懋嬪便道:“娘娘與臣妾有大恩,如今娘娘的喜事,臣妾自然要過來恭賀。隻是沒有什麼可敬賀的,唯有這些年來,臣妾於閒暇時光做了好些小衣裳,便送給娘娘,若您看的過眼,便給四阿哥的小格格穿吧。”
懋嬪身後的宮人將竹藤編的匣子遞上,白露上前接了捧過來。
宋嘉書打開一看,隻見裡頭小衣裳件件用料考究,針線細致。
她這一年也理了不少宮務,很熟悉宮中嬪妃不同位份的份例,如懋嬪的嬪位,一年有多少匹緞子都是一定數的,其中諸如雲錦這等上好的料子,嬪位一年也就五匹罷了。妃嬪們再想要多的,隻能指望從皇上處得賞賜。
自打白鸚鵡事件後,懋嬪也多年未曾從皇上處得過額外的東西了。
可如今,做這些小衣裳的料子都是懋嬪份例裡最好的料子,她自己身上穿的,倒還是舊年的衣裳,一見就是下過幾回水了的。
宋嘉書便感慨:“你實在應該先顧自己的。”
懋嬪搖頭“幾年前皇貴妃娘娘仙逝,若非娘娘肯為臣妾進言一句,臣妾的兩個女兒如何能追封了公主,享著公主的祭祀?此等大心願一了,臣妾更不敢奢求旁的。且到了這把年紀還講究什麼吃穿,倒不如給小格格穿了,想想我就歡喜。”
宋嘉書便跟她認真道謝,又道:“待下回弘曆他們帶孩子過圓明園來請安,叫富察氏抱了小格格再去給你請安道謝去。”
懋嬪眼睛就是一亮:“聽說四阿哥的小格格生的極可愛,娘娘若肯開恩讓臣妾見見,便是臣妾的福氣了。”
見懋嬪說話的時候總是想要咳嗽,臉色也不甚好,宋嘉書便道:“近來吃了藥也不管用嗎?”
懋嬪還沒說話,卻見懋嬪身後的宮女忽然出來跪了道:“求貴妃娘娘勸勸我們娘娘,這兩年娘娘凡有個病痛,都再不肯吃藥的,隻是煎熬自己如何是好?”
宋嘉書一怔:懋嬪從來不出聲沒有存在感,她身邊的宮女自然也是如此。
她隻隱約記得,懋嬪身邊的宮女,都以碧色開頭,但具體叫什麼也都記不清了。
懋嬪顯然也是吃了一驚,先是才不安道:“擾了貴妃娘娘了。”然後又斥責地上跪著的宮女道:“你還不快起來出去!娘娘的喜事,你反來添亂,以後我再不帶你出門了!”
在宮內多年,宋嘉書也已然能清楚的分出來,什麼是真的不想被人知道,什麼事欲拒還迎的等人問。
懋嬪這明顯就是真的不想被人知道。
宋嘉書看了一眼白寧,白寧便帶著眾人並懋嬪的宮女一起退下了。
屋內隻剩下兩人。
懋嬪局促了一會兒,見熹貴妃雖沒有逼問,但也沒有放人的意思,隻是靜靜坐著等待她,便越發坐立不安,半晌才起身道:“娘娘,臣妾……”
宋嘉書安然問道:“是太醫院拜高踩低,不肯給你醫治嗎?”
懋嬪慌忙搖頭:“並不是。”
半晌後,懋嬪終究坐下來道:“娘娘,臣妾是於心不安。”
似乎也是憋了太久了,懋嬪說的很快,將舊事都倒出來:“當年我的鸚鵡撲了七阿哥,雖說並非我有心指使,但其實也不全然是意外。”
“我的大格格還未夭折時,已然會說話了,她管兩隻鸚鵡叫來福,送福。那時候隻要她一喚這個名字,鸚鵡就會飛過去站在她手上。”
“後來她去了,我實在傷心,起初是不想要這兩隻鳥的,也免觸景傷情,便連鳥奴才都打發了。可那兩隻鸚鵡卻總是徘徊在花椒樹上不肯去,府裡的雀鳥房又不敢狠拴著恐傷了爺的賞賜,隻要稍微一解鏈子,它們便會飛回來。”
“三番兩次後,我也就罷了,隻留下它們由著去吧。”
懋嬪說到這兒,宋嘉書基本也就明白了。
“這些年,我從未叫過它們的名字,尤其是在府裡貴妃娘娘的阿哥出生,皇上都給起了帶福字的名字,我就更不敢提這件事了。”
“所以當時從王府搬到宮裡,哪怕厚著臉皮,我也得去求皇後,求娘娘您,想把那兩棵花椒樹移進來,就是生怕它們不見了那棵樹,呆不住到處亂飛。”
“誰知到底還是驚了七阿哥。”
因七阿哥出生有段時間好生病,貴妃當時還特意聽了武氏的建議,做了百衲衣和百納被,也隨著外頭富貴人家的規矩,讓乳娘嬤嬤等人當麵都管阿哥叫名字,不叫爺,生恐年紀小的時候受不住尊貴。
壽嬤嬤帶著福惠阿哥在禦花園玩,叫的自然也是名字。
白鸚鵡們聞聲就飛了過去。
懋嬪一氣兒說完,然後低下頭囁喏道:“所以當年我向皇上請命到圓明園來住,也是心內有愧,既不敢說出這些緣故,又不敢麵對貴妃娘娘。”
“後來聽說七阿哥好了我才安心些。貴妃娘娘薨逝後,我便托您向皇上陳情,給我的兩個女兒也追封了公主的位份。我原以為此生所有事都完了,不管是牽掛的,還是愧悔的,都過去了。”
懋嬪眼睛裡有些淚水:“可七阿哥還是夭折了。熹貴妃娘娘,臣妾日夜愧悔,不知來日地下,該如何麵對皇貴妃娘娘。七阿哥是她唯一的兒子了,可也沒有留住。臣妾有時候會想,若是當年沒有被鸚鵡嚇著,七阿哥是不是不會夭折?”
宋嘉書聽她說完,便歎道:“所以你有了病也懶怠吃藥保養。”
懋嬪點頭:“是啊,聽天由命吧。熹貴妃娘娘,我是沒過兩個女兒的人,我真的未曾想過害旁人的孩子,可我……”
懋嬪說完舒了一口氣:“娘娘,這話我再沒想到能在臨死前說出來,心裡也輕省了許多。”懋嬪臉上又浮現一層愧色:“其實我敢在這兒說,也不過仗著娘娘人好會體諒人罷了,今日換了在皇上或是皇後娘娘跟前,我仍舊不敢認的。說到底,我終究是個這樣的人罷了。”
宋嘉書從未想過懋嬪是個這樣敏感而思緒沉重的人,這樣的人,日子總是不好過的。
在她心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贖罪,隻有她日子過得苦一點,心裡才會好過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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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聖駕到了圓明園沒幾日,禮部就報上了貴妃冊封禮的吉日:明年開春三月初四就是個好日子。
禮部官員最是精乖,雖說按著先帝爺時的舊例,多少妃嬪都是口頭晉封,正式冊封禮少則兩三年多則十年八年才舉行,然禮部這回卻不按舊例,隻挑了個最近的吉日。
眼見的儲位分明,何必在這會子得罪未來的皇上和未來的太後。
禮部寧願自己加加班,將冊封禮儘早落實了,也不敢拖延。
待禮部定吉日與禮儀流程的折子遞上去,皇上也明確批複了“準”之後,宮中所有人便都正式改口,從此熹妃娘娘便是熹貴妃娘娘了。能跟著到圓明園來的宗親命婦們不免再次道喜一番。
年前,弘曆弘晝再來圓明園請安的時候,就帶上了全部的女眷,罕見的大部隊出動。
這日弘曆弘晝兄弟倆先來請安,宋嘉書不免問起此事:“怎麼這麼興師動眾的?”
弘曆還沒說話,弘晝就先笑嘻嘻道:“是我的主意——鈕祜祿額娘的好事,總不好外人都給額娘磕過頭了,我們自家人反而落後了。”
宋嘉書不免笑道:“你們就折騰吧,若早讓我知道,必不讓你們帶媳婦過來的。如今她們兩個都有身孕,何苦跑這一趟。”
這一年倒是趕得巧,八月裡富察氏和吳庫紮氏先後診出了喜脈,皇上對此事還是很高興的。
頒金節後,皇上攜後宮遷徙到圓明園,仍舊命弘曆主持紫禁城中事務,將宮內宮務交給了富察氏。
宋嘉書輕鬆之餘,倒也十分掛心,常命回宮的太監捎信回去給富察氏,叫她不要用心太過,宮務出了岔子不要緊,人不能出岔子。
弘曆知道她擔心什麼,便道:“額娘放心,太醫都看過了,四五個月的時候最安穩,出門一趟也無妨的。且皇阿瑪既然說皇額娘病的重了,兒子兒媳們也不好隻呆在紫禁城不來請安。”
宋嘉書這才點頭:是了,皇上曉諭內外忽然要冊立貴妃的一大原因便是,皇後病情遷延不愈,需貴妃主理六宮事務,且頒金節上,皇上不肯讓皇後露麵,用的也是這個理由。
既如此,富察氏和吳庫紮氏作為兒媳,出了頭三個月的孕期,自然要常跋涉到圓明園來探望皇後才是孝心。
宋嘉書便問弘曆:“到了圓明園,見過你皇阿瑪,沒先去給皇後娘娘請安嗎?”
弘曆便道:“兒子跟弘晝去過了,隻是皇額娘宮裡的嬤嬤道皇額娘吃了藥睡下了,讓兒子們晚膳後再去。”
宋嘉書難免多囑咐一句:“皇後娘娘這些時日病著,又有這件事出來,心情難免不好,待你們去請安,若是皇後娘娘說了什麼,不要與她辯駁。”
弘晝在旁邊已經接口了:“哪裡敢呀,我們氣都不會多喘一下的。萬一多說了一句,‘氣’到了皇額娘,再鬨得她病情加重——使嫡母抱恙,我們都該被皇阿瑪踢出宗室玉牒了。”
宋嘉書搖頭:“弘晝,你這什麼都敢說的脾氣,也就是你額娘不在,否則又要打你了。”
一時九州清晏也有太監來尋四阿哥五阿哥,說皇上要召見,兩人就忙見駕去了。
富察氏和吳庫紮氏才帶著各自的侍妾前來請安磕頭。
弘曆的侍妾們宋嘉書見得多些,隻弘晝的侍妾,倒是第一次整整齊齊來給她請安,宋嘉書便讓白寧按著人頭一人兩匹緞子備上,也算是第一回見全的見麵禮。
吳庫紮氏帶著一眾侍妾們道謝。她是個鵝蛋臉的姑娘,生的甜淨可親,一笑眼睛彎彎如月牙,看起來像個糯米團似的,讓人覺得她又甜又軟必然是個沒脾氣。
但聽弘曆說起,弘晝倒是頗聽這位福晉的。
這世上的事兒總是難說,多半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吳庫紮氏也頗為聰穎,知道熹妃婆媳分隔於紫禁城與圓明園中,這會子難得見麵,自然也有體己話要說,於是請過安賀過喜之後,很快帶著弘晝的侍妾們告退了。
待她離去,宋嘉書就對富察氏招手:“過來坐。”
宮女扶著富察氏起身的時候,宋嘉書就見旁邊的高氏還下意識伸手托了一把,富察氏本人和身邊的宮女也是絲毫不曾防備的樣子,就由著高氏伸手。
宋嘉書看在眼裡笑了笑,便對高氏道:“你們都先回去吧。”看著高氏的眼神,宋嘉書都知道她想問什麼,於是直接道:“想在圓明園裡逛逛就自在去,隻一點,不能過湖到前朝去,也不要擾了旁的妃嬪們才是。”
弘曆的侍妾們福身應是,其中高氏的聲音最清脆最歡快。
宋嘉書一聽都不由要笑,就格外對她道:“也彆往那些水邊上跑,圓明園裡服侍的人到底少些,不比宮裡,什麼池邊湖邊都有宮人守著,在這裡掉下去可不是玩的。”
高氏見熹貴妃專門囑咐她,不但沒有自己被人擔心的自覺,還以為是熹貴妃娘娘看重自己資曆深,要讓自己管束旁人呢,於是還保證道:“娘娘放心,我會看好這些姐妹的,保管去幾個回來幾個。”
宋嘉書就跟富察氏相對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