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王
翌日, 一家四口從彆院返京。
林弈回府後略做修整,便攜林墨軒一道進了宮。長子的前?程,他心?底一直惦念著, 既然墨軒喜歡留在佽飛衛, 他也不願駁了兒子?的意,但是兒子?這次立了大功也遭了大罪,他總得替孩子要到足夠的好處才行。
父子?兩個進宮去了, 冷洛嫻則是傳喚人來安排賞花宴的事宜。自己除服在即, 又有兒子?和侄女?的婚事需要她去相看,她理當準備著與各家夫人走動交際。
而另一廂, 林家姐妹坐在一處,正在說這次的彆院之行。
“如此?說來,哥哥總算是想通了?”林莫愁長舒一口氣, “辛苦姐姐了。”
“豈止是‘辛苦’二字可以形容。”林莫憐想起這些時日林墨軒的所?作?所?為, 心?中不由得怨念叢生, “明明是他和父王母親賭氣,怎麼到?頭來被折騰的卻是我?”
林莫愁掩唇偷笑:“姐姐是能者?多勞。”
林莫憐忍不住瞪了一眼幸災樂禍的妹妹:“我從前?怎麼沒?瞧出來, 你竟是這麼個促狹的性子?。”
林莫愁輕咳一聲, 連忙轉移話?題:“既然說開了心?結,哥哥的傷勢也已經?痊愈了,不如等墨言休沐的時候我們一道出去遊玩?京郊有一處玉霞觀風景正好, 姐姐還不曾去過罷。”
林莫憐頓時頗為意動。
她對於道觀原本?並無興致,雖說從前?總是陪著母親去雲岫觀燒香,但她對此?並不虔誠。可是……這次會和哥哥一起去欸!
其實這並不是她第一次和哥哥一道出遊。
第一次, 應當是哥哥在她身邊做翊林衛的時候。她同表姐一道去雲岫觀求願, 而哥哥作?為翊林衛隨同出行。
第二次,是父王陪著母親和她去雲岫觀還願求簽。彼時哥哥雖已恢複了身份, 卻依然是為了隨同護衛才與他們同行。
第三次,是他們兄妹四人出城探春,那一次才是他們真正以兄妹的身份一同出遊。可惜那時他們各有心?結,他嫉妒她,她怨恨他,雖名為兄妹,卻視同仇寇。
——“我隻是想有一個哥哥,能像表哥對表姐那樣,會記得我的喜好,會陪我出門遊玩,也許會開一些無傷大雅的小玩笑,但也會在母親生氣的時候護著我不要挨罰。”
這是她在雲岫觀時同君影說過的話?。彼時她滿心?怨懟,對兄長不假辭色,可是……
他知道她喜歡玉蘭。他陪著她一道出遊。他雖不曾在母親麵前?護著她,但是他為她擋下了府外的明槍暗箭。
早在那一年他在她身邊做翊林衛的時候,她所?期待的一切,他都?已經?做到?了。
這就是她的哥哥。
雖然他瘋魔,雖然他異於常人,雖然他會恐嚇她激怒她,但……勉勉強強,她願意承認他是她的哥哥。
她期待著再次與他出遊——在解開心?結之後,以兄妹的身份同行。
林莫憐抬手喚侍女?近前?來:“去問問墨言下學回來不曾?若是他已經?回府了,教他過來找我們。”
*
“出遊?”聽罷姐姐們的計劃,林墨言頓時好奇道,“哥哥這會兒忙完了?”
林莫憐:“……”
林莫愁:“……”
這孩子?也太好糊弄了!
之前?哥哥鬨情緒的事情,外人不知情是理所?當然,但是自家人怎麼還能被瞞過去?雖然說她們確實有誌一同地沒?有告知墨言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但是父王母妃去彆院住了這麼久,這傻小子?竟然真的一點都?沒?察覺出不妥來!
哥哥心?存顧忌,不願意同他們有過多牽扯,隨意編了一個有事要忙的理由避開。她們兩個雖然不說,但心?裡?都?覺得這借口未免太過敷衍——哥哥是在家養傷,每日裡?和沐殞一道抄書?,能有什麼事情忙碌?偏偏蠢弟弟還真就被這理由糊弄過去,一點都?沒?有起疑!
“隻要想到?墨言是世子?,我就覺得未來堪憂。”林莫憐語氣複雜地開口,“我們家日後怕不是要被人生吞活剝了。”
林墨言:“?”
林莫愁也歎息道:“是啊,幸虧家裡?人少?。但凡府上和彆人家一樣也去爭世子?之位,墨言……”
話?未說完,她便看見林弈和林墨軒一道走來,父子?二人都?是一身官服,顯見得是剛從宮中回來。林莫愁當即住了口,和姐姐弟弟一道起身給父兄見禮。
林弈見兒女?們在一處,便含笑問道:“你們在說什麼?”
林莫愁歎了口氣:“在說,倘若府上有人和墨言爭世子?之位,他是一定爭不過的。”
林弈:“?”怎麼說到?這上麵去了?
“那也說不準。”林莫憐涼涼開口,“咱們家若要爭位子?,隻能是哥哥和墨言爭。他們兩個……”蠢的半斤八兩。
“不過若是我幫著墨言……”林莫愁瞥了一眼林墨軒,歎息道,“那哥哥恐怕連還手之力都?沒?有。除非姐姐你願意幫哥哥,我們兩個倒是還能僵持一陣。”
“其實我們完全沒?有必要扶持他們兩個。”見識過母親執政的林莫憐卻道,“我們何不聯手,勸父王把王位傳給你我?”
林弈:“……”你們兩個是真敢想啊!
林莫愁看了林弈一眼,笑吟吟道:“這主意好。橫豎無論哥哥還是弟弟,都?是爭不過咱們姐妹的。”
“這想法是不錯。”林墨軒點評道,“不過你們可曾聽過一句話?,叫做一力降十會。”
“哥哥是想說自己武功高麼?”林莫愁抿唇一笑,“可是哥哥武功再高,倘若被人算計了,也未必不會為人作?嫁。”
林墨軒微微一笑,一抖手中的聖旨:“不,我是想說,我封王了。”
林莫憐:“!”
林莫愁:“!”
林墨言:“大哥好厲害!”
*
得知林墨軒封王一事,不知情的姐弟三人自是驚喜不已,然而早知林弈打算的冷洛嫻卻不滿地蹙了眉:“隻是郡王?”
林墨軒卻不以為意,向冷洛嫻道:“誅殺常遠山的功績原也不值得一個王位,不過是皇叔看在父王的麵子?上,才開恩封我為郡王。”
其實,倘若加上之前?滅霆的功績,那倒是足夠讓他封王了。當時他和父王都?不要這份功勞,因此?推拒了一切封賞,想來是皇叔借這次機會彌補於他,因此?才會有這郡王爵位。
“昭郡王大喜。”林莫愁笑眯眯地打趣,“不知道哥哥的王府坐落何處?”
“隔壁。”林墨軒莞爾一笑,“皇叔把王府旁邊那個空置的宅子?給我了。”
冷洛嫻聽到?此?處,方?才滿意地點了頭:“這倒是一樁喜事。”
封王開府,這是慣例。隻是她和林弈雖然都?想給長子?謀個王位,卻並不願意讓兒子?早早分府出去。墨軒如今還未加冠,能封王是孩子?的本?事,但若說分家未免太早了些。不過既然兒子?的王府就在隔壁,那分不分府……其實也沒?有什麼區彆。
“在隔壁啊!”林莫憐頓時眼前?一亮,“聽說那宅子?空置許久了,需得修繕一番才能住人。不知道哥哥打算如何布置?”
“‘石令人古,水令人遠’,水石是不可或缺的。”林莫愁想了想,徐徐說道。
“可以鑿一廣池。”林莫憐也道,“池邊種上垂柳。或者?芙蓉臨水,更添風致。”
“但是府上已經?有廣池了。”林莫愁卻道,“依我看,不如鑿一小池,裡?麵養些朱魚翠藻,彆有意趣。”
“也好。”林莫憐想了一想,“池邊種幾株細竹,倒也還清幽雅致。”
冷洛嫻聽著兩人說話?,忍不住向林弈笑道:“你聽聽,墨軒添了王府,倒像是給她們姐妹添了個園子?。”
林弈也笑,向兩個女?兒道:“你們怎麼也不問問你們哥哥怎麼想?”
林莫愁有些羞赧地垂下頭,林莫憐卻理直氣壯:“我們不過是在這裡?談論一二,等到?布置宅邸的時候自然會有哥哥做決斷。”
“我倒是不想做決斷,倘若妹妹們願意替我修繕王府,那真是再好不過了。”林墨軒微微一笑,溫聲說道,“我並不擅此?道,倒是阿蓮和莫愁品味不俗,不知我可否將此?事托付給兩位妹妹?”
林莫憐得意洋洋地看了冷洛嫻一眼,向林墨軒道:“好說,不知道哥哥可有什麼要求?”
林墨軒想了一想,幽幽道:“省著點用錢。”
林莫憐:“……”在公主府長大的郡主第一次聽到?這種要求。
林莫愁:“……”在親王府長大的郡主也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要求。
林墨言在一旁沒?忍住笑了出來:“那大哥可真是找錯人了。想讓姐姐們花錢容易,若要說省錢,那才是難上加難。”
兄弟姐妹之間說說笑笑,林弈看在眼裡?卻是心?底一沉。長子?這個要求,教他想起了去年這時墨軒送到?軍中的大批糧草兵刃,也想起了夏寧城時兒子?身上那一件粗布麻衣。
傳聞中九宮樓主富可敵國揮霍無度。富可敵國是真,揮霍無度也是真,可是……
林弈歎息一聲,向兩個女?兒道:“罷了,你們要修繕府邸,錢走公中賬目,不必再問你們哥哥要了。”
林家姐妹還不曾說話?,林墨軒卻是神情一肅,正色道:“父王,不可如此?。”
官服少?年抬眼直視林弈,平靜地陳述道:“我有月俸,也有分紅,還會有食邑。我不需要問家裡?要錢。”
他的衣食住行走府上的份例倒也罷了,對於王府而言那畢竟隻是一筆小錢,但是修繕郡王府卻不是小數目,萬沒?有問家中要錢的道理。
至於錢從何來……他畢竟還是九宮樓主。
七夕
林弈不由得皺了皺眉。
兄妹之間說笑玩鬨時看似全無隔閡, 可是一旦提到銀錢,長子便又把自己和家裡分得清清楚楚。墨軒看似已經放下了心結,實則心中?自有尺度。說到底, 隔閡既然已經存在, 那便不是一日兩日即能撫平的。
他下意識想說些什麼,卻在開口之前被扯住了衣袖。林弈疑惑側目,便瞧見王妃不?動聲色地向他微微搖了搖頭。
夫妻二人在彆院時的談話浮上心間, 林弈頓了一頓, 話到唇邊便轉了話鋒:“既然你堅持,便照你說的辦罷。”
“多謝父王成全。”林墨軒笑著抬手行了一禮, “也多謝母妃幫忙。”
以九宮樓主的眼力,自然看得?到夫妻二人之間的小動作。冷洛嫻並不?覺得?意外,微微笑道:“我幫自己的兒子, 天經地義。”
少年人彎了彎唇, 含笑抬眸覷了林弈一眼, 眉目中?儘是受到偏寵的得?意。
林弈頓覺有些好笑。
他當然不?介意長子同他爭寵,倒不?如說, 他喜歡看兒子眉眼鮮活神采飛揚的模樣。相比於初見之時那個眉眼沉鬱的九宮樓主, 相比於回京之時那個謹小慎微的撫紀司使,墨軒如今這般這才是少年郎該有的意氣風發。
“好罷,你的王府怎麼修整, 你們兄妹自己去?商量,父王不?插手。”林弈溫聲道,“墨軒, 你明日?是否要去?龍翼司了?”
“是。”林墨軒點了點頭, “已經休假月餘,明日?便要去?銷假。”
林弈遲疑了一瞬, 卻還是問道:“你明日?可還回府。”
“自然是要回的。”林墨軒莞爾一笑,“常遠山已經身死,撫紀司並無特?彆要緊的事情。除了逢七點罰的日?子,其餘時日?我都可回府陪父王母妃用?膳。”
少年人眉眼彎彎,笑意盈盈,瞧著分?外乖巧。
*
“昭郡王終於舍得?來龍翼司銷假了?”楚筠洛抱著手臂含笑打趣道。
“楚大人辛苦。”林墨軒垂下眼眸,神情有些赧然。
他是撫紀司使,他若是休假,撫紀司的事務便都交在佽飛衛副指揮使這裡。倘若隻是休假一兩天,那自然沒有什麼妨礙,但這次……他足足休了一個月有餘。
……而且身為佽飛衛指揮使的父王,也因為他的緣故休息了大半個月。他們父子,好像、似乎、可能、大概,確實對楚筠洛有點殘忍。
林墨軒有些心虛,和楚筠洛交接撫紀司的公務時便格外安分?,哪怕被楚筠洛安排了協助其他三?司的事務,他都少見的沒有反駁。反而是楚筠洛有些意外,訝異地看了林墨軒一眼:“你今天倒是好說話。”
“撫紀司司職督查本衛,協助其他三?司本就是分?內之事。”林墨軒說得?義正?言辭,全然不?顧自己數月之前是如何為了這些事務同楚筠洛討價還價言語爭鋒。
楚筠洛上下打量了林墨軒一眼,隱約猜到了其中?緣由。佽飛衛副指揮使似笑非笑地看著撫紀司使,到底沒有拆穿這其中?原因:“那就勞煩你了。”
兩人各自去?處理?公務不?提。林墨軒到底是慣於處理?撫紀司的事務,很快便接手了楚筠洛的進度,叫來屬下一一吩咐下去?。待到下衙時候,撫紀司使一身輕鬆,徑自往龍翼司外走。
“嗯?你今晚回家?”前來送絢顏的何橖十分?意外,“本來還想著難得?你回來,今晚咱倆練武場上切磋一下。”
“明日?,明日?。”林墨軒笑著推脫,“我答應了父王回去?用?晚膳。”
何橖驚異地看了林墨軒一眼,到底沒有多說什麼——他若隻是調侃同僚兩句倒是無妨,奈何同僚的親爹是他的頂頭上司。何橖不?敢言語得?罪當朝親王,隻是不?免腹誹道:聽說林司使是因為回家挨了家法才會休息這麼久,今日?一見,這京中?傳言多半是傳出?了岔子。
*
林墨軒這次銷假歸崗,到底與從前有些不?同。從前他日?夜都在龍翼司,要尋他無非是到撫紀司內或是演武場上尋人,但如今這人除了逢七的日?子會為了點罰在龍翼司留宿,其他時候日?日?準時下衙回府。
如此一來,其他三?位司使甚至於楚筠洛有事要尋他商議,都得?算好時間提前堵人。否則到了下衙的時候,以九宮樓主的輕功水平又有誰能截住他?自然,下衙之後去?同僚府上商議政事也並無不?可,隻是……除非有天大的要緊事,佽飛衛裡沒有人願意闖靜淵王府。
而對於靜淵王夫婦而言,卻是驚喜更多了。長子住在家中?,晨昏定省日?日?不?落,不?像從前那般數月不?見人影。而對於林家姐弟而言,每日?裡同長兄一道或是布置王府或是談論詩書?,也自有一番樂趣。
時間一晃便過了一個月,七月七日?七夕節,即是女兒家的節日?,也是林莫愁的生辰。
年輕人過生,非笄禮冠禮並不?會大辦,隻怕過於煊赫反折了壽數,不?過是家裡擺桌酒宴自家人慶賀一番罷了。早上問安的時候,林弈和冷洛嫻便將備好的壽禮送予林莫愁,林莫憐和林墨言也各自準備了針線筆墨,用?過早膳後便拿了出?來。
“哥哥一向走得?早,今天也沒能見著他。”林莫憐思索道,“不?知道他今晚會不?會回來。”
林莫愁心中?自然也盼著兄長能回來,隻是口中?卻道:“今日?逢七,哥哥一向是宿在龍翼司的。”
“但今日?是姐姐生辰,大哥未必不?會破例。”林墨言卻道,“姐姐給?大哥備的生辰賀禮大哥可是喜歡的緊,他定然是要回禮的。點罰過後雖然時間有些晚,但是以大哥的輕功未必趕不?回來。”
林莫愁頓時眼前一亮,微微笑道:“那就承墨言吉言了。”
姐弟之間說笑一陣,林墨言便趕著收拾書?箱去?書?院讀書?,而林莫憐和林莫愁則是各自去?陪自己的生母說話——姐妹兩個雖然尋常總在一處,但今日?不?比平常,生辰之日?林莫愁定是想同側妃說些私房話的。林莫憐一向知情識趣,自然會找個由頭避開。
靜淵王府的幾個主子,各有各的忙處。而待到晚間,眾人聚到一處準備開宴之時,忽聽下人來報大公子回府。
“今天回來得?早。”
待林墨軒行禮問安後,林弈不?由得?向兒子問道:“佽飛衛那邊,點罰結束了?”
玄衣少年輕咳一聲,有幾分?窘迫地垂下眼:“還沒有,我同楚筠洛說教他今日?代我。”
妹妹的生辰,他自然要提早趕回來。至於楚筠洛那邊……想必是能理?解他的罷……
且不?說在龍翼司代為監察點罰的楚筠洛心裡如何作想,靜淵王府中?,林墨軒含笑遞給?林莫愁一個精致的匣子:“千秋賀禮。”
“多謝哥哥。”林莫愁笑眯眯的接過來,頓時手上一墜,“好沉!”
“快看看是什麼?”林莫憐和林墨言一起圍上來,慫恿著林莫愁拆開來看。
當麵拆看禮物未免有些失禮,林莫愁頓時遲疑地看了林墨軒一眼。林墨軒卻隻微微一笑,頷首道:“自家人不?講究那些,想看就看罷。”
得?了林墨軒的首肯,林莫愁也不?推脫,當眾開了匣子。
匣子裡是一套棋盤棋子。一整塊青玉上刻著十九縱橫,入手沁涼;黑白?玉打磨的棋子各個一般大小,觸手生溫。
“我記得?莫愁擅棋。”林墨軒微笑著解釋,“一時尋不?到什麼奇珍異寶,也隻有這套棋還可堪一用?。”
林莫愁確實很擅長下棋,整個王府中?能與林弈對弈的人除了林墨軒便隻有林莫愁了。而不?同於林墨軒刁鑽古怪出?其不?意的棋路,林莫愁的棋風一向綿密,她?每一步落子看似平平無奇,卻是在不?動聲色中?便已布下天羅地網。
這份禮物送給?林莫愁,確實是十分?妥帖了。
“可堪一用?……是九宮樓主的可堪一用?罷。”林墨言忍不?住看了林墨軒一眼。雖然父王喜歡講究“不?役於物”,但是他畢竟是親王府中?養出?來的世子,基本辨物的眼力還在。以他的眼光看,單論這寒玉暖玉的用?料便已是價值不?菲,更不?必說這雕工一眼便知是大師手筆。他哥能尋來這樣一套棋具,想必是花費了不?少心思。
靜淵王府世子能看出?來的事情,公主府中?養出?來的郡主自然也看得?出?。隻是林莫憐的注意力,卻放在了另一處:“你怎麼還有銀錢?你不?是前兩日?才給?我兩萬兩銀票用?以修繕王府麼?”她?哥去?年還窮到已經開始當衣服的地步,這套棋具必然是新尋來的。可是月前還要求她?省著用?錢的哥哥,最近拿錢未免也過於爽快了。
“我是九宮樓主,自然有來錢的路子。”林墨軒卻不?正?麵回答,隻是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多謝哥哥。”林莫愁抱著棋具彎了彎眉眼,“這套棋具我很喜歡。等幾時哥哥得?了空,我們不?妨手談一局。”
他們兄妹對於對方棋藝的認知皆是來自和父王弈棋的結果,彼此間倒是還不?曾對弈過。林墨軒聞言欣然應諾:“我很期待。”
他確實很好奇,他和莫愁對弈,勝負如何。
中秋
七夕過?後, 月餘便是中秋。帝後於中秋夜在宮中設宴,雖未廣邀群臣,但?在京的宗室都需入宮赴宴。這並非什?麼大事, 但於佽飛衛而言也是一樁要務。
楚筠洛和禁衛司使燕晉幾番商議宴上布置, 又?同探事司使奚南數次探查京城人員,最後還拉了林墨軒過?來幫忙參詳。
林墨軒倒也沒有計較這並非他分內之事,而是認認真真跟著討論。待一切準備妥當, 也終於到了中秋夜宴那一日。
“其實?你和?燕晉原本無需擔心什麼。”林墨軒換了衣服出來, 與楚筠洛閒閒打了聲招呼,“畢竟, 今晚我也要赴宴。”
中秋夜宴隻是家宴,倒是無需換袞冕禮服。但?這畢竟還是入宮參宴,隻一身佽飛衛裝束過?去未免太過?失禮, 因此林墨軒還是換了一身郡王常服。
頭戴束發紫金冠, 身穿大紅團龍袍, 腰間玉帶上係著五彩宮絛,上麵墜了一枚玉佩壓袍角。他?這一身雖不出錯, 亦不用心, 怎奈何少年人身形挺拔,麵如冠玉,簡簡單單一身衣飾也襯得他?霞姿月韻, 風神軒舉。
“燕晉那人你也知道,最是認真不過?,否則也不能教?他?做了這禁衛司使。”楚筠洛一笑道, “他?已經親自過?去壓陣了, 這會兒算算時?間,你也該去赴宴了罷。”
“是。”林墨軒笑著應了一聲, “我提前下衙了,撫紀司這邊你幫忙看著點。”
“知道,去罷。”
*
林墨軒策馬往宮門去,及到宮門口正好看見靜淵王府的馬車緩緩停住。他?把韁繩遞給門口候著的侍衛,自己則是迎著馬車過?去請安:“父王,母妃。”
林弈穿著一身與林墨軒頗為相似的親王常服,當先?下了馬車。他?向長子點了點頭,轉身去扶自己的王妃下車。冷洛嫻今日也換了親王妃常服,一身繡鸞鳥廣袖長裙襯得她?雪膚花容,發間簪著金紅色偏鳳釵,鳳口銜著紅寶石流蘇,隨著行步間微微顫動,貴氣?又?張揚。
其後一輛馬車上,林莫憐姐弟三人也下了車來。互相見禮罷,便一同進了宮門。
及入宮,便有小宦官抬著轎子迎上來,服侍林弈並冷洛嫻上轎。林墨軒兄妹四個自然沒有這份優待,隻跟在後麵往宮內走。待到殿門前,有宮女上前打起轎簾,林弈下了轎來又?去扶冷洛嫻,夫妻二人攜手一同進殿。
而在後麵,林莫憐拉了拉林墨軒的衣袖,兄妹兩個慢下腳步,悄聲說話。
“你知道京中有傳言說父王和?母親不合罷。”林莫憐小聲問。
“知道。”林墨軒挑了挑眉。
“我倒是想看看,今天他?們兩個一同赴宴,待到明日這流言會變化成什?麼樣子。”林莫憐冷笑,“父王明明對?母親珍重有加,怎麼那些人都和?眼瞎了一樣看不到。”
“京中還傳言說父王厭棄我多時?。”林墨軒漫不經心地整理了一下衣袖,“京中的流言,有幾時?準過??”
林莫憐睨了林墨軒一眼:“彆的也就罷了,你這傳言是怎麼傳出來的你自己心裡沒數麼?”
林墨軒:“……”是他?不長記性,他?怎麼就忘了他?這嫡親妹妹的樂趣就是有事沒事挖苦他?。
*
靜淵王府一行人入了席,不多時?帝後也相偕而至,眾人起身行過?禮,待帝後叫起之後,中秋宴便正式開始。
一道道精致的酒菜送了上來,舞女們隨著樂曲翩然起舞。殿中推杯換盞,歌舞升平。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林墨軒熟練的尋了借口避席出去吹風。不多時?,太子也離席出來,緩緩踱至他?身邊。
林墨軒:“……”這已經是第二回了,他?這個堂兄實?在是很迫切要把他?綁定在東宮這邊。
不過?憑心說來,無論是人品能力還是遠近親疏,在諸位皇子當中他?都更?認可太子。至於皇後從前的那些小動作?……看在太子無論十年前還是十年後都對?他?頗為照顧的情分上,他?姑且不去計較皇後的那些小心思了。
畢竟,互惠互利,有從龍之功總比沒有來的好。
“皇兄。”林墨軒振袖抬手行了一禮。
“不必多禮。”太子打量著林墨軒一身郡王常服,微微笑道,“上次你我站在這兒的時?候我便說過?,你日後必能封王。如今看看,我果然猜的不錯。”
“這也多虧皇兄從中相助。”林墨軒含笑道,“實?在是教?皇兄費心了。”
“這事我也沒能幫你什?麼。”太子擺擺手道,“以伯父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又?何須旁人多事?但?看你同伯父和?好,不僅是我,就是父皇也為你們高興。”
“勞皇叔同皇兄為我擔心了。”林墨軒垂眸一笑,“從前是我偏執太過?,幸而父王耐心教?導。我這般心性,實?在教?父王為難了。”
太子正想說些什?麼,卻忽聽殿內傳來一陣喧嘩。他?愕然轉過?頭:“這是怎麼……嗯?”
太子看了看空無一人的身側,再看看殿內那個熟悉的身影,心中不由得暗暗驚歎九宮樓主的身法果真驚人。而待他?看清殿內的情形,頓時?明白了林墨軒為何會一言不發便丟下他?離去。
大殿內,靜淵王妃麵色蒼白地倒在靜淵王懷中,似乎已經失去了意?識。
*
“這是怎麼回事?”
“快傳禦醫來!”
靜淵王妃毫無征兆的昏迷,頓時?驚動了在場所有人。不僅僅是靜淵王府的人驚慌不已,坐在台上的帝後也有些克製不住的慌亂。
這可是靜淵王妃!一品親王的王妃,九宮樓主的母妃!
林墨軒早在看到冷洛嫻昏迷的一瞬間便衝了過?來,這會兒正半跪在一旁細細探脈。隻是脈象在指下愈發清晰,他?的麵色卻愈發蒼白下去。
“怎麼回事?”林弈急急向兒子問道。
“是中毒。”林墨軒鬆開手,“具體……我不確定,讓太醫院診過?脈再看罷。”
他?怎麼可能不確定。
他?自幼修習毒功,對?各色毒物了如指掌,下毒解毒的手法天下無人能及。他?隻是……這一次,他?隻希望是自己診錯了脈、判錯了毒。
太醫院判帶人匆匆趕至,一眾太醫流水般進入殿閣,逐一診過?脈後向帝王回稟:“陛下,靜淵王妃是中了毒,隻是……陛下恕罪,臣才疏學?淺,辨不出是什?麼毒。”
“臣也分辨不出。”
“臣亦不能。”
皇上聽得怒火中燒:“如此說來,偌大一個太醫院竟沒有一人知道靜淵王妃是中了什?麼毒嗎?”
“微臣……曾在一本古書上見過?類似的症狀。”一名太醫小聲回稟,“王妃娘娘中的毒,名為塵緣歎。”
林墨軒絕望地閉上了眼。
長子刹那間的絕望神情,被一旁的林弈看在眼裡。他?心頭一緊,連忙問道:“你也認為是這毒?這毒很難解?”
“是。”林墨軒低聲道。
之前開口的太醫原本不甚肯定,在聽到這邊父子談話後方才得以確認,繼續回稟道:“王妃娘娘體內的毒是在數十年前慢慢積累下的,中毒初時?如風寒之症,幾日即愈,事後亦無異狀。然而今日殿內所燃的素源香,於常人而言雖隻是一道凝神正氣?的香,卻偏巧正是這塵緣歎的毒引,故而使王妃娘娘體內毒發。”
“此毒從毒發之日起,疼痛從胸口逐日蔓延全身,痛感漸強,直至三十日後疼痛而死。世人皆難忍其苦,寧可斬斷塵緣中一切羈絆而去。故此名曰,塵緣歎。”
“據醫書所載,此毒解藥名為戀紅塵。其配方除常見藥材之外,還需至南至陽之木、至北至寒之冰,春分日辰時?所承的梨間露、冬至日未時?所化的梅心雪。除此種種,還需一味藥引,名為雁聲寒。此藥……百餘年前便已絕跡。”
“故而,此毒……無解。”
殿內霎時?一片死寂。
林弈茫然地低下頭,看著在自己懷中無聲睡去的王妃。王妃秀美?的麵容上眉頭微微蹙起,許是因為疼痛,她?連昏睡過?去都睡的不安穩。
這是他?的王妃,是他?唯一心愛的女人,也是他?唯一愧對?的女人。
他?沒能給她?一個家,又?亡了她?的國。他?妄想著與她?再續前緣,他?那麼想把她?留在身邊,可今日……他?卻連她?的性命都留不住麼?
“王爺,此毒疼痛,還請王爺早做決斷。”
早做決斷,做什?麼決斷?
無解之毒,痛極而亡,不如早早走了輕鬆。難道,他?不僅留不住他?的王妃,還要親手送她?上路麼?
“你住口!”少女尖銳的聲音在殿閣中響起。
林弈緩緩抬起頭,看見他?們的嫡女淚流滿麵,近乎崩潰地哭喊:“你這庸醫!庸醫!”
他?看見另一個女兒試圖上前安撫,卻被掙脫開來。他?看見從來端莊嫻雅的少女哭得聲嘶力竭,狀似瘋魔。
他?要阻攔他?的女兒嗎?
他?是該阻攔的。一國郡主理當注意?言行,怎能有這般失態的舉止。可是……
他?不想攔。
他?也想斥責這群庸醫,為什?麼他?們救不回他?的王妃。
“父王。”
林弈轉過?頭,看著他?的長子站起身,神色堅定地對?他?說:“父王,我們回府罷。”
“墨軒。”
“無解也要解。”林墨軒一字一句道,“我來想辦法。天下醫書都在九宮樓留有抄本,九宮樓的醫書我都看過?,我一定能想到解法。”
林莫憐哭聲一歇。
少女哭得全身顫抖哽咽難言,隻抬起一雙含淚杏眼,滿含期冀地看著林墨軒。
林墨軒握住了妹妹的手,感受到少女纖細的手指猶在他?掌心發顫。他?閉了閉眼,壓下心中的恐慌,沉聲道:“我們回家。”
解毒
一支支銀針從?穴位中取出?, 昏睡中的女子漸漸舒展眉心。林弈看在眼?中不由得有些?驚喜,連忙問道:“這是……”
“隻是暫時壓製住毒素,讓母妃能舒服一些。”林墨軒收起銀針, 依然滿麵凝重之色, “我還需要一點時間。”
“你?一定會想到辦法的,對不對?”林莫憐滿懷希望地看著兄長,“母親在雲岫寺抽的那支簽文說的很清楚:青山繚繞疑無路, 忽見千帆隱映來。常恒道長也說, 母親會逢凶化吉絕處逢生?。母親一定會沒事的,對不對?”
“……對。”
林墨軒看著妹妹, 神情有些?怔忡:母妃的那支簽文,原來是應到此處嗎?可是塵緣歎……中了塵緣歎這樣毒,怎麼可能有解?倒不如說他的那支簽文, 更似眼?下的情形。
他的……簽文?
——【枯木逢春有儘時】
——“文居士幾度逢劫, 皆能化險為夷, 隻是這一劫……恐凶多吉少?。”
林墨軒下意識閉了閉眼?。
他的那支簽文,原來也是應到此處啊!母妃的生?機, 原來……是他。
推血過毒, 以命換命。這就是唯一的解法。
他當然會換,他當然要換,這沒有什麼可以猶豫的。是母妃十月懷胎才有了他, 把性命還給母妃,他心?甘情願。
隻是……
還是很想,活著啊……
林墨軒睜開眼?, 勉強扯出?一個平靜的微笑:“我想到辦法了。”
“當真?”林莫憐頓時驚喜不已,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哥哥你?一定有辦法的!”
“嗯。”林墨軒點了點頭,看向同樣驚喜交集的父王, “我需要準備一晚,明日再?來為母妃解毒。”
他需要一點時間去準備——準備赴自己的死約。
*
月色下的湖麵自有一番動人處,林墨軒站在湖心?亭中,目光落入粼粼波光。朱魚遊水,不起漣漪。
他垂眸看著麵前的光影,一時竟有些?想不起從?前。
他曾經真心?實意地認為世間無可留戀,他曾經那麼期待死亡的終結。去雲城之前他留過絕筆,慷慨赴義,未有遲疑。
可如今,他卻再?做不到那時的輕鬆寫意,那時的視死如歸。
他開始留戀他所擁有的一切。
他留戀父王不動聲色的關懷,留戀母妃溫柔細致的照顧,留戀墨言在身邊問東問西,留戀阿蓮同他的爭鋒鬥嘴,還有莫愁……他們有一盤約定好的棋局。
他留戀春日的碧葉連天,留戀夏日的荷香滿園,留戀秋日的枯荷聽雨,留戀冬日的雪滿亭簷。
人間朝暮,四時風物,無不令人眷戀。
可是……
“一願父母康健,二願弟妹長歡,三願世間災厄減,國泰生?民安。”
他的願望,由始至終都是如此。
他必須這麼做。
他彆無選擇。
*
漫長的解毒,從?清晨到午後。待林墨軒終於從?屋中出?來時,麵對父王和?妹妹焦急忐忑的神情,滿麵疲憊的少?年微微點了下頭。
父女兩人幾乎是衝進?屋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床上昏睡的女子。不知過了多久,冷洛嫻的睫毛微微一顫,緩緩睜開了眼?。
“我……這是怎麼了?”
“母親!”林莫憐不知是驚喜還是後怕,撲進?母親懷中大哭起來。冷洛嫻下意識摟住女兒?,一邊安撫地拍了拍女兒?的背,一邊把疑惑的目光轉向林弈。
隻是當她看向她的夫君的時候,卻發現林弈同樣是淚流滿麵。他動了動唇,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已經泣不成聲。
“並不是什麼大事。”站在門邊的玄衣少?年見狀隻得開口?解釋道,“母妃您中了毒,不過眼?下已經解了。”
他走上前,溫聲問道:“此毒名為塵緣歎,母妃您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中了毒麼?”
“我並不知道這種毒。”冷洛嫻搖了搖頭,下意識抱緊了懷中的女兒?。
“這種毒在中毒初時,症狀與風寒無異。毒素在體內可以埋藏很久,直到碰上藥引才會毒發。”林墨軒解釋道,“母妃您仔細想一想,或許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很久以前……哦,大概是我的母妃給我下的毒。”冷洛嫻想了一想,不在意地解釋道,“我母妃不受寵,她又?沒什麼特?殊之處,隻好借著我生?病來爭寵。我小的時候,她經常給我下藥讓我出?現風寒症狀,好引得我父皇來看她。”
“母親!”林莫憐愕然地睜大眼?睛,“怎麼會這樣?怎麼能這樣?”
她是自幼被寵愛著長大,自然無法相信這天下竟會有如此狠毒的母親。而林弈和?林墨軒卻隻雙雙皺了下眉,並沒有多加評論。
他們父子,一個是皇宮中長大的皇子,對於宮廷的爭鬥並不陌生?,另一個是自幼行走江湖的九宮樓主,從?小見多識廣不覺有異。如果這件事情不是發生?在冷洛嫻身上,這對父子甚至不會多皺一下眉。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冷洛嫻笑了笑,安撫女兒?道,“現在不是已經解了毒麼?母親沒事的。”
“您剛剛解毒,身體還很虛弱,這幾日還是要注意調養身體。”林墨軒不讚同地蹙了下眉,“我已經交代過荷衣和?靈衣注意飲食衣物,母妃您自己也要記得多加休息。”
“好,我知道了。”
*
因為靜淵王妃中毒一事,林家父子雙雙告假。正因此,第二日楚筠洛在龍翼司看到林墨軒時,著實驚訝不已。
“你?這是……王妃大安了?”
“嗯。”林墨軒笑了笑,“我母妃那邊已經沒事了。”
“那就好。”楚筠洛忙道,“恭喜。”
“不過我之後還是要告假一段時日。”林墨軒看著楚筠洛指責的目光,無奈笑道,“九宮樓有點事。”
其實,不完全是九宮樓的事。死期將至,他需要整理自己手上的勢力和?資產,一一做出?妥善的安排。
*
將撫紀司的公務交接清楚,林墨軒果然告了長假,在九宮樓的衡湘分舵等到了星夜趕來的沐殞。
聽著林墨軒一一交代著公務私事的各種安排,沐殞狐疑地看了對方?一眼?,打斷了九宮樓主的長篇大論:“我怎麼覺得,你?是在交代後事?”
林墨軒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之前聽說,靜淵王妃中了塵緣歎,但是被你?解了毒。”沐殞敏銳地抓到了問題關鍵,“你?究竟是怎麼解的毒?”
“……推血過毒。”
沐殞霎時沉默。
他不練毒功,不通醫理,但是他有一個醫毒雙絕的好友。他當然知道,什麼是推血過毒。
“所以……還有不到一個月?”
“如果我用?毒功壓製,或許可以再?推延兩個月。”
“那這三個月之內,有沒有可能找到解法?”
“可能……微乎其微。”林墨軒笑了笑,“所以我需要你?替我處理這些?事。”
“我知道了。”沐殞沉默半晌,還是問道,“疼麼?”
當然疼,五臟六腑四肢百骸無處不疼。林墨軒沉默片刻,雲淡風輕地一笑:“這是塵緣歎。”
沐殞一時失語。
他沉默地聽林墨軒說完了一切安排,然後才問道:“既然所有事情都已經交代給我,之後的二十幾天你?打算怎麼過?”
“或許,找個地方?等死。”林墨軒笑了笑,“我覺得雲岫觀很不錯。”
“不想死在家裡?”
“不想讓他們看見。”
“那你?覺得,穎陽城如何?”
“嗯?”林墨軒微微一怔,“為什麼是穎陽?”
“本來不想告訴你?,但是即使我不說你?也會收到消息。”沐殞歎息一聲,“穎陽時疫,現已封城,告急文書大約明日就會送到罷。”
林墨軒神色一凜。
“依你?的性子,洪澇要去,旱災要去,地動要去,疫病就更要去了罷。”沐殞無奈地揉了揉眉心?,“我自然不願意你?去冒險,但是我從?來也沒能攔住你?。這一次……我更沒有必要攔你?了。”
“是啊,當然要去。”林墨軒垂眸笑了笑,“既然情況危機,京中自然要派人過去處理情況,還有誰會比我這個將死之人更適合去做這件事呢?何況,讓我父王母妃以為我是死於疫病,總比被他們得知真相要好。”
*
從?九宮樓分舵出?來,林墨軒甚至趕不及回王府更衣,直接遞了牌子入宮麵聖。也幸而他的身份不同尋常,宮門前的侍衛遲疑了一陣,到底還是沒有阻攔。
而待他麵聖之後將穎陽之事稟上,皇上一麵暗暗驚歎於九宮樓消息靈通,一麵也忍不住為穎陽疫情憂心?。他沉吟片刻,終究還是向麵前人垂詢道:“墨軒以為,應當安排何人去穎陽?”
林墨軒等的就是這句話。
玄衣少?年一撩衣擺屈膝而跪,正色道:“臣自請往穎陽救災。”
皇上霎時一怔。
“一則,穎陽封城形勢嚴峻,臣身為大陵郡王,親往穎陽可穩定民心?;二則,臣身為撫紀司使,可調遣當地駐守佽飛衛便宜行事;三則,臣擅醫道,更了解如何處理疫病相關事宜。”林墨軒一字一句道,“陛下,臣是最?適宜的人選。”
皇上沉默片刻,無奈歎息道:“墨軒,你?說的都很有道理,但是朕也有私心?。朕……不想自家子侄去冒這個險。再?說,你?總該為你?父王做考慮。”
林墨軒垂眸一笑,口?中自然地換了稱謂:“皇叔,這也是侄兒?先來見您的緣故。”
少?年抬起頭,平靜地說:“賑災濟民,也是佽飛衛職責所在。沛城旱災、康沂洪澇、信澤地動,臣皆曾親往前去救災,如今穎陽時疫自然也是要去的。更何況,臣連雲城都能闖一闖,這穎陽又?如何去不得?”
“這……”
“皇叔疼惜侄兒?,侄兒?自然明白。”林墨軒溫聲道,“但是還請皇叔答應侄兒?這一回,替侄兒?在父王麵前遮掩一次。”
玉霞觀
從宮中領了皇命出來, 林墨軒並未即刻回府。他站在宮門口,垂眸沉吟片刻,之後翻身上馬一帶韁繩, 往玉霞觀的方向去。
相?比於沈黎的?雲岫觀, 他對於衡湘的?玉霞觀更為熟悉。年少時孤身一人在宮中生存,從那時起他就時常往玉霞觀來燒香拜神,求駐守邊陲的?父王平安無事, 求遠在他處的?母妃健康順遂。
父王以為他信仰虔誠, 卻不知相?比於神明,他更相?信自己。而他一次又一次地?來觀中祈福, 不過是源於他自己的?無能為力。無力於親自保護父王母妃,隻好祈求神明的?庇佑
年少時是無能為力的?祝禱,而長?大以後, 他更希望這是一場與神明的交易。他已經可以擋在公主府前保護母妃平安, 他已經可以立馬疆場為父王衝鋒陷陣, 但是他畢竟無法時時刻刻守在父王母妃身邊保護他們的?安危。因此,他扶危渡厄、救世濟人, 而作為交換, 他想要他的?親人平安。
如此而已。
在玉霞觀前下馬,熟門熟路地?登山入殿點香敬神。待取過許願牌時,林墨軒下意識提筆寫下“此去穎陽”四個字之後, 卻不自覺停了筆。
他垂眸看了半晌,揮毫將這四個字抹去。
*
“今日回來的?不早。”林弈看著晚歸的?長?子?,關?切問道, “可是九宮樓那邊有麻煩?”
“並不是, 九宮樓的?事情都已經處理好了。”林墨軒隻微微一笑,“是兒?子?進宮去見陛下, 這才晚了些。”
“哦?”
“剛從九宮樓那邊收到消息,穎陽時疫,形勢嚴峻。”林墨軒解釋道,“這等事耽誤不得,我便先進宮去將此事告知陛下。”
“理當如此。”林弈點點頭,“陛下可決定?了遣何人去處理此事?”
林墨軒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如實道:“我主動?請纓前往穎陽,陛下已經答允了。”
林弈霎時麵色大變。
“父王恕罪。”少年人屈膝跪下,沉聲道,“兒?子?知道應當先與父王商議才是,隻是情勢危急推延不得,而且——”
林墨軒抬眼,語氣堅定?:“兒?子?想走這一趟。”
父王曾經說過,要他做出自己喜歡的?選擇,而不考慮其他人的?感受。他做不到這一點,但是,他可以偽裝出這樣的?姿態。權衡利弊,做出決定?,然後用肆意張揚的?態度來遮掩真實的?想法——這再容易不過了,九宮樓主飛揚跋扈目中無人,本?來就是聲名在外?。
許是他的?態度太過堅決,林弈沉默了片刻後隻是問道:“為什麼想去?”
林墨軒微微一怔。
麵對自家?父王,林墨軒沒有再提合適與否這樣的?話,他隻是道:“陵國子?民有難,兒?子?身為大陵郡王理應要去;疫情形勢嚴峻,兒?子?身為醫者更當要去。”
他笑了一笑,語調輕鬆地?解釋道:“莫愁從前說我狂妄,說我要以一己之力擔負天下安危。或許當真是如此罷,不走這一趟,兒?子?於心?難安。”
不願意死在父母眼前是真,權衡利弊認為自己最合適也是真,但即便拋開?這些——他也是要去的?。他雖未與父王說出全部理由,但是他方才所言也並無一字虛假。
既然與好友約定?了要報國安民共築盛世,既然對好友承諾過會擔負天下萬民的?安危,他總該去踐行自己的?諾言。
*
翌日,穎陽急報城中突發疫病,滿朝為之震驚。聖上當即下旨,令昭郡王率兵將押送糧食藥草,並太醫院太醫一道趕赴穎陽救災。
*
“明日墨言休沐,我們一道去玉霞觀罷。”林莫憐慢慢道,“從前就說過要去的?,可惜哥哥一直沒能得空。如今……不等他了,我們三個去一趟罷。”
“也好,正好為哥哥求個平安。”林莫愁聞弦歌而知雅意,“我們不如把墨言也叫來,一道商量一下明日的?行程。”
林莫憐點了點頭,轉而吩咐了侍女去請弟弟過來,隨即又向林莫愁道:“我不明白……按道理,陛下要安排哥哥去穎陽,應當會問父王的?意思才對。可是父王怎麼會答應讓哥哥去冒這樣的?風險?”
“應當是哥哥自己要去罷。”林莫愁輕輕柔柔道,“如果哥哥堅持,父王未必會攔他。”
林莫憐頓時蹙了蹙眉:“他會主動?去做這種事情麼?”
她知道對於兄長?而言,出生入死不過是平常事。可是,無論是從前做翊林衛,還是參與陵霆戰事,亦或端陽節上對戰常遠山,說到底都是為了父王母親甚至是她。她哥哥對於親情執著到近乎瘋魔的?地?步,為了他們命懸一線也心?甘情願。但是穎陽疫事畢竟與王府並無乾係,九宮樓主……也會為了旁人舍生忘死麼?
“他會去做的?。”林莫愁低聲道,“姐姐或許還記得秦振秦濟安?哥哥曾經說起過,他與秦濟安相?識正是因為一場水患,他二人一同賑災,由此結為好友。”
林莫憐神情錯愕:“我不知他們是舊識……哥哥居然與他是好友?”
最初知曉秦濟安此人,是他治水有功被舅舅提拔,她在舅母身邊時聽到了這個人的?名字。而之後對此人印象深刻,卻是上巳時聽旁人談及霆國舊臣,她因此受辱,故而記憶猶新。
原來此人治水有功,其中還有哥哥一份功勞麼?她恍惚記得,這人上奏時的?確提及了有人襄助,仿佛是叫……褚盈?這大約又是兄長?隨意取的?假名罷。
既然是舊友故交,那麼上巳時兄長?勃然動?怒,或許不僅僅是因為她和母親,還有亡友受辱的?緣故。如此說來,父王為此人上疏求恩典,大約也是因為兄長?在其中做過什麼罷。
不到半年前的?事情,如今想來竟恍如隔世。林莫憐喃喃道:“我不知道……他從未與我說過這些。”
“兄長?雖不會有意隱瞞,但是我們不問,他也從不會主動?提及他做過什麼事情。”林莫愁軟聲道,“我能知曉這些,也是因為那晚墨言問了許多,我才能在一旁聽他說起。或許這樣的?事情,哥哥做了不止一件,隻是我們不問,他也不提。”
“知道的?越多就越覺得,我真的?完全不了解他。”林莫憐歎了一聲,“從前誰能想到,九宮樓主居然心?懷天下?江湖盛傳九宮樓主行事詭譎難以捉摸,這話倒是不假。”
*
待晨起問安,用過早膳之後,姐弟三人便啟程往玉霞觀去。
山間?古廟,靜謐深遠,彆有一份清幽雅趣。姐弟三人卻無心?去看風景,隻沿著山路拾級而上,進入正殿燃香敬拜,又一人取了一個許願牌,提筆為兄長?求了平安。
將許願牌掛好之後,林莫愁有些赧然地?向林莫憐道:“我每次過來,都會看看旁人的?許願牌,總覺得十分有趣。”
“我從前去雲岫觀的?時候也是這樣。”林莫憐會心?一笑,“隻看許願便能看出各人性情,總有那麼一些……令人高山仰止,恨不能相?交。我從前在沈黎的?時候便對一個人的?許願格外?留心?,每每去雲岫觀都要尋一尋他的?許願牌。”
“姐姐知我!”林莫愁眼睛一亮,“玉霞觀這裡也有一個人的?許願十分特彆,隻是我從前與墨言說,他從來沒有什麼興趣。我尋給姐姐看,姐姐一定?會明白的?。”
她飛快地?在一排排整齊的?許願牌中翻找,不多時便從中挑出一個喚林莫憐來:“姐姐看,便是這個。”
林莫憐隻看了一眼,頓時怔在當場。
【一願父母康健,二願弟妹長?歡,三願世間?災厄減,國泰生民安。】
熟悉的?三重願,正是……“我在雲岫觀中留意的?,也是此人的?許願牌。”
林莫愁也怔了怔:“這倒是巧了。”她翻過許願牌,背後是三行小字。
【此去康沂,為水患一事賑災。】
【若能積德累功,但求父母弟妹,平安順遂。】
【寧順廿一年五月字】
“大致也是這般,隻不過去的?不是康沂。”林莫憐喃喃道,“我在雲岫觀中看到的?那幾張許願牌,那人去的?是崇安、江楚和雲城。”
她話到此處,頓時心?中閃過一絲異樣。大約是昨日剛同妹妹提及秦振的?緣故,她對於崇安這個地?方分外?敏感。
何況除了崇安,還有雲城……
“姐姐們不知道麼?”湊過來的?林墨言隻看了一眼便訝然出聲,“這是哥哥的?筆跡啊!”
姐妹二人相?顧愕然。
“真的?……是他?”林莫憐有些茫然道,“可是我見過哥哥的?字跡,並不是這般筆體。”
“大哥寫奏折谘呈乃至於抄書的?時候,慣常會用工正圓融的?台閣體,而私下寫字則是用這種筆體。”林墨言又看了看林莫愁手中的?許願牌,篤定?道,“這就是哥哥的?字體,我在龍翼司時常見的?。大哥的?筆體自成一家?,獨具一番風骨。”
姐妹二人麵麵相?覷,儘皆失色。
“如此說來,哥哥一直是……在為我們許願。”林莫愁手一鬆,許願牌搖搖晃晃蕩進那一排許願牌之中。
她沉默地?翻找著,又翻出下一張許願牌給林莫憐看。這次寫的?卻不是康沂,而是沛城。
姐妹兩個一同翻看著一張又一張許願牌,正麵永遠是熟悉的?三重願,而背麵或是無字,或是去一地?賑災濟民之前的?陳願。
此去崇安,此去江楚,此去雲城。
此去沛城,此去康沂,此去信澤。
他求願千餘字,無一字為己身。
“他說:‘我殺人無數,也不求善終’。”林莫憐抬眼看著妹妹,“可是他從來沒說過……他救過這麼多人。”
林莫愁隻沉默地?翻找著許願牌,半晌方道:“按照哥哥的?習慣,他這次去穎陽,也一定?會來這裡許願。”
“此去穎陽,是麼?”林莫憐苦笑一聲,繼續在一行行許願牌中翻找。
林墨言在一旁早已聽明白了事情的?始末,這會兒?也過來幫著姐姐們一起翻看。他找了一陣,忽然道:“我或許……是找見了。”
“或許?”姐妹二人皆不明所以,一起過來看。直到看見林墨言手中的?許願牌,她們才明白弟弟為什麼會遲疑。
開?頭的?“此去穎陽”四個字被人一筆抹去,隻隱約可見。不過看筆跡,卻還是那獨到的?字體。
短短的?三行小字,內容卻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