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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拜祈三願 尚雲汐 63960 字 9個月前

【毒入心?脈,無藥可醫。】

【死得其所,亦是善終。】

【寧順廿三年八月絕筆】

“為什麼是絕筆!”林莫愁失聲驚叫。

她失了一貫的?溫柔冷靜,驚惶地?看向姐姐,卻見林莫憐也是麵色慘白,喃喃道:“毒入心?脈……究竟是什麼毒?”

林墨言看著兩個姐姐,“塵緣歎”這三個字在唇邊一轉,卻始終沒能出口。

在場誰都猜得出,這無藥可醫的?毒究竟會是什麼毒。中秋夜宴他們都在場,太醫那一句“此毒無解”他們都聽得清楚,而兄長?說的?是:

——“無解也要解。”

於是,他就是這樣解了毒。於是,他毒入心?脈無藥可醫。雖然不知九宮樓主到底是用了什麼手段能做到這一點,但是前因後果,在場誰都能推測的?出。

林墨言抿緊了唇,無聲地?翻過許願牌的?正麵遞到姐姐們麵前。林家?姐妹垂眸看去,卻見這一次熟悉的?筆跡寫下的?不再是熟悉的?三重願。

這是他唯一一次為自己許願。

【願聽風起蘋末,雪灑樓閣。願見花開?花謝,月圓月缺。願甘苦能嘗,悲歡可說。願揮毫潑墨,披甲執戈。願人間?,朝朝暮暮常相?見,歲歲年年短離彆。】

他明明寫著絕筆,可字字句句都在說——“我想活”。

真相

衡湘的九宮樓不過是一處周轉用的分舵, 因著位處皇城,行事以低調為主,並?不願引人注目惹了官府的注意。這處分舵隻供內部的消息往來和命單交接, 對外的生?意卻是一概不做, 因此外人也並不知此處分舵的位置。

然?而對於林家姐弟而言,有一個身為九宮樓主的長兄,這?處分舵的位置實在不是什麼秘密。說到底, 衡湘分舵的位置雖不對外公開, 但到底不算是九宮樓的機密。林墨軒將此地的方位告知家中,不過是知會家裡人自己去處的小事而已。

因此, 還留在衡湘替林墨軒處理事務的沐殞,就這?樣被林家姐弟截住在九宮樓的分舵中。

“我知道了。”沐殞把玩著手中的許願牌,“那麼, 你們想問什麼?”

不是他不願意替好友保守秘密, 可是——是林墨軒自己出?了紕漏, 人家弟弟妹妹拿著證據問到他頭上,那就不是他主動泄密了。

何況, 他也不願意當真?看著好友是這?樣?的下場, 孤身一人,客死他鄉。

沐殞閉了閉眼,睜開眼時唇邊依然?是玩世不恭的笑?意:“兩位郡主和世子來問話, 我當然?是知無不言。”

林莫憐看著沐殞,索性從頭問起:“他說的毒入心脈,是不是塵緣歎?”

“是。”

“是因為我母親?”

“是。”

“那麼, 為什麼會這?樣??”

“九宮樓中記載了一種?秘法, 名為推血過毒。”沐殞緩緩道,“顧名思義?, 這?秘法的用處不必我多說。而阿軒練的是毒功,需要?用各種?毒物來練功,這?等秘法他當然?會去學,從前也曾用過。”

林莫憐霎時眸中光芒大盛:“既然?我哥會用毒物練功,那麼他是不是有辦法化解毒素?”

“塵緣歎乃是奇毒,豈是尋常毒藥可比?”沐殞歎了一聲,“我雖不通醫毒,但我了解阿軒。他既然?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做這?件事,那就是當真?沒有任何把握。”

他屈指輕敲著落在桌案上的許願牌,指節一下一下地叩在“絕筆”二字上麵。

林莫憐霎時麵色慘白?。

“大哥……還有多少時日?”林墨言問。

“塵緣歎從毒發?到身亡應是一月之期。不過阿軒練毒功,如果他壓製毒素,可以推延到三個月之久。”沐殞道,“若是之前,我不敢保證他會不會願意忍著劇痛推延死期,但是如今他擔負著穎陽一城安危,勢必要?將事情處理完才能放心。因此,他一定會壓製毒素。也就是——三個月。”

林家姐弟霎時沉默下來。

或許是因為這?幾日兄長從未流露出?痛楚之色,他們一心隻惦念著塵緣歎會置人於死地,卻忘了……這?毒,其實令人痛不欲生?。兄長比尋常人能多出?的兩個月性命,這?會兒看來卻未必是一件好事,反倒是一種?殘忍。

安靜半晌,林莫愁緩緩開了口?:“哥哥去穎陽,是因為他自認必死無疑,索性不教他人去冒這?個風險,對麼?那麼,如果哥哥在穎陽未染上疫病,也在死期之前處理好穎陽疫事,他……之後會怎麼做?”

沐殞默然?不語。

他隨手撈起許願牌在指尖把玩,目光不自覺落在上麵的一行小字上。

【願甘苦能嘗,悲歡可說。】

可是從前,你的悲歡又何曾訴諸於口??

既然?你不說,那麼,我來替你說。

“……找一個你們看不到的地方,等死。”沐殞抬了抬眼,“他說,雲岫觀不錯。”

“雲岫觀?”林莫憐愕然?。

“玉霞觀和雲岫觀,一個在衡湘一個在沈黎,他都?經常去。”沐殞轉了轉指尖的許願牌,“他雖然?比較熟悉玉霞觀,但是曾經在雲岫觀養傷有一個月之久,和那邊的幾位道長更為熟識。雲岫觀遠離衡湘,不易被你們發?覺。而去沈黎的路,他是走慣了的。”

“……多謝相告。”林莫愁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姐姐,溫聲向沐殞道謝,“我們會回去商議辦法,日後恐怕還有麻煩沐公子之處,還望公子莫怪。”

“你們哥哥麻煩我的地方更多,也不差諸位這?一次兩次。”沐殞抬了抬眼,見姐弟三人問完了話,便向林莫憐道,“端敏郡主,令兄有一樣?東西托我轉交令慈。既然?郡主今日來了,索性一並?帶去。”

“是何物?”

“並?不在此處。”沐殞站起身,“請郡主隨我來。”

*

沐殞將林莫憐帶到一處書房,從櫃中抽出?兩張紙遞與林莫憐:“這?是他在車啟的府邸,房契和地契都?在此處。”

“……車啟?”

“距九宮樓的主樓不遠,是他置辦的第一處產業,也是他的主宅。”沐殞道,“陵霆一役之前,他變賣家產,連衣物都?當了,隻留下這?一處宅院。”

他抬眼看著林莫憐,意味深長道:“因為,他要?留著這?裡,

依誮

安頓幾個人。”

林莫憐頓時察覺出?這?被安置的幾個人才是重點?,卻又想不出?究竟是誰要?被兄長珍而重之地托付給母親,隻得問道:“是什麼人?”

“你的舅父舅母,還有姨夫姨母。”

林莫憐霎時驚怔在原地:“……什麼?”

“很難想到麼?”沐殞漫不經心道,“劉將軍死於和你哥對陣的疆場。你哥沒有帶兵,一個人追擊過去,劉將軍手下的兵卒幾乎全軍覆沒,隻留了幾個報信的逃脫回去。霆軍大敗,無力為主帥收屍,劉將軍就地埋葬。如此一來,你姨夫的生?死當然?是聽憑你哥怎麼說。”

林莫憐怔了怔,方才道:“可是姨母是我親眼所見……”

“假死藥。”沐殞繼續道,“德安長公主那裡是我親自去辦的。她自縊是真?,不過我先給她用了藥,趕在藥效發?作時將她救下來。當時戰事緊急,德安長公主並?沒有停靈,而是直接下葬,就是這?個當口?我把人換出?來,送去和劉將軍團聚,她自然?不會再起輕生?之意。”

“那我舅父舅母……”

“同樣?是如此。”沐殞點?了點?頭,“假死藥是我下的,喪事是你哥辦的。這?次雖然?是兩個人,但是我們兩相配合之下,倒是比德安長公主那裡更容易處理。”

林莫憐沉默半晌,低聲道:“他從未與我和母親說過。”

“這?等事怎能輕易宣之於口??”沐殞嗤笑?一聲,“倘若走漏了風聲,且不說你舅舅姨母兩家的安危,隻說靜淵王府就擔不起這?樣?的後果。何況,霆皇逃脫在外的消息一旦傳出?去,多少霆國舊臣會起複國的心思?人心浮動,再起乾戈,這?樣?的情形也不是你哥想看到的。”

他看著林莫憐,慢慢道:“若不是這?次意外,你哥原想瞞著你們一輩子的。他冒著偌大的風險,費儘心機把人救下來,並?不是想要?你們知道真?相之後會原諒他,而是為著你舅舅姨母兩家人從前對你們母女的照顧。他領這?個情,也報這?個恩。”

林莫憐一時失聲。

她垂眸盯著麵前的兩張紙,一線晶瑩劃過麵頰,滴落在桌案上。少女隻喃喃道:“我……我不知道……”

沐殞見她這?般,也不再說什麼,隻是又抽出?一張紙遞給她:“這?是福源樓的分紅契約。”

林莫憐茫然?抬眼看他。

“你哥手上銀錢來源不少,可是花銷也多。龍翼司和九宮樓的月俸都?拿去填陵霆一役的賬目,請人出?任務的錢款雖然?結了,但是之前典押在九宮樓的物品還在一樣?一樣?往回贖。而支付你舅父姨母兩家日常開銷的,就是福源樓每個月送來的分紅。”沐殞把契約往前推了推,“你哥說,那邊的花費不應當走王府的賬,因此要?我把這?個和房契地契一並?給你。”

*

從九宮樓出?來,姐弟三人各自上馬。正?欲策馬之際,林莫愁忽然?道:“這?件事,我們先不要?同父王和母妃說。”

“為什麼?”林墨言錯愕,“這?樣?的大事,怎能不告知父王母妃?我們該儘快告知他們,等他們做決斷才是。”

“暫且先不說罷。”林莫愁隻是道,“回去之後我們先商議一下,然?後再說要?不要?告知父王和母妃。”

姐弟三人策馬回府,更衣問安之後又聚在林莫憐的院中。待侍女端上茶之後退下,林墨言這?才迫不及待問道:“姐姐,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不是我想瞞著父王母妃,而是哥哥想瞞,我隻是想尊重哥哥的選擇。”林莫愁慢慢道,“這?樣?的事情,就算告知了父王母妃又能如何呢?不如說,即使我們知道了真?相,我們又能做什麼?”

她看著弟弟,一字一句道:“哥哥是去穎陽賑災,他不能回來,我們也不能強迫他回來。你也看到了,沛城旱災、康沂洪澇、信澤地動,他每一次都?去了。這?次即便是沒有中毒這?件事,他也是會去的。這?是哥哥自己想做的事情,這?是哥哥最後做的一件事,我們不能阻止。”

“退一步說,即使哥哥回來了,又能如何呢?”林莫愁繼續道,“我們不會解這?樣?的毒,沒有人能解這?種?毒。九宮樓都?尋不到方法,我們又能做什麼?哥哥回來了,也是……那還不如讓他在最後這?段時間,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情。”

林墨言默然?無語。

“這?樣?的事情,這?樣?的結論,你要?告訴父王母妃麼?”林莫愁一字一句道,“我們無計可施,除了徒惹人傷心,又能有什麼用處呢?哥哥要?瞞著我們,也是因為這?個緣故罷。”

“莫愁說的對。”林莫憐緩緩道,“這?樣?的事情說出?來毫無意義?,不如,成全了他。如果,如果……就讓父王和母親以為,他是身染疫病去的。”

她不自覺用力按住了手中的書冊,那裡麵夾著沐殞剛剛送給她的三張契約。

“那我們,就這?樣?什麼都?不做麼?”林墨言訥訥問道。

“不,還是有一件事情可以去做的。”林莫愁卻道,“安排人去穎陽,倘若哥哥在三個月之內處理好了穎陽事宜,又沒有染病,就把他接回來。”

她抬眼看著林莫憐,輕聲道:“我不想……哥哥一個人在外麵……”

林莫憐閉上眼,輕輕點?了點?頭:“就這?樣?做罷。”

相比於父王和母親得知真?相後的難過,她更不想哥哥就這?樣?一個人靜悄悄的離開。

“哥哥會願意回來麼?”林墨言問道。

“他見到我們派去的人,就會明白?我們知道了真?相。”林莫憐睜開眼,緩緩道,“到那時,是跟著我們的人回家,還是自己離開……由他自己去決定罷。”

穎陽

“司倉, 城中米糧如何?”

“稟王爺,還能給全城百姓發放月餘。”司倉上前一步回稟。

“司戶,城中還有多少百姓?”

“稟王爺……”司戶上前一步, 額頭上已見汗, “大?約應有……”

林墨軒不由得?微微皺眉,穎陽城中能留到今日的吏胥,對朝廷的忠心是不必懷疑的, 可是這能力……他?打斷了司戶猶疑的話, 冷聲道:“下去查,晚上遞谘呈上來。”

司戶擦著汗退了下去, 林墨軒繼續下令:“司兵……”

話未說完,林墨軒卻?停在了那裡。司兵走上前,遲疑地喚了一聲:“王爺。”

林墨軒閉了閉眼, 麵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 他?淡淡道:“城中巡邏, 夙夜不得?鬆懈。若有不妥,隨時報上來。”

“是, 謹遵王爺教旨。”司兵低頭行禮。有一個認真負責到三更半夜也願意?下屬進門稟事的上官, 這委實?是穎陽之幸。

“你們下去吧。”林墨軒吩咐道。

聽著諸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林墨軒闔上了雙眼,指尖轉出幾支金針, 逐一刺進幾個穴位中。半晌,林墨軒收了針睜開眼,長睫微微一顫。

他?用毒功壓製毒素的後?果終於顯現出來了, 先是失明, 之後?大?約就是失聰罷……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在自己失聰之前, 處理好穎陽疫事。

——願聽風起蘋末,雪灑樓閣;願見花開花謝,月圓月缺。

可惜他?的願望,終究是無?法實?現了。

*

手指摸索出谘呈上的文字,林墨軒提筆寫下批複,隨即放在左手邊。右手再往旁邊一摸,卻?是摸了個空。

“已經批完了啊。”林墨軒擱下筆,站起身便?往後?院去休息。

“司使?大?人。”佽飛衛忍不住道,“不如,還是稟告陛下,另換他?人來罷。”

“眼下我還應付得?來,又何必再讓他?人冒這個風險。”林墨軒不在意?地擺擺手,步履輕盈地邁過?門檻,“聽音辨形,觸字辨意?,這對我來說並不算難。”

“可是……”

“提前告知你們,隻是因為我失聰之後?會需要你們的幫助。”林墨軒繼續道,“太醫那邊的研究已經有所進展,想必我還能支撐到疫情結束的那一天。”

一身郡王朝服的少年平靜的推開門,自去更衣入寢,除了不再點起燈燭,一切與往常無?異。

“你看,我應付得?來。”換了寢衣的少年站在門口,微微笑道,“衛鐘,你也去休息罷。”

“依照大?人眼下的情況,屬下更有必要保護大?人的安危。”衛鐘堅持道。

林墨軒失笑:“不是我誇口,不過?……九宮樓主的位置,不是誰都能坐得?穩的。即使?我失明甚至於失聰,在這方麵上,我依然比你們更在行。”

*

十月十一日,穎陽疫情告解,城門大?開,車馬如舊。

“諸公辛苦了。”坐在首位的王服少年微微笑道,“這次疫事能順利解決,在場諸位都是功臣。”

“全賴王爺安排得?法。”

“王爺宵衣旰食,夙興夜寐,才是真正辛苦。”

林墨軒隻含笑抬了抬手,待下麵安靜後?又道:“本王已經寫了奏折為諸位請功,穎陽的諸位同僚想必不日便?能接到聖旨。能與諸公共事一場,實?乃本王的幸事。”

他?頓了一頓,又道:“至於京中的同僚,可以準備收拾行囊了。本王已經決定明日啟程回京,歸京之後?自有陛下論功行賞。”

他?也不等下麵在說什?麼,徑自站起身:“本王先行一步,諸公請便?。”

王服少年繞至後?堂,方才開口喚道:“關群。”

一個佽飛衛不知自何處現身,輕盈地落在林墨軒身後?一步:“司使?大?人。”

“我聽不到了。”

先是失明,再是失聰,然後?……大?約是失味或是失聲。

——願聽風起蘋末,雪灑樓閣;原見花開花謝,月圓月缺;願甘苦能嘗,悲歡可說;願揮毫潑墨,披甲執戈。

“大?人!”關群麵上神情驟變。

他?和衛鐘是跟隨靜淵王赴陵霆戰場的佽飛衛,算是最早識得?林司使?的那些人之一。他?見過?立馬疆場殺伐果斷的先鋒將軍,也見過?武冠天下不怒自威的撫紀司使?,更見過?指揮若定處變不驚的昭郡王爺。而?這樣一個人……要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走向窮途末路,卻?是何其令人痛心。

“我無?事。”林墨軒輕描淡寫道,“能在失聰之前處理好穎陽的事情,也能讓我也能走的安心些。”

他?自顧自地收拾著自己的行裝,平靜吩咐道:“不等明日了,我今日便?離開穎陽。我還有地方要去,你們自行回京,不必跟著我。”

他?轉過?頭來微微一笑:“不必做無?用的嘗試了,我不想讓你們跟,你們也跟不上我。”

關群遲疑了一瞬,還是抬手握住林墨軒的手臂,在上麵飛快寫道:送大?人出城。

“嗯,也好。”林墨軒點了點頭,他?摸了摸衣袖中早已寫好的書信,想了想還是沒有立刻遞出去,“那就,送到城外罷。”

他?轉過?身去繼續整理自己的物品,沉默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道:“關群,你真的該好好練練字了。”

*

沒有驚動任何人,林墨軒提著包裹,帶著兩?個佽飛衛便?出了穎陽城。

隻是甫一出城,他?便?覺察出有些不對。周遭有不止一人圍了上來,可卻?又沒有絲毫的殺意?,倒像是——

他?等了等,便?察覺衛鐘靠近,在他?手臂上寫道:王府來人。

“誰安排你們來的?”林墨軒挑了挑眉,頗有些意?外。

再等一等,衛鐘繼續寫:兩?位郡主並世子派人接大?人回府。

林墨軒怔了怔,旋即失笑:“他?們……知道了啊。”

衣袖中,手指不自覺捏住兩?枚許願牌。玄衣少年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後?道:“罷了,那便?回府罷。”

既然已經被弟妹們察覺到了真相,他?再躲也沒有意?義。何況……他?也有一點,想家了。

*

回程路上,下榻館驛。待關群打了水送進屋中的時候,林墨軒忽然按住了他?的手。

“是不是出什?麼意?外了?”

關群頓時錯愕不已,但見司使?詢問?,也不好隱瞞,隻得?在對方手臂上寫道:遇襲,二十餘人。

“我就知道這一路上不會太平。”林墨軒歎了口氣。

他?再是低調行事,但畢竟還是一國郡王,周圍又帶了這許多人,自然會走漏行蹤。人多口雜,哪怕他?行走坐臥都能應付自如,可是來往傳話還是全靠衛鐘和關群在他?手臂上寫字,有心人當然也會察覺到他?失明失聰的事實?。

正如他?從?前對父王所言,想取他?性命之人如過?江之卿,隻要他?稍露出半點破綻,那些人便?會蜂擁而?至。如今這般情況,也實?在不令人意?外。

“隨我出去看看罷。”林墨軒站起身往屋外走去,“我不露麵,這些人必不肯收手的。”

出了館驛,外麵的殺意?濃厚得?幾如實?質一般,雙方對壘的氣氛格外明顯。林墨軒輕笑了一聲:“都退下罷。”

他?手腕一翻,匕首已經乖順地落入掌心。玄衣少年闔著眼眸,輕描淡寫道:“你們隻會擋了我的路。”

感覺到一方人退開些許,林墨軒勾了勾唇角,身形一動便?已經入了戰局。

他?前趨後?退,東刺西擊,仿佛四麵八方都是他?,又似乎四麵八方都隻是一道虛影。隻見四下裡青光激蕩,劍花點點,血花濺在雪地上,綻開了點點鮮紅。

待林墨軒在場中站定,周圍已是屍橫遍野。玄衣少年垂首抽出絲帕擦拭著匕首上的血跡,清清冷冷地一笑:“總有些人需要讓本座提醒,本座封號殺神。”

他?隨手將沾了血跡的絲帕丟在地方,轉身舉步回了驛館。

四周霎時靜得?可怕。

*

經此一事,餘下的路程便?分外平靜,再無?人敢輕易嘗試九宮樓主的匕首是否鋒利。而?昭郡王也就此收斂鋒芒,每日裡在馬車上闔目而?坐,不多言不多語,誰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麼。靜淵王府的車架很快便?進了京城,一路通暢無?阻直入王府。

關群和衛鐘二人略一商議,便?由衛鐘陪在林墨軒身邊直接回了住處去,關群則是直奔主院求見靜淵王和王妃,稟明了林墨軒的情形。

林弈和冷洛嫻卻?是直到此時才知道長子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怎會如此?”冷洛嫻驚怒交加,“疫病,會導致這樣的情形麼?”

“這不是疫病。”林弈搖搖頭,他?一直在關注穎陽城的情形,自然知道得?了疫病會是什?麼情形。至於兒子身上發生了什?麼,他?卻?也不得?而?知。

“是中毒。”林莫憐低聲道,“是毒功壓製的後?果。”

“什?麼?”夫妻二人同時驚異地看向女兒。

“是,塵緣歎。”林莫憐閉上眼,眼淚簌簌而?下,“在哥哥去穎陽城之前,就……”

“就用推血過?毒的秘法,將塵緣歎過?到自己身上。”林莫愁接了下去,“哥哥為了應對穎陽疫事,用毒功壓製毒素延命,於是……”

她說到一半,卻?也說不下去。林墨言在一旁低聲道:“先失明,再失聰,然後?失味失語……即使?如此,大?哥也隻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

夫妻二人相顧駭然。

“你們……”林弈看著自己的三個兒女,“你們早就知道?”

林莫憐無?言地從?衣袖中取出一枚許願牌,送到林弈和冷洛嫻麵前。

——【毒入心脈,無?藥可醫。死得?其所,亦是善終。寧順廿三年八月絕筆】

“他?說,我殺人無?數,也不求善終。”

“他?說,死得?其所,亦是善終。”

“可是,他?明明想活。”

——願聽風起蘋末,雪灑樓閣。願見花開花謝,月圓月缺。願甘苦能嘗,悲歡可說。願揮毫潑墨,披甲執戈。願人間,朝朝暮暮常相見,歲歲年年短離彆。

紅梅堆雪

林墨軒臥在榻上, 雙目閉闔呼吸清淺,似乎是已經沉沉睡去,實則卻是在不動聲色地調整著內功的運行方式。

塵緣歎所帶來的痛楚一日勝過一日, 他不願當眾失態, 因此在穎陽城的時候多是用毒功去壓製疼痛。但是眼下已經回了自己家中,再遮掩便顯得?毫無必要,而他此刻需要去做的——是煉化毒素。

——“大道五十, 天衍四十九, 尚餘一線生?機,隻看居士能不能把握。”

一線生?機啊……

他思來想去, 倘若當真還有一線生?機,恐怕就是落在他所修煉的功法上。他是以毒練功,不知煉化了多少?毒素, 那麼塵緣歎……也未必沒有可能。

勉強運轉內力在體內遊走, 不知第幾次地嘗試著?掌控毒素, 直到內力和毒素互相衝突到在經脈之?中狂亂地四處衝撞,再被熟練地收束歸源……林墨軒長長吐出一口?氣, 隨手抹去了因為疼到極致而從眼角滑下的淚痕。

塵緣歎所帶來的疼痛便已經令人難以忍耐, 而再運行功法更是令人痛不欲生?。隻是……他想活,哪怕是這?般痛楚,他還是想活。

——願人間, 朝朝暮暮常相見,歲歲年年短離彆。

“母妃?”

察覺到有人坐在床榻邊上,林墨軒遲疑地坐起?身伸出手。對方握住了他的手, 果然, 是母妃。

“母妃。”少?年人倚靠過去,抬起?手臂將母親擁入懷中。

疼痛席卷而來, 疼得?林墨軒不自覺顫抖,他將下頜抵在母妃的肩頭,等?待著?熬過這?一陣痛楚。隨即,他察覺到母妃同?樣抬起?手攬住他,如同?他幼年時那般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少?年人唇角牽起?一道清淺的笑意。

——有母妃陪在身邊,果然會好過一點。

等?到疼痛漸漸消退,林墨軒方才?鬆開手臂,順著?母親的力道重?新躺回床榻上。少?年人抿唇一笑,乖乖巧巧地保證:“母妃,我會好起?來的。”

*

冷洛嫻替兒子拭去額頭上的冷汗,又叮囑侍女們仔細服侍,這?才?從屋中出來。

甫一出門,她已是淚如雨下。

林弈無聲地上前摟住自己的王妃,心中同?樣是酸澀不已。他方才?正?站在門口?,屋中形勢一覽無餘,自然也看見了母子二人相處的一幕幕。

不過是兩個月的光景,長子已是形銷骨立,弱不勝衣。目不能視,耳不能聽,以九宮樓主的武功居然沒能察覺到他就站在門邊。

他眼看著?兒子試探地伸出手詢問,眼看著?兒子疼得?麵如白紙冷汗淋漓在王妃懷中顫抖。他卻也看見兒子在劇痛之?下依然小心翼翼地控製著?力道,看見兒子在緩和了痛楚之?後沒有任何抱怨而是溫聲勸慰安撫。

乖巧懂事,善解人意,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在考慮彆人的感受。

——“我寧願他任性一點,自私一點,至少?,彆總委屈自己。”

是啊,他也寧願如此。他同?兒子提過自己的想法,可是他的兒子依然沒有真正?為自己選擇過一次。甚至於為了考慮他的心情,兒子還會特?意在他麵前做出種種偽裝和掩飾。

他早該想到啊……以九宮樓主的心性堅定?,怎麼?可能會因為一場談話而改變自己的想法?

換毒是為了母親,也是為了他和阿蓮;救災是為了天下,也是為了人儘其用。他的兒子精打細算兼權尚計,連生?死都?能計算其中,卻一絲一毫都?沒有為自己考慮——正?如當初九宮樓主入局陵霆之?戰,絲毫不曾顧及自己會麵臨的後果。

直到垂死之?際,兒子還隻是在擔心母親會傷心難過。

會好起?來……他何嘗不想兒子好起?來?可是那一行絕筆,足以說明當下情形的嚴峻——若非當真無計可施,他的兒子怎麼?會將求活之?心落於筆墨?那字字句句,與其說是許願,其實更似絕望之?下的悲鳴。

“墨軒……當真還能好起?來麼??”冷洛嫻喃喃問道。

林弈無言以對。

沉默了許久,冷洛嫻又問:“那我們……應該怎麼?做?”

林弈依然無話可答。

*

失去嗅覺和味覺的時候,林墨軒並沒有讓任何人知曉,然而之?後的某一天,他想喚侍女過來換掉被冷汗浸濕的褥席,卻發覺自己已經無法再出聲。

已經到了失味失聲的地步啊!眼、耳、鼻、口?……他的身體每一處都?在提醒著?他,他距離自己的死期已經越來越近,而他試圖煉化毒素卻依然沒有任何進展。

他真的,還會有一線生?機麼??

林墨軒強撐著?站起?身,打手勢叫侍女過來鋪床再為他更衣。好在他屋中的侍女這?些時日已經做慣了這?等?事,隻看手勢也能明白他的意思,迅速上前輕手輕腳地為他更換了衣物又換了被褥,服侍他重?新躺在乾淨的床榻上。

意料之?中地,侍女將他的狀況告知了家人。很快,他的房中就來了訪客。

對方到來的時候,林墨軒正?在又一次地嘗試著?掌控毒素,內力和毒素糾纏在一處在他體內肆虐翻湧,疼得?他無暇他顧。待到疼痛終於緩緩退去,他才?意識到有人正?在為他擦拭額前的冷汗。

他抬手覆在對方的手上,下意識想喚一聲“父王”,然而隻動了動唇,卻沒能發出半點聲音。

是了,他已經失聲了。

他並不想讓父王看到他這?般狼狽的情形,不過既然看到了……少?年人坐起?身,分外自然地抬手攬上父王的肩背,整個人都?伏進父王的懷中。

失明、失聰、失嗅、失味。五感之?中,唯有觸覺尚未失去,這?也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父王的方式。

他能感受到父王身體瞬間的僵硬,能感受到父王同?樣抬起?手臂將他環入懷中,能感受到肩上落下了一點水滴。

嗯?

父王……是落淚了麼??可是,他並不想惹父王難過。

想說些什麼?,卻又無法訴諸於口?。他現在,連安慰父王都?有心無力。

少?年人微微在父王肩頭蹭了蹭,再想做些什麼?的時候卻察覺體內的毒素再一次開始發作。

這?段時日裡,塵緣歎發作的是越來越頻繁了啊……

他索性倚在父王懷中,驅使內力在經絡中巡捕追逐,再一次做出嘗試。

*

十一月十三?日,子正?。

林墨軒睜開了眼。

最先恢複的是味覺,隨後是鼻端嗅到的清冷梅香,耳中聽到的清淺呼吸,然後——少?女伏案睡去的身影便落入眼中。

“阿蓮。”

停留於唇齒間的呢喃並未將對方喚醒,少?女眼下的青黑在燭光下分外醒目。林墨軒悄無聲息地起?身,抬手點住了林莫憐的睡穴,聽著?妹妹的呼吸聲轉為綿長平穩,林墨軒這?才?把人打橫抱起?,安置在一旁的暖閣中。

他看著?妹妹想了一想,從暖閣中出來走到門邊喚了一聲:“雲臥,抱月。”

林墨軒重?病臥床,林莫憐幾人尚且輪流陪守,更遑論他房中的侍女。林墨軒這?一出聲,守夜的抱月很快便進來,驚喜道:“大公子,您大安了!”

“嗯。”林墨軒點點頭,“替我備水沐浴,再吩咐廚房送些吃食過來。另外——先不必驚動我父母。”

抱月應聲退下,林墨軒隨手拿起?一件外袍披上,也走出了房門。

其時百花暫歇,唯有院中一支紅梅盛開。夜間風起?雪落,堆上虯枝新蕊,襯得?花愈豔、雪愈寒,暗香幽遠,令人神骨俱清。

少?年人伸出手,指尖接住一點飄落的雪花。

看花、看月,聽風、聽雪。

聽風起?蘋末,雪灑樓閣。看花開花謝,月圓月缺。

兼證

清晨, 林墨言循例去演武場的時候,意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月色下,玄衣少年手執長槍, 真氣浩起, 一招一式都帶出凜冽的殺氣,赫然還是那個名震江湖威懾天下的九宮樓主。

“大哥!”林墨言又驚又喜,疾奔至林墨軒身前, “大哥你……”

“嗯。”林墨軒收槍而?立, 微微笑著點了?點頭,“已經好了?。”

林墨言上上下下打量著林墨軒, 滿眼都是劫後餘生的後怕,“大哥你是怎麼好起來的?”

“用毒功煉化塵緣歎的毒素,自然就不會?有危險。”林墨軒隨手轉了?個槍花, “內力有所突破, 也算是福禍相依, 隻可惜身手退步了?不少,恐怕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練回來。”

林墨言:“……”

驚喜交加的情?緒迅速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無可奈何。林墨言一言難儘地看?著林墨軒——嗯, 這果然是他家大哥的一貫風格。

“……身手總歸是能?練回來的,而?內功修煉至極境之後還能?更進一步才是難得。”林墨言神情?複雜地安慰了?一句,“大哥, 你去見?過其他人?了?麼?”

“還沒有。”林墨軒微微一笑,語調輕快地回答,“這會?兒還早, 等一等父王和母妃起了?再過去請安。”

“嗯……我覺得大哥你還是早點去比較好。”林墨言道, “這幾天父王和母妃似乎醒的都很早,說不準是徹夜未眠。”畢竟, 距離三月之期也不過隻有三日而?已。

小少年這般想著,一時間也不忙著練武,當下抓了?自家大哥就往正院去。林墨軒隨手一拋把長槍穩穩地拋回兵器架,自己則是任由弟弟拉扯著離開了?演武場。

兄弟兩個進到正院的時候,果然見?侍女?們?端著水盆巾帕進進出出。林墨軒和林墨言自然是在外麵廳中坐著,等林弈和冷洛嫻梳洗更衣之後出來。侍女?們?見?二人?落座,連忙給兩兄弟上了?茶點,這才退在一旁。

林墨言看?著林墨軒態度自然地掂了?一塊藕粉桂花糕慢慢吃著,忽又想起一事?,問道:“大哥,昨夜應該是大姐姐守著你,怎麼不見?她?”

“哦,阿蓮被我點了?穴,這會?兒應當還在睡。”林墨軒輕描淡寫道,“我看?她累得很了?,坐著都能?睡著,索性便?讓她好生多睡一會?兒。”

所以,大姐姐其實連大哥的麵都沒能?見?到就被一指點倒?林墨言忍不住腹誹:自家大哥體貼倒是體貼,就是多少有些畫蛇添足了?。

*

大約是聽侍女?稟報了?林墨軒的消息,林弈和冷洛嫻出來的很快。林墨軒一塊點心還沒有吃完,就看?見?自家父王母妃幾乎是從內室中衝了?出來。

少年人?無辜地眨了?眨眼,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點心,擦了?擦手站起身行?了?一禮:“給父王母妃請安。”

“墨軒!”

林弈還有些矜重?身份,冷洛嫻卻顧不得其他,擠開林弈一把將兒子摟在懷中,眼淚登時落了?下來。林墨軒抬手回抱住冷洛嫻,溫聲安撫道:“母妃,我沒事?了?。”

“哪裡是沒事?呢?”冷洛嫻鬆開手臂,抬手輕輕捧著兒子的臉,“清減成這般,怎麼會?沒事?呢?”

從前合身的衣服穿在少年身上顯得空空蕩蕩,愈發襯得人?清臒消瘦,弱不勝衣。雖然兒子精神還好,但是麵色仍顯蒼白,顯見?得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樣。

“兒子這裡並不妨事?,不過是養上幾日就會?恢複。”林墨軒垂眸看?著冷洛嫻,母妃眉眼中仍未散去的鬱色落入眼中,教他不自覺蹙了?蹙眉,“可是,母妃……”

他自然而?然地拉著冷洛嫻落座,三根手指搭上脈息。指下的觸感端直而?長有若琴弦,頓時讓少年眉頭微微一蹙。

情?誌不遂,以致肝氣鬱結。

“母妃最近可有什麼不舒服之處?”少年人?認真詢問道。

冷洛嫻微微一怔。

兒子生死攸關的時候,她滿心都是為兒子擔憂,哪裡還會?記得自己身體上的不適。倒是一旁的林弈忽然道:“你母妃前幾日說起過,脅下有脹痛之感。”

“那您可有胃痛,或是其他症狀?”林墨軒急忙追問。

冷洛嫻微微搖了?搖頭。

林墨軒看?了?看?冷洛嫻的麵色,又診了?片刻方才鬆手:“您是否覺得疲憊乏力,或是食欲不振?”

“這兩者都有。”冷洛嫻點了?點頭。

“情?誌不遂,肝失疏泄,木橫侮土,脾失健運——這是肝鬱脾虛。”林墨軒垂下眼眸,“應當用逍遙散疏肝解鬱。”

他給母妃下了?論斷,轉而?又看?向林弈:“父王,您也需要看?診。”他父王麵紅目赤,顯然也不是身健體康會?有的表現。

林弈從善如流地落座,任由長子按上自己的脈門。林墨軒伸手搭脈,指下摸到與方才相似的觸感,讓他的眉心愈發蹙緊:“您有哪裡不舒服麼?”

“倒也沒什麼,不過是夜裡會?咳嗽幾聲罷了?。”林弈輕描淡寫道。

“可是夜裡醜時?”林墨軒抬眸問道。

林弈尚未答話?,冷洛嫻卻已經先道:“正是醜時,你父王咳得很是厲害。”

“肝鬱化火,循經犯肺,木火刑金,肺失清肅——這是肝火犯肺。”林墨軒鬆開手,不自覺揉了?揉眉心,“用龍膽瀉肝湯比較好。”

父王和母妃雖然一個是肺失清肅一個是脾失健運,但究其根源卻都是肝氣鬱結所引發的症狀。而?論及情?誌鬱結的原因——毫無疑問,是由他而?起。

少年人?一邊提筆按照君臣佐使增減藥方,一邊冷聲問道:“父王和母妃的病症都非疑難雜症,太醫院不可能?診不出,怎麼會?拖到這般田地?”

室內沉默了?片刻,冷洛嫻身邊的荷衣大著膽子出聲:“殿下和王爺近來並不曾傳太醫。”

“嗯?”林墨軒疑惑抬眼,卻在看?到林弈和冷洛嫻的神情?之後頓時了?悟——恐怕又是因為他臥病在床,父王和母妃根本無暇他顧,因此不曾傳太醫入府。

少年人?飛快地垂下眼繼續寫藥方:“日後我會?多加留意的。”

*

等到林墨軒將藥方交給侍女?讓其下去熬煮湯藥時,林莫愁和林莫憐也紛紛趕來正院。姐妹兩個的驚喜自不必提,隻不過用朝食的時候林莫憐頻頻望向林墨軒的方向,滿腹心事?卻欲言又止。

林墨軒頗有些心虛地垂下眼。

因為他點了?妹妹穴道的緣故,林莫憐是最晚一個趕過來的。明明守了?他一夜,卻是最後一個知道他醒過來的消息,總覺得……阿蓮怕是要找他算賬的。

果不其然,待用過一餐朝食以後,還不等其他人?詳細詢問林墨軒這些時日化解毒素的來龍去脈,林莫憐便?已經站起身,搶先一步拉住了?林墨軒。

“哥哥,我有事?要同你說。”

少女?不容拒絕地扣住林墨軒的手腕,隨意向父母行?了?禮便?強行?把人?拽出院子。林墨軒微微一怔,察覺到妹妹的態度格外堅持便?也沒有掙紮,任由對方把自己一路拉回住處。

“阿蓮?”

林莫憐揮手讓侍女?退下去,連帶著吩咐王府的暗衛也一並撤下,這才抬眼對林墨軒怒目而?視:“你點了?我的穴位!”

“……抱歉。”林墨軒低頭認錯。

他雖然覺得,妹妹這樣大費周章應當不是為了?和他計較這件事?,至少不僅僅是為了?計較這件事?,但是既然阿蓮沒有切入正題,他索性也就順著說了?下去:“我隻是見?你太過辛苦,想讓你好好休息一晚。”

林莫憐畢竟不是真的要和哥哥爭執,聞言隻幽幽歎了?一聲:“其實又何止是我,一個月來家裡就沒有人?能?好好休息。雖然隻是輪流照看?你,但誰不是日夜懸著心。”

聽妹妹這樣說,再思?及父母的脈象,林墨軒下意識落下眼簾,低聲道:“原本並不想讓你們?擔心。”

“知道,雲岫觀麼。”林莫憐忍不住又嗔了?哥哥一眼,“要不是知道你的打算,我們?何至於安排了?人?手去穎陽城堵你?”

“是沐殞說的罷。”林墨軒略一思?索便?想到了?妹妹的消息來源,不由得無奈地揉了?揉眉心,“他怎麼什麼都和你們?說。”

“他不僅說了?這些。”林莫憐頓了?頓,幽幽道,“他給了?我三張契書。”

“……我這還沒死呢!”林墨軒眉心微微一蹙,“他那麼著急做什麼。”

“哥哥。”林莫憐看?著林墨軒,欲說還休。

“有些事?情?,你我心知肚明就好,不必宣之於口。”林墨軒擺了?擺手,緩緩說道,“既然已經給了?你,你隻管收下就是。”

“你這人?,什麼事?都不肯宣之於口。”林莫憐歎息道,“契書是這樣,這次的事?情?也是這樣,若非我們?看?到了?許願牌……”

想到另一種可能?,林莫憐喉中一噎,險險落下淚來。

“果然是被你們?看?到了?許願牌。”林墨軒歎道,“我之前就在想究竟是哪裡漏了?破綻,思?來想去除了?許願牌再沒有其他了?。你和莫愁喜歡翻看?許願牌,但是並不認識我的筆跡,墨言倒是識得我的字跡,但是他沒有看?許願牌的耐心。我當時心存僥幸,原以為你們?不會?發現的。”

他看?著林莫憐滿眼含淚,無奈一笑安撫道:“彆哭啊,我不是沒有事?麼。我明明許願你平安喜樂,你也努力一下成全我的心願啊。”

兄長語氣輕快,分?明是說笑的口吻,而?林莫憐卻想起了?那一張張寫著出生入死的許願牌。

一筆一墨都是命懸一線,一勾一劃都是殷殷垂念。

少女?泫然淚下,泣不成聲。

訪梅

林墨軒並?不是一個喜歡休息的人, 或者說,他並?不習慣於長期的修養。大陵昭郡王在大病初愈之後不過是在家中歇了一日?,第?二日?便進宮給長輩們請安, 再?出宮時便已?經是昭親王了。

而昭親王出宮之後做的第一件事, 便是去了龍翼司。

“恭喜病愈。”

早已經收到消息的龍翼司副指揮使到底還?是沒遮掩住驚訝的神情:“我?原以為?,你會休息一段時間才會來龍翼司。”

“原本說告假一段時日,卻是累你勞煩三個月之久, 實在是抱歉的很?。”林墨軒有些赧然地垂下眼, “如?今我?已?經解了毒,又怎好再?煩你替我?。”

“我?倒也習慣了。”楚筠洛神情複雜, “而且我?有預感,這樣的事情恐怕會不止這麼?一兩次。”

“……抱歉。”林墨軒低聲道。實在是他也認為?,這種事情日?後恐怕還?會再?次發生。

“罷了, 其實你告假之前已?經將撫紀司的事務安排妥當, 我?不過是多監管幾?分, 倒也不費什麼?心力。”楚筠洛寬慰道。何況林墨軒告假回來便格外好說話,總會替他處理許多佽飛衛中棘手的事務, 他也實在不好說是自己吃虧。

兩人交接了撫紀司的公務後, 楚筠洛忍不住又問?道:“我?雖然知曉你已?經化解了塵緣歎的毒素,但是看你這般情形,恐怕還?需要再?修養一段時日?罷?”

“慢慢調養就是了, 並?不耽誤什麼?。”林墨軒倒是不在意,“何況我?在床上躺了許久,身手退步了許多, 實在需要勤加練習。”

他隨意轉了轉手中的匕首, 又道:“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日?罷。”

“什麼??”

“考核。”林墨軒微微一笑, “試試他們的功夫可否有益進,也試試我?的身手究竟退步了多少?。”

*

等林墨軒輕飄飄從梅花樁上下來,楚筠洛一麵打開花吹雪幫好友上藥,一麵又忍不住道:“第?一天回龍翼司就帶了一身傷回去,你打算怎麼?和王爺交代?”

“唔……我?覺得我?父王應該不會意外這個結果。”林墨軒想了想,“如?果你真的替我?擔心,不如?現在換了冰焱,多半還?能遮掩過去。”

“遮掩不過去的。”楚筠洛幸災樂禍地笑,“你給佽飛衛做考核這件事我?已?經寫?了谘呈,晚上就會遞交給王爺。你還?是安分些用花吹雪罷,也免得罪加一等,二罪並?罰。”

“……你怎麼?總是找我?父王告狀?”林墨軒忍不住回首幽怨地看了好友一眼。

“你父王是我?的上官。”楚筠洛回答的理直氣壯。

兩人說笑間已?經裹好了傷口,各自分開去處理公務。待林墨軒一一寫?罷考評之後,卻也不由得擔憂起楚筠洛提及的問?題。

——他到底要怎麼?和父王交代他這一身傷?

直到下衙的時候,林墨軒依然沒想到一個合適的解釋。玄衣司使神色凝重地向龍翼司外走?去,眉眼凜冽不怒自威,隻驚得一眾佽飛衛小心翼翼地行禮告退,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然而待林墨軒策馬回了王府,林弈卻隻打量了他一眼,並?沒有對兒?子一身花吹雪的藥香作何評價。冷洛嫻微微一蹙眉,但也並?未多言,隻是吩咐侍女端桌子擺飯。直到一家人用過晚膳,兄弟姐妹幾?個準備告退的時候,冷洛嫻方才道:“墨軒,你留一下。”

林莫憐姐弟三人從善如?流地行禮告退,唯餘林墨軒還?在心底盤算著如?何解釋。然而冷洛嫻開口卻並?未問?他的傷勢,隻是道:“墨軒,你休沐的時候可有安排?”

“並?沒有。”林墨軒有些意外,卻還?是溫聲回道,“母妃可是有什麼?計劃?”

“你沒有安排就好,那一日?便留在家裡不要出門了。”冷洛嫻說著便忍不住歎了一聲,“我?想著你若是沒有異議,待到你休沐那一日?我?便把?你君怡表妹邀過來,教你們兩個見上一麵。

林墨軒頓時錯愕:“母妃的意思是……”

“你的婚事。”冷洛嫻抬眼看著他,“你覺得你表妹如?何?母妃想著你們也算門當戶對,正好親上做親。”

林墨軒默然不語。

他確實,對自己的婚事沒有什麼?想法;他確實,娶妻隻是為?了滿足父王母妃的願望。可是,表妹……親上做親說著好聽,但是他和表妹之間卻橫隔著國仇家恨。殺親之仇,滅國之恨,這樣如?何能締結婚約?

“墨軒自然是沒有異議,但是表妹那裡恐怕不會答應。”林墨軒抬眼看著冷洛嫻,“還?請母妃仔細斟酌。”

“我?明白你的顧慮。”冷洛嫻歎息道,“不過,阿蓮已?經同我?們說過了契書的事情。”

她同時要為?兒?子和侄女安排婚事,從前卻不曾考慮過讓二人結親,自然也是因為?顧慮這一點。旁的倒也還?罷了,但是隻憑她哥哥是被兒?子一箭射殺這一點,侄兒?侄女便不可能答應這樁婚事。

可是……從六月到十月,她馬不停蹄地安排花會茶會,邀了各家夫人商議婚事。隻可惜,無論人家聽她提及兒?子還?是提起侄女,一個個都婉言謝絕退避三舍。她的要求一放再?放,卻還?是得不到任何一個肯定的答複。若是再?降低要求,卻連她自己都覺得糟蹋了孩子。

明明她的侄女人品才學容貌樣樣都是上上之選,無非家世有暇,可是畢竟還?有她這個姑母做主;明明她的兒?子家世樣貌文才武功無一不是出類拔萃,不過性格上有些缺陷,可是畢竟無傷大雅。為?什麼?這些人偏偏隻看得到缺陷,卻看不到其他好處?

直到女兒?告知她,她的兄姐尚在人世,是兒?子一力把?人保了下來。彼時她驚喜之餘,第?一個念頭便是——兒?子和侄女的婚事有了緩和餘地。

“其他事情自然有我?和你母妃去處理,你隻要說你是否願意。”林弈屈指輕扣桌案,眉目間也多了幾?許無奈,“你從前說,不能與我?說的事情,就是指這件事?”

“……是。”林墨軒垂眸道。

“那麼?,你願意麼??”冷洛嫻追問?道。

林墨軒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應道:“……休沐的時候,兒?子會留在家裡的。”

*

願意麼??自然是不願意的。

明知道自己不是良配,坑害彆?人家的姑娘他虧心還?有限,但是坑害自己表妹他於心何安?表兄表嫂同他說的清楚,不求高門大戶,隻求家世清白人品端正。他一個手上亡魂無數的九宮樓主,自幼在江湖上摸爬滾打,一路坑蒙拐騙著長大,和“人品端正”這四個字有什麼?關係?

他肯答應這件事,無非是打量著表兄表妹多半會拒絕母妃,卻不承望表妹竟然應了約。既然如?此,見一麵也未嘗不好——他總該和殿下分說清楚。

林墨軒坐在桌案前,無奈地看著林莫憐帶著自己的侍女一件一件地翻找搭配著明日?的穿著衣飾。若按照他的意思,隨意換一身便服不失禮也就是了,可偏偏他的母妃妹妹都不這樣想,一定要提前為?他搭配好明日?的衣物。

“這件不行,不是表姐喜歡的紋飾。”林莫憐指揮侍女換一件衣服,“表姐喜歡……”

“竹紋。”林墨軒信口接了一句。

林莫憐錯愕回首。

“我?在公主府當差的時候你天天去找殿下,多少?會知道一些。”林墨軒隨意解釋道,“我?和殿下身邊的翊林衛很?熟。”

“你做翊林衛的時候到底打聽了多少?事情?”林莫憐匪夷所思地問?了一句,卻也沒有指望得到回答。她轉過頭,繼續吩咐侍女:“把?所有竹紋的衣服挑出來我?看。”

林墨軒無奈地搖搖頭,低首翻閱起手上的書冊。直到林莫憐選好了衣服讓侍女放好,林墨軒這才抬眼去看妹妹一晚上的成果。

幽藍長袍上竹紋暗繡,領口袖口上則是用金線刺出的纏枝紋,搭配石青色的衣帶和發帶,佩以白玉環珮壓衣。這一身衣飾還?未上身,便已?經看得出幾?分華貴氣度。

“表姐尋常與之交遊的都是王孫貴胄,你可千萬彆?提翊林衛的事。”林莫憐警告道,“千萬記住了啊,親王殿下。”

“我?知道了。”林墨軒笑笑。

記是記住了,至於明日?裡怎麼?做便是另一回事了。

*

翌日?,林墨軒果然換上了林莫憐仔細斟酌挑選的衣物。

少?年人一身錦繡華服,襯得他龍章鳳姿溫雅雍容。他本就身姿挺拔,眉目雋朗,縱然身形略顯清臒,卻仍不失風姿秀逸,軒然霞舉。

林莫憐一見之下也是讚歎不已?:“旁的不說,論及樣貌哥哥真可謂冠絕京城了。”

林墨軒忍不住瞥了妹妹一眼:“咱們兄妹兩個用的是同一張臉,你這樣誇我?是不是不太謙虛?”

林莫憐笑嗔他一眼,隻道:“走?罷,彆?讓表嫂和表姐等著。”

今日?冷洛嫻邀人過府的名義依然是賞花,隻不過賞的是冬日?的梅花,且這次是小宴,隻請了侄媳和侄女過來陪她說話。她邀的是晚輩,自然沒有親自出去相迎的道理,因此便讓林莫憐前去迎接。至於林墨軒,那隻是剛好在家中休沐,因此和妹妹一道去迎一迎親戚。

兄妹兩個說笑著走?到外院,不過略坐了坐便聽侍女進來稟報:“侯夫人和表姑娘到了。”

林墨軒和林莫憐當即起身迎了出去,隻見安樂侯夫人和冷君怡攜手而至。林莫憐當即歡歡喜喜地迎上前,拉住了冷君怡的手:“表嫂,表姐。”

“阿蓮,許久不見,你表哥也惦念著你呢。”安樂侯夫人笑著和林莫憐打了聲招呼,這才抬眼看向林墨軒:“昭親王。”

林墨軒微微低首,振袖合握推手躬身:“見過表嫂。”

冷君怡見狀,也微微福了福身:“表兄。”

“表妹。”林墨軒舉手回禮。

親疏立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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