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雀送走了熹貴妃才輕手輕腳進門。
她先在寢室外頭的門簾外輕輕喚了一聲娘娘,聽到皇後的允許時,才撩起厚緞簾進門。
見皇後手裡握著的是空茶盞,赤雀就忙接過來:“奴婢給娘娘換杯茶。”
皇後隻是倚在枕上,似乎還陷在方才的情緒裡,對赤雀道:“皇上這一朝,大約就這兩位貴妃了。本宮原以為聰明人才能在宮裡活得久,到頭來,卻是難得糊塗最要緊。”
赤雀既聽不明白也不敢發問,隻是堆笑給皇後上茶。
皇後這次卻不接了,隻是擺擺手,回過神來問赤雀道:“將來你想去哪裡?”
赤雀剛張嘴,皇後就打斷:“彆說那些個想一輩子服侍本宮的虛話,你若再說,本宮便信了,隻將你一世在鐘粹宮看屋子吧。”
果然赤雀立刻憋了回去。
她看著皇後的神色,壯著膽子說:“娘娘在一日,奴婢自然要服侍娘娘一日。之後,便尋個四執庫之類的地方養老便是。”她曾是皇後的心腹,以後去哪個宮裡,哪怕去太妃們處也不會再出頭的。
此時赤雀還以為皇後娘娘在安排後事,正如皇貴妃在臨去前,替她的宮人們都求得了恩典一樣。
故而赤雀大著膽子說了,見皇後頷首應下就跪地謝恩,然後在心裡發誓自己在這段時日一定好好服侍皇後娘娘。
然而一月後,赤雀收到內務府的調度,命她立刻就回紫禁城去四執庫上任的時候,整個人都懵了:她就算想給自己找後路,也是想服侍皇後娘娘離世後再走啊!
她去尋皇後,皇後隻道:“現在就走吧,真等皇上來探望過本宮,隻怕你們都難走了。”
十多年的主仆,赤雀到現在忽然明白了皇後娘娘,她忍不住落淚懇求道:“娘娘,您不要再惹怒萬歲爺了,便是您不顧惜自己,還要顧惜母家。”
皇後微微一笑並不理會這話。
病中一年,她身上幾乎已經不佩戴什麼首飾了,今日卻特意帶了個金鐲,此時摘下來給赤雀:“拿著,這就走吧。”
赤雀哭著出了正門,手腕上帶著一個沉重的金鐲。她認得這個鐲子,這是娘娘從母家帶來的,不是王府的東西更不是宮裡東西。
皇後娘娘並沒送她什麼珍貴的翡翠明玉鐲,正是知道給了她也保不住,還不如給個分量十足不曾打上宮中印記的金鐲,若有事把金子化開就能用。
內務府的太監等在門口,赤雀反身跪了磕了幾個頭,這才起身跟著內務府的人一路走出了圓明園側門,上了回宮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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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出了正月,圓明園中又是第一回過年,各處收東西的人手有些生疏,瑣事自然多些,耿氏就陪著宋嘉書一起看賬。
聽白露進來說:“回娘娘,赤雀已經到了四執庫。”
耿氏不免詫異:“赤雀?是皇後娘娘處的女官?皇後娘娘還病著她就自尋門路到四執庫去啦?”
宋嘉書搖了搖頭:“是皇後娘娘調她過去的。”
耿氏皺皺眉有點不明所以,然後又無甚所謂的低頭繼續看賬目去了。
宋嘉書看著外頭冬日殘雪,心想,皇後娘娘,大概是要求見皇上了吧。
果然,剛出了雍正九年的正月,皇後的病情就驟然加重。
朱太醫去九州清晏回稟皇上的時候,整個人當真像個篩子成了精一樣哆嗦個不停,惶恐中還帶了幾分委屈:“回皇上,皇後娘娘實不肯配合微臣保養之道,故而藥石下去便如石沉大海。”
皇上這回都懶得罵他,直接揮手讓他下去,默默坐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去探望皇後。
見皇後宮中都換了些生麵孔的小宮女,戰戰兢兢的上茶,一看就極為不熟練,皇上不免蹙眉:“那些你慣用的人呢?”
皇後淡淡道:“臣妾都是將死之人了,便給她們都安排了些去處。”
皇上一怔,不期皇後居然這般憐憫宮人,居然死前就將她們安排好了。再看皇後病入膏肓的枯槁麵容,皇上不由又升起傷感來,放緩了聲音道:“皇後,你這是何苦呢。”
然而皇上的心軟感觸,一點沒被皇後接收,她隻是冷淡道:“臣妾願意。隻求皇上以後彆把這些宮人再抓回來就是了。”
皇上再次感受到一盆冷水潑在頭上的感受。
這個感受他一點也不陌生,這甚至不是帝後二人撕破臉後才有的冷漠,而是在很多年前就有了。
皇上記憶力很好。
他想起有一年入宮,他跟福晉坐在一輛馬車上,那時候他也想跟福晉說幾句貼心話,然而福晉也是這般冷冰冰的回應他。
皇上見皇後哪怕是病重也是如此,實在是不明白:“皇後,為什麼你永遠像一盆冰水,永遠不理解朕的喜怒哀樂,哪怕有時候朕跟你掏心掏肺,你也隻是冷漠以對。這是什麼夫妻!”
皇後抬頭,忍不住帶了幾分尖銳譏誚:“冰水?從弘暉死的哪一天,我的日子就像浸泡在一缸永遠的冰水裡。我為什麼要附和你,為什麼要為你掏心掏肺,你那顆帝王之心很多女人都盼著跪著渴求著,怎麼,皇上還嫌不夠嗎。”
皇上見皇後情緒這樣激烈,不由蹙眉:“弘暉已經夭折許多年了,之後這麼多年夫妻,你竟然一直為此怨恨於朕。”
皇後垂下眼眸:“皇上,我不是怨恨於你,其實我是恨著我自己,恨著老天爺,恨著一切,我不想讓你痛快,僅此而已。”
她再次抬頭看著皇上:“失去弘暉後,隻有我自己在痛苦,你跟李氏一個接一個的生兒子,後來又跟年氏一個個的生孩子。皇上為了你跟旁人的兒女出生而歡喜慶幸,夭折而悲痛不能自持,卻從來想不到給你的嫡長子,給弘暉追封一個親王,給他世代的貢奉。”
皇後忽然一笑:“其實李氏的孩子,年氏的孩子一個個都死了的時候,我看著那些孩子們覺得可憐,看著皇上難過至此卻又有些歡喜:人都是這樣,不切膚不知痛,皇上您這些年一次次體會的喪子之痛,便是臣妾從弘暉夭折起,就再也沒有變過的心情。”
皇上立在榻前,似從不認識這個與他做了近四十年夫妻的人。
他一直以為,皇後,縱使不能對他體貼入微,但也曾是個最恰當的福晉,合格的皇後。
可她原來懷著這樣深重的怨恨。
皇上心中暗疑陡生:“你害過孩子嗎?年氏的孩子一個個早夭,與你有沒有關係。”
皇後抬著頭,也看著麵前幾十年的夫君。
哪怕被自己傾儘怨恨,皇上也仍然負手立在跟前,仍舊是一個帝心如淵的天子。
皇後疲倦地搖搖頭:“不,我不但沒有害過孩子,也沒有害過任何後宮的女人。我隻是看著她們,我看著她們為了你的恩寵驚喜悲傷,看著她們心碎,看著那些可憐的孩子,跟弘暉一樣小手小腳都冰涼地躺在那裡。”
可這樣的事情,也讓她覺得難過,當年王府裡,她目睹年氏為了福宜的夭折而那般悲傷,皇後也恍如撞入自己多年的噩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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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後二人最後又說了什麼,也終究是兩個人之間的秘密。宮中旁人隻知道,皇上自二月初六去過一趟後,就再也沒有去探望過病重的皇後。
二月十九,圓明園再次響起雲板之聲,皇後薨逝了。
且說大清的典儀在康熙爺一朝得到了極大的完善。
太皇太後、太後、元後、繼後、皇貴妃,在先帝爺一朝,都有過薨逝的舊例,此番皇後過世,禮部便有所憑依,按著昔年孝誠仁皇後赫舍裡氏的舊例往上報。
與皇上對怡親王喪儀的親力親為不同,對於皇後的喪儀,皇上似乎覺得禮部辦的妥當極了,全部給予批準。
皇上唯一做的事情,便是沒用禮部呈上的諡號,而是親自為皇後擇了諡號為‘敬’字。
大清的皇後諡號第一個字皆是孝字。
烏拉那拉氏皇後有過許多身份:四阿哥福晉、郡王福晉、雍親王福晉、皇後,最終定格為孝敬皇後。
宋嘉書為貴妃,自然帶領內外命婦舉哀。
與先帝元後不同的是,孝敬皇後並沒有停靈於坤寧宮,皇上的意思,就在圓明園停靈便是。且皇上並未露麵,隻道自己悲痛過甚,太醫讓他好生休養,實在精力不足,便未曾於皇後喪儀露麵。
從大清開國來,這還是第一回。
先帝爺哪怕有過三個皇後,每回皇後薨逝,他都是輟朝五日並親自出席的,可皇上一麵以聖躬不安為由並不肯出席皇後喪儀,一麵卻並未停朝,仍舊宵衣旰食的處理政事,就難免讓人犯嘀咕了。
連耿氏都道:“當年皇貴妃薨逝的時候,皇上還停朝兩日呢,怎麼如今正妻過世卻……還不肯出席皇後娘娘喪儀。我說這話姐姐彆吃心,我不是忘了皇後曾經刁難過姐姐那兩年,隻是覺得,皇上這樣,未免讓人覺得這夫妻白做了。”
宋嘉書將手下的單子分給她:“所以咱們多上些心吧,宮中人最是會看皇上的臉色,皇上不理會,若是咱們再不管,皇後娘娘後事出了紕漏岔子,倒也辜負了這些年相處之情。”
耿氏又把話題轉回來道,開始對宋嘉書表示詫異:“姐姐當真是難得的好人,要說前些年,皇後娘娘給咱們發年終銀子的時候,姐姐記著她的好肯在皇後娘娘喪儀上用心也就罷了。可這兩年皇後娘娘也沒少為難你,姐姐居然還肯前嫌儘釋為皇後娘娘操持?”
宋嘉書停下手裡的筆。
好人?
耿氏這樣說她,懋嬪這樣說她,甚至連皇後娘娘都說她太過心軟。
可隻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心軟,不是老好人,隻是不在乎。
就像皇後娘娘叫住她問的最後一句話,問她知不知道皇上在磕丹藥。
其實這宮裡,現在沒什麼消息是她不能知道的。
可她很清醒,也很明確的選擇了自己的路:她不會冒著被皇上厭惡的風險,去勸諫皇上不要服食丹藥。
就像她不允許弘曆去勸皇上殺曾靜。
這都是皇上鐵了心的選擇,她隻要做著皇上心裡最合適的那個人就夠了。
穿越到這裡,對她來說,比起之前的生活,算不得幸運算不得不幸。如果非要形容,對她來說,就像是誤入了一所高中。
她所要做的就是儘可能多的做對題目,然後順利畢業過上美好的生活。
身邊的人,對她來說就像是同窗,有些人會阻礙她學習答題,那她就離對方遠點,適當還要警告對方:嘿,自己不學彆耽誤彆人。
而對於那些友好的同窗她也不吝於表現自己的善意。
但她們的關係最好也隻能像是同窗:起初入學的時候,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家庭背景,而畢業的時候,每個人也都會有自己的分數和結局。
或許在相處的過程中,有欣賞有歡笑有心照不宣。
可就像念高中一樣,每個人終究要填報自己的誌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