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將軍眼睛看不見,也從季菀的語氣裡聽出了些不對味兒來,神色有些茫然的‘望向’陸非離。
陸非離輕咳一聲,換了個話題,“那宅子,聽說你親自去看過了,可還滿意?”
季菀立即回神,“公…世子看中的,自然是最好。”
陸非離看了她一眼,小姑娘低眉順眼的坐在那,瞧著很是規矩,卻少了些往日的靈動。
陸非離稍稍一想就明白過來。
這丫頭,最會審時度勢。估摸著知道自己是未來國公爺,怕言行有錯得罪了自己,乾脆便收了所有利爪。
他笑了笑,“我還有公務在身,不便逗留。季姑娘既有杏林妙手,便儘快與朱將軍施針吧。明日這個時候,我們再登門拜訪。”
季菀眼皮一跳。
她的確是有些顧忌。
母親說過,京城安國公府乃頂級世家,曾出過兩個皇後兩位尚書,陸家子孫更是世代守衛北境,戰死沙場的不在少數,十分得聖上寵眷。
季菀原以為他隻是陸家某個宗室弟子,性子也好。自家不過平民百姓,若能得他一個貴族子弟的庇護,倒也省卻不少麻煩。可沒想到,他竟是公府世子,未來的安國公。
她自然是要更為恭敬。
陸非離看著她認真施針,又看了眼坐在旁邊的周氏,琢磨著要不要把她妹妹的事兒跟她說。畢竟這也是人家家族內部的矛盾,又是隱秘私事,也實在不好由他這個外人來開口。
正想著,季菀已經施針完畢,猶豫了下,說道:“我每日施針後,將軍最好休憩半個時辰。因為傷的是眼睛,不宜勞行,最好靜養。”
也就是說,要麼他留在這裡直到痊愈,要麼就是季菀天天上門去給他醫治。
周氏微微蹙眉。
家裡倒是還有多餘的雜房,收拾出來也是可以住人的,但總歸太過簡陋。而且她是寡婦,縱然家中有奴仆丫鬟,這麼留一個男人暫住,也難免惹人閒話。
“將軍若是不棄,小女可女扮男裝入府為將軍診治。”
女孩兒家,名節最重要。尤其女兒已經不小了,給男人診病,傳出去也不好聽。
對方是軍爺,這些個鄉村之人自然不敢議論。但出門的話,就得多些考慮。
穿男裝方便些,又有家丁護送,丫鬟隨侍,便不易惹人猜疑。
朱將軍剛要道謝,但想起了什麼,下意識‘看向’陸非離。
陸非離含笑點頭,“那便辛苦姑娘了。”
他們是坐馬車來的,沒見過什麼世麵的村民們便湊過來看熱鬨,聚在門口小聲議論。一看見兩人出來,立即噤聲,自動分開來。
周氏領著兒女送到門口,直到馬車離開,周圍的村民才圍了過來。
“大妹子,這位軍爺是不是又要跟你們做什麼生意?”
“哪來那麼多生意可做?”
周氏淡淡微笑,並未解釋,帶著幾個孩子進去了。村民們見問不出什麼來,在原地議論了幾句,便相繼散去。畢竟對方身份尊貴,他們這些鄉野村民,招惹不起。
“姐姐,明天我跟你一起進城吧,我還沒去過延城呢。”
季容拉著長姐的手臂撒嬌。
朱將軍家住延城,來回得一天的時間。
季菀拍拍她的手,“你要去的話,阿珩肯定也要鬨著一起。我是去行醫問診的,帶上個孩子總是不方便。再過一個月我們就可以搬去縣裡了,登縣離延城近,你想什麼時候去都可以。”
“那好吧。”
季容看看坐在母親腿上玩兒風車的弟弟,無奈妥協。
周氏讓她帶小兒子去院子裡玩兒,叮囑道:“官宅和民宅不同,規矩既多又嚴。你隻管行醫問藥,莫要生事。”
“我知道。”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看了那麼多電視,季菀當然知道那些大戶人家各種講究。人口複雜,丫鬟仆從都要分好幾個等級。她隻要謹記自己醫者的本分便可。
“娘,我下午去一趟王家。”
王家的房子已經修好,上個月陳氏就已經帶著七個兒女搬了回去。陳氏頭上的傷已經好了,王大柱兄弟幾個卻還要靜養。王春花的臉多少還是留了些痕跡。她自己表現得無所謂,但身為女子,怎會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季菀最近都在配置研究消痕膏,希望能幫王春花徹底恢複容貌。
所以她一開口,周氏便心中了然,問:“藥配好了?”
季菀點頭,“嗯,我重新調配了藥方,應該會有效果。”
周氏自然相信女兒的醫術。
“讓曾婷去吧。”
季菀一怔。
周氏淡淡道:“前兩日你大伯娘過來坐了會兒,說陳家老四媳婦豐氏去了趟王家,說是給春花說了門親事。雖是個鰥夫,但沒孩子,而且家有薄產,人也長得周正,是個實誠人。你大伯悄悄去打聽了下,這才知道,對方是個傻子,已經二十五歲,家裡還有些複雜。生母是續弦,早已病逝,前頭原配的兒子兒媳嫌棄他,寧願多出些聘禮給他娶個媳婦,也要把他分出去。”
豐氏性子軟,在陳家素來是被兩個妯娌欺負的份兒。陳家上次去要錢吃了虧,不敢再去挑釁,便又出了新花樣兒,攛掇著豐氏去出頭。用腳指頭都能想到,那所謂的好姻緣,出的聘禮肯定會落入陳家手中。說白了,就是把王春花當個貨物一樣賣了。
陳家人真是一次又一次的把厚顏無恥這個詞體現得淋漓儘致。
“陳氏不是個軟柿子,知道這情況後,肯定不會答應。”季菀道:“陳家再怎麼樣也隻是外家,陳氏還在,王春花的婚事便由不得陳家做主。”
周氏嗯了聲。
“陳家那邊沒達到目的,怕是不會罷休。豐氏性子不如兩位嫂子強勢,免不得被推出來當槍使。陳氏又是個清高的性子,怕是不樂意讓外人瞧見自家的糟心事兒。你送藥過去肯定少不得給他們複診,讓曾婷去,送完藥就走。”
尤其王春花,十幾歲的姑娘,又出了這樣的事兒,外家想方設法的把她賣出去換錢,不知道心裡得多苦多恨。
“嗯,我曉得了。”
下午曾婷去送藥的時候,豐氏果然在,正軟著聲音勸道:“春花出了這樣的事,我心裡也不好受。但她年紀也不小了,總是要嫁人的…”
“四妹,你不用說了。”
陳氏清楚豐氏跟其他幾位嫂子不一樣,與她說話的時候態度也比較客氣,“母親是什麼樣的人,我心裡清楚。如果真有這麼好的條件,她也不會想起我家春花。難聽的話我也不想說,你回去告訴她,春花是我的女兒,不需要她操心。大家都住在一個村裡,抬頭不見低頭見,隻要他們不來招惹我,以前的事兒我也不會再提,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豐氏剩下的話卡在喉嚨口,臉憋得通紅。
“三姐…”
這時候王春水的聲音從外麵響起,“娘,周姨家來人了,說是給姐姐送藥的。”
曾婷跟在王春水身後走進來,看了眼坐在陳氏對麵,身材嬌小的豐氏,簡單的說明了來由,將藥膏放在桌上。
“我家大姑娘說了,早晚兩次,半個月後再看效果。”
陳氏點點頭,道了謝,讓王春水送她出門。
豐氏看出大姑子已對自己有所不耐,也不好意思再勸,怏怏離去。其實陳家不是想貪王春花的聘禮,而是要賺介紹費。畢竟那人是傻子,住得近的都知道家裡想把他分出去,知道他家情況的,都不願意把女兒嫁過去。陳家便想著,反正王春花現在也不是黃花閨女了,有人要就不錯了,隻要把她嫁過去,對方就承諾給陳家一筆錢,當做是介紹費。
說得好聽點是媒人費,說得難聽點就跟人口買賣差不多。
陳氏不知道那家的具體情況,但用腳指頭想也不是什麼好姻緣,自然不會將女兒往火坑裡送。打發了豐氏,她便叮囑幾個兒女,以後陳家若再來人,無論是誰,一律不許進門。
豐氏苦著臉回到家,糯糯的轉述了陳氏說的話,丁氏當即怒道:“給臉不要臉的東西,一雙破鞋,有人要她就該燒香祈福了,還敢嫌棄!”
田氏臉色也很難看,尖酸刻薄道:“四弟妹,你怎麼這麼點事兒都辦不好?春花的事兒都上過公堂了,現在十裡八鄉誰不知道她早就被人給糟蹋了,現在有人娶她,已經是八輩子燒高香得來的福氣,三妹也太不知好歹,這不是耽誤春花的終身嗎?”
老二媳婦魯氏也道:“春花能得了這麼好的親事,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四弟妹怎麼也不勸勸三妹?難道就讓春花就這樣老死在家?這當娘的,怎麼能做出這麼狠心的事來,真是造孽喲。”
豐氏軟弱,被婆母嫂子們指責也不懂反抗,怯怯道:“娘,三姐不讓我們插手春花的婚事兒,興許她另有安排,我看這事兒就算了吧…”
“你懂個屁!”
丁氏立即大罵,“我生她養她十幾年,送她出嫁,她倒好,得了富貴就把娘家忘了,不但不幫忙,還攛掇著外人坑自家的銀子。”
丁氏隻要想到上次被季菀索要的九百五十文銅錢,就嘔得心肝脾肺都在疼。
那些錢原本是年前做手套換來的,總共三兩二百六十文。本來打算用二兩銀子給兒子娶個媳婦。偏偏一部分錢捏在長媳田氏手裡,說什麼都不肯交出來。
後來出了王春花的事兒,爭執不下的婆媳倆立即持統一戰線,去找陳氏要錢。哪知道,陳氏卻死活都不肯去賀家鬨。又出了放火的事兒,這才鬨上了縣衙。
陳氏得了整整二十兩銀子,居然都不肯拿出來給自己親兄弟娶妻,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還夥同季菀那個死丫頭,從她手裡拿走近一兩銀子!
實在可恨。
這麼好的婚事,擱王春花身上那是她上輩子燒了高香才攤上,居然還敢不答應!
嫁出去的女兒,果然都跟彆人姓了。
“娘,這事兒可得緊著些。”田氏觀她臉色,道:“趁那冉大爺還活著,把這事兒辦了。不然等冉大爺腳一蹬沒了,可得守三年孝呢。而且前頭的那個兒子也不是個好相與的,等老頭子死了,指不定就隨便扔個地方給安置了,到時候就沒這麼好的事兒了。”
丁氏繃著臉,眼裡儘是盤算。
魯氏道:“季菀那死丫頭,也不知道抽的什麼風,成天往那邊跑,還成了她家保護神了。這次咱們可得謹慎點,要是被那丫頭抓著什麼把柄,真鬨上了公堂就不好了。”
田氏恨聲道:“賤丫頭,跟她那個騷蹄子的娘一個樣,成天的出去搔首弄姿,勾引上北地的小將軍了,要不然,她哪敢那麼猖狂?”
豐氏弱弱的不敢吭聲。
幾個目光短淺的鄉下婦人,向來都是欺軟怕硬的主兒,也就是背地裡議論幾句罷了。要讓她們真的跟季菀對著乾,她們還沒那個膽子。
“她們家不是要搬去縣裡了?等她們搬走再說。”
丁氏又恨又妒。
短短幾個月,周氏家又是蓋房子又是買仆人,現在又去縣裡買了宅子。那麼有錢,都不知道幫襯下鄉裡人,還成天的坑害她們這些窮苦人家,狼心狗肺的東西,沒人性!
偏偏那母女倆現在有後台了,惹不起。
“下個月她們就該搬了吧?”
田氏眼珠子一轉,“她們現在住的這房子,那也是頂頂寬的,連仆人都占了三間房呢,比鎮裡好些人家都強。這要是搬出去了,北坡那邊的房子,可不是要空出來了?”
豐氏抿了抿唇,很想提醒她,季家哪怕分了家,那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即便北坡那邊的房子要轉送或者轉賣,那也是給季海。自家可跟周氏沒任何關係,甚至是有恩怨的。不該貪的,彆去貪,是沒結果的。
但她不敢說。
丁氏心裡更堵得慌,煩躁道:“先把春花嫁去冉家再說。”
田氏撇撇嘴,沒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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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季菀一大早便帶著丫鬟家丁坐牛車去了延城,將近半日的路程,終於到了朱府。
曾福對門房報了家門,門房自然早得了主子吩咐,一邊派人去通報,一邊恭敬的給季菀等人帶路。
朱府也是三進的宅子,轉過照壁,庭院兩側種著鬆柏。府內的裝飾布置,大以灰黑為主,雖肅穆沉悶,卻也透露出幾分高門大戶的威嚴和不可逼視。
朱將軍早已娶妻,此刻正在內院朱夫人的院子裡。
朱將軍的眼疾乃外傷所致,季菀有十足的把握,但朱家人還是不免擔心。尤其是早年喪夫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的朱老夫人,緊張得不得了。見季菀施完了針,立即問道:“季姑娘,我兒的眼睛幾時能夠複明?”
季菀邊整理藥箱邊道:“昨日我便與朱將軍說過,十餘日便可恢複如初。但這期間不要見強光,免生刺激,若日常散步行走,最好以紗遮掩。不可熬夜,不可飲酒,飲食也要清淡一些。”
朱老夫人這才鬆了口氣。
“有勞姑娘。”她看了眼側立一旁的朱夫人,道:“正廳已備好了午膳,姑娘用完午膳再走吧。”
“多謝。”
季菀也不客氣。一大早出門,將近半日的路程才到朱府,施完針後剛好趕上飯點。一連數日,都如此。直到第九日,她剛到朱府,朱夫人身邊的嬤嬤親自來迎接她,滿麵喜色道:“姑娘真是妙手醫仙,我家將軍今早起來就能視物了,高興得就要去院子裡打拳,夫人擔心隻是暫時的,怕勞累過度又添新傷,好說歹說給勸住了,等著姑娘來確診。”
季菀嘴角上揚,“朱將軍身體底子好,隻要按照我的吩咐做,提前複明也不是不可能。”
兩人一路說著來到內院。
朱將軍還是頭一次見到季菀的真麵目,難免有些驚訝。小姑娘穿著寬大的男裝,身材矮小麵容白淨,五官精致得無可挑剔,像畫裡走出來的人兒一般。這般的容貌氣度,難以想象竟是農家出身。
季菀仔細給他把脈檢查,又問了些身體情況,便道:“恭喜將軍,眼疾已痊愈。”
朱家上下喜不自勝。
“謝天謝地,總算是好了。”
朱老夫人雙手合十,滿麵激動。
朱夫人感激之餘不忘問:“那日後將軍是否就可如正常人一般了?”
季菀道:“將軍方才複原,需得好好保養,莫直視強光,也莫要用眼過度,循序漸進,過個三五日,便可與常人無異。”
朱老夫人立即對兒子道:“聽見沒有?彆整天想著打拳練武,好好保養最重要。”
“是。”
朱將軍是個大老粗,整日都在軍營裡呆著,不是喝酒就是比武。自從眼睛受傷後,已有月餘未曾那刀,早已手癢難耐。但他是個孝子,母親的叮囑,自然不敢不聽。
這時有小廝匆匆而來,“將軍,世子來了。”
陸非離?
季菀一愣。
朱將軍連忙去前廳招待。
季菀便留在後院,與朱老夫人和朱夫人一起用膳。朱夫人今日格外殷切,連連給季菀夾菜。季菀有點莫名其妙,直到用完午膳,朱老夫人回自己院子裡午睡,朱夫人未曾派人送她出府,而是拉著她回到自己院子後,季菀方才聽她道明了原委。
朱將軍與夫人成親三年有餘,尚無子嗣。朱將軍不是迂腐之輩,未曾因此對她不滿。但天長日久,婆母縱表麵不說,心裡總有些不悅。她擔心自己身體有問題,請了大夫診脈。大夫隻說自己體虛血虧,隻需精心調養即可。但調養了大半年,仍舊沒有動靜,眼見婆母已動了給兒子聘兩家妾的心思,朱夫人便坐不住了。
這幾日她親眼見到季菀給自家夫君施針治療眼疾,效果顯著,便看見了希望。
“季姑娘,我知你還未出閣,讓你幫我診這婦人之疾,實在有些強人所難。可我也實在是沒了主意。郎中開的藥方我天天都在喝,可還是老樣子。若讓妾氏進門,先生下長子,日後必定家宅不寧。姑娘若能解我心病,必有重謝…”
“夫人言重了,我既是學醫,自當救死扶傷解疑難雜症。”
季菀心裡是沒那些封建約束的,況且她登門是打著為朱將軍治療眼疾而來,隻要朱府的人不說,也沒人知道她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給人治療婦人隱疾的事兒。
“我先給夫人診脈吧。”
朱夫人大喜,很配合的伸出右手。
季菀給她探了脈,又看了看她的指甲,然後問:“夫人葵水可正常?”
朱夫人眉心鎖愁,“一直紊亂,常有不均。”
季菀又問:“可有腹痛?”
朱夫人點頭,“那幾日,總是腹痛難忍,渾身乏力,且畏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