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子一扣,你便跑不掉了。”
“我比你更知道,被鎖困在瀕死絕境是什麼滋味。”
-2-
姬揚不敢睡著。
他已累極,隻身逃入白骨枯林裡,此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裡。
羅盤在魔界已徹底失效,金錠變的經書半分用途全無。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還留著十枚梅果。
先前日夜兼程地尋著宮霧,墜入魔界時又血戰一場,靈海已至枯竭地步。
宮霧消失以前,他還在開陽七品左右。
連夜的透支,加之無暇修養療傷,現在已跌到九品見底。
若有魔人追至,定會看見青年跪坐在暗林陰影裡。
他的眉間衣角均是浸透血跡,眸子猶如水間沉墨,即便已是窮途末路,也壓著極銳利的韌勁。
人在絕境裡往往會狼狽倉皇,顯出比平日更深幾分的醜態。
可姬揚反而俊氣更重,便如瓊玉被磨開混沌外殼,綻露驚世一隅。
半個時辰前,有數百魔兵策馬追殺,遙遙跟了大半荒漠。
直到他隱入枯骨白林深處,那些魔怪才徹底失了蹤跡,像是顧忌著什麼,徒步不前。
若是莽撞,姬揚此刻必然直接咽下十枚靈果,疾補損耗。
可他思謀再三,隻取出兩枚,囫圇嚼著連核一並咽了。
厄夢苦長,他還不知道會在這裡困多久,之後還會有多少波折。
汁液果肉一經下咽,如上乘靈藥般沁入肺腑,自發療愈靈海,讓青年氣息都平順許多。
姬揚閉眼調息了許久,扶著樹緩緩起身,往地勢更低處走去。
林外荒漠時有兵巡犬吠,唯獨這裡連半枚腳印都瞧不見,顯然有更淩厲駭人的存在埋伏更深。
兩處都是絕境,無非看他怎麼選。
“……奇怪。”
他剛走兩步,便停了下來,感覺行囊裡的搖晃之意更加清晰。
自打誤入魔界以後,他隨身帶著的那枚蛋便像是醒了。
先前他和宮霧在奇險秘境裡殺了六眼花豹,還撿到了兩枚靈蛋。
轉生庵說,沒有花紋的那枚死蛋是一味好藥,當天便由比丘尼拿走了。
另一枚蛋由於宮霧養著豹子的緣故,一直由姬揚貼身帶著。
宮花橘養得如同頑皮花貓一般,把穀裡孔雀追得漫天亂飛。
那兩枚蛋原本也是幼豹吃食,也不知道裡頭孵得到底是蛇是鳥。
姬揚給那枚蛋貼了持溫靈咒之後,隔三差五都會照看一次。
有時宮霧戳一戳它,那蛋會微微搖晃,像是表示自己還活著。
這一孵便是數月,後來連塗栩心都看得納悶。
“貓三狗四,哪怕是孵個狼出來也該夠日子了,這裡頭能是什麼?”
越這麼說,蛋越是八風不動,安安穩穩地睡著大覺。
姬揚誤入魔界之後,那靈蛋像是倏然察覺自己大限將至,一直在不住搖晃。
此刻青年走了兩步,它晃得更急,連帶著行囊也微微發顫。
姬揚把蛋托在袖上,一拂手把它變回原先大小,看見蛋上花紋更深,已有微微裂痕。
他看得皺眉。
“這可不是破殼的好時候。”姬揚低聲說:“你應該能察覺到,這附近並不安全。”
“你貿然跳出來,我未必能護住你。”
靈蛋似乎能聽懂他的意思,本來還在搖晃著啄殼,臨時老實了。
姬揚把蛋變小又收回去,剛走幾步,行囊又晃起來。
他看顧著四方動靜,詢問道:“你一定要今日破殼?”
蛋晃了晃,隱隱有嘰喳聲。
……還是隻鳥。
姬揚輕聲道:“你若出來,如有安全歸處,自行尋去吧。”
“如果沒有,記得躲在我袖子裡,彆被妖魔一口給吃了。”
蛋小幅度又晃了晃,好像是聽明白了。
他不再管它,在殘陽裡往更深處尋去。
白骨枯林深處,隱約可見有環狀洞窟,結構很是奇詭。
反常的是,這附近均隻有他一人的腳印,連氣息味道都獨他一份。
沒有蟲鳥鳴聲,沒有獸行足跡,如同死氣沉沉的一處廢穀。
姬揚握緊劍柄,一路不敢掉以輕心。
寂靜裡,隻有鳥啄蛋殼的單調響聲,好似平地上有人在敲門,很是瘮人。
“叩叩叩。”
“叩叩。”
他繃著神經,已在擔憂這聲響會招來危險。
可行囊裡幼鳥啄殼更快,似是急於出來。
姬揚緊貼岩壁行路,把手掌都按在岩石沙土上,不斷確認除了啄殼之外是否還有彆的動靜。
“叩叩叩。”
如同敲門聲的鳴響裡,他突然間聽見有什麼在嘶嘶做聲。
緊接著不等人反應,從岩壁到山脈都轟然震顫,好似大地要驟然裂開!
姬揚倏然起身,飛身騰至半空。
竟有八尺來長的血盆大口自地底破土而出,橫貫半空撲咬而來!
他劍飛如梭,一閃身避開驚險一咬,側頭便看見那巨口裡翻轉向外的密密麻麻六層針齒!
臃腫盲蟲生得遍身棘刺,長到還未看清尾巴便一頭紮進沙層裡,如大蟒般潛泳深處!
好險!!
他再飛高更多,便會被魔守們尋見蹤影。
可如果再低一些,沒等閃避開這般啃咬,恐怕會連人帶劍給撲到地上!
一上一下儘是死路,隻有那幼鳥還在不住剝啄。
“叩叩!叩叩叩!”
沒等姬揚反應過來剛才躥至高處的是什麼物事,那棘刺沙蟲蛄蛹著再度殺來,一冒頭又張開了六層密齒!
他側身再避,長劍末端竟蹭到倒鉤針齒上,如脆殼般便被輕易刮走了!
青年倒吸一口氣,後背已被冷汗浸透,急召鈴鐺呼嘯四周,以擾開它的聽覺。
棘刺沙蟲隻是扭動著一顧,便循著氣味再度揚起重重獠牙撲咬而上!
千古以來,悲哭窟何曾有過除它以外的勝者!
這一身刺皮,刀劍不侵,火燒不裂,連肚腹都一並裹得嚴嚴實實。
便是魔淵主人來了,一樣會繞過此處,不擾了這噬人渾蟲的清淨!
姬揚強控著殘劍飛行避顧,被一甩尾拍到黃岩沙坡上,嗆出一口濁血。
行囊雜物散落一地都變回原般大小,徹底失去靈力護持。
那沙蟲竟然靈竅全開,且生了三條可分可攏的蠍針長尾,殺人亦是輕如反掌!
他眼看那陰影逼近,心知今日將命斷於此,悔極而笑。
倏然裡,一聲清啼試探著叫出來。
沙蟲厲鳴一聲,極恐慌地扭動起來,立刻就要調頭遁去。
可那鳥兒頂開蛋殼,更堅定地長聲清嗥,聲響比方才還要來得嘹亮。
拱橋飛廊般的巨蟲竟被這一聲定在原地,渾像是被捉住七竅般動彈不得!
姬揚抹開嘴邊濁血,肋骨已被拍斷了一根,強撐起身體看向鳥鳴處。
幼鳥渾身還糊著蛋清,撲棱著鑽出半腿高的蛋殼,把長尾翅膀都舒展開來,很是暢快地抖擻一番。
隻見它額上翎羽纖靈飄逸,長尾拖曳深青眼翎,周身玄青粼粼生光,已有幾分鳳皇之形!
青年怔怔伸出手去,拂開它修長細頸上的黏液,啞聲道:“你……是鸞鳥?”
小鸞鳥歡啼一聲,展翅撲棱兩下,直直朝著拱山般的龐然巨蟲飛去!
沙蟲仍被遠古時的恐怖記憶震懾著,尚未明白這僅僅是一隻雛鸞。
還未等它在先祖儘被屠戮的慘夢裡驚醒,幼鸞已經飛至它的巨碩腦後,一啄便刺透筋脈,挑出深藏其間的蟲丹出來。
沙蟲悲鳴一聲,竟就如此踉蹌著跌摔在地,濺得滿場沙塵仿佛落雨!
幼鸞本欲自己咽下蟲丹,可又歪著腦袋看著滿身是血的姬揚,如小豆子般在比她大幾十倍的蟲腦袋上蹦了兩下,歪歪扭扭地飛過來,把蟲丹放到姬揚手裡,很親昵地拿腦袋蹭了蹭他的臉。
姬揚滿口是血,仍處在親見飛鸞的驚異裡。
他被斷掉的肋骨刺得腹痛不止,渾身上下儘是傷痕。
可就在此刻,無情道心似欲浮起,在等他渡此一劫。
青年緩緩閉上雙眼,把重得性命及親撫鸞鳥的情緒都一並驅散。
喜這一字,不要也罷。
無情之痕在丹田裡猛然熾亮,已是功成。
他再睜開眼睛時,眸子裡全無波瀾,周身靈力卻在急速恢複積蓄。
無哀無喜,此道已開。
鸞鳥見青年隻靜靜看著自己,又蹭了蹭他的手,揚起翼展飛回沙蟲的渾圓身軀上,開始自顧自地啜飲它的靈髓。
那沙蟲明明還囫圇活著,卻好似已因本能被震懾到徹底斷了念想,一動不動地任幼鳥將自己活吃至死。
青年緩緩坐起身來,一扶肋下自行回位,劇痛裡仍無情緒。
凝結這魔物近千年道行的獨一枚蟲丹,此刻就落在他的手中。
如若不吃,前路未定,生死仍舊未卜。
可如果吃下這枚蟲丹……便是接納它近千年的嗜殺飲血,至此浸了魔氣。
往後再想辟淨魔氣,苦尋仙路,便是把周身血液都洗過一遍,也未必能挽回半分。
幼鳥汩汩飲著蟲髓,周身青羽玄色更重,漸漸連尾羽都一片漆黑。
姬揚凝眸看它,把苦笑咽下。
連初生雛鳥都知道,在此等殘酷的地方,不殺則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