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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拜祈三願 尚雲汐 56270 字 9個月前

他?初回京時一日一夜不回府便惹了父王不滿,正月初一時堅持回龍翼司又教父王不快,所以他?才會在整頓好佽飛衛之後?儘快給自己?放了假。可具體要做什?麼……

“莫愁是有什?麼計劃麼?”

“嗯,明天是上巳節,我和姐姐還有墨言都?要去禊飲踏春,哥哥可要一道?”

“自然要去。”林墨軒聞言,頓時也起了幾分興致,“京城這邊上巳節一直如此,我倒是許久沒有參與了。明日叫上鈴蘭和君影一同去玩罷。”

“姐姐早就?邀請她們了。”林莫愁笑道,“君影和姐姐關係極好。”

“她們兩個倒是投緣。”林墨軒微微一笑,轉而又看向弟弟,“墨言呢,除了明日修禊還有兩日假,墨言打算做什?麼?”

林墨言頓時苦了一張臉:“父王說,今日要查我的功課。”

“查功課啊。”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白衣少年抿唇一笑,“那很好啊。”

“好?”

“你?有沒有發現,父王查過功課以後?就?很好說話。”林墨軒眉眼彎彎,語氣?輕快,“有時候,還會賞東西下來。”

“那倘若,父王查的不滿意呢?”林墨言質疑道。

“以父王的要求而言,想讓父王不滿意也很難罷。”林墨軒思索著。

林墨言:“……”

流觴

林墨言急著回去溫書, 閒話兩?句便匆匆告退,林莫愁瞧著林墨軒心情尚好,便也?不再打擾, 自去做自己的事情了。隻是姐弟二人這一來?一去, 林墨軒倒也?沒什麼?心思再看書,他略一沉吟,索性起身往王府的偏院去。

偏院中, 錦衣少女一見是他, 眉目間便流露出似喜似怨的神色來?。

“自打我?們姐妹進?了府上,公子便再也不曾來瞧我們一眼。”少女眉目哀婉, 淒然欲絕,“公子好狠的心腸,真真是‘但見新人笑, 哪聞舊人哭!’可憐我們姐妹芳心錯付, 獨倚空窗, 夜夜盼到天明卻也盼不得不得公子一眼回顧。”

話到此處,少女淚盈於睫, 欲墜而未墜, 當真是楚楚動人,我?見猶憐。

“非是我?不願見你,隻是……”白衣公子欲言又?止, 最?後卻隻低下頭,垂落眼簾,“抱歉。”

他難以自持地抬眼去偷看少女, 卻又?倉促地彆開眼去, 喃喃道:“抱歉。”

“公子……”少女下意識上前一步,似要上前安慰, 隻是下一瞬臉上卻變了顏色,“樓主!”

大意了!她從前沒聽說過?樓主也?會媚術啊,今天居然……和樓主比媚術,她居然輸了!

林墨軒收起諸般作態,抬眼微微一笑:“不敢和君影比,但論起媚術,我?也?還略知一二。”

真正專精此道的高手?施展媚術時需得輔以修煉媚術的心經,而他所修煉的內功心法並非是媚功。隻是作為頂級殺手?,他對於各種暗殺手?段皆有所涉獵,媚殺的技巧他多多少少也?學了一些。

“君影胡鬨,樓主您莫要在意。”正此時,鈴蘭端了茶走過?來?。

林墨軒隻微微一笑:“不過?是大家閒來?無事切磋一二,鈴蘭言重了。”

鈴蘭抿唇輕笑,請林墨軒落座,又?斟了茶遞來?。林墨軒輕抿一口,讚道:“好茶。”

“都是府上送來?的,我?們姐妹也?隻是借花獻佛。”鈴蘭軟語溫言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樓主此來?,可是有事吩咐?”

“確有一事相求。”林墨軒放下茶盞,“我?聽說,阿蓮邀了你們明日一同?出遊?”

“正是。”君影秀眉微揚。

“明日是上巳節,出遊的人不少,人多眼雜,隻怕我?有顧及不到之處。”林墨軒站起身,展袖推手?鄭重其事地行?了一禮,“我?弟妹的安危,便拜托兩?位了。”

君影微微一怔。

鈴蘭忙不迭還禮:“樓主客氣了,這本就是我?們姐妹分內之事,理當如此。”

林墨軒這才安心,閒話兩?句後方告辭離去。

君影望著林墨軒離去的方向,輕聲問道:“姐姐你也?發覺了罷,幾個月不見,樓主變化不小?。”

“是啊,依著樓主從前的性子,定不會接你的玩笑,更不必說陪你胡鬨下去。”鈴蘭點了點頭,“如今,樓主身上倒是有幾分煙火氣了。”

“果然在家人身邊,到底是不同?。”君影搖搖頭,“郡主總說樓主不在乎她,可樓主能為這樣的小?事特意走一趟,又?哪裡是不在乎了?樓主……幾時求過?人呢?”

*

翌日上巳,氣朗風清,春光明媚,正是修禊踏春的好時節。

晨起練武之後,林墨軒回房換了一身緋色寬袖對襟長衣。少年眉目清冷,卻教?這豔色一襯,更添幾許風華。

他至正房請過?安後,便帶了弟妹們一同?出府。鈴蘭和君影早已在門口等候,一行?人彙合一處,各自登車。

林莫憐和君影要好,兩?個女孩子一見麵便手?牽手?去同?乘一車;林莫愁向鈴蘭笑了一笑,兩?人都是溫和的性子,關係也?十分融洽,當下上了另一駕馬車;林墨軒眼瞧著兩?個妹妹都安頓好了,這才帶著林墨言登上第三架車。

“總覺得我?們似乎被?排擠了。”被?兩?個姐姐先後拋棄的林墨言嘀咕道。

林墨軒卻隻莞爾一笑。

於他而言,能陪著弟弟妹妹出遊實乃人生中難得的樂事。緋衣少年望著簾外暮春之景,神情愜意,眉目舒然。

待到馬車停下,一行?人下了車。林墨軒抬眼一望,眼底不由得沾染了幾分笑意。

雖說是踏春出遊,但年輕人有年輕人的遊玩之所,長輩們自然也?有長輩們的去處。能聚到這兒的,姑娘家倒也?罷了,各家郎君卻許多都是龍翼司裡常見的麵孔。想一想,這些人在龍翼司受訓時被?他恐嚇,難得假日出遊還要見他,可實在是……教?他身心愉悅!

林墨言跟著下了馬車,信口問道:“哥,你要去文會還是武會?”

既然是上巳節,文會自然是曲水流觴,武會則是投壺射柳。林墨軒望了一眼放在一旁的弓箭,輕笑一聲:“我?若去射柳,豈不是在欺負你們。”

“林司使說的很是。我?曾聽家父說起過?,林司使的箭術天下無雙。”姬潮生迎上前,“聽說林司使曾一箭……”射斷了霆國軍旗。

話未說完,他便先瞧見了林墨軒身邊的幾個姑娘。雖然他隻認得溫敏郡主,但想來?這幾個姑娘中必然會有剛回衡湘不久的端敏郡主。思及端敏郡主的出身,姬潮生訕訕住口,生硬地扭轉道:“……聽說林司使百發百中。”

林墨軒隻微微一笑:“不敢當,令尊實在過?譽了。”

姬潮生身為武將家的郎君,自然是要去武會的。林家兄妹幾個卻還沒有說定,當下聚在一處商議起來?。

林墨軒與林莫愁都想去文會,林墨言和林莫憐則是一個要跟著哥哥一個想跟著妹妹,鈴蘭君影更不必說,她們此行?的目的便是保護林家姐弟。一行?人計議已定,與姬潮生話彆之後,便同?往溪邊而去。

隻是到了曲水流觴之處,林莫愁卻並不急著參與文會。她在家守孝數月,如今剛剛出孝,見了諸多好友自然有許多話要講。她向兄長微微示意,便前去和好友閒話,又?把身邊的長姐介紹給友人。

衡湘貴女一向對於出身十分在意,而林莫愁雖是側妃所出,但她此前畢竟是靜淵王府上唯一的郡主,在貴女中一向被?人趨之若鶩。而能在衡湘眾多閨秀之中被?林莫愁挑中交好的女孩子,雖說性情各異,但論起品行?、才學、出身卻都是上上之選。眼見林莫愁與林莫憐關係極洽,一眾閨秀也?對林莫憐報以善意,甚至一旁的鈴蘭君影姐妹都不曾受到慢待。

林墨軒雖不會跟著參與一群女孩子相聚,卻一直分了心神放在那?邊。他自己無意結交好友,卻不會以為妹妹也?如他一般,眼見著阿蓮在各家閨秀中言笑自若相處得宜,這才放下心來?,仔細聽著流觴曲水的玩法。

“……今日做蹊蹺令,酒麵說一句古詩、一句古詞、一折戲名、一句飛花令,需得能連成一句話;酒底要一樣果菜名,卻不拘四書五經詩詞舊對。”

林墨軒聽了便笑:“這蹊蹺令倒是有趣。”

林墨言默默看了他哥一眼。

旁人隻道九宮樓主武藝冠絕天下,他卻知曉他哥亦是精通詩書文采斐然。大哥這會兒說有趣,那?就是信心十足十拿九穩了,他還是琢磨琢磨自己的令該怎麼?做罷。

隻聽旁邊有人吟道:“晚來?風起花如雪,卻道海棠依舊,風箏誤,輕薄桃花逐水流。”

“路承德還有這水平?”林墨言小?聲和林墨軒道,“我?以為他隻有逛秦樓楚館的本事呢。”

逛秦樓楚館也?得時不時念兩?句詩讓歌姬傳唱啊。林墨軒腹誹,麵上卻瞪了弟弟一眼:“你從哪聽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兄弟二人這一說話,倒是錯過?了路承德念的酒底。林墨軒也?並不在意,瞧著酒盞順著溪流停到自己麵前,當下微微一笑,抬手?舉杯。

“江湖夜雨十年燈,此身天地一浮萍,南柯夢,梨花深院鷓鴣聲。”

緋衣公子仰頭飲酒,端的是一派落拓風流。他將杯中酒一飲而儘,方才徐徐道出酒底:“雨打梨花深閉門。”

溪水仍舊送著餘下的酒盞向前湧去,林墨言卻顧不得這遊戲,隻擔憂地看著林墨軒:“哥。”

“嗯?”林墨軒偏頭微微一笑。

“……沒什麼?。”他隻是覺得,他哥方才心情應當很不好。

不僅僅是林墨言如此做想,不遠處,林莫愁也?在和林莫憐低語:“姐姐,你有沒有覺得……哥哥是借酒澆愁?”

閨秀相聚之處本就在溪水一畔,林墨軒方才作的酒令她聽得清清楚楚。相較於旁人吟風弄月,哥哥分明是借酒令而詠自身。

……哥哥果然一直都想回家罷。

林莫憐也?是自幼熟讀詩書,她自然聽得懂林墨軒所吟誦的詩詞。少女微微冷笑,嘲諷道:“他眼下還有什麼?不知足?父王待他不好麼??你和墨言待他不好麼??真真是欲壑難填、貪得無厭!”

周圍一眾閨秀聞言不由得麵麵相覷,卻又?礙於旁人家事,不好多言。

林莫愁麵露尷尬之色,卻也?不便再勸。她暗暗歎息一聲,正待轉過?話頭,便聽溪邊又?有人作酒令。

“入世冷挑紅雪去,冰姿自有仙風,緋衣夢,瓶裡梅花香正濃。”

林莫愁下意識望去一眼,便見那?少女向林墨軒舉杯一笑,飲了酒:“摽有梅。”

林家姐妹相顧訝然,林莫憐驚愕道:“居然還有人看得上他?”

林莫愁:“……哥哥也?沒什麼?不好。”她頓了頓,又?給林莫憐介紹道,“那?是姬將軍的獨女,姬灩灩。”

不遠處,林墨言調侃地看向林墨軒:“哥哥真是魅力無窮。”

林墨軒輕咳一聲:“彆亂說。”

“姬家姐姐模樣好,家世好,性情爽利,武藝也?不差。哥哥,你覺得如何?”林墨言笑問。

“姻緣之事,自當聽從父王母妃的安排,豈有我?置喙的餘地。”林墨軒平靜道。

林墨言麵色微訝:“哥哥你居然講究這些?現如今雖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其實都是雙方互相有意,這才稟明父母的。咱們府上又?不需要聯姻,哥哥你也?不必太過?謹慎。”

林墨軒不置可否,隻抬手?屈指在弟弟額頭上一敲:“你才多大?從哪裡聽來?的這些?”

林墨言委委屈屈地捂著額頭:“是父王和姐姐說的,我?隻是在旁邊聽到了嘛。”

出鞘

旁邊射柳的姬家兄弟兩個飛快趕來, 把正在?小溪邊飲酒作令的姬灩灩拽到一旁說話。林墨軒覷見這一幕,垂下眼輕輕一笑。

姬家兄弟若能勸住這姑娘,那也很?好。

娶妻之事, 他還不曾想過。

自?然,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以他的年歲也是到了該定下婚事的時候。三書六禮走完少說也要一兩年,而?他明年便已是冠齡。

隻是, 他對於此實在?沒有什麼興趣。

人貴有自?知之明, 無論他麵上裝出個什麼樣子,可他心裡?總歸清楚, 他如今這樣著實稱不上正常。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內裡?有多麼汙濁不堪。像他這樣披著人皮的怪物,本就不該去禍害人家好姑娘。

*

而?另一邊, 姬家兄弟也在?苦口婆心地勸說自?家妹妹。

“你知道?那是誰嗎?你怎麼敢對這樣的人示好?”姬潮生氣急敗壞道?。

“佽飛衛撫紀司使?九宮樓主?殺神?”姬灩灩眨了眨眼睛, “我知道?呀, 怎麼了嘛。”

“九宮樓主的那些?傳聞,你總不會沒聽說過罷。”姬海平歎息道?。

“目中無人?喜怒不定?行事詭譎?殺人如麻?”姬灩灩偏了偏頭?, “我覺得傳言不可儘信, 他看起來不是那樣的人呀。爹不也說他是個謙謙君子麼?”

姬海平無力扶額:“爹說的他給王爺下毒那些?你都當做沒聽到是罷。那可是他的父母妹妹,他都能下得去手。”

“就算你不信傳言,你總該信二?哥罷。”姬潮生也語重心長地勸說, “我在?佽飛衛這些?日子,也算是和林司使打過交道?。這人……著實是個心狠手辣的。”

姬灩灩好奇地問?:“他做了什麼麼?”

“……我隻說一樁。”姬潮生道?,“他用絢顏練功, 我們都是親眼所見。他對自?己都能下得這般狠手, 更何況對彆?人呢?”

“說到底,他嚇唬了你們一下, 還是用對自?己下手的方式,並?沒有對你們做什麼?”姬灩灩反問?。

姬潮生:“……”

“為了恐嚇旁人,就能對自?己下這樣的狠手,這正常麼?”姬海平一語道?破。

“何況這人喜怒無常,連他弟弟都親口承認了的。”姬潮生道?,“灩灩,你是我妹妹,我們總不會害你。”

姬灩灩隻是滿臉不服氣。

“這樣罷。”姬海平歎息道?,“你回家去問?爹,看看爹同不同意。彆?看爹在?家中對林司使滿口讚譽,可你真說要嫁過去,爹定是會反對的。”

“問?就問?!”姬灩灩哼了一聲,“我才不信爹不幫我呢。”

她倒是給了哥哥幾分麵子,沒再去尋林墨軒,卻是轉而?去和林家姐妹說話。

姬家兄弟相?視苦笑。

*

姬灩灩有心示好,林家姐妹自?然不會拒絕。林莫愁一向是個溫柔可親的性子,無論是誰都能說上幾句話;林莫憐雖不喜林墨軒,可還不至於遷怒到姬灩灩這裡?,她做霆國郡主時也是沈黎貴女第?一人,這會兒應對眼下的情形倒也得心應手。

礙於林莫憐的尷尬處境,姬灩灩也不會多言政事,隻與林家姐妹說一說衡湘諸多玩樂的所在?。她是武將家的女兒,在?家中又一向受寵,對於衡湘的馬場武場了如指掌。林莫憐也是愛出門玩樂的性子,在?沈黎時沒少被姨夫表哥帶著出去騎馬射獵,聞言頓時起了興致。兩人說說笑笑,當下便約定好日後一同跑馬。

女孩子們這邊相?談甚歡,興意正濃之時,卻忽聽旁邊幾家相?聚閒談的郎君不知如何便談論起了朝中之事。

“近來朝中議論的秦振一事,諸位可曾聽聞。”

“我倒是不知,還請李兄解惑。”

“他原是前霆的官員,前霆亡後便以身殉國。陛下有感於前霆殉國之人一片忠心,下旨為這些?人著書立傳,家人皆有封賞。這秦振的名字自?然也在?其中。”

“陛下寬仁,實乃一代明君。”

“陛下自?是聖恩浩蕩,可誰曾想這秦振之妻推辭不受不說,竟還敢對陛下言語不敬,隻道?他們是前霆遺民,不受陵國的旨意。”

“這秦振之妻好大的膽量!”

“誰說不是呢。”

“要我說,還是咱們陛下過於寬厚。亡國之人,怎配如此禮遇?”

林莫憐聞言,麵上勃然變色。

隻是那邊議論的幾人卻還未曾察覺,其中一人又道?:“如秦振這般早早了斷,倒也還算有幾分眼色。亡國之人,苟活於世,未免太不知羞。”

“豎子焉敢!”林莫憐大怒,轉過身來高聲嗬斥。隻是當她看清說話之人的模樣之時,卻隻看見對方麵色慘白,已是惶惶不敢言。

因?為,一支匕首正點?在?他的咽喉處。

緋衣少年不知何時到了近前,藏於袖中的匕首無聲出鞘。利刃刺破了皮肉,險險就要洞穿咽喉。

九宮樓主罕見地動了真怒。

在?場諸多人都是在?龍翼司中受訓的一員,對於撫紀司使也稱得上有幾分熟悉。他們見過林墨軒照顧弟弟時的耐心溫柔,和同僚談笑時的隨意灑脫,也見過他喝下絢顏時的鎮定自?若,執掌撫紀司時的不怒自?威。

他們原以為,這就是九宮樓主。

直到今日,直到此時。

緋衣公子仿佛是從屍山血海中走出來,滿身煞氣將周遭所有人都釘在?原處,陰冷森寒的殺意鋪天蓋地,隻教?人從心底生出了極致的恐懼和絕望。

無所可躲,無處可藏。

無人敢動,無人敢言。

殺神袖匕決生死,九宮樓士定興亡。這才是以一己之力威懾天下的九宮樓主本來的模樣。

這才是,殺神。

*

仿佛隻過了一瞬,又仿佛度過了一生,直到一聲極輕微的“哥哥”打破了死寂。

凝滯的氣氛忽而?為之一懈,漫天迫人的殺意在?一瞬間消散無蹤。

——林墨軒放下了匕首。

“哥。”林墨言匆匆奔到兄長麵前,“哥你消消氣。”

他或許是最?先知道?兄長動怒的人。在?長姐怒斥之前,他先已聽到了兄長捏碎酒杯的聲響。

亡國之人……長姐何嘗不是亡國之人?母妃又何嘗不是亡國之人?也難怪長姐怒極失態,長兄憤欲殺人。

但他必須得去攔住兄長,大哥的名聲……或許兄長自?己不在?意,但他還想維護一二?。

有林墨言這個親弟弟開頭?,眾人生怕林墨軒再動怒,連忙紛紛上前勸說。

“他不知所謂,林司使沒必要和這等人計較。”

“正是,公子金尊玉貴,何必為他臟了手。”

林墨軒垂下眼,匕首甩起一個刃花藏進袖中。少年神色淡漠,不辨悲喜。

“我亦是亡國之人。”

周遭霎時一靜。

林墨軒轉頭?看向麵露擔憂之色的幼弟,勉強笑了一笑,緩和了語氣安撫道?:“我便不多留了,你們好好玩,我先行一步。”

林墨言沒有攔,隻目送哥哥離開。可是事到如今,他哪裡?還有心思再玩下去?

小少年冷了麵色,淡淡瞥了惹事的安國公府二?房長孫一眼,眼裡?是說不出的厭惡:“安國公府秉性高潔,想來我們府上不配與貴府共席。”他轉身看向兩個姐姐,“姐姐,我們也走罷。”

林莫愁自?然不會拆弟弟的台,她握緊了長姐冰涼的手,試圖給長姐一點?安慰:“姐姐我們走,我們回去找父王。”

“好。”林莫憐應了一聲,被弟弟妹妹一左一右地扶上了馬車。待坐進馬車之後,林莫憐再也忍不住眼淚簌簌。

——“我亦是亡國之人。”

是啊,陵霆之戰無論勝負,他們都是注定的輸家。

*

林墨軒打馬回城,卻並?未立即回靜淵王府,而?是轉道?去了龍翼司。

且不說見到他的佽飛衛是何等驚異惶恐,林墨軒步履匆匆回了住處更衣,之後卻是轉去了刑堂。

“林司使。”分管刑堂的幾名佽飛衛連忙上前見禮。

林墨軒頷首還禮,隨即吩咐道?:“今日加一場點?罰。”

“是。”領頭?的佽飛衛應下,又問?道?,“不知要罰哪些?人?”

“隻我一人。”

那佽飛衛頓時一怔,旋即低首問?道?:“敢問?司使犯了什麼錯?”

林墨軒微微一頓。

對方見狀,立即轉了口風:“敢問?司使如何懲處?”

“刑鞭一百。”

那佽飛衛不由得又是一怔,隻是見林墨軒已經開始動手寬衣,當下也隻得吩咐手下準備,自?己則寫了刑單請林墨軒過目簽字。

林墨軒提筆簽字畫押,隨即也不用旁人催促,主動伏上了刑架。刑鞭夾雜著風聲落下,隻一鞭,便是一道?血痕。

唱數人在?身後高聲念道?:“一。”

林墨軒輕輕闔上雙眼。

犯了錯,自?然要受罰,隻是這過錯也分三?六九等。有些?錯誤無傷大雅,事急從權,懲罰推後一二?也並?非不可;而?有些?錯誤卻是碰都不能碰,一旦犯下必須嚴懲,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

而?他今日的過錯,便是後者。

方才在?賞春宴上,或許旁人以為他隻不過是威脅恐嚇,可他自?己心裡?清楚,他是當真起了殺心。

他的匕首,隻差一點?點?就劃過了對方的咽喉。隻差一點?點?,那人就會命喪當場。

可是,僅僅是口舌之過,當真罪及性命麼?說到底,不過是他仗著自?己的武功肆意妄為,視人命如草芥。

他不該如此。

他不能如此。

心存惡念,是人之常情。可那些?於旁人而?言不過是腦海中一閃而?逝的念頭?,於他而?言卻是真正可以做到甚至無需承擔任何後果的現實。

殺神袖匕決生死,九宮樓士定興亡。

他若當真想掀起禍亂,恐怕這天下無人能約束住他。可正因?如此,他才需要更嚴格地約束己身。

他不能行差踏錯一步。

細想起來,這半年中他控製不住情緒的次數委實多了一些?。從夏寧城前,到除夕之日,再到如今……

他必須克製。如果做不到,就讓疼痛幫他記住這一點?。

身後已是皮開肉綻,刑鞭接連落在?傷口上,林墨軒抿住唇,攥著刑架的手指緊了又緊。

疼痛促使淚水在?眼底彙聚,漸漸溢出眼眶。林墨軒卻沒有管,任由淚水順著麵頰滑過,滴落在?地上。

“一百。”

終於唱到一百之數,身後肆虐的刑鞭隨之而?止。林墨軒緩了一口氣,撐身站起,抬手擦了一把麵上的淚痕。

不用看也知道?,他背上恐怕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早已用內力護住心脈肺腑,並?沒有受內傷。而?外傷看著雖嚴重,其實養上幾天便可恢複如初。

想來,他這樣的重罪,隻罰百鞭還遠遠不夠。隻是,百鞭已經是他的極限,並?非是能承受的極限,而?是再罰下去,恐怕會影響他出招的速度和判斷的能力。眼下常遠山的威脅未除,他必須保持自?己巔峰的戰力。

林墨軒自?己抬手點?住幾處要穴,將衣服披在?身上,向幾名佽飛衛致意之後,收起刑單轉身離去。

舊事

修長的手指落在裝著花吹雪的瓶子上, 微微一滯,旋即移開。

林墨軒垂下眼,避開了那一排花吹雪, 卻拿起了旁邊的冰焱。傷藥落在傷口上冰寒刺骨, 不一會兒卻又灼如烈焰焚身?。少年下意識抿緊了唇,咽下了所有的呻.吟嗚咽,仔仔細細地處理著身上的鞭傷。

用花吹雪固然會舒服很多, 但?眼下他並沒有那麼多時間等著傷口慢慢愈合。再者, 花吹雪的藥香十分明顯,而他卻需要冰焱來遮掩一下身?上的血腥氣。

何況……

當初是他訓練時受了傷, 父王心疼他,才會給了花吹雪。而如今,他卻是因為犯了錯才落下一身?刑傷, 他沒有資格得到父王的疼惜。

冰焱畢竟是愈傷效果?更勝花吹雪的療傷聖品, 塗藥止血立竿見?影。林墨軒卻還不放心, 又纏了一圈細布,這才一件件換上衣衫——畢竟是妹妹精心為他挑選的春衫, 他還不想就這樣被血汙了去。

處理好這些, 林墨軒也不急於離去,而是挽了衣袖鋪紙研墨。他今日臨時加了這一場點罰,種種文書是必不可免的, 幸而他自己就是撫紀司使,畫押簽字他一人便可,倒也無?需勞煩旁人。

待寫好谘呈, 命人遞與楚筠洛, 林墨軒這才出?門上馬,回了靜淵王府。

*

王府中, 林弈早已回府,聽兒女們說?了今日之事。

今日上巳節,他同樣休沐,約了好友出?門一同吃茶。隻是未及儘興,府上便有人來稟,說?是郡主世?子今日受了委屈,請他不忙時便回府一趟。

莫說?與友人吃茶本就不是什麼要緊事,這會兒便是有天?大的事,隻要不是生死攸關,林弈都得回去問一問原委——他怎麼說?也是當今聖上的兄長,簡在帝心的一品親王,參政議事手?握兵權,就是太子在他麵前都不敢有半分失禮,誰還敢讓他的兒女受委屈?

等到回了府上,便見?他的王妃氣的麵色慘白,長女哭紅了一雙眼,幼子更是滿臉忿忿不平。林弈一見?這般情形,心中先已存了三分火氣。

林莫愁倒還鎮定些,上前先行了禮,又拉著父王低聲把事情的原委敘述了一遍。林弈聽罷,怒意更盛,當下冷笑一聲:“安國?公?府是麼?本王記下了。”

他看了一眼麵色不虞的王妃,到底沒敢這時候湊上去,隻是拉著長女寬慰道:“阿蓮彆惱,若是為這等人氣壞了身?子,豈不是教父王心疼?你隻管等著,父王給你出?氣。”

見?林莫憐輕聲應了,林弈環顧四周,又問道:“你們大哥呢?”

正此時,下人來稟,道是大公?子回府了。

緋衣少年進了正房,從容上前給林弈和冷洛嫻行禮問安。林弈上下打量著長子,卻見?林墨軒麵上是一貫的波瀾不驚,沒有半分氣惱之意。若非莫愁說?起,他著實想不到墨軒不久之前還惱怒到要殺人的地步。

他兒子遮掩情緒的手?段,當真非同一般。

思?及數月之前,他誤以為這孩子心性涼薄……如今回想起來,長子隻是情緒內斂,卻是他先入為主,誤會了兒子。

也是啊,倘若墨軒不會遮掩情緒,如何能做到九宮樓主的地位?他當日怎麼就一意孤行,以為這孩子性情冷漠?想起當日的言行,隻怕他已是傷了兒子的心。

可即便如此,墨軒卻還會拉著他的袖子說?:做他的兒子很開心。

得子如此,他……何德何能?

林弈心底又酸又澀,招手?叫林墨軒近前來:“今日委屈你了……”

話?未說?完,卻聽身?邊冷洛嫻冷笑一聲:“他委屈什麼?”

雍容華貴的長公?主眉目清冷,她抬眼看著林墨軒,音色寒涼如浸冰雪:“如今種種,皆由你一人而起。你又有什麼委屈?”

林墨軒霎時蒼白了麵容。

緋衣少年垂下眼,在冷洛嫻麵前屈膝長跪,不敢辯駁一語。林弈卻先心疼起來,當下不由得道:“當日三軍主帥是本王,小嫻,你若要怨也該怨我,與兒子何乾?”

“怨你?”冷洛嫻輕輕一笑,精致的眉眼中透出?一抹嘲諷,“怨你兵敗九安城?”

林弈麵色頓時一沉。

其?實陵軍兵敗,與他並無?乾係。因著王妃是霆國?長公?主,他駐守邊疆之時去的也是北疆,從未到過陵霆邊界。而霆國?突然發難之際,他尚且在京中,臨危受命帶兵南下,這才將霆軍阻攔在九安城。

但?不可否認,他隻能將霆軍攔截致使兩?軍僵持,而之後?奪回失地揮軍沈黎卻離不開九宮樓的襄助。

尤其?,是當時做先鋒的林墨軒。

“母親。”林莫憐輕輕扯了扯冷洛嫻的衣袖。

她並不希望母親和父王爭吵。

數月以來,陵霆之戰她回想過太多次。這一役,沒有對錯,隻有輸贏。母親可以怨恨父王,她卻不可以,正如林墨軒所言——她也是陵國?的郡主。

——她對於林墨軒的怨憤,也並不僅僅是因為他襄助陵軍滅霆。

霆國?,畢竟已經是舊事了,可活著的人總歸還是要好好活下去。如今,她們是陵國?的王妃和郡主,寵辱皆係於父王一人,同父王爭執陵霆舊事,實在不是個明智的選擇。

冷洛嫻看了看女兒,麵上又恢複了一貫的淡漠:“好,我不同王爺提舊事。”她垂眼看著跪在她身?前的林墨軒:“教你在本宮身?邊服侍,文樓主不會不肯罷。”

“小嫻!”林弈重?重?喚了一聲,“你何必如此?”

“怎麼?”冷洛嫻瞥了林弈一眼,高傲的神情中流露出?些許挑釁的意味,“兒子服侍母親,這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王爺連這都容不下嗎?”

林弈頓了頓,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

孝敬父母自然是理所應當,可是如除夕夜宴那般留其?他兒女安坐隻命長子一人服侍,這分明是折辱。

“母妃。”緋衣少年輕輕柔柔地打斷了夫妻二人的僵持,“墨軒願意。”

*

緋衣少年放下布菜用的公?筷,淨手?之後?又取了茶具,慢條斯理地煮水烹茶。

母妃此舉,是思?及國?破家亡心生怨怒,故而刻意折辱於他,他又如何不知?他隻是評判準則異於常人,可還不至於讀不懂眼色。

隻是,母妃著實心慈手?軟。亡國?之恨,兄姐之仇,無?論母妃如何罰他都是理所應當罷,可母妃不過是留他在身?邊端茶倒水斟酒布菜。這些於旁人而言或許是折辱,可於他而言……能留在母妃身?邊侍奉左右略儘心意,著實令他歡喜不已。

更不必說?,他方才還光明正大地喚了一聲“母妃”。雖是因著母妃一時失言,可他喚出?口之後?,母妃也不曾拒絕,不是麼?

林墨軒熟練地沏好第一道茶,用以淋壺溫杯,待沏好第二道茶之後?,方注入茶盞之中,然後?走到冷洛嫻身?前,屈膝跪下,雙手?奉茶。

——旁人手?中都有侍女奉上的餐後?茶,唯有冷洛嫻點名要他來沏茶。因此這茶,自然也是特意為冷洛嫻備下的。

冷洛嫻淡淡看了林墨軒一眼,卻沒有伸手?去接這盞茶。少年身?形微不可查地一僵,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卻依舊維持著奉茶的姿勢絲毫未動。

他隱約能猜到母妃是在有意罰他,跪奉這樣的姿勢,也確實是一種很常見?的懲罰手?段。隻是……以他的武功而言,這樣的姿勢讓他覺得不舒服都有限;而若說?折辱,跪自家母妃是理所應當,他半點都不覺得委屈。

……或許,還是有一點委屈罷。他真的很想讓母妃嘗一嘗他沏的茶。

冷洛嫻漫不經心地同女兒說?著話?,餘光卻覷著林墨軒的神情。少年神色波瀾不驚,即使是當著弟妹的麵前被晾在一旁罰跪,卻依舊沒有半分難堪和不悅。

冷洛嫻心中不由得閃過了和林弈同樣的想法——她兒子遮掩情緒的手?段,當真非同一般。

她一邊這樣想著,一邊也難免覺得無?趣,索性伸手?接了茶,輕輕抿了一口。香氣撲鼻,唇齒留香,冷洛嫻下意識暗讚一聲:雖說?茶是好茶,但?她兒子沏茶的手?藝倒還當真不差,更難得的是,這茶的濃淡溫度把握得極好,正正合她的口味。

是巧合?還是對她的喜好連這般細微之處都一清二楚?冷洛嫻狐疑地看了看已經起身?侍立一旁的少年。她自然還記得長子的品味喜好與她如出?一轍,但?如果?……如果?這孩子是真的留心過……

正此時,門外有下人進得廳中,稟道:“王爺,龍翼司送了谘呈過來。”

林弈雖為了避嫌將佽飛衛的一應事由交予楚筠洛處理,但?他畢竟還身?兼佽飛衛指揮使,對於龍翼司內的大事小情總要做到心中有數。見?楚筠洛這會兒將谘呈送來給他過目,林弈倒也並未多想,吩咐道:“呈上來罷。”左右現在無?事,看兩?眼也好。

隻是他剛翻開了兩?頁,目光頓時一凝,不由得抬眼看向立在王妃身?邊的長子。

“自罰百鞭?”靜淵王幽幽發問。

林墨軒微微一僵,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卻是:按照以往的經驗來看,他的點罰文書應當明日才會呈到父王案前……楚筠洛他這是想做什麼?

刑傷

“自罰百鞭?”靜淵王幽幽發問。

林墨軒垂下眼?, 神色平靜地應了一聲:“是。”

林弈心中五味雜陳,雖也有幾分惱怒,更多的卻是心疼……和無奈。他深深歎息, 努力緩和了語氣:“為何?”

林墨軒不願在龍翼司言明緣由, 在自家父王麵前卻不能隱瞞:“兒子一時激憤,險些失手?傷人,自然是該罰的?。”

林弈聞言一怔, 竟不知該如何說?話。

以他在朝中的?權勢, 他的?兒女其實?有著種種不可言說?的?特權,即便當真失手?傷人也並非什麼不得了的?大事。隻是正因如此, 他才管教子女格外嚴厲——才學還在其次,品德方是重中之重,草菅人命更是不能允許犯下的?過?錯。

但……險些失手?而已, 並未當真釀成大錯。即便要罰, 也不該罰的?如此嚴重。

林弈沉吟不語, 卻聽一旁的?長女嗤笑道:“九宮樓主,殺神文脩, 你手?底下有多少人命, 還會在乎這個?”

林弈聞言,下意識一蹙眉。旁人不知,可他卻明白。

——“我是封號殺神, 手?上血債累累殺人如麻。但我這些年,從未殺過?忠義之士。”

他兒子,是當真在意這些。

林墨軒卻並未多言, 隻是簡單解釋道:“他罪不至死。”

林莫憐又是一聲冷笑。

欺辱她?之人罪不至死。那她?的?舅父舅母姨夫姨母就?是十惡不赦?霆國萬千忠勇將士就?是罪該萬死?

礙於?父王在旁, 林莫憐終究沒有出口相問。少女直直地看向林墨軒,眉眼?中藏不住悲憤之意。

林墨軒下意識彆開了眼?。

林弈頭疼地揉了揉眉心:“畢竟沒有真的?傷人, 你不必這般苛求自己。”

旁人都道他教子嚴格,他也一向自認如此,但眼?下看來……他兒子對自己的?要求,恐怕比他的?標準還要苛刻。

果不其然,隻聽林墨軒回話道:“雖是如此,但畢竟驚嚇到了對方,兒子賠罪也是應當。”

林弈無奈,正待再說?什麼,卻又被長女截住了話頭。

“是麼?”

林莫憐狀似玩笑地開口,眼?底卻寫滿了怨恨:“哥哥驚嚇到了安國公?府的?少爺,就?要自罰百鞭賠罪。那哥哥恐嚇我兩次,妹妹要哥哥捱二百鞭,也不算過?分罷?”

“阿蓮!”林弈又驚又怒。

他素知自己這一雙嫡出兒女之間矛盾頗深,但卻萬萬想不到女兒對兒子的?怨恨竟到了這般地步。明明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又何至於?此?

“父王彆惱。”林莫憐輕笑道,“我不過?是和?哥哥開個玩笑罷了,哥哥……也不會答應啊。”

“我答應了。”林墨軒道。

這一回,卻是林莫憐怔在當場。

怨恨是真,想罰他出氣?也是真,但二百鞭……她?再怎麼惱怒,也不會盼著他死。

她?以為這隻是再尋常不過?的?一次針鋒相對,她?當真沒想過?他會答應……誰會這麼傻,答應這種事?

她?抬眼?看向林墨軒,卻見林墨軒也正看向她?。緋衣少年眉目沉著,眼?底神情幽深難測:“此前是我的?不是。日後,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日後啊……

林莫憐微不可查地鬆了口氣?,冷笑一聲不再答話。

“好了,以後誰都不許再提這事。”林弈眉頭緊鎖,厲聲發話,心底卻是深深的?歎息。

兒子要管,女兒也要教。說?到底,終歸是他這個做父王的?失職了太多年。

“本宮倒是有個疑問。”典雅高貴的?長公?主緩緩道,“本宮記得,王爺教墨言給樓主送了花吹雪?”

林墨軒眼?中劃過?一絲意外。

母妃問話,不能不答。緋衣少年抿了抿唇,輕聲應道:“是。”

“花吹雪雖然是上品良藥,但藥香濃鬱。若說?在短時間內遮掩住血腥氣?不漏半分痕跡,恐怕隻有九宮樓的?冰焱能做到罷。”冷洛嫻似笑非笑地起身,“本宮乏了,先行一步。至於?文樓主……就?留給王爺了。”

她?轉頭又喚道:“阿蓮,隨我來。”

“好。”林莫憐順從地站起身,向林弈行了一禮,跟著冷洛嫻出去了。

*

林莫愁看了看父王的?臉色,當下也扯著林墨言起身行禮告退,順便還帶走了廳中侍女。一時間,花廳中唯餘父子二人。

“坐罷。”林弈眉頭深蹙,淡淡吩咐道。

林墨軒卻沒敢坐。

緋衣少年覷著父王的?臉色,索性走到林弈身前屈膝長跪:“父王。”

“兒子又惹您生氣?了嗎?”

林弈閉上眼?,心中默念三聲“莫生氣?”,這才睜眼?道:“父王很生氣?。”

“從前與你說?過?好生照顧自己,你怎麼從來不往心裡記?”

林墨軒小聲分辯:“我上藥了。”

“有花吹雪不用,非去用冰焱,你還有理了是不是?”林弈瞪他。

林墨軒沉默片刻,忽然道:“父王是在心疼我罷。”

緋衣少年仰起頭,很認真地確認著:“方才,母妃是不是……也有一點心疼我?”

豈止是一點心疼?林弈思忖著。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隻有小嫻猜到了兒子是用冰焱,還特意在他麵前點破這一點;口口聲聲說?要兒子服侍,一聽說?兒子身上有傷當即就?把兒子留給他,無非是想讓兒子回去休息……畢竟是親兒子,怎麼可能不在意?

“父王和?母妃都很心疼。”林弈歎道,“知道我們心疼,以後就?彆做這種事了。”

林墨軒抿了抿唇。

“可是,兒子受的?是刑傷。”緋衣少年輕聲說?道,“犯錯受刑本就?是恥辱,您也好,母妃也好,都不應該心疼兒子。”

這說?的?是什麼話!林弈心中著惱,卻忽然覺得這話有幾分耳熟。

十餘年前,墨軒被他罰過?之後拉著他撒嬌要他陪,而他卻認為男孩子不能嬌慣,不僅不同意還斥責了兒子。似乎,當時他就?是這樣說?的?。

那麼小的?孩子……卻把這句話記了十幾年?

林弈神色複雜地看著麵前的?長子,緩緩解釋:“沒有什麼應該不應該。父母憐惜子女,這是本能。”

林墨軒默然不語。

這十年來,他走南闖北見過?太多人和?事。有父母對子女愛逾性命,也有父母將子女視作?拖累,這其中,從來沒有什麼天經地義。

至於?他……他隻是記得母妃抱起阿蓮離去,任他在身後哭喊追逐,哪怕他跌倒在地也不曾回頭;他隻是記得父王上表為阿蓮請封郡主,隨後卻把他獨自一人送進宮中,任他哭鬨哀求也不肯再看他一眼?。

他相信父王此刻對他的?憐惜是真心,隻是……他年幼之時,父王和?母妃對他的?愛護又何嘗不真?

從萬千寵愛到被父母厭棄,這樣的?落差他已經承受過?一次了。倘若再有一次……隻要他不抱有任何期待,應當可以做到平靜接受罷。

“墨軒記下了。”緋衣少年仰起頭,微微笑道。

“記下就?好。”林弈道,“回去休息罷。”

*

待林墨軒回了自己的?院落,林莫愁拉著林墨言已經等候多時。

“我教廚房給哥哥送了食盒來,眼?下正溫著。”林莫愁道,“折騰大半日,哥哥怕是也餓了。”

“多謝莫愁。”林墨軒微微一笑,倒也不同弟弟妹妹客氣?,順手?就?在桌上擺了飯。林莫愁和?林墨言早已用過?,這會兒陪坐一旁,一人捧著一盞養身茶喝。

“我當真不明白。”林墨言道,“說?句不當的?話,以父王的?地位和?哥哥的?身份,就?算哥哥真的?失手?殺了他,無非就?是罰酒三杯的?事。”

“不許胡說?。”林莫愁斥道。

“本來就?是對方挑釁在先。”林墨言不服氣?道,“不過?是安國公?府的?孫輩,還是二房出來的?,憑什麼要哥哥賠罪?”

林墨軒輕聲一笑:“你說?的?不錯。”

緋衣少年慢悠悠地喝著湯,漫不經心的?眉眼?中流露出些許倨傲的?神色:“他算個什麼東西,也值當我去賠罪?”

“那哥哥……”

“他的?生死,其實?無關緊要。”林墨軒在盤中挑挑揀揀,“要緊的?是,我不能因為一己之私,隨心所欲地取人性命。”

這話從殺神口中說?出來,著實?有些駭人聽聞。林墨言怔了怔,下意識問了一句:“為什麼?”

“當年雲城之禍,你們都聽說?過?罷。”林墨軒輕聲問。

“自然聽說?過?。”林莫愁茫然不解地眨了眨眼?,“哥哥屠了雲城,這才解雲城之危,從此名?揚天下。”

提起自己的?封神之戰,林墨軒笑了一笑,神色中卻無絲毫自傲之意。

他平靜地說?道:“我有雲城之毒。”

林家姐弟頓時吃了一驚。

天下誰人不知,毒王正是用了一味毒控製住了一城的?人,甚至將一眾前來圍剿的?高手?也用這種毒製成了藥人。若非九宮樓主屠儘雲城,哪怕隻有一個藥人逃脫,那也是遺患無窮。

而哥哥說?……他有這種毒?

“也很正常罷。”林墨軒語氣?平淡,“我精於?毒術,又曾親入雲城,解出來藥方也沒有什麼稀奇。這藥方雖然古怪,但以九宮樓的?勢力,集齊這些藥材也並不算太難。”

“哥哥……”林莫愁顫聲問,“你的?意思是……”

“我隨時都有能力,掀起一場天下浩劫。”林墨軒輕輕一笑,“所以,我必須克己。”

“我誅殺藥王之時便在想這件事。”緋衣少年輕聲道,“今日他掀起雲城之禍,尚有我來解困;他日若是我掀起一場禍亂,卻又有誰能來殺我?”

“隻有我,能約束我自己。”

林莫愁注視著兄長的?麵容,默然無語。

往日裡也曾聽說?九宮樓主性情張揚目中無人,可她?總覺得是外人以訛傳訛。她?哥哥明明君子端方,最是恪謹守禮的?一個人。

而今日,她?才真正地見識到了哥哥的?狂妄。

若是不狂妄,又怎麼會把這天下安危,都擔在自己一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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