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弈遠遠望見楚筠洛趕過去, 同林墨軒和何樘說了些什麼。玄衣少年與同僚站在一處有說有笑,麵上是難得一見的輕鬆愉悅。
眼見兒子同友人?說笑幾句之後,一個轉身便消失不見。林弈收回目光, 看了看身邊的王妃:“我們回府去罷。”
冷洛嫻失落地垂下眼, 頷首應了林弈的?話。
從來?優雅堅韌的長公主難得流露出幾分傷感之態,她一言不發地出了涼棚登上馬車,疲憊地靠在車壁上。
車軸旋轉轔轔而動?, 冷洛嫻闔著?眼低聲開口:“當年, 是我們都太年輕。”
半年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提起當初那段失敗的?婚姻。
“抱歉。”林弈落下眼簾, “是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墨軒和阿蓮。當時,我不該納側妃……至少當時, 我應該放你走。”
那時他太年輕, 不懂他的?王妃為什麼不能容忍他納側。明明他的?叔伯兄弟都有妾室, 明明他保證過那隻是政治聯姻他隻愛王妃一人?。他曾厭惡過小嫻永無休止的?吵鬨,也曾怨恨過小嫻不能理解他的?苦衷,
可是……小嫻的?兄長是一國之君, 後宮也隻有皇後一人?;小嫻的?姐姐不能生育,卻也得了駙馬的?一心?一意。他的?王妃,憑什麼要理解他、容忍他?
可惜那時他不懂。他們爭吵的?那樣激烈, 鬨得天翻地覆,鬨到他們都疲憊不堪。小嫻甚至一心?求去,卻是他不肯放手, 固執地把他的?王妃禁錮在王府之中。
最後, 他的?王妃精心?策劃了一年,借著?懷孕生女讓他放鬆了警惕, 然後拖著?生產後還沒有修養好的?身體?倉皇逃離。
“我知道遲來?的?道歉對你毫無意義?。”林弈道,“但是……對於當初的?一切,我很?抱歉。”
“卻也不能都怨你。”冷洛嫻道,“從一開始,就是我沒有考慮周全。”
年少時的?愛太過炙熱,讓她不顧一切如飛蛾撲火。她忘了他們的?身份,忘了他們身後的?勢力,也忘了他們各自的?政治價值。尋常夫妻成婚尚且是兩個家庭的?結合,更?遑論他們的?婚事其實是兩國聯姻。
如今回想起來?,他們的?結合從最開始就注定了不會善終。她是霆國長公主,天然代表著?霆國的?政治立場,陵皇不會願意看見她和林弈琴瑟和鳴。而他們之間也橫隔著?家國,橫隔著?各自的?堅持與驕傲,橫隔著?各自的?立場。
納側是明晃晃的?陽謀,讓她看清了他們之間無法調和的?矛盾,也看清了他們注定會失敗的?婚姻。
“論起來?,我何嘗不是對不起墨軒和阿蓮。”冷洛嫻緩緩道,“我為了離開先利用了阿蓮的?出生,又?因著?對阿蓮有愧所以選擇帶她走而拋棄墨軒。結果到頭來?,兩個孩子我都有所虧欠。”
“是我的?錯。”林弈閉上眼睛,“如果最初我便?讓你帶了墨軒走……事情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
“那時候,我們都太年輕,太固執,太強硬。”冷洛嫻幽幽歎息,“誰都想掌控對方,誰都不願意退讓,誰都不懂……過剛易折。”
如果當初,他們能像今日一樣心?平氣和地談話,能反思自己、能選擇一種更?委婉的?方式去處理他們之間的?問題……
冷洛嫻搖了搖頭,轉而問起另一個疑問:“墨軒,他到底為什麼會去了九宮樓?”
“……是我太過嚴厲,把孩子逼到了離家出走的?地步。”
冷洛嫻不可思議地看著?林弈,半晌方道:“你做了什麼?”
是啊,他做了什麼?他把剛剛被母親丟下的?兒子送進宮中寄人?籬下,他與兒子相處時留給兒子的?記憶隻有斥責和家法。所以,他的?孩子才?會這樣不顧及自己。
因為,沒有人?教過他要愛惜自己。
從冰焱到絢顏再到毒功,這些?讓常人?避之不及的?一切,他兒子卻一一用在自己身上,甚至未察覺出有任何不妥。如今他再是告誡兒子要照顧自己,可是……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見林弈沉默不語,冷洛嫻彆開目光,幽幽問道:“你還記得墨軒的?抓周宴麼?”
怎麼會不記得?
那時他尚與王妃情投意合,政事上也一帆風順,恰是春風得意之時,長子的?周歲宴自然要大辦特辦。彼時宴上勝友如雲,高朋滿座,京中高官權貴皆來?向他的?長子道賀。
他不缺錢,王妃也是嫁妝豐厚,他們給兒子準備的?抓周用的?一應器物皆是名家用軟玉鑲金精雕細琢而成,可謂揮金如土大費鋪張。隻是看著?雪玉可愛的?小團子在金玉堆裡玩耍,他們卻覺得唯有這般才?配得上自家兒子。他們兩個的?孩子,本?就該是金尊玉貴地養大。
“那時候你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被我們捧在手心?裡的?兒子,日後會吃這麼多苦罷。”
直到林弈下了馬車進了府中,一路走到書房坐下,王妃的?話仍言猶在耳。
他還記得長子出生時的?欣喜若狂,他還記得將兒子抱在懷中時的?心?滿意足,為什麼……他會走到如今這個地步?
“王爺。”下人?進來?稟報,“大公子已經?回府了,正在思過室裡等您。”
思過室?
林弈麵上陡然變色。
*
林弈匆匆往思過室趕去。這一路上,他想過兒子會跪在地上思過,他想過兒子會向他請罪,卻唯獨沒想到開門時所見的?情景。
染了血的?帕子落在一旁,玄衣少年仰麵倒在地上,容色蒼白,生死不知。
林弈腦海中頓時一片空白。
好在下一瞬,玄衣少年睜開眼,向他勾起一點蒼白的?笑意:“父王。”
林墨軒以手撐地,緩緩坐起身:“父王,先關了門罷。”
林弈反手關上門,緩步邁進思過室,沉聲問道:“怎麼回事?”
“毒功反噬罷了。”林墨軒輕描淡寫地說道,“不是什麼大事,隻是不能教旁人?知道。所以,我想請父王幫我一個忙。”
林弈眉頭緊皺。
他索性走到林墨軒身前席地而坐,伸手去探兒子的?脈。玄衣少年乖巧地抬手將脈門送到他手中,而指下傳來?的?脈象,卻讓林弈的?神色愈發凝重起來?。
“這不行。”林弈道,“你傷的?太重,需得立刻傳太醫來?。”
“父王。”林墨軒卻反手拽住了林弈的?衣袖。
玄衣少年神色鎮然自若,徐徐將緣由道來?:“兒子長於用毒,岐黃之術學得也不算差。何況,這也不是第一次毒功反噬,我自己便?能處理。”
林弈眉頭皺得更?緊。
“更?要緊的?是,毒功反噬的?事情不能傳揚出去。”林墨軒繼續解釋道,“這天下,想取我性命之人?如過江之鯽,或為報仇,或為揚名。隻要外麵知曉了我一絲一毫的?破綻,這些?人?便?會像見了血的?鯊魚一樣撲上來?,到那時我才?是真正的?危險。”
“我不能冒險。”林墨軒抬眼看著?林弈,“父王,我不敢冒一點風險。”
林弈思慮半晌,沉聲問道:“所以,你想如何?”
“我需要修養,但不能教人?知道我是受了內傷。所以,我想請父王陪我做場戲。”林墨軒從容說道,“如今常遠山業已伏誅,兒子之前犯了許多錯,還請父王加以懲處。”
“那麼,你覺得應該罰多少?”
“兒子還欠阿蓮二百鞭。”
林弈沉默地看著?麵前的?少年。
長子的?計劃聽著?荒唐,但其實……並沒有更?好的?方法,甚至他兒子已經?將計劃推行了一部分?,隻等他來?配合做完後半場戲。
忍著?毒功反噬的?痛苦與楚筠洛和何橖談笑是為了掩飾,回府之後直接進思過室來?更?是為了掩飾——不僅是為後續的?受罰養傷計劃做鋪墊,也是因為思過室的?特殊性:用於思過的?地方,兒子進來?之後自然不會有下人?前來?服侍,即使這裡陰寒森冷,卻能讓墨軒不必再費心?掩人?耳目,能放鬆下來?修整片刻。
而事後的?說辭……對外宣稱是他對兒子動?了家法,對內則解釋為墨軒給阿蓮的?賠罪。即使有人?有心?打探,最多也不過是打探到他在為女兒遮掩,卻很?難想到這依然是一層掩飾。家法也好,賠罪也罷,這些?都不是謊言,隻是真實內情卻已被掩蓋在其下。
這個計劃可謂周密,唯一的?缺陷便?是……
“隻是這樣一來?,恐怕要累及父王的?名聲了。”玄衣少年垂眸道。
“本?王不在乎這些?。”林弈沉聲道,“本?王擔心?的?是你傷上加傷。”
“兒子內傷這般嚴重,受不受外傷其實也沒有什麼分?彆。”林墨軒偏了偏頭,語氣中帶著?幾分?慣常的?漠不在意。
“本?王並不是說你能不能……算了。”林弈深深歎氣,“你不是和你弟弟說隨時都能應戰麼,眼下這般,你又?怎麼說?”
“這會兒兒子不是在家麼。”林墨軒無賴道,“有父王在呢。”
林弈頭疼地揉了揉眉心?,起身道:“罷了,本?王命人?去傳太醫。”
“父王!”
“讓人?等著?給你看外傷。”林弈道,“總得有個外人?來?作證,不是麼?”
林墨軒鬆了手,乖巧一笑:“那便?麻煩父王了。”
任性
待林弈去而複返, 林墨軒已經褪去了外袍中衣,安安靜靜地伏在刑架上。兩個?月前留下的鞭痕在少年清臒的脊背上尤為明顯,落在?林弈眼中更是觸目驚心。
許是他沉默得太久, 刑架上的少年疑惑地偏了偏頭, 輕輕喚了一聲:“父王?”
林弈輕咳了一聲,掩飾住自己心疼的情緒:“本王隻是在?想……你不會是為了給你妹妹賠罪,故意弄出的毒功反噬罷。”
林墨軒:“……”
少年忍不?住反問道:“父王, 兒子?在?您眼中到底是個什麼形象啊!”
“本王以為, 你做的出這種事。”林弈幽幽道。
雖說這隻是他臨時找的借口,但林弈卻越想越覺得這並?非不?可能。
那一日?阿蓮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提議時, 墨軒確實是應下了,雖說他不?許兄妹兩個?再提此事,但以他兒子?那言出必踐一意孤行的性格……
“兒子?也不?會冒著毒功反噬這麼大?的風險, 隻為了給阿蓮賠罪。”林墨軒無奈歎息, “這一次, 確實是我計算失誤,高?估自己了。”
他雖自幼練毒功, 但這樣大?範圍的禦毒於外也不?過雲城和今天兩次而已, 經驗不?足之下難免有些疏漏……沒有人能做到算無遺策,他也不?可能永遠不?出錯,但隻要能隨機應變及時挽救, 那就不?算失手。
自己出的紕漏,自己承擔後果,這本就是理所應當。
*
林弈從牆壁上取下了懸掛著的刑鞭。他手腕一抖, 長鞭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落在?少年背上。
林墨軒不?自覺微微一抖。
林弈眼神一凝,正欲抬起的手臂又放了下來。他看著兒子?, 沉聲問道:“可是牽動到了內傷?”
“沒有。”少年的聲音依舊平穩,“父王的手法很好。”
“後麵報數。”
林墨軒頓了一頓,卻沒有問原因,隻平靜地應了聲:“是。”
林弈也沒有開口解釋,長鞭夾著破空之聲再次落下。
“二。”林墨軒沒有再動,清冷的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沉著,呼吸絲毫不?亂。
林弈再次抬手。
長鞭一道一道落下,少年一聲一聲報數。思過室中本應十分殘忍的場麵,卻因這父子?二人的態度而意外顯出幾分平和。
隻是這份平和隨著越來越慢的報數聲而漸漸消退。縱使林墨軒努力?維持著身體和聲音的平穩,可是他緊握在?刑架上的手指和愈發沉重急促的呼吸,無不?顯示出他被?罰得不?輕。
“五十。”
林弈停下手。
“你身上內傷極重,即使本王的鞭刑隻傷在?皮肉,也會比平日?裡更難捱一些。”
“墨軒知道。”
“那你還要繼續麼?”
“是。”
林弈握著刑鞭的手緊了又緊。
長鞭再次揚起,報數聲也隨之響起。身後的鞭痕由紅腫變成淤紫,疼痛讓少年的額角泛起一層又一層的冷汗,細密的汗珠逐漸彙聚,順著臉頰混合著淚水一同落下。
“……一百。”
林弈放下刑鞭,從袖中抽出帕子?替兒子?擦了擦臉。
“父王。”少年聲音沙啞地喚他。
“如?果隻是做戲,這樣足夠了。”林弈道。
“還不?夠。至少,也該見血才行。”少年傷得站不?起身,隻靠在?他懷中慢慢說道,“而且,兒子?也想給阿蓮賠罪。”
誠然這一次做戲是為了遮掩毒功反噬的弱點?,但即便沒有內傷,他也會選擇承受這二百鞭。
“兒子?對阿蓮有愧。”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在?綁架阿蓮之後做了什?麼,沒有人比他更了解用阿蓮逼迫母妃獻城會讓阿蓮受到多?大?的傷害。他嫉妒自己的妹妹,他遷怒於自己的妹妹,所以,他明明知道後果,卻還是那麼做了。
他這樣的人本就不?配得到原諒,他也不?敢奢望阿蓮會原諒他,他隻是希望……能給妹妹一點?補償,哪怕這補償對於妹妹而言微不?足道。
“阿蓮她……那句話並?不?是出自她的本意。”林弈艱難地說著。
“如?果阿蓮還想要彆的,我會再想辦法。”林墨軒低聲道,“但這一次,她既然提出來了,我想做到。”
“如?果本王不?希望你這樣做呢?”林弈沉聲問。
少年麵上出現了幾許為難掙紮之意。
“可是父王……兒子?確實犯了錯。”林墨軒一字一句道,“您一向有過必罰,不?該為我破例。”
林弈一時語塞。
他垂眼看著懷中的長子?,而林墨軒也正看向他。少年精致的鳳眸中,難得一見出現了哀求之意。
“既然如?此……”林弈深深歎息,“後麵,不?必報數了。”
*
林墨軒重新伏在?刑架上,林弈隨之抬手揚鞭。
長鞭落在?淤血腫脹之處,少年下意識抿緊了唇,不?肯出一聲呻.吟,隻是緊握著刑架的手指已壓抑到泛起青白之色。
林弈的手臂微不?可查地一頓。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分不?清他是在?懲罰兒子?,還是在?懲罰自己。
平心而論?,以墨軒犯下的那些錯誤,林林總總算在?一起二百鞭絕不?算多?。隻是,讓墨軒在?身受內傷的情況下一次捱完二百鞭,這也絕非是教訓兒子?應有的程度。
刑罰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是為了教導兒子?而不?是帶來傷害。他雖然有過必罰,但也會考慮兒子?的承受能力?。
可這一次……
這一次不?是他在?量刑,而是他兒子?對自己的懲罰。
他怎麼也想不?到,時隔多?年之後兒子?第一次相求,竟是在?求他在?自己身上動刑。
但是,既然答應了兒子?陪他做戲,既然答應了兒子?的懇求,那麼……哪怕心痛如?絞,他也會做完。
一百五十鞭,鞭梢勾破皮肉,落下一道血痕。
二百鞭,少年的背上皮開肉綻,體無完膚。
沾染著血肉的刑鞭被?毫不?留情地丟在?了地上,林弈上前,快速點?住了兒子?身上的要穴止血,然後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將兒子?攬入懷中。
“多?謝……父王……”林墨軒低聲道。
“彆說了。”林弈心疼得近乎窒息。
他還記得他曾經對兒子?的要求:受罰的時候不?許出聲不?許掙紮,懲罰結束之後要謝罰。這樣苛刻到不?近人情的要求,他兒子?卻一直在?照做。十年前是如?此,在?軍營時是如?此,如?今仍然是如?此。
少年麵色蒼白地倒在?他懷裡,疼得近乎意識渙散,卻還在?對他道謝。
可他卻早已後悔曾經對兒子?的殘忍。
“以前的規矩,統統不?作數了。”林弈一字一句道。
“不?是……”林墨軒搖了搖頭,“兒子?任性……多?謝……父王容忍……”
原來不?是謝罰,而是為了……林弈怔了怔:“你知道本王在?心疼你?”
他隻是行事與眾不?同,不?是不?會察言觀色……林墨軒無力?地笑了一下:“是兒子?……得寸進尺。”
“疼就彆說話了。”林弈把中衣搭在?林墨軒身上,抱著兒子?往外走,“想睡的話,你可以睡了。”
“麻煩父王……”少年頭一歪,徹底在?他懷中昏睡過去。
*
思過室外,冷洛嫻安靜地坐著品茶。
林墨軒先?所有人一步回府,彼時她並?不?知情。但是林弈從思過室出來後命人傳了太醫,她這個?當家主?母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以她對於林弈的了解,即使這會兒父子?兩個?是在?思過室,大?約也隻是談話罷了。當然,這個?談話的過程或許不?會太輕鬆,墨軒或許會被?罰跪……但是若說動刑,她覺得林弈眼下應該狠不?下這個?心。
相比於身邊幾個?孩子?的胡亂猜測,她更傾向於林弈傳太醫是因為墨軒在?對戰常遠山時受了傷。想來也正常罷……畢竟是那麼大?範圍的用毒功,若說墨軒受傷也沒什?麼奇怪。
因此,在?思過室的門打開之後,冷洛嫻的驚怒更甚於旁人。
林墨軒被?林弈抱在?懷中,頭無力?地歪向一側。少年雙目輕闔,麵色慘白,氣息微弱,難辨生死。縱使他身上搭了一件衣衫遮掩,但是隻看衣衫之外破碎的皮肉和順著衣帶滴落的鮮血,便足以窺見那衣衫之下的滿身狼狽。
“父……王……”林莫愁顫抖的聲音中染上了一層懼意。
“為什?麼?”林莫憐神情空洞,卻沒有看林弈,而是盯著他懷中不?知生死的兄長。
“你哥哥給你的賠禮。”林弈道。
什?麼?
林莫憐睜大?了眼睛,正欲動問之時,兩個?月前自己說過的話卻驀然出現在?腦海中。
——“那哥哥恐嚇我兩次,妹妹要哥哥捱二百鞭,也不?算過分罷?”
少女瞬間麵色蒼白。
“我……我沒有……”林莫憐張口結舌地想說些什?麼,林弈卻已經抱著林墨軒越過她往內院去。偏偏冷洛嫻此刻也顧不?得安慰女兒,疾步追著父子?二人而去。
林莫愁與林墨言麵麵相覷。
“我不?是……我沒想過……”林莫憐慌亂地看著身邊的弟弟妹妹,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我真沒有……”
即使他們之間的相處,是挾持、是恐嚇、是針鋒相對,可是……再如?何,她也不?會盼著他死。
她厭惡他、怨恨他,可是……他是她的哥哥。
苦肉計
年輕的太醫看到病人的慘狀時嚇得一個哆嗦, 而林弈將兒子?放在床上後,卻隻是冷淡地吩咐了一句:“處理一下。”
“是……下官這便給大公子清理傷口。”
太醫聲音顫抖著答應一聲,轉過頭從?藥箱中拿藥, 心中卻暗自嘀咕:雖然說靜淵王府家教之嚴, 他在京中多年也?曾有所耳聞,但再嚴厲的家法也?不能把人打成這般模樣,更不必說這?位還是九宮樓主……看來王爺對長子?不喜, 並非空穴來風啊。
“等等。”冷洛嫻冷聲打斷了太醫取藥的動作, “用花吹雪。”
“下官……下官並沒有……”
冷洛嫻眉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不耐,抬頭看向林弈。林弈垂眸略略一想, 便直接走到兒子?的桌案旁,從?抽屜中取出?藥瓶藥匙擺在太醫手邊。
太醫眼?中微露驚訝之色。
是了,靜淵王府當然會有花吹雪。但是王爺對於一個不喜歡的兒子?, 也?會給這?樣難得的傷藥麼……是他想岔了, 九宮樓主?有花吹雪, 這?本就是順理成章罷。
太醫腦中胡思亂想著,手上卻不敢耽擱, 淨手過後便取了藥準備為患者清理傷口。隻是他剛一靠近, 還在昏睡中的林墨軒卻已不自覺身?體繃緊,抗拒之意溢於言表。
“這?……”太醫猶疑地看了看林弈和冷洛嫻。
林弈下意識先看向自己的王妃,隻見冷洛嫻似欲上前?, 卻又?遲疑地停在原處。林弈不覺暗暗歎息一聲,自己走到床前?坐下,伸手摸了摸兒子?的頭。
方?才還十分戒備的少年頓時放鬆了身?體。
“現在可以了。”林弈淡淡道。
墨軒小時候生病也?不喜歡太醫靠近, 總是要他和王妃在旁邊抱著哄著才肯安分一點。不過兒子?年幼時更親近母親, 大多時候都是小嫻抱著墨軒,隻偶爾幾次是他來哄。
當時, 誰又?能想到十餘年後,這?對母子?之間會鬨成這?般模樣。
林弈心中慨歎不已,眼?睛卻一直看著兒子?。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身?為九宮樓主?的警惕心,林墨軒始終十分不安,不時便欲掙紮,全靠林弈在一旁不斷安撫才教太醫順順利利地處理完傷口。
“大公?子?的傷,還需要用紗布包紮才行。”太醫看著伏臥在床上的少年,麵露遲疑之色。
林弈不由得眉頭一蹙。
雖說他為了避免麻煩,特?意從?太醫院裡尋了個年輕人,但對方?總這?般猶猶豫豫也?實在是不像話——若非此?人處理傷口的手法還算老練,他早請人離開了。
“本王扶著他,你來包傷口。”林弈道。
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扶著兒子?坐起,示意太醫前?來包紮。林墨軒著實是傷的重,這?麼一番折騰下來竟也?沒有醒,他順著林弈的力道側頭倚在父王肩頭,恬靜的睡顏瞧著乖順又?無?害。
太醫看著父子?間這?般情狀,心中更是驚奇:看王爺對兒子?的態度,似乎也?並無?不喜之意……難道,真的隻是家教嚴苛?
他手法利落地包好傷口,讓出?位置好教病人臥在床上,然後向林弈和冷洛嫻道:“且教大公?子?好生休息便是,兩?日後下官再來為大公?子?換藥。”
“那便辛苦你了。”林弈略一頷首,示意下人送客。
眼?見太醫離去,冷洛嫻吩咐了侍女好生照看林墨軒後,轉過頭來看向林弈。
“我們得談談這?件事。”
林弈垂眼?看著兒子?,低聲道:“好。”
*
夫妻二人剛出?了內室,便看見姐弟三人正等在外廳,林莫憐眼?圈微紅,似剛哭過一場的模樣。
林弈暗暗歎息一聲,開口安慰長女:“方?才是父王心急,說話重了。”
“父王。”林莫憐輕輕喚了一聲,眼?淚便又?湧出?眼?眶,“我當時……我不是認真的。”
“父王知道。”林弈歎息道,“但是你哥哥,他是認真的。”
冷洛嫻埋怨地看了林弈一眼?,上前?將女兒摟在懷中:“沒事了,你哥哥沒什麼大礙,休息兩?天就好,阿蓮也?彆太自責了。”
林莫愁和林墨言下意識對視了一眼?。
林弈瞧著母女二人欲言又?止,最後卻也?沒有多言,隻向幾個孩子?道:“你們哥哥睡了,彆吵到他。”
*
姐弟三人到底是小心翼翼地進了屋中,卻也?沒敢靠近床邊,隻是遠遠地望了一眼?兄長。少年伏臥在床上安靜睡去,墨色的發絲映襯著蒼白的麵容,是難得一見的脆弱模樣。
“何至於此?呢。”林墨言低聲歎息。
林莫愁擺手教弟弟噤聲,接著一扯姐姐和弟弟的衣袖,示意兩?人出?去說話。
林莫憐微微一頷首,轉身?便向外走去,林墨言無?聲一歎,也?緊跟在姐姐身?後。隻是三人剛準備離開內室,卻忽聽床邊傳來一聲尖叫。
“大公?子?!”
姐弟三人慌忙回頭去看,正看見侍女的手腕被人反手扣住,力道大的近乎要將她的手腕捏碎。
床上的少年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眼?中一片冰寒殺意。
“是王妃吩咐了奴婢……要看看大公?子?有沒有發熱……”侍女噙著淚,險險要哭出?來。
姐弟三人看了看林墨軒又?看了看那侍女,神情驚疑不定。最後卻是林墨軒先回過神來,鬆開了手,虛弱地合上眼?。
“哥?”林莫愁上前?兩?步,試探地喚了一聲。
“不要……外人靠近。”林墨軒麵白氣弱,聲音幾不可聞。
“好,我知道了。”林莫愁連忙答應。
“我需要睡……幾日……”林墨軒斷斷續續地交代,“會發燒……沒關係……”
“嗯,我記下了。”林莫愁點頭。
“還有……阿蓮,抱歉……”
少年強撐著把道歉的話說出?口,還未等到回答便再次昏睡過去。林莫愁看了看兄長,又?回頭看了看長姐:“姐姐……”
她卻隻看到嫡姐眼?中一片冷漠。
*
“……哥哥是這?樣說的。”
林莫愁站在林弈和冷洛嫻麵前?,輕輕緩緩地說著她的處理方?式:“那個侍女手上傷的不輕,我賞了她半個月月俸,也?賞了傷藥下去,許她修養好再回來伺候。隻是哥哥警惕心重,也?不好讓旁人來服侍,女兒想著還是要我們輪流照看哥哥才行。現在是墨言留在那裡,但還是要等母妃拿個主?意才好。”
“你做的很對。”冷洛嫻點了點頭,“王爺意下如何?”
“就按照莫愁說的辦。”林弈道,“我們輪流去照顧他。”
他頓了頓,又?道:“我去看看墨軒。”
眼?見父王急匆匆出?了正院,林莫愁低頭行禮,也?告退出?了正房。她站在正院門外想了一想,轉頭往嫡姐的院落中去。
“姐姐。”
“你是來和我說文脩的事。”林莫憐篤定地看著林莫愁。
“是。”林莫愁無?奈一歎,“從?前?我和姐姐看法不同,但我們從?來沒有認真探討過這?件事。今日……鬨成這?樣,我也?想聽聽姐姐的想法。”
“坐罷,再等等。”林莫憐抬手示意侍女上茶,“既然要說,索性把墨言也?叫來。理不辨不明,不如趁這?個機會我們坐在一起,把各自的想法說個明白。”
“也?好,就依姐姐。”
*
林墨言很快趕到。侍女們奉上茶點,隨後便流水一般消失在姐弟三人麵前?。
“你想問什麼?”林莫憐看著妹妹,神色平靜。
林莫愁見狀也?不再委婉,開口道:“哥哥這?樣道歉,我原以為姐姐會被觸動,但姐姐似乎……不以為然。”
“我確實很受觸動。”林莫憐淡淡道,“這?麼精彩的苦肉計,怎麼可能不令人動容。”
“姐姐?”
“他是傷的重,可是你們也?不要忘了,上巳節的時候他也?曾自罰百鞭,還有墨言也?說過,他每個月定時服用絢顏。這?樣的傷勢,我們覺得可怕,人家可未必當回事。”林莫憐緩緩道,“而這?一點代價,換得的回報呢?父王一向待我寬和,今日卻為了他動怒。還有我母親……”
少女低笑了一聲,繼續道:“母親那般怨他,今日居然也?會心疼他?母親從?來寵我,今日卻為了他而忽視我!他付出?那麼一點代價,卻收獲這?許多,這?買賣不可謂不合算,這?苦肉計不可謂不成功。”
“這?也?隻是大姐姐的推測,著實沒什麼根據。”墨言眉頭微皺,“哥哥怎麼會做出?來這?種事?我不信他對家裡人也?玩弄心計!”
“是麼?”林莫憐微微挑眉,“莫愁,你也?這?麼覺得麼?”
林莫愁沉默片刻,卻緩緩搖頭:“姐姐所言,並非沒有道理。”
“姐?”林墨言驚愕地看著林莫愁。
“哥哥對家裡人有著超乎尋常的在意。他也?確實劍走偏鋒,不擇手段。”林莫愁輕聲道,“如果說哥哥為了索求父母的關愛而用計,旁的計策或許不會用,但是苦肉計……他一貫是會委屈自己的人,未必使不出?來。”
“他不是在意家裡人,他隻是在意父王和母親。那豈止是超乎尋常的在意,他對父母的在意已經?病態到瘋魔。”林莫憐冷冷道,“你們都沒有經?曆過,隻有我親眼?見到過……他親口承認了,他綁架我是為了試探父王和母親,他嫉妒我能得到父母的寵愛。”
“一個隻是為了試探父母的態度就能綁架自己妹妹的人,他為了得到父王和母親的關心,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無?非是借著我一句戲言做苦肉計,踩著我襯托他的可憐,我倒該謝謝他這?次沒有害我太慘。”林莫憐冷笑一聲,“你們都說我沒有把他當成哥哥,可是……是他先沒有把我當成妹妹。我在他眼?裡,不過是一個會同他爭奪父母寵愛的仇人。”
聽著姐姐聲聲控訴,林莫愁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為哥哥辯解。
姐姐為人清高,所言必然是實情。哥哥倒是慣來在這?上麵口是心非,可是……否認或許是言不由衷,但既然哥哥親口承認了嫉妒之心、算計之實,倘若沒有這?樣想過,他又?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是啊,我很遺憾。”
除夕那一日,她也?曾直麵哥哥的怨恨與瘋狂。那樣真實的惡意……實在做不得假。
林墨言沉默片刻,將衣袖中的錦囊取出?來放在桌上。
“這?是從?哥哥外袍上掉下來的,侍女收拾的時候恰好被我看到了。”小少年輕聲道,“我知道我不該亂動哥哥的東西,但是……我覺得姐姐們有權知情。”
原諒
擺在案上的錦囊乍一看並不打眼, 拿在手中才發覺質地?輕薄柔韌,無論用料還是做工都非凡品。隻是這般精巧的錦囊握在掌心,最?先教人察覺的卻並非其本身, 而是裡麵所包裹的物品。
隔著?柔若無物的錦囊輕輕一捏, 便可察覺裡麵裝著?兩件令牌樣的物件。林莫愁頓時有些遲疑,不由得先看了弟弟一眼。
“我已經看?過了。”林墨言倒也坦誠,“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隻是……哥哥恐怕未必想讓你們知道。”
“那我倒是想?看?看?, 裡麵究竟是什麼。”林莫憐冷笑一聲,從妹妹手中接過錦囊, 打開?來將裡麵的東西倒在案上。
隻聽“啪嗒”一聲輕響,兩枚許願牌落在了桌案上。
林莫憐怔了怔。
她將兩枚許願牌拿在手中,正正反反打量了片刻, 才終於將其中一枚遞給?林莫愁。
“他……為什?麼要帶著?這個?”
兩枚許願牌, 雖然看?起來頗為相似, 色澤花樣卻到底是不同。一枚來自?沈黎的雲岫觀,而另一枚卻來自?衡湘的玉霞觀。
【願哥哥平安喜樂。】
【祈兄長?安康無憂。】
一個署名林莫憐, 一個署名林莫愁。兩枚許願牌上的筆跡都十分稚嫩, 正是她們多年前的手筆。
“哥哥……他怎麼會有這個?”
哥哥究竟是在什?麼時候看?到她們寫的許願牌?他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態將這兩枚許願牌取下來,然後?精心收好帶在身上?
“哥哥真?的很?在乎你們。”林墨言低聲道,“大姐姐, 哥哥很?在意你,他在……收藏你關心他的證據。”
“是麼……”林莫憐神色複雜地?看?著?手中的許願牌,半晌方問道, “那又如何?”
“大姐姐?”
“他在意我, 然後?呢?”林莫憐神色轉為冷漠,“他在意我, 連我多年前寫的許願牌都要收在身邊,可是他綁架我的時候,怎麼沒見他手下容情?”
林墨言一時失語。
“哪怕是尋常人也做不出這等事?,更不必說他還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哥哥!就算……就算他覆滅霆國是有緣由,就算他綁架我是不得已,可是他綁架我之後?幾次三番恐嚇我,又能作何解釋?”林莫憐冷笑,“綁架我來試探父王母親是他親手做的,嫉妒我也是他親口說的,如果這就是所謂的在意……誰稀罕他的在意!”
“可是,哥哥不應該嫉妒麼?”林墨言忽然道。
小少年看?著?兩個姐姐,一字一句慢慢道:“大姐姐在霆國長?大,卻依然是大陵的郡主;二姐姐理應是郡君的分位,但父王為你破例請封;至於我……我非嫡非長?,卻能在七歲就被請封為世子,曆朝曆代聞所未聞。父王為我們所有人破例,而大哥呢?”
“我們都有父王的破例請封,哥哥沒有;我們都有各自?生母的全部寵愛,哥哥沒有。他不甘心有錯麼?他嫉妒我們有錯嗎?他心懷怨恨有錯麼?”
院中霎時一靜。
半晌,林莫憐方緩緩道:“因為他不甘心,因為他嫉妒,所以……他就可以遷怒於我?”
“人無完人。”林莫愁輕輕柔柔道,“哥哥總想?把自?己活成聖賢,可他到底還是個凡人。他遷怒我們、恐嚇我們,本就是他做錯了。可是,他是我哥哥,他肯道歉,我當?然也會既往不咎。我們是一家?人,本就應該互相包容。”
“何況之前,是我想?岔了。”少女垂眸看?著?掌心的許願牌,“我知道哥哥在乎我,我知道哥哥很?需要我的關心,但我沒想?到……”
——“被人需要,才是我活著?的意義。”
“我真?的沒想?到,我們許願他平安會成為他活下來的理由。”林莫愁闔上眼眸,“他即使用苦肉計,也不會用姐姐做緣由。姐姐,哥哥是在很?認真?地?向你道歉。”
“大姐姐不曾與哥哥相處過,所以不了解哥哥的為人。”林墨言道,“可是大姐姐,你也沒有給?過自?己去了解哥哥的機會。”
“這難道是我的錯?”林莫憐忍不住質問。
“這當?然是哥哥的錯。”林莫愁道,“他這個人慣來喜歡欺騙自?己,所以難免口是心非。想?要要了解哥哥的內心,非得仔細揣摩他的言行不可,著?實累人的很?。”
“可是,姐姐。”林莫愁放下手中的許願牌,抬頭看?著?林莫憐,“哥哥在同你相處的時候,當?真?沒有表露過一點善意麼?”
“他當?然……”
林莫憐話語未竟,驀然失聲。
——“所有你可能遇到的危險,我都替你擋了。你還在怕什?麼呢?”
——“所有人,都在護著?你。”
——“你跟著?我。”
那時在高台上,他本已經轉身離去,卻在常遠山射出那一箭之後?就一直把她帶在身邊。他急著?去見受傷的母親,帶著?她從城外一路殺進府中,卻始終注意沒讓她受半點傷害,甚至都沒有被血汙了裙角。
……他是在保護她。他把她帶在身邊不是為了母親,不是為了任何算計,僅僅是為了保護她。
或許在更早之前,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他也曾替她擋過危險。
莫愁說得對,要看?清這個人,非得仔細揣摩他不可。她隻記得高台之上那個扭曲而病態的九宮樓主,隻記得他說過的嫉妒與試探,卻忘了……他明明也親口說過他對她的在意,同樣近乎瘋魔。
“真?難為你有這個耐心,去一點一點揣測他。”林莫憐低聲歎息。
林莫愁微微一笑。
*
“太晚了,你去休息罷。”冷洛嫻站在兒子寢房的門口,看?著?林弈淡淡道,“明日一早,你還得去點卯。”
“我去休息,誰來守著?墨軒?”林弈看?著?冷洛嫻閉口不言的模樣,忍不住歎息,“小嫻,你——在怕什?麼?”
“你也聽你女兒說了,墨軒不要外人靠近。”冷洛嫻下意識彆開?目光,“我……”
“你是他的母親。”林弈眉頭一皺,“小嫻,你不是外人。”
“墨軒未必這樣想?。”冷洛嫻自?嘲地?一笑,“他小時候,我把他丟下不管,他長?大了,我又依仗母親的身份幾次三番罰他侍奉。像我這樣的母親……還不如沒有的好。”
“這都是你自?己的猜測。”林弈起身,強硬地?把冷洛嫻拉進屋中。察覺到王妃沒有半分掙紮之意,林弈心中歎息更甚。
他攬著?冷洛嫻走到兒子床前,床上的少年依然在安穩沉睡,看?上去脆弱的不堪一擊。
“小嫻,你不能指望墨軒來親近你……他不敢。”林弈低聲道,“你得先邁出這一步才行。”
冷洛嫻似被蠱惑了一般,試探地?伸手碰了碰兒子的額頭。
少年沒有躲閃,甚至沒有清醒。冷洛嫻輕輕鬆了口氣,這才注意到手上傳來的熱度。
“有點燒,不過不嚴重?。”冷洛嫻一邊說一邊收回手,卻看?見少年無意識地?向她收手的方向歪了歪頭。
“這孩子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林弈也注意到了兒子無意識的小動作,似笑似歎道,“隻要我們稍微親近一些,他就會黏上來,實在好哄的很?。”
“也不是。”冷洛嫻搖搖頭,“他小的時候其實很?任性,自?己又有主意,稍不遂意就要鬨,半天?哄不好……你在他身邊的時候總和他說話,所以他在你麵前鬨騰的次數少,那會兒我懷著?阿蓮精力不濟,每次都要跟他好說歹說他才肯放我去睡一會兒。”
“我倒是不知道這些。”林弈頗感?歉意,“辛苦你了。”
“也沒什?麼。”冷洛嫻思及往事?,眉眼中帶出幾分笑意,溫柔地?伸手摸了摸兒子的頭,“其實隻要和墨軒說過了,他總歸還會放我去休息一個半個時辰,但要是沒和他說就不理他,這孩子非得鬨騰的滿府皆知不可。他倒是不怎麼哭,隻是鬨,他精力體力又好,我想?等他自?己鬨騰累了都不行,讓彆人哄他也沒用,非得我自?己又哄又勸才算完。”
她注視著?兒子平靜的睡顏,幽幽歎息道:“那時候,總想?著?孩子什?麼時候才能長?大,長?大了能不能乖巧懂事?一點。可我現在倒是寧願他任性一點,自?私一點,至少……彆總委屈自?己。”
“小嫻……”
“其實我知道怨不得他。”冷洛嫻忽然道,“我不怨你滅了我的母國,因為我知道我們立場有彆,倘若你我易地?而處,我也不會手下容情。而墨軒……當?初我把他丟在陵國,就沒有資格再要求他站在我的立場上。”
“道理我都明白,我隻是不願意承認自?己無能,所以遷怒於你們。”
不,這不是遷怒。
林弈看?著?冷洛嫻,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沒有人有資格要求對方站在自?己的立場做考慮。對於王妃而言,她所經曆的亡國之痛的確是由他們父子所起,她的怨恨也理應由他們父子承擔,她本不需要為他們開?脫。
她會這樣想?,會這樣為他們父子考慮,隻是因為……她是他的王妃,她是墨軒的母親,所以她選擇讓步,選擇與他們和解。
“小嫻,謝謝。”林弈抬手,將自?己的王妃擁入懷中,“謝謝你,願意原諒我。”
蘇醒
三日後, 林墨軒毫無征兆地睜開了眼。
在意識恢複的一刹那,九宮樓主?便已本能地察覺到屋中還?有旁人。而睜開眼之後,在微弱的燭光下?, 冷洛嫻以手支頤雙目微闔的模樣便落入他的眼中?。
母妃?
林墨軒心底頓時掀起驚濤駭浪。
他並非沒有想過家人會守著他醒來的情形, 父王、墨言、莫愁,甚至是阿蓮都有可?能?。但,怎麼會是母妃?他做了什麼會讓母妃原諒他的事麼?
母妃會原諒他……無論?怎麼推演, 都覺得這個想法是異想天開。但無論?出於什麼原因?, 至少,母妃此刻守在他身邊。
這便足矣。
不可?以強求更?多, 不可?以有任何奢望。母妃守在這裡,於他而言已?是叨天之幸,他不能?貪得無厭。
林墨軒閉了閉眼, 撐著床試圖坐起來。而他這邊稍有響動, 坐在桌邊的冷洛嫻便已?睜眼看了過來。
“醒了。”
“是。”
冷洛嫻微微頷首, 站起身便向?房外走去。
母妃離去的背影,恍惚間和十六年前的情景重合在一處。林墨軒心?底一酸, 衝口喚了一聲:“母妃!”
“嗯?”冷洛嫻應聲回頭。
她看見長子坐在床上垂眸不語, 淚水卻順著麵?頰滑落,在被上暈開一點水漬。
“墨軒?”冷洛嫻三兩?步走到床邊,“怎麼了?傷口疼麼?”
外傷是不怎麼疼了, 畢竟用的花吹雪是千金難求的良藥;內傷雖然牽動著五臟六腑撕扯般的疼痛,但也並非不能?忍耐。
他隻是……
十六年前,他尚且可?以哭喊著求母妃不要離開, 可?十六年後……
林墨軒沉默片刻, 輕聲道:“疼。”
“本?宮命人去傳太醫來。”冷洛嫻說著便轉身欲走,卻被一旁的少年輕輕扯住了衣袖。
“母妃。”
兒子隻喚了她一聲便不再說話, 扯著她衣袖的力度也輕微到她無需用力便可?掙脫。冷洛嫻看著少年這般情狀,卻刹那間軟下?心?來,抬手將長子攬入懷中?。
“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還?是怕太醫呢?”
冷洛嫻一隻手摟著兒子,輕聲哄道:“已?經三日了,你的傷口也該換藥了,教太醫過來給你換藥順便看診好不好?母妃陪著你呢,要麼把你父王也叫過來陪你?”
冷洛嫻的溫柔教林墨軒愣怔片刻才回過神來,連忙道:“不必如此麻煩,兒子自己能?處理。”
“那……也好。”冷洛嫻想了一想,還?是點點頭,“母妃去給你叫人。”
“多謝母妃。”
冷洛嫻抱了抱兒子,轉身出去了。不多時外麵?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被從睡夢中?叫醒的侍女們迅速穿戴好走進內室,不用人吩咐便各自端茶倒水上來伺候。
*
林墨軒畢竟出身富貴,縱然多年不用人服侍,但用起來卻也依舊順手。他指點侍女為他換藥,又由著侍女們服侍他漱口淨麵?束發更?衣,這才從寢屋中?出來。
冷洛嫻正站在門?口同林弈說話,一回頭看見林墨軒自己走出來,頓時驚道:“怎麼下?床來了?”
林墨軒莞爾一笑:“睡了這幾日身僵體硬,出來走動一二。母妃不必擔心?,不妨事。”他先同冷洛嫻做了解釋,隨即又向?林弈致意:“兒子不孝,倒勞煩父王辛苦一趟。”
林弈擺擺手,隻問道:“現下?身體如何?”問完卻也不等林墨軒答話,自己伸手去探兒子的脈。
冷洛嫻眉頭微微一蹙,正待開口問些什麼,卻聽門?口有人回稟廚房送了食盒來。冷洛嫻當下?也顧不得其他,吩咐人在桌上擺了粥,又叫兒子過來坐:“你躺了這幾日脾胃虛,先喝點粥養養胃才好。”
“正是。”林弈聞言便也鬆了手,“你睡了三日,這會兒怕是也該餓了,其他事也不急於這一時。”
林墨軒抿唇笑了笑,順著父母的意思坐在桌邊,舀了粥慢悠悠地喝。府上大公子病著,廚房自然時刻備著粥湯預備主?子醒來用,這會兒送上來的粥熬煮的正是時候,軟糯可?口,入口即化。
待林墨軒用完了一碗粥,侍女上來收拾了餐盒,冷洛嫻這才揮手打發人下?去,又吩咐暗衛一並退下?。
“你們父子兩?個,到底在搞什麼把戲?”
林墨軒聞言頗有些意外,下?意識看向?林弈以眼神示意:父王沒有說?
“彆?看你父王了。”冷洛嫻說著便剜了林弈一眼,這才向?林墨軒道,“你父王說答應了你不對旁人說,對著本?宮也守口如瓶。”這會兒她倒是成了旁人。
墨軒受刑當日,她便覺得其中?有內情。以林弈對兒子的愧疚,怎麼可?能?下?這樣的狠手?這中?間必是有些緣由在,這父子倆聯手瞞的過旁人,卻瞞不過她。
奈何她指出了其中?疑點之後,林弈雖不曾抵賴,卻也不肯同她細說。之前她無可?奈何,但此時見兒子醒來後待她親昵一如往日,她倒是覺得可?以直接問一問兒子。
果然,隻見林墨軒錯愕之後便是無奈一笑,乖巧解釋道:“是兒子的錯,兒子之前沒同父王說清楚,母妃當然不是旁人。”
少年頓了一頓,坦言道:“兒子高估了自己,那一日毒功反噬內傷頗重。兒子不敢教外人知?曉此事,所以求父王替我遮掩。”
林弈點了點頭:“就是如此。”
“……你們兩?個,就這麼遮掩的?”冷洛嫻怔了怔,方?緩緩問道。
父子二人同時點頭。
這法子……除了兒子遭罪,還?真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兒子遭罪這件事本?身……
冷洛嫻閉了閉眼:“你們兩?個現在不要和我說話。”她好生氣啊!
林弈:“……”算了,他還?是聽話閉嘴罷。
倒是林墨軒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冷洛嫻,又求助地看向?林弈。他好像……剛醒過來沒多久就又惹母妃生氣了。
“你母妃沒有生你的氣。”林弈收到了兒子的求助,無奈解釋道。小嫻對兒子隻有心?疼,怒火都是對著他來的。
“嗯,母妃沒有生氣。”冷洛嫻睜開眼,對兒子溫柔地笑了笑,“現在怎麼樣?好一些了麼?”
“已?經好很多了,隻要不動用真氣,再休養一段時間就會好。”林墨軒乖巧地點頭回話。
“那就好,你醒過來父王母妃就放心?了。”冷洛嫻摸了摸兒子的臉,“你好好休養,我和你父王先回去,明天再來看你。”
“是,也請父王母妃回去後早些休息。”林墨軒當即起身相送。
“彆?送了,你好好休息才是最要緊的。”林弈連忙攔住兒子。
林墨軒站在原地目送父母離去,這才重新坐下?來。而隨著王爺王妃離開,暗衛隨之歸位,侍女們也進來聽候吩咐。
“無事,你們都去休息罷。”林墨軒擺了擺手。他又不是非要人服侍不可?,這會兒夜深露重,何必還?教一群人陪他耗著。
放了侍女們去休息,林墨軒卻殊無倦意,坐在椅上屈指輕叩桌案。他這一覺醒來,父母和好了,母親原諒他了……他當真隻睡了三日而不是三年?
還?是等到天明,去問一問莫愁罷。
*
翌日清晨,姐弟三人收到消息前來探望已?經醒來的兄長時,看到的便是少年手執書卷溫雅從容的模樣。
“你們來了。”林墨軒隨手將書冊一合,吩咐侍女道,“雲臥,上茶。”
見侍女應聲退下?,林莫愁眨眨眼笑道:“我們可?不是來蹭哥哥一口茶的,隻是來看看哥哥好不好。現在看來……哥哥可?是大安了?”
兄長衣冠齊楚,氣定神閒,很難看出他眼下?還?有傷病在身,更?難想象他昨日還?臥於床榻之上昏睡不醒。
林墨軒微微一笑:“是較之前好些了。”
他抬手示意姐弟三人落座,而雲臥也在此時提了茶壺送進屋中?。林墨軒起身將茶壺接過,親自斟了一盞茶,端到林莫憐麵?前。
林莫憐頓時一驚,急忙起身道:“這是做什麼?”
“此前我多有不是,自當給妹妹賠罪。”林墨軒正色道,“之前幾次皆是我遷怒於你,教你受了驚嚇。抱歉,我不該如此。”
林莫憐神色複雜地抬手接了茶:“哥哥這般賠禮道歉,我也不好不原諒了。”
家法在先,端茶道歉在後。這般誠心?誠意地賠罪,她若再做計較,反倒顯得她不依不饒。
“我自然希望能?得到妹妹的諒解,隻是……”林墨軒抿了抿唇,“是我有錯在先,倘若妹妹不肯原諒我,那也是理所當然。”
“既然哥哥這樣說。”林莫憐的手指緊了緊,“我希望哥哥能?坦誠地回答我一個問題。”
她抬眼,認真地看向?林墨軒:“當初你那樣對我,究竟是怎麼想的?”
林墨軒的手指微微一顫。
“我們是親兄妹,我們站在同一立場上。”林莫憐平靜地陳述著,“當你決定加入戰局的時候,你沒有想過先和我談一談麼?你沒有想過或許我會願意幫助你麼?”
“我想過。”林墨軒垂下?眼,“但是,我們的立場就是左右兩?難進退維穀,無論?怎麼選擇都是錯誤,無論?做什麼決定都是罪人。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做決定,不要有選擇的權利。”
“所以,你……”
“所以我替你做了選擇。”林墨軒緩緩道,“被動地承受結果,不必承擔責任,這或許是對我們而言最輕鬆的方?案。所以,所有的痛苦抉擇兩?廂為難……我一個人來麵?對就好。”
林莫憐怔了怔。
“既然是這樣……那你為什麼又要讓我背負上亡國的責任。”
“因?為,我們是兄妹。”林墨軒難堪地閉了閉眼,修長的手指不自覺捏緊,“雖然是我做下?的決定,可?是……我還?是在嫉妒你。”
阿蓮說,要坦誠。
那就坦誠罷!扯下?這張溫和的假麵?,扯下?這身光風霽月的人皮,把他那陰暗又扭曲、自私又卑劣內心?展露給人看。
……反正,阿蓮也不是第一次看見了。
“母妃離開的時候,選擇的是你而不是我。你被母妃帶在身邊百般寵愛,而我卻被父王送進深宮。你在霆國被錦衣玉食地養大,而我卻流落江湖要為一口吃食搏命。”
“所以,我嫉妒你。”林墨軒抬了抬眼,“我不敢怨恨父王母妃不公,所以,我遷怒於你。我知?道這其中?泰半都是我咎由自取,與你並無乾係,但我還?是妒恨你。”
“陵霆一戰,痛苦抉擇的是我,上戰場廝殺的是我,到最後承擔一切責任的還?是我。而你,什麼都不需要做。無論?勝負如何,你都可?以安安穩穩地做郡主?,而無論?成敗,我都是個罪人。”
“我知?道這是我的決定,我知?道你被我剝奪了選擇的權利,我知?道你無辜,我知?道你不應該承受這一切,但……我還?是怨恨你。”
“因?為,我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
“所以,我要把你拉入這場戰局。我想讓你分擔責任,我想讓你也感受到被父母拋棄的滋味——隻是我沒有想到,在家國麵?前,他們依然選擇了你。”
“你想要我坦誠,這就是我真實的想法。”林墨軒自嘲地一笑,“我就是這樣卑劣不堪的人。其實你不需要原諒我,連我都覺得自己罪無可?恕——”
“我原諒你了。”
林墨軒驀然失聲。
他注視著端起茶盞品茶的妹妹,半晌方?問:“……為什麼?”
為什麼?
他不是一時失態,他是故意要去傷害阿蓮,他是真正對自己的親妹妹抱有惡意。
所以,明明知?道這一點的阿蓮,為什麼要原諒他?
“因?為,你是我哥哥。”林莫憐彆?開眼,“你道歉了,我當然會原諒你。”
因?為我怕再不說原諒,你就要哭出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