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怡親王與弘曆回京時是八月初, 富察氏已是接近臨盆之時。又是臨近中秋的時節,皇上就沒安排弘曆彆的差事,每日就讓他去怡親王府一趟, 然後就回重華宮去陪富察氏。
弘曆回宮後也召太醫來細問了情況,知道富察氏一切無礙才放心。
這日宋嘉書聽說他從怡親王府回來, 就格外叫了他去:“太醫和嬤嬤們都看了,這一胎不出意外就是個女孩子, 到時候你要歡歡喜喜的才是……”
弘曆不由帶笑打斷道:“額娘又來囑咐我了, 從前我就與額娘說過,皇阿瑪所遺憾的便是我們這輩的姊妹都沒有留住。去歲弘晝先得了的也是兒子, 如今她若生個女兒,自然是好的,宮裡就缺一個小格格呢。”
宋嘉書攤手:“我還沒說完呢,你這孩子怎麼也變成了個急性子?”
弘曆做了個請的姿勢, 道:“額娘您接著說。”
“咱們是母子,說話沒有外道處, 你說歡喜必然是真的。隻是旁人多不這樣想, 估計人人都以為你隻盼著兒子。”在弘曆如今這個隱形的儲君位上, 自然是早有嫡子更穩固些。
宋嘉書便囑咐他:“待到女兒生出來, 隻怕總有人要明裡暗裡譏諷你媳婦。所以洗三滿月這些席上, 你再忙,也得擠出時間來露麵知道嗎——唯有你這個做阿瑪的先重視了, 旁人才不敢說閒話。”
弘曆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塊牛乳糖吃了, 開口道:“額娘放心吧,世人多如此,盼著旁人不好才顯出自己好來。富察氏不會在乎這些小人言語,她心思寬大著呢。她已經與我說了, 近來十三叔身子不好,讓我多操心外頭的事兒,重華宮內的事兒不必擔心。”
話音未落,就覺得手背被打了一下,剩下的糖就掉落下來,滾到椅子縫裡去了。
弘曆的手停在半空中:……
抬頭就見額娘帶著一種讓他有點發毛的微笑道:“她可以心大,她可以體諒你,但你也不要當做理所應當。原又不費你什麼事兒,不過當個吉祥物戳在那兒就能讓她能少受些言語,過得輕鬆些難道不好?”
宋嘉書倒知道弘曆並非不重視女兒,可這世上的事兒,不是你心裡重視旁人就能明白的。
若是不表露在外,旁人就要嘀咕。
弘曆是阿哥,如今在眾人心裡是未來的太子,自然少有閒言碎語到他跟前。
可宋嘉書都是經曆過眼見過的,作為女子,憑什麼福晉夫人的,隻要沒有兒子,都少不了要受雜七雜八、明捧暗貶甚至直接明貶的話。
俗話說得好:這世上多是恨人有,笑人無的。
富察氏這兩年將重華宮理得好,自有人恨,也有人等著看她沒有兒子的熱鬨。
非得弘曆在場,表現出對女兒的重視才能好些。
弘曆:原來總聽弘晝說,耿額娘會瞪著眼睛敲打他,自己還沒體會過,如今體會一下,還真挺可怕的。
他放下手賠笑道:“我知道了,額娘,到時候什麼差事也都擱下。”
待他回重華宮去,還覺得手背有種隱隱作痛之感,便直接去富察氏處,伸出手鄭重道:“你瞧瞧吧,額娘從小到大沒彈過我一指甲,今天卻為你打了我。”
他說的鄭重,富察氏都有點驚了,不免道:“額娘做什麼打了爺?”
弘曆將話一一都說了,然後笑著搖頭道:“我是額娘的獨子,原來額娘凡事都最疼我了,如今倒是先想著你。”
富察氏麵上隻是笑,心裡卻很是感動。
剛入宮不久後,她就感覺到,熹妃娘娘對她的疼愛。但隨著這兩年多的相處,她慢慢發現,熹妃娘娘不僅僅對她這個做兒媳婦的姑娘疼愛,而是對女子處事不易的一種共情和憐愛。包括高氏,包括熹妃娘娘的貼身宮人,似乎對女孩子,熹額娘總帶著一種彆樣的憐愛。
富察氏忍不住撫著肚子,若這是個長女,能有這樣的長輩照料護持,她也可安心了。
其實得知這九成是個女兒後,富察氏是擔心過得。
四阿哥成婚兩年,妻妾一直無子。雖說四阿哥年紀不大,但比他還小半歲,成婚晚半年的五阿哥都有兒子了,這就讓外人的目光更多的集中在重華宮。
若是從冷靜利益來衡量,能儘早有個兒子,會解決四阿哥的很多問題。
而在知道是個女兒後,富察氏自己必是會全心全意愛護女兒,她所擔憂的唯有旁人的言語會讓四阿哥不喜歡女兒。
她的幾分愁緒,在知道熹妃娘娘已經為她安排好了之後的事情後,便消散了。
其實她從未想過要依靠旁人,她從來能處理好所有的事情,不管是嚴峻的現實問題還是自己的心緒動蕩。
入宮前,她早給自己定位了身份,她是來當管家理事的主母的,這個重華宮既然受她管束,自然也會是她的責任。所麵臨的風霜雨雪,都是自己心平氣和應該承受的。
可在責任之外,有人願意理解你護著你,感覺實在太好了。
富察氏見四阿哥還一直伸著展覽自己被打過的手背,就輕輕握了握:“爺好容易回來便多歇歇。難得這兩日怡親王身子安穩些,您快趁空歇歇吧。”
弘曆見她披了大衣裳,就道:“那你去哪兒?”
富察氏嫣然一笑:“去給額娘請安。”
--
且說富察氏往景仁宮去了,弘曆一時也睡不著,靜靜在書房坐了一會,在腦子裡整理了一下在外這些日子的所見所學,又隨手寫了些條陳,然後擱在火上燒了。
一時閒下來,他便信步往外走去,想到回宮後隻見了高氏一回,便往高氏院子中去。
高氏正在窗下站著練字,正好從窗口看到他,便對他揮筆:“爺來了。”
弘曆每次看她這樣,就想起自己跟著十三叔出京後,在民間看到的招呼他吃飯的店小二。
於是他就站在窗外對高氏笑道:“你小時候可曾跟著你阿瑪出門玩去?”
高氏點頭:“自然常出去的。小時候家裡還不是深宅大院的,阿瑪給我穿上哥哥的舊衣服,就抱著我出門玩去,有時候我不願意回家,阿瑪還帶著我吃外頭的餛飩攤呢。”
弘曆點頭:“那就怪不得了。”大概是兒時的記憶,讓她至今還會這樣招手吧。
高氏睜著一雙不甚明白的美目眨了眨,然後又笑了:“爺要在窗外站著嗎,還是進來?”
進門喝了一杯茶,弘曆見高氏這有跟額娘一樣的牛乳糖,就覺得手背疼了起來。
高氏不知就裡,還把瓷碟推給他:“爺吃嗎?這是熹妃娘娘送的呢,與禦膳房做的和妾身從前吃到的牛乳糖都不一樣,裡麵加了好些果仁、曬過的果乾還有蜂蜜並脆糕點,很好吃的。”
弘曆一時居然有點心有戚戚地感覺:“額娘待你也這麼好?”
高氏可沒發現眼前人的心理變化,興致勃勃道:“是啊,但凡有好吃的,熹妃娘娘都願意分給我們。還有辣口鹹口的點心呢,爺要不要吃?”
弘曆:苦笑。
他待要說話,卻見高氏眉頭一皺:“對了,說起熹妃娘娘,妾身想起一事。”
弘曆見她皺眉,不由道:“怎麼了?”
高氏便道:“妾身雖然見皇後娘娘少些,但逢年過節,每月初一十五也得去給宮裡娘娘們請安磕頭——總覺得這大半年來皇後娘娘待熹妃娘娘越來越不好了。”
弘曆端著茶的手就是一頓。
這話除了高氏,大概沒有人會口無遮攔的告訴他了。
“皇後娘娘斥責額娘了嗎?”
高氏再搖頭:“也不是,就覺得,就覺得……兩人涼颼颼的,叫人害怕。跟我剛進宮的樣子不大一樣了。”
“且爺也知道,皇後娘娘不喜歡我,見了我總要挑點行動不妥、規矩不當的不是來訓斥兩句。原先熹妃娘娘總會為我說兩句話的,可現在,熹娘娘都再不為我說話了。”
高氏雖然不是很通人情世故,但卻是個很有直覺的人:“妾身覺得熹娘娘還是一樣喜歡我,之所以不為我說話,倒不是不理我,而是覺得自己說了沒用似的,說不準還會讓皇後娘娘更為難我。”
說完後,高氏就見四阿哥出神似的繼續喝茶吃牛乳糖,直吃到高氏都心疼見底的糖塊,想端盤子的時候,才停下來溫聲囑咐道:“這話你跟我說說就罷了,彆再跟彆人說。”
高氏搖頭:“我也不敢跟彆人說,原想跟福晉姐姐說,要不要去一起去安慰熹妃娘娘,可福晉每天挺著肚子忙著,我也就沒敢說。”
弘曆忍不住搖頭:高氏都看出來的,富察氏怎麼會看不出來,額娘又怎麼會感知不到,想來人人都看了出來。
隻是為了免他記掛,所以旁人都不告訴他罷了。
--
且說富察氏此時在景仁宮也說起了皇後相關的事兒。
她剛到的時候,就聽熹妃娘娘關懷道:“我問了太醫,說是臨產的時候多走動倒是好,但要多帶些人,不一定哪一會子就要生呢。”
富察氏都應下,然後笑道:“額娘不知道,剛剛爺回去,跟我吃醋來著。”
說了方才弘曆的笑話,富察氏看熹妃正在看自己的頭麵冊子,便問道:“額娘又在整東西嗎?”
宋嘉書的整理癖在後宮也已經算是人儘皆知了,富察氏也正是個仔細的人,有時候會來跟她交流怎麼收錄建冊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