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輕兩隻手的手心都沾了血跡,血痕順著關節蜿蜒到指尖,他把手往褲兜裡塞,沒塞進去,忘了裡麵有手套了。
他就這麼垂著手從山坡下麵走了。
不知走了多久,過了多久,鐘菇的大喊聲紮進他的世界:“向寧,下班了,快回來打卡!”
“知道了。”陳子輕頭昏腦脹地加快腳步。
“走哪兒呢,這邊!”
鐘菇急匆匆地跑過來,不由分說地架著他的胳膊,把他半攙回了車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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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輕一下班就找白榮的室友談話,一屋子的室友都能給他作證,他的確天天晚上往外跑,不怎麼睡覺。
這事似乎可以翻篇了。
擺出來的信息都在告訴陳子輕,彆去糾結了。他在食堂打飯的時候遇上了躁動,有人被踩掉了鞋子,腳後跟還掉了一塊皮,確定不了是哪個踩的,就亂罵一通。
正前胸貼後背餓著呢,脾氣難免急躁。
“大家不要擠!不要吵!文明你我他,文明用餐,文明做人做事!”
李科長拿著喇叭高聲呐喊著:“今天我們才送走一位同誌家人,本該是沉痛的心情……生命是多麼的脆弱,又是多麼的珍貴……”
陳子輕對李科長點了點頭打招呼。
出乎意料的是,李科長卻不像之前那樣拿出領導的風範回應他。
陳子輕沒往心裡去,他去打米飯的隊伍排隊。
米飯在能站成年人的大深桶裡,飯工的勺子那柄長得,都要過自己個頭了,她踩在一條寬板凳上麵,利索地把勺子懟進桶裡,攪拌攪拌,挖出一坨米飯。
工人端著鋁飯盒接好米飯就要走。
飯工叫他:“師傅,券!”
隊伍裡的陳子輕腦仁一抽:“完了。”
廠裡每個月都發票跟券。用來吃飯買東西,他不是第一天來這個世界,差不多都習慣了,就是今早急急忙忙給忘了,又換過衣服,兜裡比臉乾淨。
“怎麼辦,回去拿嗎,那還要重新排隊,一來一回的,飯都不想吃了。”陳子輕自說自話。
排在陳子輕前麵的工人聽到他發牢騷,熱情地回頭問道:“向師傅,你是不是沒帶飯券?”
“是沒帶。”陳子輕順勢說,“你能不能借我兩張飯券,和一,兩張……三張,三張菜票?”
工人黑黝黝的臉上露出愕然。
向師傅從前也有忘帶票的情況,但他不會找誰借,誰主動給也不要,他會回去討。
現在怎麼……
“快到我們了。”陳子輕說。
“誒,向師傅你等我一下。”工人從褂子裡麵的兜摸出一捆票券,他捆在上麵的皮筋鬆開,一張張數著菜票,撥出三張用手拿著,又去數飯券,數出兩張和菜票一起遞過去。
陳子輕接住:“多謝,我回宿舍就還你。”
“不著急不著急,向師傅想什麼時候還就什麼時候還。”工人講話的功夫就到他們了。
陳子輕等飯工給他裝飯的時間捏了捏手上的券票,飯券是“伍分”值,菜票是“壹角”直,上麵都蓋著啟明製造廠的戳。
這比在外麵吃要實惠便宜太多了。
陳子輕打了飯就去打菜。
通常中午有六個菜一個海帶湯加早中晚都有的白水煮雞蛋,這算一份,全用超大號的鋁盆裝,堆得高高的,四個長桌各擺一份。
葷素搭配,大鍋菜照樣乾淨,味道也不錯。
菜工見到陳子輕,客客氣氣地問:“老師傅,要幾個菜?”
陳子輕給了票報上菜名,帶著滿滿的飯盒回了宿舍。
院子裡有一夥人,馬強強對他揮手:“哥!”
馬強強這邊也在排隊,大板車拉了一車,棉被蓋著保溫,都是住家裡的人帶的菜,早上一來就交給廠裡保管,飯點發放。
陳子輕找了個地方坐,不一會馬強強就抱著搪瓷桶湊了上來,他是家裡的獨苗苗,夥食好。
今兒有紅燒肉,蓋子一揭就冒鮮香,糖色也炒得十分漂亮。
“哥,你吃不?”馬強強把搪瓷桶抱給陳子輕,“我一口都沒動,沒有我的口水。”
陳子輕可吃可不吃,他對上馬強強單純傻氣一味討好的眼神,笑笑說:“那你給我兩塊肉吧。”
馬強強激動地把兩條腿往一起撞了撞:“你自己弄。”
陳子輕把勺子伸進去,隨便弄了最上麵的兩塊肉。
馬強強驚訝地張大嘴巴:“你吃肥肉啊,以前你隻□□瘦的,有點肥你都不要。”
陳子輕說咬下肥肉,膩嗒嗒的油汁從嘴裡溢出來染得嘴唇油亮:“口味會跟著心情變。”
“噢……”馬強強垂頭看看搪瓷桶裡的紅燒肉,咧咧嘴,就著飯大口吃了起來。
院子裡彌漫著各種飯菜香,帶飯的不少會跟住廠裡的分享食物,也有的直接搶,自己搶就算了,還要招呼同伴一起搶。
孫成誌就常那樣子,今天沒有,他不在這裡。
大家會聊他,明麵上覺得他要去廟裡燒香拜一拜,私下裡幸災樂禍。
陳子輕在找劉主任的另外兩個徒弟,他現在對之前沒怎麼關注的白榮很有興趣。然而他隻找到了鐘家兄妹。
“鐘師傅,鐘菇。”陳子輕咽下嘴裡的飯喊。
鐘明一個眼角都沒挪過去。
鐘菇從後麵捶他後背:“哥,你對向寧禮貌點,他主動找你講話,你愛答不理乾什麼。”
鐘明說:“此地無銀三百兩。”
鐘菇橫眉豎眼:“你這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鐘明看到小妹去找那人,和馬強強一左一右圍著他,把自己飯盒裡的煎蛋叉給他吃。
他呢,吃一口飯就仰頭望天發呆,吃一口飯就仰頭望天發呆。
陳子輕忽地轉頭看來。
鐘明沒有防備,晚了一秒才生硬地低下頭吃飯。
陳子輕:“……”
有話要跟他說?他端著飯盒去鐘明那邊:“鐘師傅,你小……”
“師弟”二字都沒說出來,鐘明就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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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的事,廠裡下午公布了處理結果,生活還在繼續,還要繼續,工人們照常打卡上下班。
第一車間空了個崗位,全體職工集中在劉主任的宿舍,關起門來開小會。
劉主任不怎麼說,就讓大家自由發言。
四月已經走到了一半的位置,對應的產量沒有完成,後半個月的任務會很重。
陳子輕無意間碰到了鐘明的手,鐘明大力揮開,碰掉了他師傅的茶杯。
突如其來的響動驚到了眾人。劉主任也有點嚇到:“小鐘,小向,你們怎麼回事?”
陳子輕不在狀態。
鐘明兩邊腮緊繃,用隻有他能聽得見的音量命令:“你出來!”
陳子輕用眼神安撫鐘菇跟馬強強,順便偷瞄了眼歲月靜好的白榮,人在宿舍心在飛的孫成誌。
他一出宿舍就被鐘明拽住衣領,強行拖到角落,往牆上一摁。
躁烈的熱氣實質化地入侵他的呼吸。
鐘明怒不可遏:“向寧,你要不要臉,那麼多人在,你也敢玩你的小把戲。”
陳子輕的肩背讓鐘明摁疼了,他捉住拽他領子的手。
都沒沾到,對方就迅速躲開。
陳子輕好笑地說:“我玩什麼了?”
鐘明粗聲道:“裝模做樣。”
陳子輕的腦中浮現鐘明把他當見異思遷的負心漢的畫麵,再結合現在,他的眼珠一轉,鐘明以為他……
天大的誤會出現了。
不知道鐘明怎麼把“我想要你搬回宿舍”和“我不喜歡女的”相加得出“我喜歡你”。
陳子輕沉吟,他不能跟鐘明把矛盾升級,沒必要。
於是他就沒在這時挑開,他選擇有意無意在鐘菇麵前透露了自己的擇偶標準。
鐘菇一說,鐘明就知道自己想開叉了。到時既能讓不掉自尊心,又能解開誤會。
陳子輕的小算盤敲響了,是他想要的效果,鐘明對著他時,恢複了原主生前的相處方式,就普通同事。
挺好的,必要的時候能用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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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白榮期間,陳子輕聽說那些跟他同時生病的工人都住院了,他讓他們叫叫魂,按照湯小光的法子叫,叫了就好了。
所有人都是這麼想。
怪異的是,到了他們身上就沒用了,叫好幾趟魂都沒用,哪怕湯小光親自叫也是一樣的結果。
陳子輕能好,是彆的原因。至於什麼原因卻找不出來,他自己也沒有頭緒。
工人們的家屬陸續盯上陳子輕,他們去車間堵他去宿舍找他,又是送補品又是塞錢的求他幫忙,他心有餘力不足,被逼得發毒誓。
“我要是故意隱瞞見死不救,那就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宗懷棠走到門口就聽見了這話,他的心頭有什麼跑了過去。
屋裡的陳子輕跟他對視,不知怎麼相對無言。
淒慘的哭聲打破這片微妙氛圍,家屬們癱坐在他宿舍的地上,陳子輕隻能打開一包衛生紙給他們用,彆的就幫不上了。
陳子輕想把這件事反映給廠長,他讓宗懷棠幫忙帶個話。
“你對你敬愛的廠長都不上心了?”宗懷棠把湯小光給的梨子罐頭丟到他床上,“還有什麼是你能堅持下來的?”
陳子輕搬起被掀翻的小桌子:“我想請廠長出麵,或者廠裡出一份正式的申明給那些同誌的家屬,我知道我不該因為個人事情浪費廠裡的資源,但是……”
半天都“但是”不出來。
宗懷棠把腳前的鋼筆盒踢給他:“不行了?”
陳子輕蹲著撿台燈跟書籍:“不行了。”
“就這點出息。”宗懷棠蹲下來,拖著懶散的語調說,“向師傅怎麼退步這麼大。”
陳子輕疲憊地挎著肩膀:“你幫幫我。”
宗懷棠看他這窩囊樣,逗趣的興致都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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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之後,廠裡出了申明。
陳子輕還沒想好要怎麼感謝宗懷棠幫他帶話,運動會的項目就定下來了。
工會一收到通知就張羅大字報。
陳子輕不敢進工會,他蹲在牆根雙手合十祈禱:“拔河,接力,求求了,彆的都不要有。”
他睡著了做夢都在祈求。
工會裡出來個人,急著要去哪,見到他驚道:“向師傅,你到了啊,快進來,還等著你寫報呢。”
陳子輕戰戰兢兢:“運動會項目是……”
“籃球,跳繩,踢毽子,乒乓球……”
陳子輕不能呼吸了。
“這些都沒有。”
他又活過來了:“都沒有嗎,都沒有啊。”
“是呢,今年的春季運動會就三項,拔河,男子掰手腕,以及400米接力。”
陳子輕不敢置信,三個項目他壓中了兩個,這是什麼概率,他在牆根緩了好久才想起來報名。
三項都得拿到優秀突出獎,隻能拚了。
到了當天,工人們都去了文體館,橫幅高掛,鑼鼓陣陣。
廠長身體不適在家休息,李科長坐的主位,主要領導們向兩邊依次排開坐。
第一項是掰手腕,廠裡的女同誌沒有男同誌那麼多,報名的隻設了一組,男同誌人就海了去了,分成了十組。
大喇叭念選手名單,讓他們做好準備,每組馬上開始抽號碼,一對一的比。
陳子輕學著彆人那樣揉手腕按肩膀,胳膊畫圓熱身,圍了幾圈的同誌們都很佩服他的意誌力。
前段時間腦袋開瓢,最近生病,都這樣了還積極參加運動會。
沒有取得好成績也沒關係,大家不會覺得他水平下降,照樣把他當勞動模範傑出領導。
就怕他原諒不了自己,這麼要強的一個人。
“輕輕,重在參與。”湯小光袖子上彆著袖章,他是裁判。
陳子輕臉不紅心不跳地胡扯:“當然,友誼第一,比賽第二,這是我的思想理念。”
湯小光悄聲:“不過你彆擔心,等會兒我看看有沒有機會讓你的對手分神。”
“湯同誌,請注意你的言辭!”陳子輕正色。
湯小光氣死了,要不是你有冠軍癮,我擔心你無法承受當場哭出來,我至於?
“什麼都不要說了,你的工作最基本的要求是公平公正,不能徇私舞弊,記住了!”
陳子輕蹲下來係鞋帶,腦後的紗布半小時前才撕下來,皮膚還是紅的,傷處縫了挺長一條,周圍隻長了一點點絨毛,跟禿著沒多大區彆。
瞧著怪心酸的。
參賽的同誌內心都產生了動蕩,每個抽簽抽到跟他一組的人都不約而同地讓了他一手,沒出全力,他因此一路殺進單組的四分之一決賽。
陳子輕捏著使用過度的手指,滿麵愁容地等著鐘明跟彆人掰手腕,這場毫無懸念,誰跟鐘明比不如直接宣布結果。
意想不到的是,鐘明輸了。
陳子輕還沒反應過來,湯小光就舉起小旗子用力一揮:“鐘師傅止步八強,這依然是個好成績,讓我們恭喜他!”
那聲音興奮的,像在喊喜報。
嘩嘩嘩的掌聲裡,鐘明一語不發地退出了比賽圈。
孫成誌拉著白榮撞開人群追上來:“師兄,你怎麼輸了?”
鐘明簡略道:“手上汗多,太滑。”
“他奶奶的,便宜姓向的了。”孫成誌憤憤地咒罵了句,“走,我們去看鐘菇比賽。”
鐘明:“嗯。”
陳子輕這邊把牙咬緊了才沒笑出聲。
湯小光對陳子輕擠眉弄眼,陳子輕假裝不在乎,心底爽死了,他後麵四場都很順利,拿下了單組的第一。
接下來就等十組的所有第一名重新抽簽。
陳子輕知道宗懷棠也有報名,湯小光跟他說的,他不當回事,隻盯著鐘明。
哪知宗懷棠不聲不響就進了全組的決賽圈。
陳子輕懷疑他們要在冠亞軍賽上碰頭,結果真就這樣了。他看著宗懷棠的小臂肌肉,吞了口唾沫。
宗懷棠連肌肉都是斯文的,根本不像鐘明那麼張狂爆發。
後者發揮失常,前者發揮超常,或者正常發揮。
陳子輕抹了抹熱紅的臉,他要贏。他必須贏,不然會被係統警告。
“麻煩兩位選手就位。”湯小光看計時表,“祝你們取得好成績。”
在許多女同誌青睞的目光裡,宗懷棠坐到了凳子上,朝他的對手笑了下:“向師傅,請吧。”
陳子輕甩甩右手放鬆放鬆,手肘抵著桌麵,豎成一條直線。
宗懷棠一派溫和親切:“還沒開始,彆緊張。”
“我不緊張,我心態好得很。”陳子輕口是心非,握住他的拇指。
圈子後方飄來一聲嚎叫:“哥!”
馬強強不知道去哪了,現在才來,他跌撞著跑進來,呼哧呼哧地給陳子輕加油:“必勝!必勝!”
陳子輕動了動啃出牙印的嘴唇,無聲地說:“必勝。”
宗懷棠瞧了眼與他交握的那隻手,疲軟無力抖成這樣,還必勝?彆把人笑死。
湯小光喊:“3——2——”
陳子輕瞬間繃緊身子,反觀宗懷棠遊刃有餘氣定神閒,桌上要是有盤瓜子有瓶啤酒,他就吃吃喝喝起來了。
這差彆太大了。陳子輕想贏隻有一個可能,宗懷棠放水。
這麼多人看著,不好張嘴求,那怎麼辦?
隻能乾擾了。
還不能在桌上進行,要偷偷摸摸地來。
“一”
那就隻能在桌子底下。
怎麼乾擾?
“開始!”
陳子輕情急之下把腳伸過去,蹭上了宗懷棠的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