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不是收下了麼?”這也是你爸的心,那也是你爸的心,“石榴籽也沒那麼多心。”
她自己去找他那表弟要表,和聲和氣哄那孩子,那孩子倒很好說話,當天沒帶在身上,第二天從家裡取了手表騎著單車送還給她。她父親不知怎麼聽到風聲,從老家打電話對她說:“送了就送了,還要回來,成了我們欺負親戚家孩子。”
她哭了一場。到14周,論理超過3個月,妊娠反應當結束了。她仍每天心悸,想吐,太陽穴發脹,到夜裡睡不著,睡著了發噩夢,時時想解手,坐在馬桶上又解不出來。她心裡想著離婚。和她母親商量,她母親嚇一跳:“你結婚就嚇我們一跳,招呼也不打。結就結了,現在肚子裡又有了小的,哪有糊裡糊塗結了婚,又糊裡糊塗離婚的?”或許丈母娘找女婿電話說項,管青倒對她認了錯,把表戴在手腕上,“你彆氣,我就是怕你爸,一看像教導主任,你知道我從小最怕教導主任”。他戴了半年,一天丟了,說是和朋友夜裡吃燒烤,不知怎麼就不見了。
一天,她倒在衛生間,半晌爬不起來。下頭仿佛有液體淌出來。她鬆口氣。管青嚇得冷汗直流。送她去醫院檢查。胎兒竟沒事。她打了一向營養針。雙方家族裡的女人,都來給她傳授經驗。她母親憂心她,從老家再來城裡,照顧了她幾個月,說大抵因為是第一胎,第一胎總是更難熬。“我懷你時,也是吃不得東西,吃肉咽不下去,膽汁都嘔出來。算命的說,你懷了個觀音菩薩,要你茹素,勉強吃白菜蘿卜,連橘子味都聞不得。倒喜歡吃糊鍋巴,光吃鍋巴吃了一個月——你孕吐來得晚,怕也要比彆個多打熬幾周。”
她不知道,她需要多熬幾周。每個月一次,她做一次產檢。照醫生說,胎兒一次比一次更健碩,發育得更完整,如今已快有半斤重,一條大老鼠大小。她睡眠略有好轉,一天能睡著兩三個鐘頭,但仍太陽穴刺痛,惡心,時時想嘔吐。一天,管青去了公司,她母親陪她出門散步,醫生囑咐她適量運動。她沿小區的林蔭道走,腳下是鵝卵石路,凹凸不平的顆粒感,如果她跌一跤,孕婦本來容易跌跤,或許那老鼠會跌碎。但恐怕不會,那小東西修了個刀槍不入的金身,隻會令她再一回空歡喜。再令她母親垂淚自責許多天。她時時能感到那老鼠在身體裡竄動,據說它已能聽到聲音,嗅到味道,能四下打探母親子宮的環境。有回碰見小區的八哥犬,那苦眉皺臉的狗雙耳立起,胡須輕顫,朝她前肢伏地,做出戒備,不久嘴裡發出警惕的吠聲。它嗅到了什麼,也許她懷了天生的殺人犯,虐狗狂。
在醫院拿到22周的b超後,她讓管青和她母親先回去,說去探望一個住院的朋友。她沒有這樣的朋友。她獨自一人前往醫院腫瘤門診樓,告訴護士,她有位在4樓住院的姨婆。她上到四樓,假裝未察覺她母親拖著腳跟在後頭。她一間一間病房走進去,她並不知她在做什麼,大抵隻想聞聞消毒水味,汗和食物的悶臭味,癌味。那綜合的絕望味道令她有親切感。一間病房裡,有個50餘歲的枯瘦女人躺在床上,臉是鉻黃的,穿一條鼠灰色保暖內衣,穿反了,肩、領的接線縫合處翻滾在外頭,像一台未縫合的外科手術:“曹老師出去了,你在她床上坐會兒——她陪隔壁王奶奶去超市了。”把她當做了那曹老師的兒媳婦,她兒媳婦大抵也懷了孕。她不置可否,問對方:“您怎麼樣?痛嗎?”女人說:“怎麼不痛,瑪咖都不管用了。”把一塊卷起來的紙尿褲向她展示,“兒子給買的,這東西我不用。痛的時候往嘴裡一塞,免得把舌頭咬掉嘍。”
“幾個月了?”女人問她。
“22周。”
哦喲,女人讚歎。順勢接過她手裡的彩超單,讚賞那黑洞洞的胎兒成像,“好個乖寶寶,胖乎乎,軟乎乎。”從那b超單裡吸取了一點新成分止痛藥,說她下周預備第二次手術,2期了,手術希望不大,多少往淋巴擴散了,又壓迫了脊椎,但不做怕要癱瘓,“醫生說,能切除一些是一些吧,多一年是一年。”
癌症的瘤子,到底公認是該切除的。她肚裡的那團東西,不亞於癌的痛苦,人人卻隻說:“好好養著這小東西,一天比一天大啦。”
她加入一個“準媽媽群”,看群裡孕婦分享自己的日常。多半是孕早期反應激烈,同樣到二十幾周,“除了肚子大,跟沒事人一樣上班做事”“昨天去遊了泳,在水裡覺得很輕鬆”。在孕婦裡,她也是最難伺候的一類。有幾回管青以為她在做戲。偶有一兩張帖子,說直到生育前,仍叫孕吐反折磨的,她都標星收藏。像存證詞,恐怕一天誰拷問她時有用。其中一個ID,叫做“棉1123”,是個貴州孕婦,同她一樣29歲,同樣整天時冷時熱,失眠半宿,一晚發帖說,老公在外頭吃了牛肉粉,回來她聞到他身上的蔥味,氣得她撾踢了他幾腳。她給對方發了私信,告訴對方:我總想走到哪裡摔一跤,把它摔沒了。她提心吊膽,怕等來譴責,不到5秒,對方回複她:我住19樓,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