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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月光正暗柔地像塊贅肉,大抵照不穿她的盆骨。她踉蹌走在過道上,沒穿鞋。心想這毒誓已算了結。紅棉牌木吉他,丟在過道的雜物堆裡,她撥開一條爛掉的竹笤帚、幾隻空奶粉罐、一些電器包裝紙盒,那D型木吉他橫躺在底下,深赭色琴箱在月光下微泛出橘紅,六條琴弦映著鈦白色冷光,這樂器竟夜色裡比白天明亮抖擻,或她叫它一聲,它將一躍而起。三個月沒再摸它。她看它半晌,握它在手裡。不知怎麼,一握它,她覺得自己又胖了回去。這些天瘦掉的脂肪、肌肉,所有的重量,似乎不過頂一把吉他。
她走下樓。寒帶的淩晨,所有的店鋪都打了烊。街道是冷灰色,初夏的銀中楊、黑林楊,高直地擎在路邊。她胃部的饑餓令她一陣陣暈眩,她需要一家麵館,或隨便半夜開張的什麼餐館。她走到路口,隨便選一個方向轉彎,不遠處有一家酒吧亮著燈光,爵士音樂聲從裡頭傳來。兩個年輕男人站在酒吧門口抽煙,吃鐵簽上的炙烤牛肉。
“傳得倒神乎其神……持琴的姿勢就不對勁,solo一開,果然——浪費時間跑一趟,”其中一個回頭冷冷打量酒吧,大抵在批判裡頭的誰,“還不如聽□□磨拉鏈。”
她走過去,請他們給她一串肉。她沒說“你好”,“請”,括起背脊,勉強調遣那身體裡的維納斯。他們停下交談,詫異地投向她。風情沒被人領會。她恨自己餓脫了相,隻調出半副餓死鬼的青綠截肢。她說她五天沒吃東西,大前天早上,倒從枕頭下摳出一顆鹽漬話梅吃了。“一串,兩串也行。”
他們大概嘀咕了幾句,近處看,叫她的皮包骨,衣不蔽體、說話顛三倒四吃了一驚。他們遞給她半把肉串,問她要不要水,她說可以,但他們遞來是一罐啤酒。她不喝酒。最近一次喝啤酒,是高中畢業聚餐,不比喝柴油好受多少。她都接過來,一串一口吞下去,半把不過五六口,剩下一罐啤酒,三口喝完。頭一回,她喝到啤酒裡有卷餅、饅頭,麵食的餘味。
她同他們道謝、再見。亦沒說還錢。
“你是剛越獄?”開口的是“□□磨拉鏈”評論者。高個,穿紺藍色薄羊毛衫,口裡帶有揶揄。
她唔一聲。
“判了幾年?偷金戒指?口紅?還是偷了雞?”他望向她腳下,她赤腳踩在砂石路基上,“最好偷雙鞋——”
“殺夫。”她冷冷道。
她一徑往前走。身後傳來一陣哄笑。
“吉他也是偷的嗎?”
她竟勃然大怒:“不是。”
酒吧裡的音樂換成了鄉村布魯斯,他像躲避那首《睡吧寶貝,睡吧》裡的吉他solo,跳下人行道,追幾步避到她身後:“怎麼證明?”未等她另一番勃然大怒,他提議:“彈來聽聽?”
我剛學了半年,不,三個月——後三個月我隻是在做骨頭美人。她幾乎拒絕,但餘怒未消,一股恨意湧上心頭。
“你以為我不會彈?”她取下背在右肩的吉他,橫抱在胸口,“老子是大師。”她彈得絕不比酒吧裡彈《睡吧寶貝,睡吧》那一位高明,她從未如此自吹自擂,但那恨意令她更進一步,“老子彈一彈,你嚇得□□亂顫到一百年後。”許倘使教了她點什麼,大概是“一百年後”。
她真正撥弦時,剛擊出第一個音,對方兩人再度爆出一串大笑。她該停下,扭身跑掉,是那恨意挾裹她繼續彈。她起先彈《鴿子》,這首她練得最熟。但忽又中斷下來,換成《Stairway To Heaven》。這不明智。初學者繞過練習直抵完美,是迪士尼動畫片裡才有的情節。這曲子,她在最美的夢裡方能流暢彈出一小段。她最多說,她掌握了其中幾個和弦,遠不如佩奇,但比教學視頻裡的敏銳一丁點。她鐵了心腸彈下去。他們笑死好了,他們倒地好了。她要彈。又是個毒誓。她指下的吉他音色,因此變得駭人了,“齜齜”迸出,是越獄犯爬監獄外圍的通電鐵絲網。太駭人,這回他們倒不敢笑她。怕她真殺過夫,轉身來索命。
彈完時,那年輕男人說:“酒吧裡那點□□磨拉鏈,也算輕音樂了。”
她擰身就走。他追她幾步,一張紙片塞入她右掌,“我叫管青,這是我名片,上頭有我聯係方式。”卡片上有個曖昧的職業:“音樂製作人”,一串電話號碼,地址是西寧路紅惠小區3棟503,“我有隻樂隊,在找吉他手,什麼時候你把《Stairway To Heaven》彈溜了,可以來找我——”他在她身後怪叫,“但你最好先偷雙鞋,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