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三章(1 / 2)

女吉他手 盧一匹 4280 字 8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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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一天,她接女兒下幼兒園,女兒在電話手表裡同她爸爸聊天,“你媽接你回家了嗎?”“沒有,我今天自己回去。”女兒已學來十足的湖南奸滑,作弄她父親。那做父親的嚇一跳:“什麼?走到哪裡了?”“清源路。”“靠路邊站!一定站在人行道上!找棵樹,不要動!——我給你媽打電話!”兒童手表那頭傳來她前夫的遠程遙控。她的手機響起來,管青在對頭大嚷:“在哪裡?怎麼回事——多多自己走到了清源路——你快……”她從未聽過管青這樣心驚肉跳的聲音,這父親一麵不忘用一個顫音囑咐女兒:“彆自己過馬路!多多,你在人行道上嗎——人行道比馬路高,你要上水泥坎——彆過馬路,你要小心看車——”他確在發抖。她氣笑了,說不上是惱怒他竟隻指揮她去救場,還是多少叫他那樣著急、跳腳打動了。他擔心女兒辨識不出“人行道的水泥坎”,可女兒兩歲時在識字畫本裡就學會了。男人想打動女人總是輕易的。一丁點脆弱就足夠了。他們收起脆弱後,會命名她們被他們脆弱打動的時刻為“婦人之仁”。她不再接受他是她的丈夫。但也承認,他是個過得去的父親,他愛他的女兒。遠勝過愛她。

女兒似乎未受到什麼破碎家庭的乾擾,管青偶爾一兩回也遺憾:“好像太開朗了”。不夠他的陰鬱,也不夠她的“小肚雞腸”,以後怕做不了藝術家。隻能勉強做個女億萬富翁。有回女兒做夢時叫:“爸爸,把貓給我。”醒來後對她說,“媽媽,爸爸給我買貓了,你這周還沒給我買艾莎發夾。”這父愛母愛的競賽,連他夢裡買給她的貓,都被能被記入投籃得分。

多半時間,她在籌劃下一張個人專輯。上一張反響不賴,雖然實體產品照舊隻是圈內消化,經紀人方麵照例給她分析前一年數據,總是一串喜訊:曝光度在上升!30到40歲的女性聽眾再度激增!廣東地區的受眾激增!——大概是她那首粵語《曱甴角》,寫一隻金色知了似的蟑螂。經紀人樂觀估計:“明年你自己參加櫻桃音樂節,也能排上主舞台。”

她如今需不斷應付的隻是經紀人的督催:新專輯是表達一個連貫的主題,或每隻歌各自打遊擊?創作靈感是否充沛,是否需要下月安排去某地采風,去某個工廠、農村、洗腳城體驗生活?擔心那叫“生活”的東西,太幸運的人並不持有。她允諾對方,不必擔心,這一年必定提升創作速度。但她如今不是下筆如神的創作者,很少有下筆如神的時刻。她給女詩人黃打電話,問她:“那首《祝融》,你寫了多久?三天?一周?”

女詩人打斷她:“8個月。”

“現在沒辦法即興寫東西了。”

“到歲數了。”

女詩人感慨:“20歲出頭時,一周寫完15萬字。真混賬,到處說,頂李白一輩子的字數。”

女詩人建議她,不如從過去的舊存貨裡翻一翻,或許能挑出一些來。她自己或也早有這念頭。舊存貨。隻有30歲以前的。但30歲以前的她,仍被吞在自己胃囊裡,未消化似的,多是些切掉的胳膊,砍掉的頭顱,血腥的半成品,不敢清點。一天夜裡,她喝了半瓶威士忌,把一隻舊硬盤插入電腦,從修改日期在16年前到6年前的文件夾裡,翻找出了200多個demo文件。她推門去隔壁確定女兒已熟睡,慶幸這幾年到底掙了些錢,工作室按專業隔音規格重裝修,足夠深夜的音響將30歲以前的她一截截嘔出來。如她所料,大多都不夠完善,有不足30秒的發泄,有一分鐘左右的冒險,但有一些旋律超出她的預料。她一一辨認出來。21歲的歌,吉他還磕磕巴巴,那歌裡,她是一堆畫家的靜物寫生人骨標本。24歲的歌,寫給教自己彈吉他的女教師,女教師在旋律裡坐著、躺著、猛然站起身來,扒開一隻枇杷,對她說:“音樂已經終結了。”音樂在她一粒粒吃的枇杷裡繼續。29歲的歌,嘔吐物,眼球與血絲,太陽穴爆裂,恨胎兒如恨一個惡魔,不服輸,功利心,撥弄琴弦要從恨裡榨出一點新鮮貨。30歲的歌,陷入一個幼兒的吻,跳出來,跳出再陷入,陷入再跳出,翻覆搏鬥,等待時間的裁奪……她不很敢相信,這是她寫出來的東西,有十分勉強的地方,有十分潦草的地方,甚至聽起來陌生。女人尋找女人,像彆的物種在宇宙中尋找智慧生命時播放的音樂。可確是一個個不會被誤認的時刻,曾居住在她身體裡,居然是她寫出來的,人居然有那些時刻,她居然有過抓住時刻的才能。時刻是一流的,哪怕才能隻是三流。她從中挑選了幾首,郵件發給經紀人,順便發給女詩人黃。

黃次日給出了反饋:“有人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嗜人’,筆觸從不在環境裡停留,隻是一徑的進入人人人裡去。你這些東西簡直不僅嗜人,是嗜心,連人穿什麼衣裳、多高、胖或是瘦都不很願交待,音符裡恨不得隻有一堆血淋淋的心在吵來吵去——但我聽出她是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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