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男人們的故事】
【嚴勝】
七年之後,也就啊他二十二歲那年,綃子又生下了一個女兒。繈褓裡的孩子,讓嚴勝想起自己長子小時候的模樣。長子的姓名是鬆勝,討了鬆竹梅鶴裡頭“鬆”的好彩頭,乳名是竹太郎。鬆勝他並沒有長成嚴勝希望的那樣,是個在劍道上有天賦的孩子。比起武刀弄槍,這個孩子更愛讀書。
不愛劍術也沒什麼關係。在糾結了一段時間之後,嚴勝放棄了自己想要矯正對方的想法。
沒關係的,就算自己不擅長,也可以讓家臣輔佐他。
在沒有緣一在的日子裡,嚴勝的考慮柔和了許多,他感覺時間過得好慢,因此什麼事都可以慢慢來。在這緩慢流逝的時間裡,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成為了世界上最為幸福的人。但是他那緩慢的停滯不動的時間,突然間的被某個人打破了。
那個人是他前半生的夢魘,是揮之不去的陰影。
緣一。
在某個圓月之夜,緣一又歸來了。
那一天嚴勝帶領他的部下們在一片森林裡駐紮,當天晚上他們便遭受了來自非人生物的攻擊,額頭上長著尖尖的兩隻腳,暴露著青白色皮膚的東西,在幾分鐘內就殺死了他所有的部下。
所有。
每個人都是優秀的戰士,因此在第一個人遭受攻擊之時,其餘人便立即防備了起來,可是他們的刀,他們的盔甲,被那東西輕輕鬆鬆的撕裂了。
全部人都死去了,隻剩下嚴勝一個人了,嚴勝的刀被長角的怪物打飛到遠處,他的臉上滴下了一滴冷汗,他不懂這世界上為何存在著這樣的生物,但是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必無可必退無可退,他的盔甲如紙張般脆弱。
淩空破響聲擊碎了死前的詭異的安靜的氣氛,巨大的圓月上映著一襲火紅色的羽織。一張足以勾起嚴勝全部恐怖記憶的臉出現在那裡,緣一不同於常人的紅色之刃,一刀就將怪物的頭斬落。
將嚴勝和他的部下們玩弄致死的怪物,被來人一刀就砍斷了堅硬的脖頸。
月下的紅死神……
多年後再回想此夜,這天晚上的景象仍然清晰的像是直接篆刻在他的腦子裡。十四年不見,緣一的劍術並非和當年那般玩耍似的了,他的劍技已臻化境,到達了常人難以企及的地步。同時,他也長成了一個品性高潔之人。
緣一他,對嚴勝俯首,並說自己很抱歉,沒有及時救下他的部下。
嚴勝的心在顫抖,時隔多年緩慢跳動的心臟再一次加速了。
因為遭遇了這樣的事情,嚴勝被緣一護送回了家。回家的這條路讓他寸步難行,他再一次成為了那個什麼都比不過胞弟的笨孩子。回到繼國家的時候,已是清晨,他派了信任的人去將自己那些被殺死的部下的屍體帶回來,送還給了他們的親人,同時,他將緣一介紹給了自己的妻兒。
綃子嫁過來的時候,緣一他早就離開家有六七年之久了。雖然知道兩人是雙生子,但是在見到長相完全一致的兩兄弟後,她還是表現出了微微的吃驚。
緣一在繼國家住了半個月。因為現在的他本無法進入他原本的房間,而且嚴勝也不能讓他回到那樣的地方去,因此他連忙讓人打掃了客房給對方。緣一住在這裡的半個月內,嚴勝的長子鬆勝對他這位素未謀麵的叔父表示出了莫大的興趣。
緣一他……好像很受小孩子喜歡。嚴勝發現了這一點,家裡小一點的孩子都愛往對方身邊靠。
在關注這些的時候,嚴勝也還有其餘事情要做。
這場戰鬥的後果需要他來背負。
嚴勝一個個的去拜訪部下們的家屬,並補償給那些失去了家中支柱的婦孺們金錢來維持生活。失去親人的人們,都顯得很悲傷。
忙活完這些以後,嚴勝便猶豫著去詢問緣一一些事情。他想問這些年你過得好嗎?有沒有心上人?現在在做什麼呢?然而他脫口而出的卻是“那個怪物究竟是什麼東西?”嚴勝是個不會將想法輕易說出口的男人。
緣一將一切如實相告。
“是鬼,能在沒有太陽的時間裡活動,性情殘暴,以人為食。一般來說吃的人越多,力量便越強大。”
嚴勝從未想過,這世界上居然還會有吃人的鬼存在,而他在鬼麵前不堪一擊。
然而,緣一他……
“如果有鬼存在,那麼這片土地上豈不是會有許許多多的人因此而失去生命?”嚴勝說。他的部下們一個也沒有活下來,他們的生命竟然都被那般輕易的奪走了。
緣一的口氣依舊是淡淡的。多年以後,和當年相比,此時的他眼中多了一份神采。
“殺鬼的組織自古以來就存在。接下來,我就得回鬼殺隊了。本來,我有一個同我一起的朋友,但是某一天他突然消失了。”
“鬼殺隊……你在為這個組織工作?為什麼,這聽上去像是會隨時搭上小命的地方。”
緣一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臉上籠罩著一層讓人捉摸不透的神秘的霧氣,而他的聲音也仿佛從天邊響起。
“被殺害的人都有著小小的願望。可就算是那樣的願望也無法實現,隻因為這個美麗的世界上有鬼存在。我認識一個女人……以前見過一麵,現在我和她住在一起。因為鬼的事情,她總是有著哀傷的眼神。”
嚴勝的心懸在了嗓子眼,他一個激靈下去,全身上下的皮膚都起了小疙瘩。
十四歲那年,他曾經做過一個血腥又可憐的夢,夢裡的緣一似乎和現在一般年紀。
那噩夢的記憶再度湧上他的腦海。
——被怪物扯開肚子、連同孩子也一起被殺死的黑頭發的年輕女人。
他的嘴角輕輕顫抖了一下問道:“懷孕了嗎?”說出口之後嚴勝突然覺得這是句很失禮的話。但是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一樣,是無法再收回的了。
緣一放空的眼神裡有了焦點,他用宛如囈語的聲音說:“我看見了,有一顆小小的心臟在他的肚子裡。”
於是那噩夢的具象化離嚴勝又近了一步。
講完這些以後,緣一便不再講話了,他隻是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繡了梅花的布編織而成的小花袋,從中取出了一樣東西。那是一根破爛的、音階絲毫不準的、花了嚴勝一晚上做成的笛子。
緣一把笛子豎在嘴唇邊,吹奏了一首樂曲。那是是他們的母親紫夫人曾經歌唱過的、宛如搖籃曲一般的歌。
多年不見,不光是劍術,緣一的吹奏也到達了一個很高的水平。輕緩的旋律從笛孔中流瀉而出,喚得兩旁的微風一起共同歌唱。
月光靜靜的落在森林上,天幕離垂下了一千顆的星星……
今夜月光如此美麗,不禁讓我想起你的臉龐……
告訴我吧,為什麼還不睡呢……
小男孩,快快睡……
快快、和兄弟一起入睡吧……
星星落下了,月亮也要落下了……
安安靜靜睡吧……
在笛聲繞耳的這段時間嚴勝也在想,居然真的有同當年所說的那樣,即使分隔天涯海角也絕不因孤單沮喪而放棄練習。
心中浮現出了幾近惆悵的情緒。麵對平淡的幾乎木訥的弟弟,嚴勝隻覺得自己的嫉妒與恐懼之情說來很無-恥。在緣一離去的十多年裡,他一直都在想,弟弟究竟是如何看待他這個哥哥的。但是當事人不在身前,所以一切都隻能由他自己判斷。
世界上有許多人因自己瘋狂的思維而陷入瘋狂,嚴勝也存在理智與瘋狂之中左右徘徊。在他的意識裡麵,緣一總是殘酷的,不留餘力的嘲諷他。
假象。嚴勝告訴自己,這隻是假象。
入寢的時候,綃子依偎在他身邊,“緣一大人看起來有些呆呆的。”
緣一的確看起來有些呆呆的,“他以前就是這個樣子的。”嚴勝突然想到了他這十多年來的經曆。
綃子很快就睡著了。
……
因為夜起的緣故,嚴勝悄悄的出了門。
圓月的光輝之下,一道紅色的影子正在樹下舞動,黑色的刀刃真的是漆黑一片,不往外放出任何的光芒,上麵隻有一層吞噬一切的黑色。紅色的人影在月光下麵流動,大人的一舉一動自然而和諧,猛烈而恐怖。
“唰!”一棵樹的葉子紛紛落了下來,而紅色的刀刃距離這棵樹的任何一個部位都還有一定的距離。立馬地,黑色的刀變成了紅色,從尾端開始向上蔓延的深紅色幾秒之間就將黑色吞噬殆儘。赫刀看上去是如此的熱烈,不負其顏色。下一秒,一團火焰從中生了出來。
揮動!揮動!揮動!
刁鑽的角度,電光殘影,空氣被撕裂成無數塊的巨大碎片。
當嚴勝意識到緣一已經到達了一個新的人類尚未開發的境界之時,他心中充滿了苦澀。腹中的苦水咕嚕咕嚕的作響,他的鼻腔裡似乎要湧出一股熱流,這熟悉的感覺讓他下意識的抬起了頭,試圖讓鼻血回到她原本的地方。
第二天的時候,嚴勝裝作不經意間問起那把會往外散發出火焰的紅色之刃。
“當時是在使用呼吸法。”緣一回答道,“我沒有想到大家都不會這個,所以我加入鬼殺隊教了他們鬼殺隊中被稱作“柱”的劍士原本就非常優秀,在學會呼吸法之後,他們的戰鬥力比之前高了不止一個檔次,獲得了更強的滅鬼之力。自那以後,鬼的一方對我們更加忌憚了。”說完一切後,緣一又變回那個安安靜靜的他了。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倘若彆人不問點什麼,不提點什麼來開頭的話,緣一一句話也不會說。小時候也是這樣,如果彆人不和他說“吃飯”二字,即使飯菜擺在他麵前擺到餿,緣一也不會動一下。
他是一個沒有主見的隻會聽彆人的話的孩子,可就是這麼呆滯笨拙的孩子已經成長為了品性高潔之人。
——雖然還是有很多地方看起來笨笨的。
這一次交談以後,他們便不曾說過話。幾天以後,緣一說他就要啟程離開了。
“不再多留一些時間嗎?”綃子挽留道。
緣一搖了搖頭,當時他一隻腳已經踏在了門檻外邊,“日歌在等我。”
嚴勝靜靜的看著他離去。第二天晚上他追上了緣一,並提出要和他一起加入鬼沙隊。
嚴勝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將家中的一切都交付給了旁係裡挑出來的繼承人,而他則放出去一切追上了緣一的腳步。
他拋妻棄子了。
綃子根本就沒有明白丈夫為什麼突然之間勸她改嫁,她隻是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女兒跪在地上,而七歲的兒子則是拉著父親的手求他不要走。
繼國嚴勝狠心的甩開了他們,他知道的自己破碎的時間已經無法再修複成之前的模樣了。於是他隻帶了一點點的東西,對著他的包袱,拿著他的包,騎著他最好的馬朝緣一奔去。
他就像當年七歲的緣一一樣離開了家。
嚴勝追上緣一的時候,已月上中央。緣一的腳程比他想的要快的很多,他的馬跑得呼呼喘氣,累的馬腿都在顫抖。
嚴勝也很累,但他不能露出脆弱的表情。
“兄長。”緣一沒有提問,也沒有任何疑問,他隻是靜靜的凝視著自己的兄長,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一種遊刃有餘的壓迫感撲麵而來,就好像緣一知道嚴勝必然放棄自己的家庭,同他一起走。
……嚴勝覺得這應該是自己想多了。
緣一樹皮:“我們去找日歌,她會和我們一起去鬼殺隊。”
“讓女人一起……?”嚴勝表示出了困惑,帶著女眷家屬去是不是不太好?但這個問題他沒有問出口。
緣一的下一句話解答了嚴勝的疑惑,“日歌的哥哥在鬼殺隊中擔任炎柱。她離家有一年多了,現在要回去了。”
嚴勝明白了。
他們在一片晨光細微之中到達了一座小木屋,木屋邊有一條小溪,有個卷著裙褲、紮著頭巾的女人蹲在溪旁,背對著他們,正在洗衣服。衣服好像永遠也洗不完,但實際上她隻是一直在搓洗同一件衣服。她搓到手掌發麻,指節上一片被水凍成的紅色。
“我回來了。”緣一的聲音順著風傳達給了正在洗衣服的女人。趁著緣一和女人交談的時候,嚴勝打量了一番附近的狀況:簡陋的小屋,一旁的小田地裡有幾行品種不明的蔬菜,田地邊上是一棵果樹。
看上去他們過著相當樸素的生活。
他打量完了,緣一剛好帶著女人過來。
“兄長,這是日歌。”
日歌是個長相隻能稱之為清秀的女人,她剛剛解下頭巾,黑裡帶著紅的頭發垂在左臉上,蓋住了大半的麵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