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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路過村落,放緩了速度慢慢行去。
宮霧半趴在窗側,正瞧著村莊裡雨後放晴的景致,因著大片陰影灑下來,仰頭看了過去。
——是一樹極高的羅漢鬆。
“這鬆樹瞧著得長了大幾百年,”馬車夫在前頭也感歎了一句:“頭一次見到有這麼大的。”
“等一下!”宮霧騰地想起來了:“辛苦停一下車!”
馬車已經駛遠十幾丈,少女扶著車身輕巧跳下,拾起裙角跑到羅漢鬆旁蹲下。
師父先前說的,好像就是印山!
說是印山山腳下有棵羅漢鬆,羅漢鬆下鎮著一口鐘。
大樹足足有四人環抱,她繞了一圈才找到樹根裡漏出的金屬光澤。
“在這呢。”古鐘忍不住喚她:“往右走點,哎,低頭,再低頭,瞧見我沒有?”
狐狸祖宗伏在窗畔遠遠瞧著,耳朵尖跟著一動。
“誰在說話?”
“一口鐘。”
“……鐘??”
馬車夫很有眼力地把座駕倒了回去,方便胡豐玉看清那一隅樹根下掩的大鐘。
宮霧挑了根樹枝,把鐘麵上的碎葉泥土都拂開,果真如師父所說,既看不清材質,也沒法憑靈力除去它鐘頂攀附的寄生枝葉。
胡豐玉懶得下車細看,倚窗問它:“你犯什麼錯了,被誰鎮壓在此?”
大鐘清清嗓子,字正腔圓道:“爾可予我周身道行否?”
……還真是跟傳說一樣。
“如若給了,會怎樣?”
“送你一個大寶貝!”
宮霧親臨傳說,碰見這麼一口鐘雖然好奇極了,但也沒法輕易試險。
她數死數生,先前一次次來得太疼了。如今便是有緣碰見這口怪鐘,一樣僅是看看就罷。
反而是胡豐玉長耳朵一豎,真來了興趣。
“那我試試。”
“你確定?”宮霧瞧出來他沒開玩笑:“現在可還沒到京城。”
沒想到不等仆人扶他下座,怪鐘已利落拒絕。
“你給不了。”
“為什麼?”
“你的功力都存在彆處,現在便是給了,也給的不全。”
“這麼貪心啊。”狐狸本覺得不滿,一轉念頭嚼出門道:“你這仇人,條件可壓得夠狠,再來個幾百年你也逃不出來啊。”
怪鐘苦哈哈一笑:“能咋辦呢。”
不管是解咒條件,還是它的說話範圍,都似乎被限製地很是苛刻。
宮霧本來也想多閒聊幾句,問問有關怪鐘的舊事,後來它都沒法說彆的話語,隻能單調重複同一問句。
……爾可予我周身道行否?
否,必然否。
與奇觀作彆之後,當晚便提前到了京城裡。
虹陵胡氏在南北各地都有彆邸府苑,聽說還連著開了不少買賣,經商得財的同時四處為善,在各界商會裡也一樣名氣頗好。
馬車剛剛駛到皇城根下,胡豐玉在睡夢裡氣息一頓,抬起眼皮道:“有人來找你了。”
宮霧見馬車不停,四周平靜,剛想說一句好像沒有,有麻雀撲棱棱飛向她的掌心。
小鳥雀還未落定站穩,單爪一觸及她的掌心,旋身便成了一支羽箭,從中貫穿一封書信。
靈封旁寫了四字,「宮霧親啟」。
她一觸及這字跡,指尖都不自覺地用力。
是師兄,師兄給她的信!
胡豐玉抱臂一瞥,罕見地流露出幾分訝異。
“這化鳥信來的可是不易,平時拿錢都沒法寄來。”
“你這師兄——哪裡來的門路?”
“什麼?”
“他不知道你在哪,恐怕是花大代價請了神通,才讓這支箭憑著姓名八字一路找到你。”
宮霧還未展信,聽到師兄竟為自己做到這樣的地步,已是胸膛發燙。
……師哥!
師哥就是因她才誤入魔界,竟還能做到這般地步,掛念未減。
她真想用力抱抱他,拉著他一起回家。
“化鳥信?”她重複了一遍這個陌生的字眼:“這樣的事,你能做到嗎?”
狐狸祖宗閒閒道:“我活了九百四十二歲,你覺得呢?”
“一定是——”
“做不到。”胡豐玉如實說:“這活兒本來就是陰祀的法子,我哪兒學得來?”
宮霧低低噢了一聲,自羽箭上取下這封信,逐行讀去。
「小霧,見信安。」
她握緊紙箋邊緣,看每個字時都像是能目睹師哥寫下字句時的樣子。
四五頁紙寫得很滿,要說的話多到承載不下。
他把一路異變簡明道來,提到自己數日後會抵達京城,去竹戲齋再鍛法器,之後會留在京中等待一月,希望能遇見她。
宮霧讀到這裡,已是揉著眼睛不住笑。
“師兄要去京城,而且也是去緞紅坊旁邊,”她的雀躍按捺不住,笑意似春日花放:“我能見到他了——顛簸往複這麼久,終於可以見到他了!”
“等在京城裡碰麵,我就要和他一起回穀裡去!”
哦對,還要往穀裡都帶些京城的吃食布帛,把有趣的都買下一些!
胡豐玉靜靜望著她,許久道:“還從未見你這樣笑過。”
宮霧眸色燦爛,整個人連氣色都明朗起來。
“我是孤女,全靠師父師兄一路陪我到大,和血親又有什麼區彆?”
“僅僅是因為,他是你的血親嗎?”
“不然呢?”
胡豐玉以書卷抵著唇,微微搖一搖頭,不再多問。
姬揚對宮霧全無保留,把這封化鳥信的由來也一並講了。
他遇到一個喜歡亂收兒子女兒的魔尊,先被索走兩顆梅子,又花了一顆梅子托魔界箭師射出此箭,自己也不確定能否送到。
等待法扇淬成的間隙裡,他打聽到有關眼蛇瘟的秘密。
前幾行的寥寥言語,均與宮霧審問魔將時得到的答複一模一樣。
眼蛇瘟是南淵手筆,如今亦驚動北闕的上下,擔心是那淵主老頭兒有意起兵。
到底是身在魔淵深處,姬揚還探聽到更重要的一段線索。
「眼蛇瘟似是教徒祭祀之儀,既可汲取精血,亦能輸送靈力。」
「南淵尊巫毒,北闕敬天魔,像是在這兩者之外還有隱秘……賀兆離便是眼教信徒之一。」
讀到這裡,宮霧即刻被喚醒在金煙渦的那段記憶。
賀兆離使詭計誅殺老門主之後,被塗栩心一劍劃破後背,露出脊骨上駭人陰森的一隻眼睛。
而且……賀兆離自己也是金瞳!
她來不及看完書信後文,又去問閉目養神的胡豐玉。
“你知不知道有什麼教派,是畫著眼睛圖騰,或者和眼蛇瘟可能有關的?”
狐狸祖宗半睡半醒道:“從來沒聽說過……”
他揚起玉白長指,沿著車壁虛畫幾筆:“南淵喜歡紮小人,魔宗符號也像個小人,有頭有四肢。”
“北闕儘倒騰陣法詭術,魔宗符號是漩渦,看見我畫的了吧。”
“那妖界呢?”
胡豐玉靜靜看她。
宮霧伸手捂口。
也對……肯定是如人一般修佛修道,以及信化形前的祖宗。
書信最後一頁,筆鋒收得溫潤許多,帶著幾分歉意。
「錯過去年生辰,實在抱歉。」
「來年一起添補祝壽,望長命千歲,同赴仙路。」
宮霧看完全文之後,又從頭細讀幾遍,舍不得放下。
狐狸等得無聊,拿書戳了一下。
“你理理我。”
少女發覺自己讀信太久,很是珍重地把書信貼身收好,連那根羽矢都舍不得扔掉。
城牆外有守衛設卡盤查,馬車顯出形貌,混在人群裡順利通過。
宮霧陪他閒聊幾句,想起之前沒聽完的故事,隨口問了一句。
狐狸也搖一搖頭。
“我被困得太深,沒法知道。”
單是從緞紅坊對外泄露的風聲來看,那搶走狐心的秦綿久後來又活了幾十年,然後抱病而死。
在那以後,坊間謹遵師祖規訓,遇著病弱男嬰也一並拒了,絕不姑息生禍。
幾代宗主傳承下來,未必知道胡家仙祖去了哪裡。
秦將雨升得神職後不便下凡露麵,緞紅坊前前後後又飛升了幾十位散仙,也都未再歸來,估計是在天上各自有了差事。
宗主百年一換,都是玉衡或天權級彆的厲害人物。
等馬車緩緩駛入內城裡,胡豐玉喚馬車夫停車,由他扶自己坐進輪椅裡。
有奴仆現身幫扶,語氣不安。
“夜深露重,仙祖此刻便要去緞紅坊?”
胡豐玉側耳聽了許久,像是在尋長風遞來的心跳聲。
“嗯,由她送我去。”
四五個奴仆再度隱去身形,連馬車也在長夜裡隱去輪廓,留她推著他立在柳下。
“我還未問過,你字什麼?”
“柳風。”
“很好聽的名字。”胡豐玉垂眸轉著羊脂手串,半晌道:“我獨留你送我,是因著不知前路吉凶。”
“如果取心不成,我死在那裡……還請你把屍身送回胡府,供後人斂入棺槨。”
宮霧暗歎最好彆又死一次,輕聲答應了。
“她們敬你為仙祖,應該不會吧?”
“誰知道呢。”胡豐玉仍記得秦綿久孩童時的懵懂樣子,笑一笑搖頭道:“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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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推著他一路行至西坊橋邊,隨即便瞧見了蓮舟畫舫,燈垂花樓。
“那一片都是緞紅坊的地方。”胡豐玉慢慢道:“民間吉慶祈福,年節婚喪,都會請緞紅坊的舞修樂修前去行度法事。”
“和朝廷關係緊密的幾百年裡,宮裡漸漸也有貴人請她們前去行舞儀樂法,地位一路水漲船高。”
他年輕時,前朝內外都喜好書畫。
緞紅坊縷有仙人飛升之後,連王公貴族也手抱琵琶,不會彈曲子都像不夠風雅。
宮霧調整著腰側法傘,準備隨時陷陣廝殺,並沒有聽得太認真。
胡豐玉側眸一瞥,僅一眼便看出她的法器還不算天字成色,托大了勉強夠得著地字。
“你這鶴傘底子不錯,但用料窮了些,也該拿去竹戲齋添補一二。”
“那器齋掌櫃是我族故交,一聞見你的妖氣都不會收錢。”
宮霧並無貪欲,淡淡回絕:“這傘很好,也沒有要修補的地方。”
“它還不夠適合殺人。”胡豐玉揚唇而笑:“碰見稍強些的體修法修,連屏障都紮不穿。”
“如果是我,就給每一根鶴羽都淬法鋒刃,竹戲齋在這方麵可是一把好手。”
“……我不想殺人。”
“可多的是有人要捉你。”狐狸祖宗看向夜色燈火裡的緞紅坊,語氣耐人尋味:“就像抓一籠狐狸那樣。”
連他都會暗暗心驚,一路會有這樣多的窺伺。
宮霧並不知道,除了那一次魔將攔路之外,他的門人設法攔下阻斷多少危險,在各州或抹掉或改寫了有關宮霧的線索。
已經不僅是黑市裡傳得沸沸揚揚,重金懸賞裡畫像被印刻發散,恐怕貫穿南北都有人在找她這一張臉。
民間更有妖邪偽作衙門官差,貼了滿牆追緝令要捉拿她發往獄中,罪名擬了許多,每一樣都寫得鐵板釘釘。
自他下令之後,各類消息源源不斷地從八方傳來。
如果不是她被劫入邈虛洞府裡,機緣巧合裡救下他的性命,悲骨淵現在恐怕早已有了異變。
傻丫頭,多少人要抓你煉丹,你還不防著點?
宮霧見胡豐玉許久不言,還是服了軟:“是我想得簡單了,明日便去。”
胡豐玉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隨口道:“我聽了一會兒,那顆心是藏在樓上突突正跳著。”
宮霧說:“你喊它,它能自己飛過來嗎?”
胡豐玉很無語:“……能是能。”
“但我總該看看現在是誰在用吧。”
宮霧一想,也有道理。
“我們怎麼潛進去?”
“走大門。”狐狸祖宗支著側額道:“仙祖歸位,受得起八方迎拜。”
她歎口氣,本不想被太多人盯著看,但現在也找不到旁人來推這祖宗進去。
一人一狐就此起步,明晃晃地從正路走向緞紅坊。
緞紅坊門前有禦賜牌匾,門樓更是朱漆藍彩上下輝煌。
宮霧推著胡豐玉走近門前,有兩名女弟子擋住去路。
“止步,我坊深夜概不見客!”
胡豐玉笑著頷首:“跪。”
女弟子目露驚愕,還未發怒身體已不聽使喚地踉蹌而下,差點整個人都趴在地上。
“你這樣不太好,”宮霧小聲道:“哪有強迫彆人的。”
“她們煉的是我傳的功法。”胡豐玉淡淡道:“你師祖若是想殺了哪個逆徒,也輕易得如同拂走塵土。”
少女並不認路,推著他一路往深處行去。
有冒失弟子厲聲嗬斥,被眼尖的老弟子一把摁住。
隨即有傳信金鈴疾聲傳信,上上下下就寢的各處都立刻驚起,匆匆忙忙梳妝更衣出來迎接。
這鈴聲六短一長,已經幾百年沒有響過!!
鈴聲的意思,是師祖榮歸——師祖她回來了?!
無數或年輕或蒼老的弟子急奔前來,一眼便看見麵目陌生的年輕少女,以及她推著的那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