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聽見動靜,亦是轉頭提醒道。
“姑娘,開始了。”蘇決明抿了抿唇,細細撚起一根寸長銀針,穩穩落在夜來雙目正中。手指輕輕一轉,便刺入進去,隨即迅速拿起兩針,左右手並用,將針刺入她眼下雙穴。
夜來秀眉輕蹙,卻不作聲。
見對方並無甚反應,他額間湧出細汗,又拾起幾根兩寸長的長針,利落穩重地紮在了她眼周的穴位上,並說道“姑娘,切不可閉上眼,若是疼痛,可以出聲。若是你眼前感光,切記說與我聽。”
隻見夜來額間亦是溢出汗珠,卻並無劇烈的動作,也沒見她作何反應。顧見春低頭,這姑娘的裙擺竟已經被揉出了幾道褶子,卻固執地一聲也不吭。
他思緒忽然飛遠,像是陷入某種回憶。
蘇決明隻得繼續嘗試,手下不停,直到銀針落滿眼周穴位,他突然一頓,額前汗如雨下,亦是氣喘籲籲。
夜來輕輕開口,聲音疲乏,像是有些脫力道“蘇少俠,好了麼?”
蘇決明搖了搖頭,說道“可是有效?”
“未曾看見什麼光……”夜來一直保持著最初的姿勢,一動不動。
“那便麻煩了……”蘇決明歎息,“姑娘,銀針不見黑,我未曾探到毒脈,你眼周之穴業已堵塞,此眼疾實在無解。”
夜來倦容滿麵,卻勉力彎了彎唇,說道“原來如此。辛苦蘇少俠忙活這一場了。”
蘇決明見她已經如此,卻仍然好聲好氣,不忘感謝自己,心中終歸有些不忍。
他思忖片刻,咬牙說道“夜來姑娘,我這兒還有一針。”
他自盒中取出一根三寸長的銀針,針呈棱狀,甚是獨特。看著這針,蘇決明眼中生出些火熱,“此乃我蘇家先祖所創,歸心九針。此針既出,必定見血。現下我也隻知門路,姑娘可願一試?”
顧見春率先不讚同道“不妥,收了吧。”
蘇決明聞言,也點點頭“也罷,我亦沒有把握。”
被這麼一提醒,他心中激動忽然褪去,此時也冷靜了下來。他不能用病人試針。
蘇決明轉頭。正欲將針一一拔出。誰知對麵夜來突然伸手,精準地截住他的手。
兩人一怔。
“那便試試吧,蘇少俠。”夜來緩緩開口道,聲音虛弱,卻十分堅定,“常言說,紙上得來終覺淺。蘇少俠隻讀醫書,不經實證,如何能精進。不如就讓夜來做這第一人,對蘇少俠來說,也算是有始有終。”
“哈哈哈哈……”艙外,船夫突然大笑起來“不錯!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你這小姑娘倒是個有膽識的。小公子,既然你的病人如此說了,你便大膽去做吧!我看這姑娘也並非是個怕血的——”
蘇決明聞言,又看了看顧見春,顧見春歎了一口氣,說道“我不攔你。”
蘇決明想了想,又取下了針,一把握住夜來的手腕。夜來一驚,卻沒有抽手,蘇決明遂握住長針,迅速在合穀一紮,一針下去,血液登時湧出。
隻聽“啊——”地一聲,麵前之人短促痛呼,蘇決明連忙抬頭,隻見對方眼中突然流出烏黑液體,似是疼痛難忍,整個身體都在劇烈顫抖。她左手成掌,就要衝自己臉上拍下,蘇決明連忙對顧見春說“按住她!”
不消他提醒,顧見春已經動手,牢牢將她手腕攥住,隻覺手中掙紮不已,像是困獸之鬥。
蘇決明每推針一寸,那黑色液體便湧出一汩,而夜來身體便更是顫抖一分。到最後,顧見春不得不催動內功,推功過掌,迫使她鎮定下來。
小小的船艙登時風起,船艙的竹簾也跟著搖擺。船家倒是個穩重的,眼見著水勢湍急,卻不慌張,低喝一聲,那長棹如同一柄大刀劃開暗流,硬是有驚無險,讓這船平穩行進。
推針到底,亦不過須臾,可幾人皆覺這時間漫長無邊。
對蘇決明而言,銀針推進,須得分毫無差,才不至於操之過急,傷其本源。
對夜來而言,她向來是極能忍痛的。可這痛來得太過猛烈,有如萬蟻噬骨,痛不欲生,她恨不得一掌拍至印堂,也好過在這苦苦煎熬,可身後之人卻死死製著自己手腕,讓她不得解脫。而不知為何,她的身子亦是忽寒忽熱。
對顧見春而言,卻也不好過。不知這夜來姑娘修煉的是何種功法,自己渡內力而去,竟皆是石沉大海。不僅如此,自她體內還隱隱有反噬之意,對方這功法十分邪門,冰寒徹骨,霸道至極,竟要喧兵奪主,占他丹田之氣。他欲要收功,卻發覺身體僵直,早已無法抽身。他隻得不斷催動功法,以求抵禦這寒意。
一時間,幾人俱是水深火熱,好不折磨。
終於,她眼中流出赤血。雖然可怖,蘇決明卻鬆了一口氣,迅速地將針拔出。此時也輪不到他嫌棄汙穢,提她清理乾淨,又找了條絹布為她係上,這才開口說道“成了。”
他話音落地,卻沒能等到誰開口。蘇決明這才發覺,兩人皆維持著原本的姿態,一旁的顧見春更是麵色古怪。
蘇決明又說了一遍“可以了,你鬆手吧。讓她休息一下。”
兩人仍然沒有動,顧見春麵上是少有的蒼白,而夜來更是虛弱不已,渾身顫抖,唇色慘然。
他正疑惑,忽然一道風襲來——
“小公子,留神!”原來是船家木棹劈頭落來,他連忙往旁邊一躲,船家一棹挑開顧見春的手掌,兩人氣勁皆是一鬆。顧見春當即吐出一口血來,而那夜來竟直直倒了下去。
顧見春見狀,連忙扶了一扶,才不至於讓她磕著。觸到對方身子,才發覺她渾身冰冷,氣若遊絲。
蘇決明連忙捏住她手腕,略一探查,登時大驚“方才還好好的,怎會虛弱成這個樣子!”
顧見春抹了抹嘴角,將夜來安頓好。起身對船夫躬身長拜了一揖,說道“多謝前輩出手相救。晚輩無知,險些釀成大錯。”
蘇決明連忙從包裹裡翻出一顆藥,給夜來服下。見她氣息平穩,這才往這邊望來。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船夫“嗬嗬”一笑,繼續擺著棹。
“醫人者不自醫,渡人者不自渡。”這便又說了句不著邊際的話來。
顧見春聞言,隻得苦笑,說了句“前輩教訓的是。”
他一低頭,手上卻搭上兩指,是蘇決明替他把脈。
“不好,不好。”蘇決明搖搖頭,遞來一枚丹藥,“亂相迭起,這是走火入魔之兆。你服下這個,立即運功調息。”
“倒叫你忙前忙後。”顧見春歎了口氣,服下藥,有些無奈地坐下。
他剛想說什麼,蘇決明會意,立即說道“她沒什麼事了,隻是力竭,暈了過去。”
顧見春點了點頭“真是苦了你了,蘇大神醫。稍後我就運功療傷,不過還要煩請你替我護法……”
蘇決明看到對方還有力氣取笑自己,便放下心來。他兀自撇了撇嘴,低聲說道“你想死,我也不攔著你。”
對方聞言,“嗬”了一聲,也不理他,轉頭對船家說道“前輩,勞您緩上一緩。”
船家撐著棹,看了看天色,夕陽已儘,皓月初生。
他也不答話,隻是突然放歌道
“灣頭分手盈盈步,潛約到西湖住。
蘇小門前芳草渡。
依稀曾記,小樓深巷,儘是銷魂處。
到來忽下前溪路,月黑頻催送柔櫓。
及到前溪人又去。
遊絲落絮,春來無定,總被東風誤……”
分明是姑娘家的唱調,在他口中卻清明嘹亮,繞梁遏雲,頗有山高渺遠之意。
突然,他止住歌,斷喝一聲“公子,這紅塵囂囂,你可看清了?”
顧見春怔了怔,隨即輕輕一笑,閉目運功調息。
那船家一棹拍下,水花濺起,打碎了水中煙霞落日,像是驚破誰的夢境......
世間虛妄,不過鏡中月,水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