光潔平整的鏡子裡,有道人影正一眨不眨地盯著黎帛看。
那正是黎帛自己的影子。
黎帛忍不住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看了好一會兒。
隱約間,他覺得自己看上去有些陌生了。
自己的眉目之前有這麼森然嗎?
表情……有這麼怪異嗎?
黎帛甚至忍不住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嘴角。
明明就在幾秒鐘之前,他差點親手掐死了自己的養父,但是現在的他卻笑得格外愉悅。
……
套房的另一端,躺在床上的老人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艱難地發出了幾聲咳喘。
黎帛立刻便冷靜了下來,然後重新收回了筆。
離開衛生間之前,他最後看了一眼洗手台前的鏡子,鏡子裡的自己已經恢複成了原本平靜淡漠的模樣。
很好。
黎帛想。
然後轉身離開了鏡前。
而也正是因為這樣,他一點都沒有注意到鏡子裡的影像,並沒有跟隨著他的動作而動作。
那個跟他一模一樣的“影子”轉動著眼珠子看著黎帛遠去的背影。原本被強行按捺回去的嘴角漸漸的,漸漸的,又開始向上勾了一下。
*
黎帛越過護工的包圍離開了黎先生的臥室。
關上房門的那一刻,他背靠著走廊不自覺地長鬆了一口氣,好像這樣就能將肺裡剛剛吸進去地那股透著老人衰亡絕望氣息的空氣徹底擠出體外。
而正在他準備找個借口及時離開老宅時,他在走廊上停下了腳步。
透過窗簾望向樓下,他正好看見了那位剛剛把家裡弄得一團糟的女人,如今正一改之前的凶悍暴躁,好像什麼都沒做一樣,悠然自得地坐在中庭的噴泉旁抽著煙。
*
“在看什麼?”
黎帛靠近的時候,看上去已經醉醺醺到不省人事的女人,卻突然間睜開了眼睛,目光銳利地落在了男人的身上。
黎帛走出門廊處茂盛的草木遮掩,來到了黎艾玲麵前,緊接著便習慣性地微微俯身,衝著女人打了個招呼。
“艾姨。”
他小聲開口道。
黎艾玲果不其然皺了皺鼻子。
“啊,這稱呼不行,把我叫得太老了……”但很快,女人看上去似乎也冷靜了下來,“不過,唔,從年齡上來說,你好像確實彆叫我阿姨來著,你好像也就比黎琛大了幾歲……一歲還是兩歲……”
“四歲。”
黎帛溫和地提醒道。
黎艾玲在空中隨意揮了揮手。
“噢,四歲……不過,沒事,這也不是很重要。”說罷,她微微偏頭看向了黎帛,“怎麼了?找我有事嗎?”
女人用掌心托著下巴,一眨不眨地盯著這個倒黴的便宜弟弟。
黎帛遲疑了一會兒沒開口。
他其實不應該跟這個女人有過多的接觸。
黎艾玲早就已經被酒精弄壞了腦子,情緒變化完全不受控製。
至少,醫生們每次檢查完她,都是這麼跟他反饋的……所以這個女人說的話根本就沒有任何可信度,很有可能就是一頓胡編亂造。
然而,黎帛最後還是開口了。
“老鏡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問。
黎艾玲頓時捂著嘴笑起來。
“老鏡仙?怎麼了,你對這玩意兒也感興趣?我還以為,你對它不會感興趣呢……真不愧是流著黎家的血的人,再淡的雜種也還是這幅模樣。”
有那麼一會兒,黎艾玲在提及老鏡仙時候表露出來的極度厭惡,讓黎帛幾乎以為自己終將一無所獲。
讓他沒有想到是,在這個早上,黎艾玲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加好說話,而且極為具有耐心。
“什麼老鏡仙……噗嗤,祂根本就不是仙,是鬼,惡鬼。這點你應該知道吧?”
女人喝了一口酒,幽幽開口道。
“我們黎家從清代開始就以養鬼起家。你說好不好笑,明明就是鬼,卻偏偏要稱之為‘仙’。那玩意兒本來是鎮壓在鏡子裡的惡靈,天知道我們家祖上,那喪了良心的東西,最後是怎麼找到這麼一麵鏡子的。反正,最後,先輩肯定是跟鏡仙定下了協議,每一代,家裡都要給這玩意兒提供自己的血脈子嗣,成為那老鬼的落身之處。然後就是開堂口,出鏡仙,每日都在祈禱老鬼能儘心儘力保佑我們家繁榮昌盛榮華富貴……”
“可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真仙從來不會開所謂的堂,也不會叫人出馬仙,你說我們家的人不聰明嗎?他們可聰明了,可偏偏他們就信了這鏡仙的邪……一代兩代……都壞掉了,都是一幫惡鬼……”
女人仰頭大笑起來,脖子和額頭的青筋清晰可見。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醉眼迷茫地轉向了黎帛,再次開口,卻是直接跳躍到了另外一個話題。
“彆的我也沒法跟你多說,但艾姨有句話,你一定要聽。”
女人湊到了黎帛的耳畔,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要是生孩子,就不要對他產生任何感情。因為那根本就不是你生的孩子,那不過就是一具特意為惡鬼準備的容器而已。”
黎帛如置冰窟。
他忽然間想起了,黎琛之前一直向他不斷重複的那句話。
黎琛說過,自己的身體裡,好像擠了另外一個人。
確實,隨著年歲的增長。最開始到家時那個稚氣膽怯的孩童,就在黎帛的觀察中,變得越來越怪異,越來越令人毛骨悚然……
仿佛看到了他的所思所想,黎艾玲用力地點了點頭,。她神經質地睜大了眼睛。在酒精的作用下,瞳孔一直在不自然微微顫動著。
她似乎在看著黎帛,但更像的,是越過黎帛,看向了無儘的黑暗虛空。
“……那孩子現在總算也是解脫了,不用再被惡鬼控製著,做那些惡心的事情……不過,當然,也可能他現在還被鎖在鏡子裡呢,我們所有人,最後都會被鎖在裡頭。你應該看到過吧,黎帛,你去過哪裡,看到過那些鬼。它們都是黎家的祖祖輩輩,可它們在那裡頭,能做的隻剩下尖叫哭嚎……那可是惡鬼,誰家的惡鬼會喜歡替人辦事啊。祂們最喜歡的隻有折磨那些靈魂,讓他們痛失所愛,永世不得超生。”
眼看著黎艾玲的神智變得越來越渙散,說話也愈發顛三倒四。黎帛按捺下胸口那股說不出來的陰寒恐慌。裝作不在意似的,補了最後一句問話。
“可是黎先生跟我說,如果我們家不繼續提供血脈讓老鏡仙開堂口的話,全家人都會死於非命。”
黎艾玲捂著嘴,眼睛瞬間笑成了兩道月牙。
“沒關係呀,我們家的人……全部死光了也沒有一個是無辜的,不是嗎?在這個家裡,能活下來,無非就是你殺我,我殺你……一個接著一個,手上全部都不乾淨。”
她聲音在這一瞬,仿佛被沙礫打磨過一般,粗糲沙啞。
酒精的丹寧味從女人的口腔深處吐出來,化作一股近乎新鮮鮮血的鐵鏽味。
“你不也一樣嗎?”
黎艾玲盯著黎帛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
黎帛的瞳孔瞬間變縮緊了……
他側頭避開了黎艾玲格外尖銳漆黑的注視。
“艾姨,我也是替人辦事。我沒得選的。”
他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歎息。但是黎艾玲已經沒辦法再給他任何的回應了,女人的目光已經在酒精的作用下徹底渙散。
當仆人們發現不對趕過來,扶著她往房間走的時,黎艾玲一直在醉意中仰著頭高聲大叫。
“我們都會有報應的,我們全部都會有報應,放心,一個都逃不過,一個都逃不過——”
女人淒厲的聲音不回響在樹蔭重重的庭院中。
明明是盛夏,周圍卻變得異常陰森寒冷。
黎帛按了按自己的額角,眼眶一陣脹痛。
從黎艾玲這裡得到的消息,跟他之前猜想的大差不差差。
但之前的猜想歸猜想,等真的聽到有人開口坦誠家族內部那個可怕秘密。黎帛還是感到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惡心和寒意。
……黎家到底有多少人,成為了所謂鏡仙的傀儡?
黎帛甚至有些不敢想。
尤其是,在他意識到,自己在年幼時也曾被人推進漆黑的地下室裡,任由黑暗中貪婪而血腥的眼睛窺視,探究和挑揀。
那種徹骨的寒意就變得更加強烈了。
黎帛感到非常不舒服。
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黎帛原本以為隻是工作上的事宜,然而拿起手機一看,屏幕上的信息讓他神色瞬間凝重起來。
【黎總,經過詳細的檢查後,我們確實在丁小龍的身體裡,發現了一個圓形不明異物。】
【圖片1.pdf】
【圖片2.pdf】
【圖片3.pdf】
【圖片4.pdf】
……
第69章
那是一枚銅錢。
銅錢的表麵斑駁,血跡和銅鏽暗沉沉地附著在凹凸不平的花紋上,早已看不出銅錢的年代和來源。
楊思光一眨不眨地盯著黎帛手中的銅錢,恍惚間想起來自己在黎琛的葬禮上似乎看到過類似的東西。哦,是的,那具已經不成人形的屍體上,眼睛的位置正好就蓋著這樣的兩枚銅錢。
而就在楊時光精神稍微渙散的瞬間,他似乎又看到了那顆瑩潤新鮮的眼珠——黎琛的眼珠——正靜靜地躺在黎帛的掌心,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看。
他的呼吸頓時一滯。
好在下一秒,男人的手掌便驟然握緊,楊思光打了個冷戰,倏然從那種恍惚的狀態中抽離出來。
“不要看了,雖然已經用朱砂進行過處理,但是你現在狀態不好,陽火虛弱,而且還剛好是死咒的寄主,看太久很容易再一次被它饜住。”
黎帛的聲音在床側響起,音調壓得很低,聽上去甚至還帶著些許小心翼翼。
楊思光能夠感覺到男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脖頸處層層疊疊的繃帶上,想來他也已經知曉了之前在這間病房裡發生的事情。楊思光又一次遭到了惡鬼的襲擊。
一直到現在黎帛都感到後怕。
監控錄像上,本應該在鎮定作用下睡著的楊思光,卻在看了一眼手機後,詭異地從病床上站了起來。在病房裡逡巡了幾圈後,青年竟然自己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就那樣活生生把自己掐到了休克。
好在醫護人員趕到後發現他隻是昏迷了過去,咽喉部又輕微軟組織挫傷,倒是並無大礙……當然在黎帛眼裡,這件事情可沒有表麵上表現出來的這麼“輕微”,至少他衝進病房探查楊思光傷勢的時候,臉色已經陰沉得幾乎能擰出水來,把原本駐守在住院部裡看護的幾個下屬都嚇得不輕。
而且也正是這一次楊思光的受傷,黎帛也再也顧不得之前兩人之間那場尷尬而難解的衝突矛盾,就那樣若無其事重新回到了楊思光麵前。
“……抱歉,我知道你看到我,可能還是會有點不舒服。”
麵對楊思光,黎帛眼神微閃。
“但是所有的事情,我們都可以之後再說,現在當務之急,是解開你身上的死咒。”
然後黎帛便拿出了剛剛從丁小龍身上取出來的“咒根”。
“我已經拍了照片發給喬姨了,喬姨說看上去應該就是這玩意兒。為了避免夜長夢多,她接到消息就在往這邊趕了,待會她應該就能到。隻要處理掉咒根,一切都好說了。”
楊思光因為脖頸上的傷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顯得沉默寡言。跟黎帛目光對視時,楊思光的眼神也顯得格外幽深冰涼,再不複之前的溫順和親昵。
黎帛得承認,看到這樣的楊思光,他的心一瞬間就泛起了細密的刺痛。
偏偏麵上他還依舊要裝成一副雲淡風,輕若無其事的樣子。
“至少黎琛再也不會糾纏你了,”說到這裡,黎帛長歎一口氣,不自覺捋了一把頭發,“嚇死我了,思光……我真的沒想到,明明已經派了那麼多人看著你,卻還是出事了。我真的很抱歉,我沒想到黎琛對你的執念已經扭曲到這種程度……”
“不對。”
楊思光啞著嗓子,很輕地打斷了黎琛。
他此時說話應當相當痛苦,每個字說得都格外艱難。
但他依然堅持開口道:“這件事,不太對。”
之前經曆的種種撞鬼事件太過於驚悚恐怖,以至於讓他忽略了其中的怪異和矛盾點。
按照黎帛和喬姨的推斷,是黎琛生前執念太深,以至於時候依然陰魂不散,想要通過下死咒這種可不的方式,將身為活人的楊思光從這個世界上帶走,才有了之後種種事端。
可是,黎琛每一次出現都是一副殘缺不全的樣子,連話都說不清楚的殘魂,卻竭儘全力,不斷地提醒著楊思光,他拿了不應該拿的“東西”。
之後更是化身黑狗,企圖趁著楊思光不在的時候吞掉“眼珠”
黑狗死亡後,他又驅使丁小龍吞掉了咒根……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的父母沒有回家,撞見了丁小龍生吃黑狗肉,到了第二天,丁小龍還會在家裡嗎?”
“喬姨也說過,咒根一定要在我的身上才能發揮作用。可黎琛恐嚇我了那麼多次,細究起來……他其實一直都是讓咒根離我遠點……”
“他真的是想要殺了我嗎?”
“可是為什麼,我會覺得,他隻是想保護我……”
聽到這裡,黎帛感覺自左眼下方的肌肉不受控製地微微抽搐起來。
他的眉頭皺得很緊。
“思光,你冷靜一點,鬼怪說的任何話都是不可信的。人一旦死去,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僅剩執念,活人最忌諱的事情就是被鬼怪所迷惑,擾亂了心智之後你就更難跟惡鬼對抗了。更何況你之前明明已經遭受了那麼多可怕的事情,黎琛差點就殺了你——”
黎帛忍不住提醒道。
他注意到了,在提到黎琛的時候,楊思光臉上的神色變得很奇妙,不再是一無所知時的懷念哀戚,也不是知曉真相之後極度的厭惡與憤怒。
楊思光對黎琛的感情似乎變得更加複雜了,不再是一味的抵觸。黎帛本應該對此感到欣慰才對,然而這一刻他的心臟卻像是灌了鉛一樣,變得異常沉重,連跳動都變得很困難。
尤其是當他聽到楊思光的回應後,縈繞在心頭的奇怪刺痛感就變得更加強烈了。
“可是,那真的是黎琛嗎?”
楊思光異常沙啞地喃喃低語道。
像是在跟黎帛對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眼睛的顏色,是反的。”他忽然沒頭沒腦的提了一句。
“什麼?”
“那個真心想殺了我的‘黎琛’,虹膜的印記,跟黎琛是反過來的。它看上去就像是,黎琛本人的鏡仙。”說到這裡,楊思光猛然間抬起頭直勾勾地望向了黎帛,“黎家供奉的是‘老鏡仙’,而我都看到了一個鏡像的惡鬼,所以有沒有一種可能,也許黎琛根本就不想帶我走,是那個所謂的‘老鏡仙’想這麼做的?”
“……”
“黎帛,老鏡仙到底是什麼東西,那個給我下死咒的人,真的……真的是黎琛嗎?”
在楊思光尖銳的注視下,黎帛英俊的麵龐逐漸化作一尊蒼白而凝滯的大理石雕像。
他回望著楊思光,嘴唇翕動了一下,卻並沒能發聲……
也就在這時,從他們兩人的身後,傳來了一個冷漠的聲音。
“是不是又有什麼關係呢?你隻需要知道咒根毀,你的命就保住了。像你這種小屁孩,無權無勢,之後大概率也跟黎家那種地方差不多。你走你的獨木橋,他走他的陽關道,互相也扯不出太多關係了。”
楊思光和黎帛齊齊一震,一回頭正好看見了門口佇立著的女人。
沒有人知道喬姨是怎麼過來的。
女人還是之前那副模樣,打扮的十分樸素,麵龐黑紅,身體健壯。乍一看就是個最平常不過的農家婦人。
隻是楊思光能感覺到,此時的喬姨,氣息跟之前似乎變得不太一樣了,變得更加強勢,更加鋒銳。
“……其他的,你知道的越少越好。換句話來說,跟黎家牽扯越少好。”
是錯覺嗎?說到最後那句話的時候,喬姨的視線似乎在黎帛的身上停頓了一瞬。
……
如果在這一天之前,楊思光大概會毫無猶疑地接受喬姨的安排——毀掉那可能會招惹來惡鬼覬覦的咒根,解開死咒。
然後,將對那個人的一切憧憬亦或者是憤恨,都壓製在靈魂的最深處,從此之後再不會想起。
可是現在的他已經不可能接受那樣的結果了。
至少他不可能讓自己徹底的忽視掉黎琛可能的守護。就那樣默認一切的痛苦和詭異事端都是黎琛作祟,接著把所有的痛苦和絕望都歸因於那個已經殘破不堪的靈魂,楊思光怎麼也無法想象一個在死後殘缺不全卻依然努力想要保護他的人,會在生前對他做出那麼可怕的行為……
*
“所以你覺得,不是黎琛,是老鏡仙。一切都是老鏡仙所為?”
聽到楊思光緊張而堅定的再次詢問後,喬姨盯著黎帛遞給她的銅錢看了好一會兒,竟然也不顯得驚訝。
“嗯。不然有太多解釋不通的地方。”
“我都跟你說過了,解不解釋得通也沒有什麼意義,你現在真正需要做的,就是解咒,然後就可以徹底跟這件事情劃清關係。我甚至建議你畢業之後找個遠方的城市工作,不要再回來了——”
楊思光嘶啞地開口:“喬姨,道理我都懂,逝者已去,所以就這個沒有意義。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真相。如果黎琛隻是想保護我,那麼到底是誰在給我下死咒……”
“應該是黎琛家那兩位……黎先生和夫人,他們做的吧。”
就在這個時候,一旁的黎帛忽然長歎了一口氣,喃喃開口道。
楊思光愕然地轉過頭望向了他,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黎帛看向楊思光,瞳孔顯得黑洞洞的,透不出絲毫光亮,他看上去還是那麼平靜。然而最初楊思光看見的霸總氣質這時早已偏偏碎裂,留下來的隻剩一片頹然。
“我早該想到的。”黎帛幽幽說道。
一直以來黎帛在黎家的身份都相當的尷尬。最開始老夫婦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的女兒還會生下一個孩子。
在黎艾玲脫離家庭之後,兩人膝下無子許久,最後通過各種方式篩選了許多旁係子嗣的生辰八字,這才選中了黎帛。隻是黎帛雖然生辰八字符合他們兩人的要求,身上的血緣其實卻已經很淡很淡了,再加上小時候的黎帛直覺極準,每次一看到那兩人便會控製不住的嚎啕大哭。也就是因為這樣一直被夫妻兩人心中詬病。
等黎帛完好無損從地下室歸來。那兩人對他就再也不曾親近過。
尤其是幾年後,他們便得知黎琛的存在。
他們嫡親的外孫,而且八字比黎帛還要完美,最重要的是,鏡仙也喜歡他……
“一直以來黎家都會用自己家的血親作為鏡仙的落身,這有點類似民間出馬仙,但是黎家鏡仙的效力卻遠超尋常‘仙家’,隻要家中有落身,可保家中財運滾滾,權勢滔天,萬事順遂。不過不知道為何,就算在討鏡仙的喜歡,落身都活不過30歲。我還記得,黎琛剛成年,家裡人就已經在準備他的聯姻事宜了……那兩個人,比任何人都要渴望黎琛能夠儘快生下新的血脈。”
聽到這裡,楊思光的臉色已然變了,他已經隱隱有所預感之後發生了什麼。
而不出意外,隨後他便聽到黎帛繼續說道。
“……但是,黎琛他不願意。”
“或者說,黎琛身體裡,屬於他自己的那一部分,顯得非常不願意。黎琛因為這件事情跟先生和夫人鬨得非常僵,他說他根本沒有辦法接受跟任何人的親密接觸,他還說,自己已經有了喜歡的人……之後也有人反饋過來,說黎琛他……他對楊思光,做了一些很過分的事情。”
說到這裡時,黎琛頓了頓話頭。
似乎在糾結要不要繼續說下去。
但猶豫過後,他還是垂著眼皮,毫無起伏地開口了。
“這件事情因為關係到繼承權,很多細節,我了解的不多,隻知道黎琛跟先生夫人鬨了好幾場大的。就這麼一直鬨到了大四。其實,他做的那些事情原本並不被先生還有夫人放在眼裡。可是隨著時間流逝,他的行為卻變得越來越失控,越來越匪夷所思。”
黎帛說的,顯然便是黎琛之前做的那些挑戰法律和道德底線的事情。
“如果隻是在下半身的事情上亂來,其實家裡不會太在意,真正的問題在於,這麼多年來,黎琛為之發瘋的一直是同一個人。而且情況還有點愈演愈烈的跡象。之前甚至還有狗仔拍下了黎琛三更半夜攀爬居民樓外牆的照片,最後被我們強行壓下來了……大概正是因為這樣,所以到了最後,先生和夫人,便想到了一勞永逸,徹底解決掉你這個隱患吧。”
“可是。到了最後死的人明明是黎琛,不是嗎?”
楊思光聲音有些顫抖。
他說出的雖然是疑問句,但時心中這時候卻早已給了答案。
“……為了你,他大概什麼都願意做吧。”
黎帛聲線低沉,幽幽應道。
*
隨著男人的話音落下,死一般的寂靜瞬間籠罩了整間病房。
這一刻,房間裡甚至連空氣,似乎都變得沉重了起來……
楊思光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黎帛能聽到楊思光正在用力吸氣,也許他是想要控製好自己的情緒。隻不過從結果來看,他的努力並沒有什麼意義。他原本就因為之前的事情顯得病弱纖細,這時候看上去更是搖搖欲墜。好像風一吹,他便能化作一團輕飄飄的齏粉,徹底散去了。
“……他很聰明的。”
驀地,房間裡響起了楊思光的輕聲低語。
“他怎麼可能那麼傻?我跟他也不過就是兒時好友,他根本就沒必要……沒必要這樣。所謂的兒時誓言我都已經忘記了,他那麼聰明,怎麼可能還那麼死板記著早就不值一提的約定?而且他之前明明對我那麼冷漠。如果他真的喜歡我,為什麼不來找我?為什麼一直要到死了以後才讓我知道這些……他到底在想什麼,可惡……”
楊思光語無倫次,與其說他是在向人問話,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
而他越是說,黎帛就越是覺得,自己的心臟變得無比酸澀沉重。
“那個時候的他,大概已經快被鏡仙替代了。”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經開口了。
黎帛的腦海中閃現出今天白天黎艾玲曾經對他透露的那些信息。
“……跟你保持距離,對你冷漠,本身也是一種保護。思光,他一直在非常非常努力地控製著自己。他也沒有辦法。”
從喉嚨中擠出去的聲音變得虛幻,仿佛身體裡一直有另外一個人,而那個人替代了黎帛本身的靈魂,正在小心翼翼地解釋著過往。
隻不過,他越是這麼解釋,楊思光的表情就越是難看。
而就在氣氛已經凝重到所有人都無法喘息的時候,喬姨終於按著太陽穴,打斷了那兩人的對話。
“夠了!”
喬姨聲音冷厲。
“這些小情小愛,你們完全可以之後再討論。”
說著,喬姨抬起了手腕間的表,將上麵的時間展示給了兩人看。
“但是彆怪我沒有提醒你們,你們兩個再這麼耽擱下去,可能就會誤了開壇做法的時間了。死咒如果解不開,你們再想繼續討論這些生生死死誰愛誰誰不愛誰的話題,也就隻能去燒紙聊了……”
喬姨翻了個白眼。
“現在,最重要,有且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毀掉咒根。”
楊思光嘴唇翕動了一下,還想再說什麼,喬姨已經一個大步上前一把拽住了他。
“行了行了,知道你難受。可你想想看,黎家那個臭小子,人都死了還想要保護你,不就是想留你一條命嗎?如今大好的機會就在眼前,你打算浪費掉?我跟你說,被鏡仙控製的人,就算是死了也不可能投胎的。人家倍受折磨就圖這麼一件事,你還要辜負他的心意?”
聽到這句話,楊思光的身體瞬間僵住。
而喬姨也抓緊時間,解開懷中朱砂的包裝袋,食指沾了沾,便在楊思光的眉心,胸口,和手腕等處塗抹起來。
她的動作一氣嗬成,帶著一種凜然的威勢。
隨即,喬姨直接拖來了一張醫院裡非常尋常的折疊椅。
她將隨身攜帶的小壇子,香爐和蠟燭,挨個兒擺放在了壇子的麵前。
做完這些後,喬姨領著楊思光和黎帛上前,各自在她帶來的“聖仙”前用力拜了拜。
那枚銅錢,被喬姨裹上了黃紙,直接塞進了香爐內。
而她自己則一把抽出了腰間的銅錢劍,刺破一張黃紙綴在劍尖,點燃後便在楊思光的頭頂肩頭,不停地戳刺起來。
也不知道喬姨究竟是燃的什麼香,很快,病房裡便充斥起那股濃烈的香氣。
嫋嫋的白煙倏然填滿房間,就連家具的輪廓都變得有些許模糊。
原本近在咫尺的三人,這時看著也像是中間隔上了一道半透明的牆,彼此之間都變得有些遙遠。
就在這時,喬姨高高抬起劍,對著黎帛便開口道。
“待會兒惡鬼肯定會出現,亂人心智,好阻止我毀掉咒根。你給我按著楊思光,彆讓他亂動,聽見沒有?!”
黎帛聽聞瞳孔微微一緊,隨即直接上前,伸出胳膊,從背後卡住了楊思光纖弱的身體。
楊思光下意識地掙紮了一下,耳側卻在此時落下了黎帛微涼的吐息。
“乖一點……彆怕,很快就會結束的。”
也許是因為同樣流著黎家的血,在這一刻,黎帛的聲音竟然完美地跟記憶中黎琛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
楊思光的瞳孔微微晃動,眼神也不自然地渙散了一瞬。
此時喬姨已經開始念念有詞,手舞足蹈,在壇前不住顫抖亂舞——驀地,她一抬手,劍尖直接指向了楊思光。
楊思光瞬間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喬姨一個轉身,跪倒在了小壇子前。然後喬姨高高提起手中的銅錢劍——“噗嗤”一聲,劍尖一下子,便刺進了那隻小小的盛放著銅錢的香爐內。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從香爐中噴湧而出。
香爐內就像是一隻受傷的動物般,汩汩流出了大量的鮮血。
黑血不斷湧出,最後甚至從香爐的爐口滿溢而出,滴滴答答,不斷流淌而出。
不多時,那血液竟然在地上彙集成了淺淺一層,空氣裡,血液特有的腥臭氣息,也變得無比強烈。
就連病房裡的燈管,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開始明明滅滅,飛濺的血點落在燈管表麵,房間裡的光線也染上了一片猩紅……
眼前的場景再恐怖不過,也再奇詭不過。
楊思光眼前陡然間浮現出了一片支離破碎,扭曲浮動的幻象。
幻象中有人在痛苦嗚咽,也有人在高聲尖叫。
楊思光剛想看清楚那些幻象,眼前便是一陣天旋地轉,耳側卻傳來了一連串神經質的低語。
再睜開眼時,楊思光發現……
自己正出現在一片寒氣徹骨的黑暗中。
黑暗無邊無際,宛若深海。
而整片空間裡,唯二的存在,便隻有他……以及他麵前的那麵巨大的鏡子。
鏡子的另一邊站著一個滿臉溝壑,神色扭曲的枯槁老人。
老人正跪在鏡子前,用力地磕著頭。
“求您了,聖仙顯靈!求求您祛除那孩子的妄念,求求您殺掉那個叫楊思光的男狐狸精。”
她空洞的目光仿佛真的能穿過鏡麵,直視鏡子後麵楊思光脆弱的魂體。
“他不能活著,他必須得死……不然黎琛一定會跑,就跟艾玲一樣……他們最後都會被拐跑……不能這樣,聖仙大人,我已經失去一個乖女兒了,我不能再重蹈覆轍……”
“隻要他死了就可以。”
“死了一切都沒問題了,到底都是我家的孩子,那些壞東西死了,他們就知道回家了……”
那種極致的緣分,讓楊思光感到一陣不受控製的毛骨悚然,他一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想要離開紀念,背脊卻直接抵上了一片冰涼的腐一般的軀體。薑思光猛然間打了個哆嗦,發現藏在自己身上的雙臂已經變成了。兩條清白腐爛的雙手。
【“噓——彆怕。”】
他聽到了黎琛在笑。
但那聲音顯然不是黎琛本人發出來的,因為真正的人類,根本沒有辦法發出那麼怨毒而可憎的聲音。
楊思光背後寒毛倒豎。
他下意識地偏了偏頭,想要躲開左耳處那個男人令人作嘔的吐息。可就在下一刻,他的右耳耳垂卻被人輕輕的咬了一下。
一模一樣的聲音在他耳畔吃吃冷笑。
【“躲什麼啊,之後你可是要一直跟我在一起的,最好早點習慣。“】
是第二個“黎琛”……不,是第二顆頭顱,惡鬼的頭顱,擱在楊思光肩頭輕聲呢喃不休。
楊思光的身體就像是被施展了石化一般,徹底僵在了原地。
他一動都不敢動。
不受理智控製的恐懼,在他身體各處沿著神經不斷蔓延開來。
楊思光已經可以感覺到,纏繞在他身上的手臂正在逐漸變多。
就像是曾幾何時,他做過的某個噩夢一樣,黑暗中越來越多的手臂不斷探出,層層疊疊,覆蓋在他的身上。
黑暗中形態各異的臉,背後是卻是同一個主人,而他們此時正不約而同的,貪婪而黏膩地盯著楊思光。仿佛可以直接用視線化作實質,一點一點撥開臉色蒼白的青年身上所有的附著,然後它們便可以儘情地纏繞,玩弄和折磨這脆弱的靈魂。
而楊思光的徹底的僵硬,毫無疑問,取悅了黑暗中某個不可直視的存在。
一隻手。
細長,柔軟,蛇一般的身軀上覆蓋者青灰色的皮膚。
就那樣慢慢地越過楊思光的肩頭。探伸了過去,它穿過了鏡麵,直接按在了那位憔悴不已,瘋瘋癲癲的老婦人頭頂。
【“嘻嘻嘻,好呀。”】
楊思光聽到身後傳來了那人的聲音。
但緊接著,另外一道充滿了抗拒的呐喊同時響了起來。
【“不不不——不可——我不允許!”】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絕對不要!】
楊思光周身一震,他能聽出來,這扭曲到已經不似人聲的呐喊,反而來自於一個真實存在過的人類。
下一秒他眼前又是一陣天旋地轉。
等楊思光定下神來再次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已經脫離了那個一片黑暗的世界。
他站在了一間裝潢奢華,光鮮明亮的更衣室中。
他正站在穿衣鏡的麵前,身形挺拔,唇角帶笑。
然而,鏡子倒映出來的青年,卻是臉色青灰眼窩凹陷,神色間隻有崩潰的絕望。
那是……黎琛。
楊思光直直地望著那個黎琛,後者的痛苦是那麼顯而易見。
【“求你了,求求你,放過他好不好,你有那麼多靈魂了,你根本就不缺這一個……你放過他,求求你了……求求你……”】
真正的黎琛,正趴在鏡麵的後麵,苦苦哀求著鏡前的人形。
【“我以後什麼都聽你的,我給你一切,我求你放過他——”】
隨後楊思光聽到“自己”笑著開口了。
“哦?什麼都給我……包括身體?所有的身體?”
聽到這句問話,鏡子裡的青年表情瞬間凍結。隨後,極致的絕望填滿了他金褐色的眼眸。
【“不要……”】
“你好好想想吧。”
“術法已經成功過了,可愛的思光馬上就要死了。”
“你看,其實你怎麼選都沒有太大的差彆。所以,根本就不用那麼難過啊。要麼就把身體徹底讓給我,這樣的話,他應該還能活一段時間,唔……我會好好的品嘗他的。”
“不然,就讓我把他帶走好了。放心,就算是到了我的世界,我依然會對他很溫柔的。”
“畢竟,我也真的很喜歡他啊……”
“哈哈,你那是什麼表情?你不要以為,你每天利用我的能力,借著鏡子偷窺他的時候,我不知道吧……托你的福,我可是看了很多很多,非常美味的畫麵呢。”
“思光,真的很可愛。我很喜歡他。”
……
熟悉的暈眩感再次襲來。
熙熙攘攘的人群,嘈雜的人聲……
楊思光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卻是暑氣四溢,盛夏的那個傍晚。
“喂,看看看,那邊,是黎神呢……”
他聽到許路的聲音。
然後他愕然地抬起了頭,剛好看到人群彼端,那個高大英俊的青年。
不同的是記憶裡,命運發生改變的那個傍晚,黎琛隻是瞟了一眼他便飛快地轉開了眼睛。
而這一次人群中的黎琛卻直勾勾地,專注地看著他。
然後,男生忽然微微偏過頭,衝著楊思光笑了一下。
平滑光潔的肌膚隨著他的微笑逐漸開始剝落,露出了那裡遮掩不住的屍斑,清澈的眼眸化作了乾癟的眼珠在黑洞洞的眼窩中腐爛……
然而,黎琛在這一刻的笑容依舊無比燦爛。
【“沒事的。”】
【“看,我會保護好你的。”】
恍惚間,楊思光聽見了他對自己說。
下一秒……
“哢嚓——”
清脆的金屬斷裂聲響起。
幻境中黎琛的微笑,跟現實中喬姨的銅錢劍一同碎裂,紛紛落在了地上。
第70章 【調整了章節順序】
*
據說。原本丁小龍送去檢查的時候,掃描了好幾次都沒有掃出他腹中有任何的異樣。
直到一道虛幻的身影,出現在醫生身側,伸出了青灰,帶著屍斑的手,點向了屏幕。
然後他們才發現丁小龍胃裡的銅錢。
而那道身影哪怕到了很多年後,始終是那家醫院裡經久不變的怪談之一。
*
黎琛幻影消失的那一瞬間,楊思光幾乎是本能地朝著那個人伸出了手。
他徒勞無功地想要抓住逝者散落的虛影,然而隨著幻境的徹底消失,他唯一抓住的,卻是黎帛那寬厚而略顯粗糙的手。
“思光?!你怎麼樣——”
黎帛一臉緊張地盯著楊思光,過了好一會兒,楊思光才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他的臉頰濕漉漉的,早已哭得不能自己。
對於一個成年男性來說,這種表現實在是有些丟臉,但楊思光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
就像是落水者抓住了最後一片浮木,他隻能攀在黎帛的臂彎上,嘴裡不斷地喃喃重複著同一句話。
“我得救他,我得救救他……”
青年的牙關咬得喀喀作響,明明已經解開了死咒,整個人報上去卻像是一團冰。
黎帛不自覺的收緊了自己的臂膀,然後又聽見楊思光繼續道:“……我得殺掉鏡仙。”
男人動作頓時一頓。
楊思光的聲音卻逐漸變得冷靜和確定。
“沒錯,我必須得這樣做。”
不然的話,黎琛就將一直在困在鏡子深處,被那隻生性惡劣的惡鬼囚禁淩虐,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
這就是不久前的那個傍晚那輛車最終撞向的人不是楊思光,而是黎琛的緣故——為了能夠讓楊思光活下來,那便是黎琛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
“殺了老鏡仙?救出黎琛?你們這兩個……這是在開玩笑嗎??”
不過……
很顯然,對於喬姨來說,楊思光的決定完全沒有任何實現的可能性。
“為了以防萬一,喬姨還是跟你們說一聲哈,我就是出馬仙,我不是真的神仙?!”
女人原本因為開壇施法完畢而略顯蒼白的臉頰,現在黑得簡直就像是抹了鍋灰一樣。
她雙手叉腰,眼睛圓睜,就那樣狠狠地瞪了黎帛一眼。
望向楊思光時,她也顯得很是沒好氣。
“……兩個不知道天高地厚地小屁孩,才敢說這種鬼話。知不知道黎家老鏡仙是什麼?人家敢說自己是仙,自然是有祂的道理的。黎家從清代就開始供奉的仙家,這麼多年來,舍了多少血肉,布下多少因果,才勉強供了這麼一尊仙家在家裡。”
“我敢冒著風險來替你們化解死咒,已經是燒香拜佛,不曉得跟我家聖仙說了多少好話這才勉勉強強成事。可這也是冒了巨大的風險的!結果呢?你們來給我玩這出?說什麼徹底的老鏡仙……你們肩膀上長的那坨東西是什麼?麵片湯還是腦子裡進蛔蟲了?”
喬姨氣得不輕。
說到冒火處,她乾脆一個轉身,直接把帶來的家夥夾在胳膊肘下,然後便徑直朝著病房外走去,看著像是準備直接閃人。
黎帛原本已經被喬姨罵得抬不起頭來,這時卻不由自主張口喊了一聲:
“喬姨——”
沒等他繼續說下去,喬姨猛然扭頭打斷了他。
“彆叫我喬姨,也彆報那什麼該死的價格,我反正是不準備拿你這筆賣命錢。你價格開太高,我聽著心裡難受。”
黎帛卻是搖頭。
“沒,姨,我沒打算給你開價碼,我也知道讓您幫忙處理了死咒已經是您人好心善了……我就是……我就是拜托您,想想我媽。”
男人聲音沙啞,提及過往時音調異常暗沉。
“你就當看在我媽的份上,給我們點提示就好。到時候要是對付老鏡仙,我們不勞您動手我們自己了。是福是禍都歸我們自己承擔。”
楊思光顯然也意識到氣氛不對,尤其是聽到黎帛忽然又提及母親更是一陣心驚。
“……”
而喬姨則是站在原處,一動不動。
看得出來她的牙關咬得很緊,以至於腮幫子上的肉都在微微跳動。
“黎帛你個化生子——”
半晌,她咬牙切齒地罵出了聲。
一旦提及黎帛的親媽,喬姨就再也無法挪動自己的雙腿。
昔日相依為命的姐妹兩個,曾經也是手拉著手說著什麼患難與共,同甘共苦的傻話。
結果其中一個跑去跳了大神,另外一個則鬼迷心竅,嫁入豪門之後又不顧阻撓,削尖腦袋把自己的親生孩子送去給彆人做養子。結果等到孩子被人關在地下室裡生死不明時,當媽的這才醒悟過來,又哭哭啼啼地回去找了老姐妹。
黎帛不知道自己血緣上的親媽最後是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才讓自己完好無損地離開了那間地下室。隻知道那件事後沒有過多久,女人便非常離奇地去世了。而喬姨從那次鬥法後,對黎家完全是退避三舍,再不敢招惹半分。
她從不說,可黎帛知道,母親的死已是喬姨內心隱痛……他無論如何,也不該拿母親的去世說事,然而,此時他卻沒了彆的辦法。
“……這樣說起來,我媽應該也是被鏡鬼殺死的吧?”
黎帛聲音沙啞。
“黎帛?”
楊思光的表情凝住了。
他忍不住用力握緊了黎帛的手。他確實比任何人都渴望消滅鏡仙釋放出黎琛的靈魂,但是黎帛的反應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預計。
他本來是想著如果不行,他就自己來求喬姨。他並不想把黎帛也牽扯進來,尤其是這其中還牽扯到對方的往事……
黎帛隻是反握住了他的手。
但並沒有回應楊思光不安的注視。
“我不是為了楊思光才求你這件事的。”
男人說道。
“我隻是覺得……覺得這樣下去,其實挺沒有意思的。你看,黎琛死了,那兩個老東西現在又開始催我結婚想讓我生孩子去喂養他們養的惡鬼。如果這次繼續退讓的話,將來我孩子的孩子,以及更多的血親……都將被填進黎家那個鬼窩裡。我也累了,喬姨,你就當時救人行善,隻需要點一個方向給我們就行……”
聽到這裡,喬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身形微微有些顫抖。
她直勾勾盯著黎帛,表情異常凝重。
“你們這真的是在發瘋。”
她喃喃低語道。
“你以為之前就沒有人想過要動黎家的家仙嗎?結果連黎家大門都進不去,還沒來及做什麼呢,人就一個一個全死了,死得那叫一個千奇百怪,能留具全屍的已是道行高的了。那玩意兒最是陰邪不過,你們想消滅它,嗬,說得簡單,普通的開壇施術都沒用,唯一能做的,就是毀掉那位在人間的本體。”
說到這裡,她的目光來回掃過了麵前兩人。
“……彆以為這件事有那麼簡單。這世上但凡是一麵鏡子,都有可能是祂的本體,你們想找,怎麼可能找得到?就小楊身上的死咒咒根,如果不是有其他的鬼魂指點,你以為你能看得到……做夢去吧!”
最終,她的視線,徹底停在了楊思光的身上。
“喬姨?”
“喬姨……”
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黎帛和楊思光不約而同地開了口,隻是一個惶恐,一個卻是平靜。
“鏡仙那東西,是真的……很喜歡小楊呢。”
喬姨沒有理會那兩人,自顧自地喃喃說道。
“以祂以往陰邪詭惡的脾氣,若是對付尋常人,哪裡用的著那麼迂回婉轉的方法?對待小楊時卻是各種幻境噩夢輪番上陣,不到萬不得已竟還真沒怎麼直接對人下手,”喬姨一字一句地說道,“怕是奪舍那個叫黎琛的孩子時,多少也受到了點影響吧。”
“您的意思是?”
聽到這裡,楊思光心頭微微一動,說不上到底是恐慌還是緊張,亦或者是些許欣喜的情緒一股腦地湧了上來。
與之相對的,則是黎帛愈發難看的表情。
“你得到祂身邊去。”
喬姨幽幽歎道。
“你得讓鏡仙把你帶走,帶到陽世以外的世界去。到時,我會給你備一把劍,你要是運氣好,可能真能把祂給滅了。隻是我話也撂在這兒了,這法子成功的機會不大。鏡子那邊就算是祂的地盤,就連地府陰間的人都管不了那裡,祂在那裡,跟真仙也沒有什麼兩樣了。而你要是運氣不好,沒來及動手就被鏡仙發現,下場大概比死還慘。說真的,你要是死了,好歹還有個輪回轉世,可要是落在那東西手裡,那你就永生永世都再也逃不了。你說黎家那些人,多少也是享受了榮華富貴,承擔家族共業落到那般下場,也是無可奈何。可你啊,小楊,你真沒必要趟這趟渾水——”
“沒錯。”
在一旁點頭的人是黎帛。
“思光,這件事之後就跟你沒關係了,你不要再管了。黎琛的話,我來想辦法我可以去——”
“你去?”
喬姨對著黎帛便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你算什麼?我說的這法子,有個大前提便是鏡仙稀罕小楊。至於你?人家趕緊把你滅了眼不見不淨還來不及呢。”
“可是……”
楊思光抬起手,虛虛搭在了黎帛的肩膀上,稍微一用力,便將男人的身體往身後撥了撥。
他沒給黎帛繼續說下去的機會。
“喬姨,這個方法要是能行的話,你看怎麼安排比較好。我可以的。”
“思光!”黎帛急急喊了一聲。
喬姨抬手按了按眉心,顯然很是頭疼。
“我還是最後勸你一次,不要參和這事。你要是真的打算去,相當於我之前幫你的功夫全白費,而且你這條命估摸著就要搭在那裡了,早知道如此,我真的懶得費這個神——”
這句話說的確實有些重了,顯然喬姨心底還是在生氣。
“是我對不起您。”
楊思光開口道。
隨即猛然低下身,跪在了喬姨的麵前,用力地給喬姨磕了個頭。
“可是……可是黎琛他,真的太可憐了。”
“我沒辦法,我真的沒辦法就那樣丟下他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