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樂真皺起眉頭,同阿葉一路走到宮外坐上馬車,才說了一句:“這個楊閱山究竟是什麼來曆,也值得傅知弦翻來覆去的說?”
“……這個不重要,馬上就該回家了,殿下您幫奴婢看看,奴婢身上可有僭越的東西?”阿葉頗為緊張。
殿下總喜歡賞她些不合身份的好東西,她離開京都前,都老老實實收起來,但去營關之後沒有秦管事管著了,她便漸漸放肆起來,動不動就玲琅滿身,剛才還是傅大人提醒她一句,她才突然想起來要趕緊摘了。
馮樂真本來思慮重重,結果一看到她苦大仇深的模樣,頓時笑了出來:“婉婉刀子嘴豆腐心,哪次也沒有真罰你,你總這麼怕她做什麼?”
“彆管什麼豆腐心不豆腐心,單她那張刀子嘴就夠人受得了。”阿葉欲哭無淚,將全部首飾都摘完後,一低頭看到身上衣裳,才想起這是殿下給的布料所製。
……若她記得沒錯,這好像是縣主以上才能用的料子?阿葉驚恐地睜大眼睛,確定快要到家來不及換衣裳後,掀開車簾就要跳下去,馮樂真趕緊把人攔住,好說歹說總算是勸好了。
“那待會兒進府的時候,殿下
可要幫奴婢擋著點。”阿葉再三叮囑。
馮樂真無奈,但也都答應了。
馬車很快到了長公主府,留守在京都的仆役侍衛們全在門口等著,一看到馮樂真從馬車上下來,頓時激動地跪了一地。
“恭迎長公主殿下回府。”
“恭迎長公主殿下回府。”
“恭迎長公主殿下回府。”
馮樂真看著跪了一地的熟悉麵孔,眼角也微微濕潤,隻是再心緒萬千,也沒忘了將阿葉牢牢擋在身後。
她四下看了一圈,沒有找到秦婉的身影,正要問人時,秦婉便從門洞裡急匆匆跑來了,身後的阿葉嗷嗚一聲撲了過去:“秦管事!我真的好想你啊嗚嗚嗚你怎麼老成這樣了,你這些年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她抱住秦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秦婉眼圈也紅得厲害,一邊抱緊她一邊看向馮樂真:“殿下恕罪,我這會兒……也沒空給您行禮了。”
“無妨,”馮樂真哭笑不得,再看到秦婉眼角淡淡的細紋,心裡也不好受,“這幾年你實在不容易,本宮回來了,你以後的日子也可寬泛些了。”
阿葉抽抽搭搭放開秦婉,站在一邊抹眼淚,秦婉總算鬆了口氣,往她手裡塞了塊帕子後,鄭重朝馮樂真跪下扣頭:“奴婢秦婉,恭迎殿下回府!”
“快起來,”馮樂真笑著扶了一把,扭頭看一眼府中眾人,“諸位這幾年都辛苦了,待會兒都去找範公公領賞!”
“多謝殿下!”
“奴才謝殿下賞!”
長公主府內一片喜氣,阿葉如同歸家的鳥兒,在偌大的府邸裡遊蕩來遊蕩去,等全部都轉一圈後,便歡快地去找馮樂真了。
馮樂真沒來得及休息,便被秦婉拉到了賬房裡,看著她將一本本賬簿拿出來,一時間哭笑不得:“本宮對你一向放心,你又何必多此一舉。”
“不行,殿下才是這長公主府的主子,如今主子回來了,哪有讓奴才繼續管錢的,”秦婉將賬簿堆到她麵前,“奴婢日後繼續管家,鋪子上的事也不必殿下操心,但這些賬本必須殿下親自來管。”
馮樂真無奈,一邊翻賬簿一邊道:“婉婉你不知道,本宮如今有大乾第一富商沈家的扶持,早已不是當年診金都付不出……怎麼這麼多銀子!”
她難得失態,但看到賬本上的餘款時,還是驚得聲音都大了許多。
秦婉倒是淡定:“家中本就有不少營生,奴婢這幾年又買了些田地,做了點彆的生意。”
最主要的是,唯一能花錢的主兒不在家,日積月累下有這麼多錢也是正常。
馮樂真無言許久,終於意識到自己平日有多能花錢了。
“以前本宮在時……”馮樂真心情複雜,“真是委屈你了。”
一向嚴厲的秦婉難得笑笑:“長公主府就您一個主子,您就是敗家些也沒什麼。”
話音未落,阿葉便蹦了進來,看到秦婉後抬了抬手:“秦管事好!”
“胡鬨,怎麼不先向殿
下行禮?”秦婉立刻板起臉。
阿葉還沒從感人的重逢裡醒過神來,進門就被罵了,一時間沒回過神來,秦婉便又瞧見了她身上的衣料:“你這是什麼衣裳,怎麼能用月絲做的料子,知不知道是僭越了?以前你在營關胡鬨也就罷了,如今殿下回京,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我不求你能幫什麼忙,至少彆給殿下拖後腿吧!”
阿葉被罵得狗血淋頭,頓時向馮樂真投去求救的目光,馮樂真清了清嗓子,倒也算有義氣:“那什麼……婉婉你彆怪她,是本宮送她的料子,小姑娘嘛,穿得好些也正常。”
“殿下!”秦婉皺眉,語氣雖然緩和了許多,卻也不怎麼好,“這奴婢就要說你了,她如今這麼沒規矩都是你給慣的,你也不怕有一天慣出毛病來……”
馮樂真嘴角扯了一下,愣是沒敢回嘴。
秦婉說到一半,範公公就來了,一進門就請教她該按什麼規矩給下人發賞銀,秦婉當即跟著他離開,範公公偷偷對桌邊的兩人做了個‘快跑’的手勢。
這兩人很快走遠,剩下的兩人麵麵相覷。
許久,阿葉長舒一口氣:“之前總覺得這次回來跟做夢一樣,被秦管事罵了一頓立刻就踏實了。”
馮樂真笑而不語,沒說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直到這一刻,她才感覺自己真正回來了。
已經是八月上旬,還有幾天便是中秋節了,可巧的是,馮樂真當年離開京都時,也是中秋節前後。從京都到營關的路,她當年用了兩個月左右才走完,而從營關到京都,她卻足足花費了四年。
好在時間不算太長,也收獲頗豐。馮樂真垂下眼眸,指尖輕點賬本。
初回京中,氣勢正是最盛時,馮樂真隻休息片刻便開始著手準備,翌日一早便直接出門拿人了。
第一次拿人,直接拿的是華微和傅武,這兩人一個是馮稷外家華家的嫡孫,一個是傅知弦的親大伯,馮樂真先拿他們當筏子,人人都知道她是存了惡心馮稷和傅知弦的心思,甚至在報複當年傅知弦退婚、馮稷讓她遠走營關的事。
可偏偏她證據確鑿,人證物證無一不在,逼得馮稷都無話可說。
“皇上若不肯處置他們,皇姐倒是無所謂,隻是科舉不公,是置天下學子於不顧,所謂的士農工商尊卑有序,也全都成了笑話,到時候禮樂崩壞,皇上又如何麵對列祖列宗?”馮樂真於朝堂之上朗聲質問。
馮稷麵沉如水,還未開口說話,便有華家人忍不住出來辯駁:“長公主殿下身為女子,卻公然到朝堂之上來議政,難道就不是禮樂崩壞,不是愧對列祖列宗?”
“大乾律例共十部七百三十九條,哪一條寫了本宮不能議政?”馮樂真淩厲反問。
那人一愣,很快反應過來:“第、第三部一百二十五條,後宮不得乾政……”
“所謂後宮,指的是皇帝妃嬪,”馮樂真冷笑一聲朝他走去,“本宮且問你,本宮是皇上妃嬪嗎?若是,又屬哪一宮哪一階?”
那人被她的
氣勢壓得連連後退,即將撞上身後的人時,身後之人淡定側身,那人直接跌坐在地上:“我、我……你……”
“殿下的確不算是後宮之人,律例上也沒有言明殿下不能議政。”害得那人跌倒的,正是餘守的一個門生,見那人一直結結巴巴,便‘好心’替他解釋。
馮樂真多看對方一眼,正欲開口說話,那人突然心一橫:“女子不議政,是約定俗成的事!”
“身為朝廷命官,為民請命兩袖清風,也是約定俗成的事,你們一個個的腦滿腸肥,倒是誰遵守了?”馮樂真反問。
華家人多肥胖,聞言臉色都有些不好。
那人還想反駁,高台之上的馮稷卻沉聲道:“夠了!”
馮樂真唇角浮起一點弧度,眸色清明地看向他。
靜默許久,馮稷丟下一句‘依律處置絕不姑息’便甩袖離去。
皇上都走了,這個早朝似乎也沒繼續的必要了,眾官員麵麵相覷之後各自散去。馮樂真捏了捏眉心,也轉身往外走,沒走幾步身邊就多了個人。
“要為你大伯求情?”馮樂真頭也不回,便知道身邊的人是誰。
果然,旁邊傳來一聲輕笑。
“我若說是,殿下可會看在我的麵子上饒他一命?”傅知弦笑問。
馮樂真麵色不改:“那得看傅大人的誠意了。”
“殿下想要什麼誠意,以身相許行嗎?”
傅知弦話音剛落,馮樂真便停下腳步,今日第一次看向他的臉。
每日早朝都有上百名官員,穿同樣的紅底金花衣袍,戴同樣的黑色長翅官帽,可唯獨隻有他,能將這身衣裳穿得透著一股活色生香。
活色生香,卻叫人望而生畏,還真是特殊的氣質。
“微臣今晚,去長公主府好好求求殿下?”傅知弦壓低了聲音,眼眸波光流轉。
馮樂真盯著他看了許久,勾唇:“這幾年,有過人嗎?”
“殿下喜歡乾淨的,我連自己的手都很少用。”傅知弦給出答應。
旁人看來,一個低眉順目,一個神色冷清,全然不會想到這兩人在聊什麼上不得台麵的事。
傅知弦說完後,馮樂真靜默很快,最後說了句:“本宮最近忙得暈頭轉向,你少來裹亂。”
說罷,她便轉身走了。
傅知弦看著她果斷離開的背影,許久才輕輕歎了聲氣:“殿下還真是絕情啊。”
馮樂真獨自一人往宮外走,走到宮門口時,又遇見了今日朝堂上幫她說話的人,她本打算直接無視,結果這人瞧見她,便雙手相疊朝她行了一禮,馮樂真想了想,便走了過去。
“你今日不該幫本宮說話。”她還未真正開始對馮稷的圍剿,現在出麵幫她,隻會讓馮稷記恨。
這人笑笑,恭敬道:“微臣也並非一時衝動。”
“你的意思是……”馮樂真對上他的視線,恍然。
待人離開後,她也上了馬車,隻是在阿葉吩咐車夫出發時
說了一句:“先去餘家。”
阿葉頓了頓,連忙答應一聲。
馬車一路疾馳,很快便到了餘家後門,門口早有家丁等候,看到馬車也不奇怪,隻是行了一禮後說道:老爺子說了,殿下身為一國長公主,不論何時都該走正門,總是偷偷摸摸像什麼話。?_[(”
馮樂真一頓,笑了:“知道了。”
阿葉不等她吩咐,便讓車夫繞著宅子去了前門。
果然,前門已經大開,儼然是在等待貴客。
馬車一路進了院子,院門關上後,餘守攜一家老小紛紛下跪行禮:“恭迎長公主殿下。”
阿葉扶著馮樂真下了馬車,便低著頭退到了後麵。
“外祖不必多禮,各位叔伯嬸娘也都平身吧。”馮樂真溫聲道。
阿葉連忙上前攙扶餘守,其他人也陸續起身。
“行了,都散了吧。”餘守吩咐,眾人頓時四散去了。
“外祖平日最喜低調,如今怎麼反倒張揚起來了?”馮樂真隨餘守一同往正廳去,一邊走一邊閒聊。
餘守掃了她一眼:“我既然答應你隻要平安歸來,便會全力扶持你登上皇位,自然要說話算話。”
“外祖這幾年也幫了我不少忙,即便今日不在朝堂上表態,我也不會多說什麼,將來事成,一樣會感念外祖恩德。”馮樂真一臉真誠。
餘守卻不上當,冷笑一聲道:“少來唬我,跟你娘一個德行,我若真隻是暗裡施以援手,不肯將餘家與你綁在同一條船上,隻怕將來就再也沒機會上你這條船了吧。”
馮樂真清了清嗓子,笑了。
“既然來了,晌午就彆走了,讓你嬸娘給你蒸八寶飯吃。”餘守看著與女兒愈發相似的外孫女,聲音柔和下來。
馮樂真點頭答應,乖乖扮演好一個小輩。
在餘家吃吃喝喝,一直到傍晚時才要離開,餘守親自將她送到馬車前,掃了一眼周圍,閒雜人等立刻識趣退下。
“外祖有話要說?”馮樂真一眼看穿。
餘守眉頭緊皺:“塔原進犯的事,是你做好的局?”
馮樂真笑而不語。
“就知道是你,”餘守歎了聲氣,“你出去幾年,腦子倒是活泛了,若是換了以前,這種事你決計是不會做的。”
“營關無憂,我有分寸。”馮樂真回答。
“知道你有分寸,所以我並未擔心,”餘守看她一眼,“但即便有塔原相幫,你也未必能安枕無憂。”
“外祖的意思是?”
“楊閱山,你知道吧?”
又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馮樂真點了點頭:“聽說他在京都?我才回來兩日,還沒找機會探探這個人的虛實。”
“他一來京都就深居簡出,我也沒見過,”餘守看了一眼周圍,確定無人後壓低聲音,“但聽說皇上這次召他入京,不僅僅是為了震懾你,還為了時機成熟以後北上去營關。”
馮樂真眼皮一跳:“外祖說的時機成熟,不會是祁家軍與塔原軍兩敗俱傷的時候吧?”
“咱們這個皇上,野心可是大得很,不僅想拔除你的勢力,還想徹底拿下營關,隻是嶺南離塔原太遠,兵士長途跋涉反而不妙,隻能讓楊閱山帶上一隊精兵輕裝簡行先來京都,再在京都另集軍隊北上營關,如今皇上處處忍讓你,不過是為了拖延時間。”
“他倒是信任這個楊閱山。”馮樂真若有所思。
“短短兩個月就能解決他老子半年都沒處理乾淨的爛賬,還賞罰分明讓百姓心服口服,如此手段任誰都會重用,”餘守冷笑一聲,“你如今也是騎虎難下了,塔原軍若真打了營關,他可以黃雀在後,塔原軍若是不打,他也可以讓軍隊在月城或是和寧駐紮,截斷祁家軍來京的路,無論如何,都能讓你在京都孤立無援。”
馮樂真抿了抿唇,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