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洲的風俗, 清明除了祭祀先祖外,女子還要打結繩。
這種結繩又與端午的五彩絲線不同,不為了好看, 要打的格外密一些,代表子孫世代旺盛。
曆經十來年的練習, 宋嘉書的針線活已經在耿氏口中獲得了“能看”二字的讚譽,隻是她仍舊不太會打平安結, 打繩結這些事情。絲線在她手上似乎總是轉不彎來。
白寧每次看著宋嘉書打蝙蝠結、平安結這些小物件, 都有種自家娘娘要把手指頭捆起來的感覺。
耿氏卻一向擅長這些,能把所有繩結都打的栩栩如生均勻漂亮。
於是一到節假日, 她就會自發來幫宋嘉書打結,也算是兩人過節的一種傳統。
這會子她邊在打結邊道:“姐姐,這幾日我瞧皇後娘娘待你可有些麵上就露出來的冷淡。你是怎麼惹著皇後娘娘了嗎?”
宋嘉書在一旁烤茶,然後點頭:“皇後娘娘想讓一個烏拉那拉氏的姑娘給弘曆做側福晉, 我沒應。”
耿氏有點詫異:“為什麼不應?這事兒弘曆也不吃虧啊。烏拉那拉氏是個好姓,隻要皇後娘娘做主給, 姐姐就替弘曆收下罷了。”
宋嘉書無奈一笑:“皇後娘娘讓我去跟皇上說。”
“啊。那是不能。”耿氏了然, 點點頭。
“那姐姐拒絕了, 皇後娘娘必不能高興。”耿氏皺著眉想了一會兒:“隻是皇後娘娘怎麼忽然想起這件事來的?莫不是誰在皇後娘娘跟前嚼了舌根才叫娘娘忽然開始對姐姐生了忌憚?”
耿氏想了一會兒沒想透緣故, 之後忽然又笑了:“不過又能怎麼樣呢, 皇上如今隻有弘曆弘晝兩個兒子。”
皇後就算不高興,也變不出彆的兒子來啊。
“便是皇後娘娘日常卡一卡姐姐也無所謂, 橫豎她也不能把姐姐怎麼樣了, 皇上也不會同意的。”
宋嘉書心道:大概就是因為這個,皇後才生了警惕之心吧。
確實,皇後忽然發現,她不能把熹妃怎麼樣了。
前頭那些年, 在她眼裡,熹妃一直是那個不甚得寵的鈕祜祿氏,哪怕入宮後皇上召見熹妃多些,皇後也並沒有當一回事。
在年氏還在的時候,皇後的目光也落不到熹妃身上,隻覺得熹妃還是那個跟在自己後麵,會隨著自己召之即來,幫自己算算府裡賬目就謝恩領賞的格格。
直到現在,皇後忽然驚覺,除了能在日常宮務上卡一卡熹妃,旁的她竟然已經沒法拿熹妃怎麼辦了。
皇上如今見熹妃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
或許皇上會召年輕嬪妃侍寢,但遇到想商量的事情,皇上居然會先尋熹妃。皇後記得,就在幾年前,皇上定兩位阿哥婚事的時候,皇上還會先跟自己商議。
可如今,弘曆要出京的事情,皇後居然是從熹妃問太醫院要成藥時才知道的。
而就選秀之事,自己求見皇上,試探著提出:“富察氏有孕,要不要給弘曆再添兩個侍妾伺候”的時候,皇上居然回答自己:“朕問過熹妃了,她覺得重華宮的人也夠了,朕想想她說的也有理,弘曆到底還是該做事的年紀,身邊服侍的女人也不必太過。”
皇後是從那一刻才真正驚覺,事關皇儲的妃妾,事關選秀的大事,明明自己這個皇後在主理,皇上居然跟熹妃商量過就算了,沒有一點要再跟自己商議的意思。
甚至在皇後一提弘曆侍妾人選的時候,皇上隻是淡漠的堵回來:“熹妃是弘曆的生母,這些事交給她去操心就是了。皇後不是有宮務要理嗎,便隻管好那些事便罷了。”竟是不再給她說話的機會。
皇後回來凝神細想,自己這些年似乎一直被熹妃的恭敬順從所蒙蔽,她口中從未說錯過一句話,口口聲聲都是:“弘曆的事兒單憑皇上皇後做主。”可實際上,自己已經慢慢喪失了對宮裡阿哥們作為嫡母的權利。
皇後的尊貴和權利,永遠是皇後的逆鱗。
且說宋嘉書原不知道皇上與皇後的對話,直到弘曆離京前一晚,皇上特意召熹妃到養心殿,兩人閒話時,皇上才說起:“皇後前些日子還問朕,要不要給弘曆添兩個侍妾,朕回絕了,若是皇後再向你提起,你也不要應下。”
宋嘉書才恍然大悟:原來您才是那個刺|激了皇後娘娘的人。
見熹妃的神色,皇上就明白,冷笑道:“皇後已經跟你提過了?”
宋嘉書點頭,然後隻見皇上笑容愈冷:“在王府的時候,朕覺得皇後雖然過於嚴厲莊重,但到底也是個沒有私心的主母。可直到入宮後,她一回回的為難年氏,後來年氏病重,她更不肯撫養福惠,朕心裡便知,她連皇後應儘的本分也不肯做了。”
皇上看著外麵春末的院落,所有花都在儘力開著的盛景,想到過去的很多事情。
他從來是個記憶力很好的人。
“朕知道皇後心裡怎麼想的,橫豎她沒有大過,且與朕是少年夫妻結縭,朕又不能廢後。她便隻由著自己的心做事。”
“既如此,朕也是如此罷了。”
在皇上心裡,皇後做事不顧慮他的喜好,以雍正爺的脾氣,就更不會再顧慮皇後的想法。
事關皇子的事兒,他想與熹妃商議,就與熹妃商議。
宋嘉書忽然想起,從前皇上剛登基的時候,有一陣子,為了年貴妃,皇上跟皇後就陷入了一種惡性循環,那時候,自己還試著去拆解了一番這個死循環。然而幾年後,自己也成為了循壞的一部分。
想來真是有意思的命運。
也是沒想到自己居然能有獲得一把寵妃的待遇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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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皇上如今千頃地裡就兩根珍貴的苗,其中最珍貴的一根還要出遠門,皇上自然也是在意的。
加上跟弘曆一並出門的還有怡親王,都是皇上心上格外重要的人。
於是難免擔心。
這夜召熹妃過來也是為了找個跟自己心情相通的人,一並用膳,紓解下擔憂的心情。
其實讓皇上來看,是真想把怡親王留在京中好生養身子。
可怡親王本人那真是死活不從:他在治水上費了兩年的心思,也明白河道上累年的弊端,非得親自去看著不成。皇上要將他留在京中安養,用怡親王本人的話說就是:“那真是死也不能瞑目,皇兄把我留在京城,我也不能安心養病的。”
皇上才隻好讓他去了。
說完對十三爺的擔憂,皇上忽然說起了年氏與七阿哥:“剛才朕提起他們,雖然還有些傷感,但也不至於太過於悲痛了。”
作為一個皇帝,每天睜開眼睛,就有無數的事情堆在眼前。無論什麼樣濃烈的情緒也就漸漸淡了。
宋嘉書見皇上神色,便感歎:可見時間是世上最好的良藥。
除了情,雍正爺到底還是一個有抱負的皇帝。那些失去終究沒有打消他熱愛工作的心。
沒有極大的胸懷與熱情,他也批不了那麼多的折子。據宋嘉書聽弘曆說,從前康熙爺在時,能直接寫折子遞到聖駕前頭的官員並不多,尤其是到了晚年,康熙爺信賴的臣子就是那些。
結果到了雍正爺的時候,就嫌折子不夠批的,報上來的消息太少。他本人也唯恐被臣子蒙蔽,於是直接給各地官員都開了綠燈,能寫折子直接給他上書的官員翻了好幾番,以至於皇上每天都埋頭苦批,達到了雖然身體勞累,但精神愉悅的狀態。
宋嘉書感慨:這就是傳說中的勞模吧。
這一晚,皇上還是有些微醺,隻是這次的酒意,並不是要吐槽也並不是難過,他帶著宋嘉書來到輿圖之前,給她看整個大清的版圖,然後道:“朕會治理好這個國家,無論誰都不能阻止朕。”
他近乎自言自語道:“朕這一生經的離喪太多,遺憾傷痛也太多,但到底還沒被打垮。朕想到江山社稷,想到黎民百姓,就仍舊能撐住。”
皇上說這話的樣子,像是一隻曆經了無數霜雪,最終仍舊能展翅高飛的海東青。
宋嘉書看著皇上:是啊,不管她作為一個後妃,是怎樣看待雍正爺的,也不管那些被抄家的臣子和宗親,是如何刻薄皇上的,在百姓眼裡,雍正爺到底是一個肯鐵腕推行新政的君主,是一個耗費精力整修河道,緝拿貪官,嚴打私鹽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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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過了清明,怡親王便帶著弘曆出京。
皇上也不忘給兒子遞密折的特權,還給了他幾十個侍衛,讓他遇事從權處置。
然而就在雍親七年的秋日,皇上陸續接到了來自河道上的好多封密折。
有兩封來自於怡親王,上書內容都是一樣的,表示自己雖然腿傷複發,但並無大礙。請皇上不必召他回京。
而剩下的折子則分彆來自於弘曆、高斌、高其倬和隨行劉太醫的折子。
這些折子的內容如出一轍,紛紛向皇上表示,怡親王舊傷複發,不宜勞累,請皇上下旨令怡親王歸京安養。
其中以弘曆的折子最為詳細。到底是對著自己阿瑪,弘曆比旁的官員更敢說話,字句懇切,隻道:“十三叔自打出京,未有一日安逸歇息,兒子每日清晨與十三叔請安,都見王叔院內已然亮燈,服侍的太監皆是輪班,俱不知王叔何時入睡。”
弘曆寫到這裡,還給親爹加了個括號備注:“(兒子覺得伺候的奴才並非不知,隻是得了王叔吩咐,不肯告訴兒子實話,隻怕王叔並未按照皇阿瑪在京中時囑咐,按時歇息。)”
之後才繼續懇切道:“這回王叔舊傷複發,乃是在一日帶著兒子趕路之時,被一林中野蛇驚了馬所致。因王叔當時勒馬及時,未曾墜落|馬匹,兒子和隨行眾人便都未曾在意,直到當夜服侍王叔的太監來報,十三叔高熱不退時,太醫和兒子才知十三叔舊傷發作。”
雍正爺讀這封折子的時候,蘇培盛原如常在旁伺候,誰料卻見皇上一失手打翻了茶盞,淋漓的熱水灑的案上和身上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