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望本以為自己不會記得那些小事,卻未曾想到過往記憶竟如此清晰地冒了出來。
那時他正要升境渡劫,秦黛黛跟蹤他至望霞林,誤闖進了他布下的噬魂陣。
他雖救下了她,卻也隨手將她扔出了法陣外,以致她臉頰與小臂被枯枝擦傷,整個人狼狽得緊。
可偏偏他還說了好些不好聽的話,甚麼“平平無奇”“天資欠缺”,甚麼“與他不相配”“相看兩厭”,最後還說了句:“早些回太墟宗吧,大小姐,本就無鹽。”
那時他被擾了升境心中不悅,想讓她知難而退,而今回憶起來,那些話屬實刻薄。
岑望煩躁地輕吸一口氣,他一貫如此,不止對她,便是對旁人也從未如何溫言軟語過。
然不知為何,眼下看著秦黛黛冷淡的麵頰,他心中竟湧現出一股莫名的慌亂。
“那時……”岑望動了動唇,好一會兒才不自在地咳嗽一聲,“本少君那時是想讓你知難而退,快些離開。”
秦黛黛垂下眼簾,她其實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在聽見岑望的那句“礙眼”後,自己的反應有些過激。
可她以往從不會在意旁人對她的議論的,這次也不知怎麼,話未經思索便徑自吐了出來。
“我本就生得不算傾城,少君有自己的喜好,說出那番話也不為過,”秦黛黛的聲音逐漸平靜下來,“隻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生來便是這幅模樣,往後也隻會是這幅模樣,我不覺有甚麼不好,也自會遇見欣賞我之人。少君若是不喜,便離我遠些不看我便是,不用特意碰我說一聲‘礙眼’。”
岑望的臉色愈發古怪,到最後黑沉沉的。
她分明字字句句在為他說話,若是以往,他定懶洋洋地點點頭,嗤上一句“秦大小姐知道便好”。
可今日那番話卻如何也道不出,反而心中因她這番話愈發煩躁。
什麼叫他有自己的喜好?
什麼叫她會遇見欣賞她的人?
誰會成日將這種事掛在嘴邊,她不懂矜持的嗎?
還說什麼他若不喜,她怎知……
岑望驀地輕嘶一聲,神情怔怔,呢喃:“絕無可能……”
秦黛黛不解其意,不過她已說出自己所想,心中暢快了些,扭頭看著他道:“此前少君為救我墜崖,如今我將少君自昏迷中喚醒,兩兩相抵,也算兩清了。”
“少君先整理一下吧,我去山洞外等你。”
這一次再未等他開口,秦黛黛轉身便朝外走。
岑望仍靜坐在原處,神情陰晴不定。
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嫌棄地看了眼滿身是血的破爛衣裳,手拂過芥子袋中。
自上次雷劫過後,他便從未打開過這枚芥子袋,如今再看,裡麵竟存放了好些衣裳,有些被雷劫劈得泛黑,卻也殘留著幾件完好的緞袍。
“阿望,你也許久沒有添置新衣了,明日一齊買了。”
“阿望,試試這件
如何?”
“阿望穿什麼都好看……”
女子含笑的嗓音突然在識海中層層疊疊地響起,溫柔到激起點點漣漪。
岑望隻覺自己眉心倏地一痛,他陡然回過神來,唇緊抿著。
這是秦黛黛為那個癡傻阿望添置的,她竟對那個傻子這般細心。
反觀對他呢?不是滿臉冷淡就是視若無睹。
岑望蹙了蹙眉,盯著這些袍服,最終隨意挑出一件來換上,起身走出山洞。
山洞外等待的秦黛黛聽見身後的動靜,轉身看去,微微一怔。
少年如以往般精致俏麗,一襲嫩柳色圓領緞袍套在他身上恰如山林中最鮮亮的春意,高束的馬尾隨山風拂動著。
那是雷劫那天白日,她為阿望添置的新衣,可阿望未曾來得及穿便“消失”了。
如果他穿上,應當就是這樣的吧。
岑望看著秦黛黛微恍的目光,便知她定是又想起那個阿望來了,那股心煩意亂再次湧起:“沒有旁的衣裳了。”
秦黛黛回過神,明白過來岑望的言外之意,不外乎若是有旁的衣裳,他定不會穿這件。
她點點頭:“我隻是詫異少君竟還留著這些衣裳。”
岑望蹙眉,以往沒覺得,如今聽著她一口一個“少君”,總覺得帶著那麼幾分故意。
他拽下腰間玉笛,拿在指間轉了轉,心中的煩悶不減反增:“秦黛黛。”他喚她,連名帶姓。
秦黛黛有一瞬呆愣,繼而抬眸看向他。
岑望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半晌隻眯了眯眸,憶起山洞中發生之事:“你都知道了?”
秦黛黛疑惑地凝眉:“什麼?”
“那些舊事。”
秦黛黛想起在岑望識海內看見的那些畫麵,解釋道:“事急從權,我也是為了喚醒玉麟少君,少君若不信,你手中的偷閒劍也可作證。”
又是“少君。”
岑望凝眉。
這時他手中的白玉笛身有金光閃爍了下,像是在回應秦黛黛那番話。
岑望睨著它:“有你何事?”
白玉笛默默恢複了寂靜。
岑望這才重新看向秦黛黛,“哦”了一聲,語調隨意。
秦黛黛錯愕,想到他那些過去,隻怕再無第二人知曉,還有靖華道君,神玄宮主殿下的秘密……
“你不在意?”
岑望掀了掀眼皮:“左右我的秘密,秦大小姐……”這四字,他幾乎一字一頓,“也知道的不少了,不差這一兩個。”
“若有外泄,本少君也知道先該割誰的舌頭。”
秦黛黛皺了皺眉,不知他又生得哪門子氣,轉頭不再看他。
下刻,她的目光定在不遠處。
不知何時,山林中竟升起濃鬱的霧氣,正一點點朝他們這邊湧來,白霧之中仿佛蘊藏著未知的危險。
秦黛黛微微側身,悄然喚出飛白劍握在手中。
卻在此時,岑望察覺到什麼,手中玉笛化作銀劍,彙聚著澄淨的靈力,用力朝地麵刺去。
刹那間腳下的地麵陡然晃動起來,周圍的一切都如風車一般旋轉起來。
茂盛的古木花草,嶙峋的山崖巨石,均擠作一團,而後又舒展開來,綠意盎然的樹林卻變成了一片片枯木荒山,山崖光禿禿的,一片岑寂,仿佛沒有半分生機。
秦黛黛詫異:“這是……”
“隻怕這才是山崖的真麵目,之前不過是幻象,”岑望眸色微沉,冷嗤一聲,“罡風席卷而過,林木花草豈會無恙。”
秦黛黛轉頭,那個山洞果真也變成了一個被枯葉覆蓋的荒涼洞穴,再不見石壁上的青苔與水滴。
也便是說,從他們墜崖開始,便是處在幻象之中?
難怪此處比無燼崖要可怖,對她的幻象卻輕易破開,原來那不過是幻象中的幻象罷了。
前方的白霧仍在逼近,秦黛黛不由攥緊飛白劍。
岑望看了她一眼,眯眸望向白霧,眉頭不由緊蹙。
下瞬,白霧中飛出兩道人影。
一人一襲白衣勝雪,清雅的眉眼染了幾分焦色;一人粉裳若霞,在荒山之中顯得愈發嬌媚動人。
“黛黛!”
“岑公子!”
二人的聲音一前一後傳來。
秦黛黛微怔,看清來人時,握劍的手不由一鬆。
聞人斂已落在她身前,許是因著焦急,徑自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黛黛,你無事吧?我以通訊符聯絡你,始終無人回應……”
“是啊,姐姐,看見你墜崖,聞人公子分外傷心,”秦洛水柔聲道,又轉眸看向岑望,水眸輕顫,“岑公子,你可無恙?”
秦黛黛垂眸,看著聞人斂握著自己的手,心中不覺有些怪異。
卻沒等她細思這股怪異從何而來,便覺察到手背一陣涼意。
秦黛黛轉眸看去,正望見岑望的目光落在聞人斂握著她的手上,臉色極黑。
而他身側,秦洛水眼圈微紅地詢問他可曾受傷。
半晌,岑望收回視線,冷嗤一聲,甩開身邊的幾人,率先朝前走去。
“黛黛?”聞人斂晃了晃秦黛黛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