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的眼神躲閃著,全程沒有直視過他的眼睛……但他知道對方說的都是真心話,而這些真心話代表著他所有朋友的想法。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難過——然而這種質疑隻是一個開始,往後的數年他一直在重複經曆類似的情況,他試圖抵抗,拒絕相信這一切,然而現實一次次灌頂而下,冷卻了他的熱情。
到後來,連母親問起他未來的目標時,他也隻是木訥地回答:“醫生。”
他的父母都是東大醫學院畢業,他的個性和精神科相關的工作很契合,沒有人質疑過這個回答——除了他的母親優子女士,每次對方都隻有不以為然的嗤笑,不過他從不認為自己能瞞過母親。
誠然,東大是一個很好的大學,醫生是一份體麵的工作,但他並不想成為東大畢業的醫生——他不想成為任何大學畢業的醫生,他想成為英雄,像歐爾麥特一樣的英雄。
然而,他不會向任何人吐露這些……關於他的夢想,關於他對於英雄們的憧憬。
這個國家就是這樣,一個人是不應該把自己的夢想輕易說出口的,否則很容易糟人恥笑,尤其是當那個人最終願望落空的時候。
長輩們總說做人不應該太自大,否則把話說絕了,就會沒有退路。這片土地上生活著很多善良的人,但更多的是沒有實現夢想的人,他們渴望看見彆人和自己一樣與夢想擦肩而過。
下樓到客廳後,心操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赤穀海雲,她今天沒有出去晨跑,磁震治療對她產生了一些少數人才有的副作用,她從昨晚開始就感到頭暈惡心,夜跑是心操代替的。
她現在正在看電視(或者說聽電視?),裡麵是一個兒童阿卡貝拉樂團在唱歌,她嘴唇翕張,念念有詞——走近一些後,他辨認出對方是在給主唱加和聲。
凱趴在茶幾邊充當腳墊,當她打拍子時,它的尾巴也隨著節奏左右搖動。
“Youmademea,youmademeabeliever,believer——”她堅持給收尾加了個轉音才停下,“早上好,心操君。”
“早上好。”他挑了一個禮貌的距離坐下,“看來你今天狀況好點了?”
“好多了!”赤穀海雲興致高昂地回答,“我今天沒有把早餐吐出來。”
因為開了暖氣,赤穀隻穿了一件寬鬆的短袖,她的右臂接近肩膀的地方有一條很長的疤,即使皮肉已經徹底愈合,疤痕依然清晰可怖,像是一條巨大的蜈蚣,還能看到傷口縫合後留下的針眼大小的粉色瘢痕,足見當初傷口究竟有多深。
當然,赤穀海雲身上到處都是這樣的傷口,有的隻會更可怕,但心操對這條傷疤的印象格外深刻,他們第一次相遇……或者說,他第一次遇見對方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道傷口。
那時心操人使照舊去醫院找母親——按照優子女士的說法:“既然那麼想當醫生,就先從免費的誌願者做起吧,放假之後就來醫院報道,然後去各個樓層給不知道就醫程序的老人們指路。”
他雖然不喜歡醫院,但迫於優子女士的淫威(尤其對方還掌管著他的零用錢),隻好每天乖乖到醫院報道。
就在一天下午,一輛救護車呼嘯著駛進醫院,搶救床的輪子貼地滾動的聲音隔著很遠都能聽到,除了醫護人員和急救醫生,還有一個穿著厚重防火服,滿麵黑灰的年輕女孩跟著跑了進來,她右臂的布料裂了一條口子,依稀能看到血淋淋的皮肉,她卻仿佛沒有知覺一樣,仍由鮮血淌了一路。
後來他才知道附近發生了一起縱火案,當天醫院裡擠滿了需要急救的遇難者,沒有多餘的醫療資源分給隻受了皮外傷的她。所幸她那時就已經是心操優子的“常客”,這位醫生了解她的工作習慣,所以在自己的辦公室備了常用的醫療用品。
女孩就這麼拖著血肉模糊的手臂進了他母親的辦公室,他那時不知道對方是誰,對於她的這一行徑即警惕又好奇,便默默跟在她身後,發現她沒關門,就隔著一段距離在外麵偷偷窺視。
時間已久,布料因為血液緊緊地貼合在皮膚上,女孩用剪子裁掉了那截袖子,刀鋒咬合,被血浸透的布料絞出了更多的血,沿著金屬表麵流到了她的手上。
濕滑的觸感讓剪裁的動作變得不是那麼方便,她順手在褲子上擦了一下——不是一個太文明的動作,但她當時已經狼狽得連頭發都黏在臉上了,相比之下這點小事隻能說無關緊要。
將手臂處理乾淨後(她把布料撕下來時他抽了一口冷氣,仿佛受傷的是他一樣),女孩開始給傷口消毒,看起來輕車熟路,而且——至少以他多次旁觀母親給傷患處理外傷的經驗來說,她的動作非常專業。
然後女孩開始縫傷口了。
心操清楚地記得她沒有給自己打麻醉,當針尖紮進皮膚時,他看著她(終於)控製不住地抽了口氣,但也很短暫,隻是輕輕地一嘶。第一針穿過後,她停了片刻,胸口起伏著,像是在習慣這種痛苦,隨即是第二針、第三針……
在給尾針打了個結後,她剪斷了縫合線,稍稍鬆了口氣。
就在她處理醫療廢物的時候,母親心操優子終於結束了手術回到辦公室——她當然看到了在門口偷窺的兒子,但大抵是猜到有誰在裡頭,優子女士對此隻是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對他做了一個驅趕的動作,然後走進了房間……微妙地也沒有把門關上,留下一條縫隙。
“中午好,心操醫生。”
“我不好。”優子女士看了一眼她的胳膊,“看到你把傷口縫得那麼難看,我更不好了。”
聞言,女孩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是說真的,海雲。”她歎了口氣,“下次彆再自己一個人處理這個了,到附近找人問問,醫院再忙也不會缺一個能縫外傷的人。”
“今天是情況特殊。”女孩溫順地回答,“以後我一定會找人幫忙的。”
“你是第一次對我說這句話嗎?撒謊精。”優子女士哼哼著,但語氣到底還是柔和下來,“還有哪裡受傷了?讓我看看。”
………………
“嗯,還是加拿大隊更好。”聽完法國合唱團的表演,赤穀搖了搖頭,“不過加拿大的確常出好歌手。”
凱也發出一陣嗚嗚的聲音,仿佛在讚同她的想法。
心操沒有回答,隻是偷偷瞥了她一眼。
海雲——赤穀海雲,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這個名字。
當時的他雖然記住了,卻沒有太放在心上,全然不知這個名字將就此烙在他的胸口,永遠無法忘懷。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