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輕回車間的路上, 見到一夥女同誌或站在牆頭底下,表格壓在牆上寫著什麼,或蹲在地上, 腿墊著表格, 或趴草叢裡,表格鋪在草上寫。
“向師傅。”“向師傅好”“向,向師傅好!”
她們紛紛客氣地跟他打招呼,把手上的表格往身後藏。
陳子輕本來以為是廠裡發了什麼表, 但看她們這舉動,明顯不是他想的那麼回事。
“填的什麼表,我瞅瞅。”陳子輕問一個離他近的女同誌。
那女同誌害臊地把頭垂得很低。
陳子輕找了個敢跟他對視的:“你來說。”
“我們在填宗技術跟廠長的喜好。”
陳子輕:“……誰的意思?”
這算是明知故問,宗林喻哪有這閒工夫。他問道:“宗技術人呢?”
“在後麵廠房的天台,我們寫好了就拿過去。”
陳子輕找了過去, 他爬上露天的鐵樓梯,入眼是四肢大仰著躺在天台水泥地上的男人。
“寫完了?”宗懷棠懶洋洋地招了下手,“給我。”
沒有腳步聲,也沒人說話。
宗懷棠閉合的眼簾一動:“原來是我們向師傅打完小報告回來了。”
沒睜眼就確定了上來的人。
陳子輕走到宗懷棠身邊:“宗懷棠,你為什麼要讓女同誌們填調查問卷?”
“怎麼, 男同誌也想參加?”宗懷棠遺憾地說, “表都發完了, 不然高低讓向師傅也填一張。”
陳子輕鬆口氣, 還好發完了。
轉而一想,竟然都發完了,這得多熱火啊。
“沒表不要緊, 我問你答,我想想都有哪些問題。”宗懷棠思索著,“廠長喜歡喝什麼?”
陳子輕幾乎能秒答, 可他說不知道。
宗懷棠一下看穿他的偽裝:“騙鬼是吧,整個廠裡誰不知道你崇拜廠長,把人當偶像大明星,喜好收集了一籮筐。”
形勢對陳子輕不利,他想了幾個方案,選的是不破不立。
陳子輕自言自語:“那我為什麼不說實話呢。”
宗懷棠冷冷睜眼:“因為你,”
陳子輕俯視著他,很輕很真誠地說:“因為我重視你的感受。”
宗懷棠耳根驟然一熱,背脊又燒又麻地離開地麵坐起來,跟他來這手?他不為所動:“是嗎,宗技術最喜歡喝的是?”
陳子輕這回秒答了:“沒有最喜歡喝的。”
“我眼裡的宗技術對吃喝的要求不高,比起物質,更追求精神層次,靈魂深處的奧妙。”
陳子輕目光灼灼:“我回答的還可以嗎?”
宗技術莫名其妙就不滿道:“你直勾勾的看著我乾嘛。”
陳子輕笑著說:“等著你給我打分。”
“一個問題打什麼分。”宗懷棠躺了回去,沒有再問其他問題的跡象。
陳子輕猜不出宗懷棠此舉,萬一問卷結果顯示,女同誌們對他哥的在意程度遠遠超過他,那他豈不是很沒臉。
而且,這種可能性不小。
成功的事業能給男人帶來很大的魅力,一技之長比不過一個廠的廠長。
尤其是在皮囊一樣,一個四肢健全,一個瘸了條腿的情況下。
陳子輕正想著,鞋子被踢了一下,皮鞋壓住他的半個鞋麵,霸道地翹著,他看過去,宗懷棠眯眼看他:“分不分得清?”
突兀的話,陳子輕聽懂了,他肯定地說:“當然分得清。”
宗懷棠皮笑肉不笑,分得清?開會討論給床底死了的人多少補貼那次,這家夥在門口就把他認錯了人,耗子一樣躲在門外,探頭探腦地亂瞄。
“一二三四五的細碎區彆我就不問了,來個核心總結。”
陳子輕捧著送分題微笑:“廠長不跟我住一起,你跟我住一起,這就是核心。”
宗懷棠的眉眼壓出了古板陳舊老頑固的深度,我跟你正經,你跟我不正經,沒法搞。
天台風呼呼吹著,太陽咧嘴笑著。
陳子輕發起了呆,宗懷棠像是頭一次認識他,把他從頭到腳大量了個遍,不死心般又從下到上地打量,反反複複來來回回。
頭上沒有長犄角,身後沒有長尾巴,嘴巴裡不會噴火,變不了魔術開不出花來。
貨真價實的普通老爺們一個,胡渣淡到沒有,喉結隻有他一半大,個子比他差12公分,鞋碼小四個碼數,把兒不用比,那就是竹枝跟竹子。
長得也沒他帥。
小毛病比一個一年不洗頭的人頭上的虱子還要多,數不勝數,最大的毛病有三點,一:太依賴他,二:敢做不敢認。
三:花心。
第三點尤其紮手,滿身都是刺,到處勾。
宗懷棠不看了,他把一條手臂橫在眼睛上,另一條手臂放在身前,手捂著胸口疑似胸悶,不知道陷入了哪種境地,周身縈繞著無形的火花帶閃電。
氛圍無聲無息地朝著某個走向狂奔,八頭牛都拉不回來。
直到幾個女同誌上了天台,她們發出驚呼,躊躇著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都不好意思上前,隻在原地喊話。
“宗技術,向師傅。”
陳子輕從自己的思緒世界裡回到現實,他把鞋麵從宗懷棠皮鞋底下抽出來:“你在這玩吧。”
宗懷棠心煩,玩屁,他坐在辦公室跑神才到外頭來的,那一疊表格,也不是真的要統計分數比出個勝負。
至於真正的目的……
宗懷棠沒去深究,他在天台午休,迷糊間察覺有人來了,唇角一扯。
“終於想起我來了,給我送飯……”
廠花跟突然失語的宗技術麵麵相覷。
宗懷棠偏頭,操。
廠花沒怎麼聽清他說的什麼,隻覺得自己不是他期待的那個人,心下失落至極:“宗技術,我聽說了表格的事……是不是因為我讓你沒有信心了,你想通過表格看看多少人對你的愛慕原因是你哥。”
宗懷棠不是很餓,聽到這句,他的胃就就被一股疼痛占據,疼得他麵部都一閃而過扭曲。
“彆給自己臉上貼金,過敏了,就四不像了。”
廠花臉一白,難堪地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她強顏歡笑道:“那是我誤會了,我這就走。”
天台恢複了寧靜。
宗懷棠給自己加戲地捂住胃部,怒沉沉地想,也不知道那家夥湊到哪個男人跟前去了。
怨婦的味道淌得整個天台哪裡都是。
這會兒宗懷棠在天台演獨角戲演得興起,陳子輕在另一處廠房寫詩,小跟班馬強強陪著他。
“哥,你每天都寫詩,讀詩。”馬強強蹲在他腳邊,手拿樹枝給一隻蟲子開路,“堅持下來好難啊。”
陳子輕差點沒忍住就點頭了,他既不熱愛詩歌,又沒知識儲備,真的難。
馬強強眨巴著黑黑圓圓的眼睛:“像你有這種偉大的精神,沒有什麼是你做不到的,隻要你想。”
陳子輕欣慰地摸了摸他軟軟的頭發,借你吉言了,小馬同誌。
“哥,那邊有人。”馬強強忽然說。
陳子輕都沒覺察到,馬強強說了他也沒找出位置:“哪裡啊?”
“那裡。”馬強強指給他看,不是大概方向,是方位。
陳子輕不合適宜地想到,他來這個世界的第一天,也就是在這裡寫詩被保衛科帶去廠長辦公室,馬強強提醒他說“不是廠長”。
馬強強並不像表麵那麼呆傻,相反,他觀察細微,很敏感。
陳子輕定定神:“誰在那邊?”
茂密的樹叢遮擋了視線,沒有回應。
陳子輕手裡的鋼筆紮進了紙裡,穿了個透,他強自鎮定:“小馬,我,我們一起去……”
馬強強丟掉樹枝蹦起來:“哎呀,哥,我看錯了,不是人,是貓。”
隨著馬強強這一蹦,樹叢裡就出來了一雙金黃色的眼睛。
“還真是貓。”陳子輕把鋼筆夾在詩集本裡一起放在地上,他站起來朝著小貓那裡走了一小段,嘴裡發出聲音,“洛洛咯。”
不對,這是叫豬。
陳子輕摸兜:“小馬,你身上有吃的不?”
“我有湯同誌給的小兒酥。”馬強強從兜裡掏出來給他。
陳子輕撕開一頭的包裝口,把裡麵的長條酥糖往外擠了擠,咽了口唾沫才拿著對小貓揮了揮,伸向它:“吃嗎,好吃的。”
橘貓不搭理兩個人類,它自己玩。
陳子輕厚著臉皮湊上去,試探著碰了一下它的腦袋,見它沒有拒絕,就把手往它背上撫|摸。
橘貓舔了舔爪子:“喵~”
“小馬,你聽到了嗎,它對我叫了。”陳子輕心都化了,他喜歡小動物,沒錢沒時間養,就一直雲養貓。
“聽到了聽到了。”馬強強湊近陳子輕,腦袋快要靠在他肩上,“哥,我也想摸。”
陳子輕說:“那你摸啊。”
馬強強猶豫不決:“我有點怕。”
“貓你也怕?”陳子輕匪夷所思,“多可愛。”他捉住貓的一撮毛,輕輕地往上提了提,“是吧,小貓貓。”
橘貓舔他手裡的小兒酥。
“好吃的吧。”陳子輕拉著馬強強的手,放到貓的背上。
馬強強膽戰心驚,慢慢放鬆,咧開嘴傻笑個不停。
兩人逗了一會貓,目送它回到樹叢裡。
“那貓真好玩。”
陳子輕前一秒還在笑,下一秒臉上的笑容就僵了。
廠裡哪來的貓啊……
.
陳子輕沒想過自己會見到鬼貓,他的心情很複雜,鬼貓跟鬼嬰兒都讓他不太能接受。
幸好後麵那個沒有出現。
陳子輕因為逗貓放鬆下來的神經末梢重新拉扯了起來,他沒有提醒馬強強貓的事,免得把人嚇到。
馬強強倒著走,沉浸在摸到貓的喜悅裡。
陳子輕叮囑道:“小馬,你不要把我們遇到貓的事說出去,這是我們的秘密。”
馬強強呆住了。
陳子輕說:“你不想和我有秘密嗎?”
“想。”馬強強激動得兩眼發光,“那我們之間有秘密了。”
“事呢。”陳子輕應付過去了。
到宿舍樓底下的時候,陳子輕看見鐘明在東邊的樓梯口前站著。
好像在等他。
陳子輕從鐘明投來的目光裡確定了,就是在等他。
旁邊人開始往後退,陳子輕叫道:“小馬,你不是想聽我給你講我夢到的未來嗎,你去哪?”
“下次再講吧。”馬強強撓著頭說,“我想鐘主任估計找你有事,我就不打擾你們了,我去車間趕工。”
陳子輕一愣,鐘明是主任了,他都沒想起來,馬強強叫得倒是挺順溜。
“小馬,你趕什麼工啊,這個月來得及的,你彆……”
陳子輕話沒說完,馬強強就已經對他揮著走跑走了。他去樓梯口,朝鐘明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樓。
一路沒碰到同誌。
陳子輕打開門鎖,拎著鑰匙跨過門檻回頭:“你不進來?”
鐘明說:“我就不進去了。”
陳子輕蹙了下眉心,忽悠誰呢,你不進來你跟我上樓?
完全可以在樓下找個地兒說。
陳子輕讓開身子:“進來吧,我們到屋裡聊,我給你倒杯水,你看你嘴巴皮子都裂了。”
鐘明依舊站在門外:“宗技術中午不回來?”
“不清楚。”陳子輕把鑰匙掛在洗臉架底下,“八成不回,他玩著呢。”
近似是他剛說完,鐘明就踏進了他的宿舍。
陳子輕倒熱水把杯子晃了好幾下,才倒了半杯放到桌上:“你是有那場火災的新發現嗎?”
鐘明搖頭。
陳子輕:“……”那來找他做什麼。
男人憔悴瘦削,胸肌都像是薄了不少,當然這是錯覺了,才一晚,哪那麼快就薄下去,又不是充氣的。
陳子輕不讓自己顯得薄情寡義,他換了個話題:“十年後醫學進步會非常大,你師傅撐到那時候就有希望。”
鐘明皮糙肉厚,杯子裡是剛倒的水,他的手攏了上去:“明天的事都看不到,你怎麼就知道十年後的醫學?”
陳子輕在洗臉盆裡洗洗手,把水甩地上:“我受傷昏迷的時候,未來到我夢裡來了,很壯觀,國家越來越強大。”
“奇遇。”鐘明似是信了。
“算是吧,我對未來是充滿期待的。”陳子輕坐到他旁邊的椅子上,“孫二的後事都辦妥了嗎?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儘管說。”
鐘明情緒很低:“辦妥了。就是家屬要時間來接受。”
“那肯定的,短則幾年,長的話可能要一輩子。”陳子輕歎氣,“也沒彆的方法了。”
一陣壓抑中,陳子輕說:“什麼都要你來,又趕上你接手新崗位,真的辛苦。”
他們這麼坐在一起說話,好像之前的恩怨是真的一筆勾銷了。
“向寧。”鐘明的眼裡都是血絲,有些駭人,他說,“你能給我讀首詩歌嗎?”
陳子輕愕然。
鐘明又提了一次,固執的成分很濃:“你每天早上都在廣播裡讀,你讀過數不清的詩歌,有沒有哪首適合我的?”
陳子輕懷疑鐘明悲傷過度,腦子壞了。
“我沒有單獨給某個人讀過。”陳子輕敷衍地說,“你讓我準備一下,我找找適合你的詩歌,讀給你聽。”
鐘明魁梧的身板靜默下來,他端起杯子喝了口還燙著的水:“那幾個老人,我去問了,他們確實知道。”
陳子輕目瞪口呆,剛剛還說沒發現???所以是考驗他嗎?通過了才有下文。他不在乎這個,隻在乎情報。
“那都告訴了你哪些事?”
“他們隻是聽說的,沒有親眼看見,更沒有經曆。”鐘明的虎口掐著杯子邊沿轉了一圈,“事情太大了傳出去全是負麵影響,無論是化工廠還是其他單位都不可能讓這種事發生,報紙上不會有記錄,遇難工人家屬和存活下來的工人一定都拿了補貼,封了口的。二十多年不是二十多天,十年前這一帶的人口流動大,那批知情的早就散落在全國各地了。”
陳子輕滿心都被“化工廠”三字刷屏。
製造廠的原身出來了。
陳子輕一時半會拿不準這是不是任務進展,腦中飄過一個積分袋子。
從積分的數字來看,是大進展,他按捺住激動往下推,鬼是化工廠的工人,隻要拿到遇害者的名單……
拿到是第一步,第二部是想辦法招魂,念出名字估計能靈驗很多。
陳子輕建議道:“要不我跟廠長說一下,爭取讓廠裡發個通知,看看還有誰知道當年的事,拚湊拚湊,說不定就能搞清楚了。”
鐘明看向他:“搞清楚什麼?”
陳子輕不假思索:“死的都有誰啊。”
鐘明說:“這對我們來說不重要吧。”
“先不說廠裡同誌基本都是後來才搬到嶺縣的,本地人很少很少,”鐘明不認同道,“這是悲劇,雖然過去很多年了,但無論什麼時候掀起來都是悲劇。”
他乾咳了片刻,嗓子破了,口氣裡多了一絲鐵鏽味:“我師傅告訴我的目的,是想讓我多留心電路,而不是要我喚醒當年那些人的痛苦回憶,讓現在的人也跟著難過。”
“那就不全廠通報。”陳子輕拿詩集本給鐘明的杯子扇風,好讓滾燙的水涼快下來,“可我還是想弄到化工廠的遇害工人名單。”
鐘明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嗓音低低的:“你為什麼一定要知道燒死過哪些人?”
“我要說不知道你信嗎?”陳子輕臨場發揮,張口就來,“可能是那批工人裡有誰找不到回家的路,冤魂一直待在廠裡飄蕩,在我身體虛弱期間托夢給我了吧。”
鐘明沒出聲,大概是無語了。
陳子輕生怕鐘明接他的話茬,他試圖轉移對方的注意力:“9號樓的電路讓電工檢查了嗎?”
“整個廠的電路都查了,確實是我師傅說的那樣,隻能多注意。”
“有沒有什麼要挖的地方?”
“挖什麼?”
屍體啊,陳子輕在心裡說。他總覺得按照鬼片的發展,宿舍樓底下都是屍體。不過也不太可能,工人死了,家屬都會把屍體帶回去下葬。
陳子輕放下詩集本,雙手壓著桌麵趴上去,他拿掉麵前的飯盒跟書籍湊近鐘明,懇求地說:“鐘明,死亡名單的事,你能不能幫幫我。”
鐘明沒同意,也沒拒絕。
陳子輕又往他那邊湊了湊,肚子撞上桌邊,疼得悶哼了一聲。
對麵的鐘明開了口:“太久遠了。”
“我問李科長的時候,他有點不對勁。”陳子輕給了個提示,“他說不定知道內情,有參與。”
鐘明一口氣喝掉陳子輕給他倒的水,覆著層汗毛的粗大喉結有力地一下一下震動,他放下空杯子,隨意抹嘴:“那我們約個時間。”
陳子輕:“啊?”
“我們總要交流。”鐘明繃著臉,“我不方便來你宿舍,你也不方便去我宿舍,我們要定個私密點的談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