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強硬 [V]
傻奴簡直臊極了,恨恨喊:“相公!!!”
她便是再笨再傻,也知道夫妻閨房之樂不能同外人說道,可他的相公竟然叫她嬌嬌,還叫上了癮。
關上門叫幾聲就依了他了,怎麼大庭廣眾的也要這樣?
李遠山一襲白衣,麵容有著武將的肅殺和冷冽,目光更是鋒銳逼人,比起他的紅月刀也不逞多讓。
傻奴生氣時會瞪著水濛濛的圓眼睛,好似一隻被人欺負到快要放棄的奶貓,凶是凶,可惜帶著奶味兒,還沒長爪子,就是發怒了也隻能用萌萌軟軟的肉墊子拍人。
李遠山平淡地移開了目光,對付全說:“今日之事我去辦。”
鏢局隻差最後一道批文,付全性子急躁,跑了幾次都辦不下來,煩得一言不合就要砍人,還好他現在不拿刀了,否則真要讓人抓了蹲大獄去。
付全有些擔心,“你的身體……”
“沒有大礙。”李遠山重新看向傻奴。
這身舊衣服怎麼看都礙眼。
“我要出門,你在家乖乖的,不要出去。”
他讓周管家推著四輪車離開,一直到了深夜才回來。
他拄著拐推開門,動作小心,以免擾了他的寶貝休息。
他常年習武,耳力過人,一聽她變換的呼吸聲就知道她是在佯睡,他也不揭穿,坐在床邊自己脫鞋子。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入傻奴的耳朵,她委屈地閉著眼睛,心中鬱結。
李遠山從身後抱住她,在她頸間流連。
“嬌嬌兒……”
小奶貓炸毛了,猛然轉過身子,本想發火,卻見他在稀疏月光下笑得開懷。
奶貓的爪子抬起又放下。
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李遠山笑得這麼開心了,從他九死一生回到京城後。
他鮮少露出如此笑容,大多數時間,他高興了也隻會低笑,他是在刻意壓抑自己大喜大怒。
凜冽的目光褪去防備,傻奴這才發現他笑起來也有少年氣,不似之前,時時刻刻像個大家長。
她忍不住心疼他,悶聲問:“什麼事這麼開心呐……”
“批文拿到了。”李遠山甚至還大笑了一聲。
傻奴被他徹底圈在懷裡,她聞到他身上渾厚的男子氣息和酒氣,聲音也低了下來,“是不是以後又要出遠門了?”
他親了下傻奴的額頭,嗓音極致溫柔,“為什麼這麼問?”
他的傻東西好像有心事了。
他摸著傻奴的耳垂,冰而柔軟,他愛不釋手。
傻奴不安分地動了動,“今天一出去就那麼久,以後更忙了。”
她揪住他的衣領,仰起瑩白細弱的脖子,可憐兮兮,“相公,你以後出遠門可不可以帶上我……我、我會……會想你……”
話說到最後,聲音低得幾乎要聽不清了。
李遠山沒有回答,但那眼神裡的東西卻越來越濃,手指收攏時骨節哢哢作響,像是出籠的猛獸在伸展身體,準備獵捕。
黑豹從不著急一口咬死獵物,反而會在這之前儘情地施展自己的暴虐。
月色交纏,弄皺了床被。
李遠山喝了幾頓大酒,在醉意的掩飾下,他沒有控製任何力度,對著這個柔弱到不堪一擊的奶貓放肆地做他以前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以前甚少說出口的渾話也一句接著一句。
冬季的風狂卷,野蠻、粗暴,帶著吞噬一切的掌控欲。
傻奴第二日連眼皮子緊緊地粘在一起,睜都睜不開,她隻聽到李遠山穿衣服的聲音,卻無力對他說些什麼。
她太累了。
她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溫暖的被褥覆蓋著她,隻露出一張嬌顏,痕跡紅紫交加,嘴唇也破了,看起來十分可憐。
被子底下的更不必說,到處都是掌印和指痕,有的地方還被咬出了血。
無處落手,怕弄疼了她,李遠山隻能摸摸她的頭發,沒想到她也發出了低低的呼痛聲。
昨天竟是連頭發都被揪了。
李遠山的手頓住,“我答應你,以後不出遠門。”
他想了想,補充道:“夜不歸宿的場合必要帶你一起。”
傻奴點了點頭。
“還有,”他盯著那些傷,眸子變得深沉,“枕下的東西,你醒來看看。”
他不敢碰她,定定地看了一會兒,發出一聲低歎後走了。
應酬席間,他顯得很心不在焉。
歌舞無法入眼,絲竹成了繞在耳邊的蚊蠅,他全然沒有了昨天的談笑風生,隻惦念著傻奴的狀態。
昨夜傻奴哭得像隻虛弱的奶貓兒,到最後竟是一點聲兒都不出了,他雖喝了酒,但意識極為清醒,他知道自己在乾什麼,隻是借著酒勁兒為非作歹。
他太迷戀傻奴了,有時害怕弄碎她,有時又恨不得弄碎她。
推杯換盞間,他察覺給他倒酒的婢女似乎在打量自己,他冷冷地瞪了回去,那婢女的酒便灑了一桌。
旁人道:“李兄也太過不解風情。”
李遠山默不作聲。
來這種地方應酬已經破了他的底線,若非付全喝了酒容易撒瘋,他說什麼也不會來。
他自罰了三杯,胡編亂造,“賤內潑辣,我不敢。”
那人的眼神瞬時充滿了同情,但還是覺得李遠山太沒意思了,轉頭去跟彆人說話。
宴席的主人是一個京官,以後行商做事皆要在人家眼皮子底下,酒席進行到最高處,那京官也喝醉了,看著李遠山道:“遠山是個厲害的後輩……”
他拍著腿哈哈大笑,後輩,以前他和李遠山的馬車碰上都隻能讓道,官大一級壓死人,沒成想昨天那讓人聞風喪膽的大將軍來求他了。
他晃著酒杯,酒氣熏天,“聽聞遠山以前耍刀耍得出神入化,趁著大家高興,不如來給我們看看?”
此言一出,底下的人有些醒酒了,紛紛看向李遠山衣擺下的腿。
半邊是癟下去的,是個殘廢沒錯。
李遠山麵不改色,微微翹起唇角,眉目低順,“好啊,獻醜。”
當黑豹被觀賞取樂,黑豹想的隻有窩裡嬌養的那隻小兔子。
李遠山回家時臉色差極,似乎被人取了精氣神,閉目靠在四輪車上,滿臉疲憊。
家裡安靜得過分,他睜開了眼,“傻奴怎麼不來接我?”
這才晌午過後,她應該起床了。
周管家也不知道,推著他回了房,傻奴真的還在睡覺。
李遠山柱起拐杖,淡笑:“貪睡的小豬。”
他目光掃到那個打也未曾打開的盒子,眼神黯了下去。
“傻奴。”
這口吻已然帶著幾分不滿。
傻奴毫無回應,被子拱起一個小小的包,她背對著他,青絲流瀉在外。
李遠山枯坐在椅子上,一坐就到了傍晚。
夕陽沉沉墜落,晚霞將天空中的一切燒得火紅,夜行動物開始出沒,貓頭鷹發出尖利的叫聲,百合也來喊她去吃飯,即便是這樣,也沒有喚醒沉睡的傻奴。
李遠山動了動,叫她:“傻奴,起來吃飯。”
百合納悶地探了探腦袋,“不應該呀,夫人吃飯最積極了,是不是著涼了?”
李遠山想起傻奴身上的傷,對百合揮了揮手,“把飯送到這裡來。”
他撥開傻奴淩亂的發絲,讓那張他百看不厭的小臉露出來。
傷痕累累,他昨天竟是那麼不知輕重。
粗糲的手指觸摸傻奴嘴唇上還算完好的一處,他的氣息幾經沉浮,張開雙臂抱起了她。
“乖孩子,起床了。”
傻奴吃力地睜開一條縫兒,“相公……”
嬌音像是小貓爪一樣撓在他的心上,快要了他的命。
男人的喉結不自覺滾動了下,啞聲應:“我在。”
“我疼……”
李遠山望著窗外的紅霞摟緊了她,不意外又聽到了她的悲聲,他不禁卸了些力道,像是對待易碎的奶娃娃那般小心疼愛,“對不起。”
見傻奴的肚子鼓起來了一點,看起來像是有了身孕。
他更加自責,“是我的錯。”
傻奴不可能有孩子的,早在她進府的第一日,她就被他灌了藏紅花。
他也永遠不會有孩子了。
傻奴這一身傷見不得人,飯盒被百合放在了門口,李遠山單臂抱著傻奴取過,又一口口喂她吃下,傻奴用明亮依戀的葡萄眼望著他,他的心更軟了。
他身上有著濃鬱的酒氣,傻奴捧著他的下巴,小手堪堪包住他的下半張臉,“相公,你又喝酒了……”
生計所迫,但李遠山換了個說法,“朋友小聚。”
傻奴敏感地捕捉到了他轉瞬即逝的一絲落寞,皺了臉,“你是不是受委屈了呀……”
李遠山怔住,不自在地彆過臉去。
傻奴垂下了頭,“其實不用那麼辛苦的。”
李遠山拿過盒子,輕輕打開,裡麵是一套鵝黃色的棉質襖裙,金絲銀線,華麗非常,正是傻奴之前盯著不放的那件。
傻奴猛然抬起頭,尚存著血痕的嘴張開,親上了他。
李遠山扣著她的後腦,聲音低沉,“給乖寶寶的驚喜。”
傻奴還以為他那日生氣了,哪會想到男人轉頭就給她買了這件衣服。
李遠山是在看到了後就打算給她買了,故意懲罰她的自卑,出去拿批文的時候他先去了衣鋪,然後才去辦事。
一個大男人手裡提著女子的衣裳,一路上不知道挨了所少詫異輕鄙的目光,但他甘之如飴。
他捏著傻奴的手,鄭重承諾:“以後你要的,我都給你,所有好東西,我也要給你。”
他的眼中有著不容拒絕的愛意。
然後是更加強硬的索取。
作者有話說:
第32章 狼狽 [V]
傻奴病倒了,怎麼病的,誰人都不知道,隻有李遠山自己清楚。
百合還當是天冷了,他們屋子裡的炭火不夠旺,讓傻奴凍著了,吵著要把自己耳房裡的炭都分給傻奴。
李遠山有意支開嘰嘰喳喳的百合,百合一臉委屈,“爺,自打我去了老夫人屋子裡後,夫人不是這個傷就是那個病,您還是再給老夫人找一個下人來,讓我回夫人這裡吧。”
李遠山板起了臉,那在戰場上殺人無數的凶煞就彌散開來,百合扭頭跑了。
他用沾了涼水的帕子給傻奴擦身,每一處都照顧得極為妥帖。
傻奴無知無覺,連吃飯都隻管張嘴,好幾天了,一句話都沒跟他說過。
他心知是自己做得過火,不好再教訓她。
傻奴的傷病見不得人,他便白日裡出去跑生意,晚上回來照顧傻奴,等到傻奴身體康複時,他竟瘦了一大圈,連付全見了都直呼可怕。
付全何時見李遠山這麼憔悴過?
於是他主動承擔下後麵的應酬,在李遠山千叮嚀萬囑咐中承諾自己絕不多喝,喝多了也會控製好自己的爛脾氣。
鏢師和運鏢事宜皆有周圍安去管理,李遠山總算得了些時間陪伴傻奴。
他意味深長地盯著傻奴驚恐的小臉,“都好了?”
傻奴抱著被子搖頭,“沒、沒呢!”
“可我忍不住了。”
這一夜房內又傳出傻奴嗚嗚的哭聲,奶貓一樣的求饒。
他用布滿繭子的粗糙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小嘴。
“不許哭!”
聲音竟比掌心的繭還要粗啞。
但到了後麵,他又開始央求她。
“乖寶寶,嬌嬌兒,跟相公說說話……”
次日,傻奴又病了。
李遠山抱著她苦不堪言,明明他已經有所節製了,怎麼還是成了這樣。
老夫人不顧李遠山的阻攔來看了一次,隻掀開被子看了一眼就了然了。
老太太沉著臉道:“遠山,你隨娘出來一下。”
剛一出門,老夫人就厲喝一聲:“你怎麼回事!她多大,你多大,她不懂你就這樣縱容自己?”
李遠山一臉羞愧,夫妻之事被母親發現,還被斥責,他無地自容。
他對著傻奴,總是情難自禁,即便是隻淺淺地看她一眼,他也難以把持自己。
他總覺得時日長了就不會這樣,人們都說夫妻是會膩的,可是成親已經一年多,他反而變本加厲,越加不懂約束。
老太太恨鐵不成鋼,“你這樣做,豈不是要傻奴的命?”
李遠山抿緊了唇,他不覺得他能要了傻奴的命,傻奴也很喜歡。
老太太看他這反應,氣得拍了他一下,卻被他堅硬的肌肉震得幾分手疼,“她本就體虛,你如此放縱,掏乾她的身體,遲早要讓她變成短命鬼!”
臨走前,她又隱晦道:“跟你那個死去的爹一個德行!”
李遠山愣住,自從父親去世後,他再沒從母親口中聽到過關於父親的一句話。
的確母親的身體要比同齡女子差上很多,他總以為是要拉扯他的緣故,卻沒想過是因為這一層……
他生得像他父親,高大異常。
李遠山像個孩子一樣迷茫,再抱起傻奴時,不禁生出無限的憐愛。
他常年在軍營,見不到什麼女人,自己又沒有過經驗,隻從那些兵的嘴裡聽到過他們是如何如何厲害,讓那些女子如何如何,他便有樣學樣,認為隻有用這樣方式才能讓自己的小妻子滿意,卻從沒想過他的身體比那些人強出不知道多少,傻奴會受不住。
這之後,李遠山一反常態,補品像不要錢一樣送到傻奴的口中,再也沒纏著她要過。
傻奴看著一桌子的大魚大肉,小臉慘白,“怎麼又是這些?”
李遠山默不作聲,一直往她碗裡夾肉,又盛了一碗飄滿油脂的魚湯。
傻奴不肯動筷子,他焦急地催促,“吃。”
他掐了一把傻奴細細的胳膊,更加煩躁。
怎麼辦,傻奴的胳膊都沒他身上的任何一處粗。
傻奴苦大仇深,開始慢慢吞下這些難以下咽的食物。
李遠山還在給她添菜,她捂住了自己的小碗,“相公,不要了……”
李遠山突然停了筷子,抬頭深深地望著她,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
小貓又用軟滴滴的奶音抓撓黑豹,黑豹無奈地看著弱小的小貓,摸上了小貓圓滾滾的肚皮。
“不吃了,嗯?”
她的肚子像是有孕了一樣鼓,好像真的吃不下去了。
寬大的手掌一下下在她撐開的肚子上揉著,傻奴發出舒服的哼唧聲,沒注意到身後男人已經變得可怕的眼神。
他自背後控住她的後頸,將她按在桌上。
百合站在門外,又聽到了夫人的哭聲,但她習以為常了。
夫人愛撒嬌,撒著撒著就會真的哭,有時候對著她也是這樣,她每次看夫人這樣心都軟得不像話,什麼都能隨夫人。
百合想到傻奴可愛軟萌的樣子,也忍不住想疼疼她,敲了敲門,“夫人,要不要奴婢給你買點糖吃?”
不料裡麵傳出李遠山沙啞不耐的聲音:“去城東那家買,現在就去。”
百合咂舌,城東,坐馬車來回也要一個時辰,爺真會折騰人。
百合抬腳走了,想著傻奴捧著糖果眉開眼笑的模樣,覺得就算跑一趟城東也值了。
她不知道自己剛走沒幾步,屋裡的碗碟就摔碎了一地。
百合回來時看著滿地的碎片瞪大了眼,李遠山正抱著傻奴低聲哄著什麼,傻奴哭得眼睛都腫了,看起來楚楚可憐。
“把糖放下,出去吧。”李遠山神色不明地說。
百合簡單打掃了地麵後離開。
他剝開一顆糖,送入傻奴的嘴裡,輕聲道歉:“小哭包,彆哭了,讓人家看到怎麼辦?都是相公的錯,還疼不疼?”
魁梧結實的男人嘴裡說出這等低聲下氣的話語,旁人隻怕會覺得汗毛倒立,而傻奴就跟沒聽見一樣,隻吃糖不說話,臉頰鼓得像一隻正在藏食的小鬆鼠。
她早已聽慣了李遠山這樣哄她,知道就算這次他道歉了,下次該如何還是會如何。
說話不算話的男人。
她臉色發白,輕輕垂下了睫毛,說不出為什麼,不是他買的糖就是沒那麼好吃。
李遠山不斷在她耳邊說著什麼,大多是廢話,然而相愛就是兩個互相心悅的人在一起說無關緊要的話才甜美。
“要怎麼才能原諒相公?”
傻奴的嘴張開一下,又速地閉上。
李遠山挺直了腰背,聲音冷了下去,用命令的口吻道:“說。”
“糖……”
“這不是正在吃?”
傻奴不樂意了,“你買的好吃。”
李遠山似乎也感受到了糖果的甜蜜滋味,“都是一家鋪子買的,怎麼會有區彆?”
傻奴又不說話了,隻是耳朵悄悄紅了。
男人笑了一聲,“好,我去給你買。”
傻奴姿勢怪異地送他到門口,男人還挑著她的下巴親了一下才走,“等我回來。”
外麵下了稀稀落落的小雪,他撐開油紙傘,坐上馬車,掀開了簾子,淡笑著,“回去吧,當心著涼,你穿得少……”
話到了這裡,他的目光又變了。
傻奴紅著臉轉身。
馬車的車輪緩緩轉動,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小家,也看不到那抹鵝黃的身影,他才放下了簾子。
衣襟裡露出白色的一角布料,他麵色平靜地往裡塞了塞,手指卻在那柔軟的麵料上摩挲。
傻奴……
他自喉間發出一聲模糊的感歎,收回了手,指尖一片濕潤。
可下了車,他又是那個正常的李遠山。
“掌櫃,所有的糖都來一包。”
那掌櫃見慣大家大業的,還沒見過這麼豪氣的,抬頭一看,竟是之前常來的那個李將軍。
“李將軍,許久未見您親自來了。”他看向李遠山的斷腿,顯然也知道了將軍府的變故。
李遠山坦然自若,不見什麼表情。
給錢的時候,他突然按住了掌櫃的手,低啞著問:“真的很難看?”
掌櫃一愣,“您麵容英俊,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李遠山高出他一個頭,身高和肌肉帶來的壓迫感讓他頭皮發麻,他不禁後悔剛才多看了李遠山幾眼,讓人家察覺了去。
李遠山逼近他,眼中不見憤怒,反而是十足的冥茫,“我的腿,很嚇人?”
掌櫃嚇破了膽,要知道李遠山的每一步都是踏著白骨走過來的,身上不知道背了多少人命,幾次在西南邊境都差點死了,可見連地府裡的閻王爺也不敢收,他如何招惹的起?
“不、不……隻是……隻是同常人有些不一樣而已……無損、無損您的……”
手上的壓製消失,他後怕地抬起眼皮子,生怕撞上李遠山殺人的目光,但李遠山隻是拄著拐杖,留給他一個有些蕭寂的寬闊背影。
路上有了一層薄薄的雪,李遠山一時不察,拐杖隻一下沒柱穩,他龐然的身軀也跟著倒下。
他冷漠地麵對周遭的眼神,用衣擺蓋上自己不小心露出的空檔褲管,慢慢站起。
坐在馬車內,他拍去身上的雪泥,雙目空洞。
人人都怕他身上的血債,怕他手中的武器,他也享受著他人的懼怕,總比受欺負好。
現在他失去了人們的懼怕,成為他們同情和探討的談資,他卻不知道,傻奴怕不怕?
他回來時臉色不好,傻奴懵懂地看著他,嘴裡被他塞進去一顆糖。
“相公,怎麼了?”
他坐在了床上,一聲不吭地脫去靴子,白色的褲子也跟著扔到一邊。
李遠山發呆了半晌,手指顫抖地掀開長擺,隻露出他的殘肢。
傻奴驚得張大了嘴,一個不注意把糖生生咽了下去,“相、相公……”
她知道李遠山從不願意暴露自己的缺陷,哪怕是她,也隻在一次不明朗的月色中隱約瞧過。
那一夜,他幾乎是紅著眼睛逼迫她看,眼中的絕望和崩潰刺痛了她還沒長大的心靈。
從那之後,她再沒敢瞧過他的腿,也好像一夜之間懂得了李遠山種種長期壓抑卻能在某一時刻突然爆發的情緒。
她從那天起就學會了看李遠山的臉色。
傻奴趕忙用衣擺蓋住他的腿,“彆著涼……”
說罷,扭過了臉。
李遠山摟住她,近乎卑微地乞求,“看看。”
傻奴嚇了一個激靈,“不看!我不看!”
她不想讓李遠山再因為這條腿上的傷口難過了!
李遠山憋了一口氣,又徐徐鬆開,“真的不看嗎?你不是一直想看嗎?”
“不、不想!”傻奴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轉變了態度,隻當他又在試探她,不敢多說。
雙臂上的手離開了,傻奴如釋重負,沒注意到李遠山變得血紅的眼睛。
她以為自己安全度過了考驗,開始挑選擺在榻上的一包包糖,哪一種似乎都很好吃,她簡直不知道要先吃哪一包。
雪下得愈發大了,狂風呼嘯,吹動了小窗。
李遠山艱難蹦行,把所有窗戶都關緊,插好了門栓,房內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外麵風雪橫行,屋內風平浪靜,然這短暫的平和很快被撕裂。
李遠山聲音冷硬如刃,“傻奴,躺下。”
傻奴回頭,見到他背對著她,正在一盞盞地點油燈,把房間照得明亮。
一切都死靜得可怕,隻餘她自己天真的呼吸聲。
她依依不舍地推開一包包糖,乖乖躺著,小腳搖晃,半勾著繡鞋。
她像隻沒有察覺到危險的小動物一樣看著李遠山緩緩靠近,嬌潤的唇邊還帶著微笑。
李遠山再次掀起了衣擺,還是隻露出那條殘腿。
在通亮的燈光下,傻奴看到了斷腿處蜿蜒曲折的血管,和皺起的皮膚。
她徹底嚇傻了,僵硬著身體,雙拳抓緊了被褥。
她後知後覺地閉上了眼,滿麵惶恐。
相公到底要做什麼?
“睜開!”
李遠山暴喝,燭火無助地搖了搖。
傻奴搖頭,“我、我不看……”
風雪更甚,鼓吹著房門哐哐作響,傻奴的心也跟著顫抖。
她害怕極了。
李遠山的目光一下變得狠戾,果然,她是害怕的……
害怕他可怕的殘肢。
她並非全心全意愛他。
“我再說一遍,睜開……”
傻奴瑟瑟睜開眼,被李遠山如鬼如煞的臉嚇得連撒嬌都忘了。
牙關被咬得冷然響動,他目中已經有了恨意。
“你知不知道,我變成這幅鬼模樣是為了誰?”
昔日他騎著駿馬身抗寶刀,指令千軍萬馬,無往不勝,一路從擋刀的小前鋒爬上了鎮國大將軍之位,沐浴在血河中,受賞無數,官拜一品,位極人臣,卻如惡夢般,因為一個女人落得了一個一無所有的下場。
連他的妻子都怕他。
他掩住目中一閃而過的心碎,繼續逼近她。
“你娘,原名王安然……”
傻奴恐懼而困惑,和娘有什麼關係?
床帳被李遠山撕下,“你姐姐,蘇明月……”
手腳被粗糙的布料纏住,動彈不得,傻奴終於開始意識到不對勁,可她怕得失去了聲音,隻能不住地搖頭,依靠後背的力量向角落縮去。
“你爹……”
李遠山的聲音開始哽咽,卻古怪地頓住。
拷問戛然而止,傻奴大口的呼吸著,身體的每一個地方都在打顫,心像是要衝出胸腔一般跳動,她的心好疼。
退無可退,李遠山已經穩穩地掌控住了她的全部。
“九月二十五,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天,我去找我的副手,卻在他的床上看到了你那個做娼的娘……”
他掐住了傻奴細弱的脖子,眼角已經開始溢出淚水,墜落在她的臉上。
可惜傻奴也在哭,不知道他也落淚了。
她一直都知道娘和姐姐做的是見不得人的生意,靠皮肉養活她,但她不希望這些話從李遠山的嘴裡說出來。
“相公……”她被掐得快不能呼吸了,臉色發紫,“鬆……”
“你也知道求救嗎?”李遠山繃緊自己的嘴角,眼淚順著他高挺的鼻梁滑下,“我被俘虜,受儘刑罰折磨,所有你想象不到的刑具都被用在了我的身上,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腿被砍下,我又能向誰求救呢?”
惡鬼般的詛咒響徹在他的腦內——李遠山,你早晚要落得一無所有、無人可求的下場!
“傻奴……”他啞著乾澀的嗓子求她,“我明知你娘是瑤南奸細,把你送到我身邊就是為了套信,想要置我於死地,我卻還是留下了你,放走了她,害得我失去全部……”
“我隻為了不讓你傷心,不想你來日知道我殺死了你的娘親,我那時甚至連你還在不在京中都不知道!我隻怕你躲在瑤南的某個角落,因為你娘親死在我的手上就像瑤南的所有人一樣詛咒我不得好死!我甚至都不求你還在我身邊了!為什麼你還是不愛我?”
他的理智和感情在一瞬間崩塌,“我隻有你了!”
傻奴的眼神已經渙散,但還是聽到了他的哀求。
原來,她的娘親是瑤南奸細,是娘親害他犯錯……
難怪姐姐說,選了李遠山就不能再指望娘親還認她這個女兒了。
傻奴有很多話想說,但被人掐住的喉嚨腫起,再也不允許她吐出任何一個字音。
她隻能溫柔眷戀地望著他。
“我不會殺了你。”李遠山鬆開了手。
他殺人如麻,懂得生死界限,他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掌握著一切。
他萬念俱灰,黑豹所有的付出都變成了可憐的笑話,就連眼淚也無法令他的小兔子動容。
“傻奴,看著這條腿,以後的每一天都要好好看著,不論你多害怕。”
傻奴正貪婪地呼吸著珍貴的空氣,他心沉了下去,就算說了這一切,也不能引起她的一絲絲憐憫嗎?
他慘淡一笑,用隻剩下不到三寸的殘腿堵住了她的嘴。
“親。”
高傲的黑豹發號施令,小兔子乖乖聽從。
他擦乾臉上的眼淚,看到傻奴如此乖巧,更多的眼淚湧上,他狼狽地捂住了臉。
他又在逼她。
作者有話說:
第33章 失蹤 [V]
李遠山毫無尊嚴地痛哭。
他往昔作為將領的榮耀和作為男人的驕傲,他此刻通通不想要了。
傻奴仍舊捧著他的殘腿親,甚至用她嬌嫩的臉頰去蹭他自己看了都嫌惡心的斷口。
“彆親了。”黑豹終究不忍心他的小兔子受委屈。
他轉身,沉默地穿起褲子,又執拗地去尋自己的拐杖。
袖子被人扯住,他不敢回頭,他知道自己在怕什麼。
怕對上傻奴那雙懵懂疑問的眼睛,就好像在問,你剛才在做什麼?
她永遠都不會懂,也永遠都不會像他一樣,愛得失去底線、失去所有。
他脊梁挺得筆直,試圖維持自己那點可憐的尊嚴,黯然道:“鬆開吧。”
傻奴在他看不到的身後搖頭,不肯撒手。
她總覺得,今日若是自己撒了手,李遠山就完了。
她才懂得李遠山陰晴不定的原因是什麼,原來不僅是革職斷腿,還有在瑤南遭遇的一切,一寸寸撕碎了他的高傲和信仰,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母親……
傻奴摸到了他的手,用小兔子一樣濕漉的眼睛望著他寬厚的背影。
如果李遠山能轉頭,就一定會心軟,知道傻奴眼神裡傳達出的後悔和心疼。
可惜他沒有,他一點點拔出傻奴的手指,儘管心碎萬分,儘管傻奴的手指依依不饒地繼續握緊,他還是麻木地掰開。
那蔥白的手指很快顯現出了紅腫。
他頓了一下,然後抓著她的腕子,用力地扯開。
他從未走得這麼快過,天空陰沉沉的,雪花也無法淨化地上的汙泥,而他是被踩進爛泥裡的、被拋棄的人。
他以為自己會輕鬆,都說開了,傻奴很快就會離開,他再也沒有軟肋了,以後江河湖海,他李遠山一個人也能逍遙自在。
他再也不用惶惶終日,恐懼著傻奴什麼時候會發現他的肮臟和不堪。
可是心為什麼會這麼疼。
傻奴啊傻奴……
那是一個沒有經曆過世事滄桑的嬌兒,心思剔透純粹,誰對她好就跟著誰,像隻搖擺尾巴的小狗,隻懂得忠誠於喂食的人,卻永遠不會懂愛,所以也不會愛他。
他在奢望些什麼呢。
到處都是蒼白的,腳下是堅實的大地,他卻如同墜落進了沼澤,求救失敗,隻能任自己淪陷。
他和付全正好碰上,付全一身酒氣,差點以為自己看花眼了,他那錚錚鐵骨的哥們兒在哭?
而他身後,隻穿著單薄中衣的傻奴正散亂著頭發,披風戴雪跑來。
“咦?”付全看著臉色慘白的李遠山,“吵架了?”
付全也是有過妻室的,幾個月前病逝了,自然知道再恩愛的夫妻也免不了小磕小碰。
李遠山眼中灰沉,緩慢道:“明日,你安排一隊人,把傻奴送回瑤南的蘇家吧。”
付全愣住,“你這是何意?瑤南兵荒馬亂的……喂,你彆走!”
李遠山自顧自地走,付全猶豫地看了一眼腳步霎時停住、一臉震驚的傻奴,然後追上了李遠山。
比起傻奴,還是李遠山的狀態更讓人擔心。
他似乎又回到了剛被蘇偉救下的那時。
李遠山木然地坐在椅子上,他被屋內寒冷的空氣凍得發抖。
付全合上門,連連歎氣,“你搞什麼,吵個架而已,至於送娘家去?瑤南戰亂,她那個娘家能護住她?”
付全也是後來從李遠山的嘴裡才知道傻奴的身份,她並不是無爹的傻兒,而是瑤南曾經鎮守一方的蘇將軍庶出的遺腹子,權勢不輸鼎盛時期的李遠山。
隻是後來蘇將軍在撤退路上,陰差陽錯被當時還是擋刀劍的小前鋒李遠山認出,慘遭俘虜,吐出了不少瑤南軍機,屈辱死在獄中,蘇府也沒落了,自此無人問津。
他們都心知肚明,如不是李遠山活捉了蘇將軍獻給上頭,招了大量要密,李遠山不會有機會出頭,從小前鋒爬至軍中要位,直到戰功累累。
什麼道士算命,什麼命格極低,全是蘇氏一手譜寫的好戲,用傻奴所謂的“命格”和天真無害引李家入局。
如今塵埃落定,李遠山付出了代價,輸得一敗塗地,被隻是一個小小妾室的蘇氏耍得團團轉。
蘇氏一個毫無背景的弱女子願意為了蘇將軍自願走進青樓,碾轉無數男人之間,最後進入危機重重的京城,這中間經曆了什麼不難想象,固然可悲可泣,但李遠山也並非故意。
自古刀劍無眼,戰場上隻分敵我,瑤南勢弱,蘇將軍戰敗是注定的事情,活捉他的不是李遠山也會是彆人。
況且這一切都是發生在傻奴出生之前。
蘇氏深愛蘇將軍,一心複仇,卻不懂得兩國較量背後,就是有無數白骨堆積,她的丈夫隻是其中一個。
李遠山毫無反應,看起來已是鐵了心要送傻奴走。
付全本來也看不慣傻奴的出身,這樣的女人留在身邊,他罵過多少次李遠山鬼迷心竅。
然而和傻奴日積月累的相處下來,他已然接受了傻奴這個弱小也頑強的存在。
他也跟著坐下,“你說說你,當初讓你送走人家你不送,癱在床上還梗著脖子跟我和蘇偉叫板,現在你又要人家走?”
李遠山還是空洞地盯著地麵,頭部低垂,整個人都似黑夜般沉寂。
付全板起臉,“好,你要送她走,作為兄弟我尊重你的決定。但你可千萬彆後悔……”
付全完全收起了平時玩世不恭的表情,麵色凝重,“傻奴回了蘇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再加上她那個鑽牛角尖的娘教唆,永遠都不會再原諒你,你想如此,那便如此!”
李遠山的心突然被揪緊,他猛地起身,卻沒站穩,摔在了地上。
殘腿露了出來,他慘然笑開。
一想到傻奴會恨他,他忍不住難受,不想放手了;但一想起傻奴對他所承受的一切全然無感,他又醒了。
付全被他瘋癲的笑聲驚住,眸色探尋地在他臉上搜索。
半晌,他停住了所有動作,撐起身子重新坐下,生硬地說:“送走!”
夜晚,他和付全擠在一張床上。
付全罕見地沉默了。
付全以前總說,在死人堆裡待得久了,早就受夠了沉默,就與人想多說說話驅來趕那種不知哪日會戰死的恐懼。
偏偏李遠山和蘇偉都是寡言的性子,他隻能自說自話,天長日久的這種聒噪就成了習慣。
李遠山一夜無眠,瞪著眼睛望著房頂,雙拳一直未曾放鬆,掌心已經被指甲摳出了不少血痕。
心臟的每一次跳動,他都在期待奇跡降臨,期待不懂情愛的傻奴能來找他、疼他。
但一夜過去了,他茫然地看著黑夜被晨曉撕裂,心也跟著被撕了個粉碎。
“人手都準備好了嗎?”他輕聲問。
付全也是沒睡,悶聲回了句:“嗯,新招的鏢師,正好曆練曆練。”
李遠山的心是麻木的,他已經不知道何為痛了,“那啟程吧。”
付全隨即起床洗漱。
李遠山又忽然低聲道:“把我的紅月刀給她帶上。”
付全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那是我一生的榮光,還給蘇家。”
“真的不去送送她?”
李遠山背過身體,對著牆麵發呆,不論付全說什麼,他都不再言語。
狗東西,遲早後悔,付全腹誹,推門出去了。
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被子中,李遠山咬緊了被角,身體顫抖,把所有哭聲都咽了回去。
外麵人仰馬翻,奴仆都在叫著傻奴的名字,李遠山終於有了反應,他遲鈍地下了床,趿上靴子,有氣無力地說:“彆找了,她被我送走了。”
日頭已高,她應當已經出了城,以後都和他無關了。
廚房的大娘一愣,然後哭道:“爺,不是這樣的,馬車就在外頭,但夫人找不到了!”
李遠山眨了眨眼,澀然的一滴淚滑下,“那就是她自己走了。”
她還是對他死心了。
李遠山扶在門框上的手緊抓,他身形晃了一下,又像走入夕陽的老人般回了屋子。
他佝僂著身子,以手掩麵,就這一個動作僵坐了一整天。
入了夜,付全滿麵冰霜地回來,痛飲了一杯冷茶,一字一句道:“傻奴不見了。”
李遠山沒有動,隻是手指微微蜷縮了下。
“門房是我的舊仆,都有武功底子,即便是深夜也能看個一清二楚,他們都沒有見過傻奴出門。”
李遠山透過手指縫隙,露出了一雙紅腫的眼睛,呆呆地望著對麵的付全。
“府內都找遍了,沒有。我已經報了官,你等消息就行。”
茶杯被放在桌上,發出輕輕的響動,李遠山恍如夢醒,“蘇家來搶人了?”
付全不置可否,“你太久不關注朝政了,朝廷現在抓奸細的手段比你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連三日,傻奴不見蹤影。
李遠山從最初的猜忌不斷變成了瘋狂尋找,每一個角落都沒有放過,甚至不顧以前最讓他覺得難堪的路人眼光出去找人。
他去找傻奴最喜歡的小食鋪,沒有;
他去找和傻奴聊得很好的那家衣鋪,沒有;
他還去找總喜歡跟傻奴搭訕的屠夫家,沒有。
沒有,全都沒有。
李遠山站在路中央,天地都仿佛不存在了。
他家小孩去哪兒了?
他記得傻奴有個青梅竹馬,是青樓龜公的兒子,他也去找了,那小子皺著眉道:“又不見了?我陪你去找。”
蕭擎看著滿身雪泥的李遠山,那人麵容憔悴,已經是三日滴水未進,看狀態跟瘋了也差不多,哪裡還有往日大將軍的一點模樣。
“又?”李遠山喃喃,“為什麼是又?”
蕭擎隨手拿起一個棍棒,以作防身用,“小時候傻奴太笨,經常被不懷好意的男人騙走,不過每次我都察覺及時,趕在壞事發生前找到她。丟了有一柱香嗎?”
難怪他如此淡定,原來這種事情在他的童年時常發生。
李遠山腦子嗡地一聲,已經想到了很多不好的場景,乾啞地說:“……三日。”
“三天?三天?”蕭擎的心尖跟著一顫,“你做什麼吃的?三天什麼都能發生了!我有一次去晚了一點點,她衣服都給人扒了!你最好祈禱不要在亂葬崗或者窯子見到她!”
心思深沉的少年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轉身去找了他那個當龜公的爹,讓龜公趕緊去各大明樓暗館去找,又讓青樓裡認識傻奴的姑娘去亂葬崗尋。
一陣刺鼻的脂粉氣從李遠山身邊擦過,他愣愣地扭頭,發現好多妖嬈風塵的女子急匆匆地上了馬車,有兩個年紀小的還握緊了彼此的手,眼中的擔憂不言而喻。
連青樓裡最下賤的女人在聽到傻奴丟了以後都坐不住了,而他,傻奴的相公,竟然整整一天什麼都沒做。
在這些人的映襯下,李遠山既狼狽又惶然。
他要失去傻奴了嗎?
*
李家最陰暗的角落,常年不見天日的雜物間裡,層層雜物堆積後的一個不起眼的小箱子內,小得讓人難以想象它能裝下一個成人。
傻奴蜷縮著身體躲在裡麵,空間逼仄,她不敢動一下,生怕一點點聲響都會引起外麵人的注意。
她時不時透過箱子上兩個小小的孔去呼吸,幾日沒吃沒喝的嘴唇已經乾燥開裂,頭暈目眩的。
她在這裡失去對時間的概念,不見日也不見夜,不知道過了多久。
黑暗完全籠罩了她,她是最怕黑的,在黑暗的環境中她總是會想起被那些討厭的醉漢圍住調戲的回憶,但她現在也隻能忍受著這種折磨,不能出去。
她不想離開。
她忍不住落淚,相公要送走她,因為娘親害了他的一輩子。
他一定很恨她。
傻奴咬住自己的虎口,想要堵住自己的哭聲,卻又想起他曾經說過——如果你敢傷害自己,我就敢加倍讓你疼回去。
她收回了自己手,轉而把衣擺揉皺,塞進自己的嘴裡。
她不會走的,就算死在這裡,爛在這個箱子中,她也不會走的。
因為這裡是她的家。
相公教會她什麼是家,懂得了家的溫馨,卻又要拋棄她。
她從癡癡傻傻的傻孩子長成了敢哭敢笑敢愛的大人,親手教會她這一切的人卻不要她了。
李遠山嚴肅的臉浮現在她的腦海,他一板一眼地教導自己,又在夜裡給了她無數的疼寵和愛語,給了她完整的名字,彌補了她童年時缺少的全部。
在她的世界裡,娘親給了她生命,姐姐愛護她,而真正讓她從破碎的殼中走出來,勇敢麵對生活的,是一直在牽引她前行的李遠山。
雜物間腐朽的木門被推開,傻奴心裡一緊,趕忙屏住呼吸。
“汪!”大黃狗興奮地吠叫,歡快地跑向小箱子邊,對著裡麵的傻奴搖尾巴。
傻奴在心裡默念:大黃,快回去,快回去!
李遠山盯著那個小小的木箱,眼睛都痛了。
他放在手心裡疼的寶貝竟是在這麼窄小的箱子裡待了三天?
她大可以回到娘親的懷抱中去,卻寧肯藏在這裡也不要離開……
到底是誰比較膽小?
噠、噠、噠——
拐杖落在地上的聲音如催命鼓一般響在傻奴的耳邊。
她頭皮發麻,相公來了,相公要送走她了!
蓋子掀開,揚起塵土一片,李遠山在飄舞的灰塵中看到了那具小小的身軀。
她以非常扭曲的姿勢縮在裡麵,狗狗一樣濕漉漉的眼睛驚恐地看著如同山巒一般高大的他,嘴裡還緊緊地咬著她珍愛得不得了的新衣服。
他的身體完全擋住了後麵提著燈籠的蕭擎,擋住了蕭擎帶來的微弱的光芒。
他背著光,傻奴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顫抖著哀求:“我、我不走!”
溫熱的水珠滴在她的臉上,傻奴怔怔地擦過那滴水珠,連被人抱起也沒反應。
相公又哭了。
她借著昏暗的光看向他的臉,那張繃緊的、冷硬的臉上布滿了水痕。
他與蕭擎擦肩而過,留下一句多謝。
他回到房內也沒有說一句話,隻死死地盯著傻奴。
傻奴瑟瑟發抖,害怕地閉著眼睛。
死一般的沉默吞噬了他們。
傻奴怯怯地睜開眼,開始掙紮,男人的大掌一下按住了她,卻仍然不說話。
傻奴這才發現他的臉有多枯槁,那雙深邃的眼睛完全紅了,吃人的目光似要盯穿她,下巴上都是泛青的胡茬。
“我、我要小解……”
她憋了三天,一出來就忍不住了。
李遠山無聲地解開她的帶子,抱著她走到那裡。
長滿粗糙繭子的手掌增強了她的感知,一掌掌帶著懲罰意味拍下,傻奴腦子一片空白,癱軟在了他的懷裡。
男人麵無表情,又把她抱了回去。
傻奴還沒有清醒過來,微微張著嘴,他挑起她柔弱無力的下巴,瘋狂汲取。
他睜著眼睛,直到看到傻奴的睫毛顫了顫,就要醒來,他才退出,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傻奴抓緊他的衣襟,嘶啞著求:“我不走,彆把我送走。”
李遠山半垂著雙目,深吸了一口氣,“不走了。”
傻奴哽咽著笑,依偎著他,輕聲訴說:“那天,不是我不敢看,是因為你以前都不讓看,我怕你難過。”
“嗯。”
還有什麼來著?傻奴用自己的小腦袋思考,“我娘……”
她沙啞的聲音漸小,“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麼補償你,你恨我也是應當的……”
男人的胸腔明顯有了起伏,“嗯。”
傻奴抓著他的領子抬起臉,對上李遠山的眸子,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說:“我……我……我愛……”
李遠山身子一震,封住了她的唇。
不用說了。真的不用說了。
隻會讓他悔恨自己的所作所為。
他含糊低喚:“嬌嬌兒……”
傻奴僵了一下,“爹、爹爹?”
作者有話說:
第34章 訓犬 [V]
兩張臉貼得如此接近,呼吸交纏著,傻奴還能感受到自他皮膚中散出的熱氣,徐徐包圍了她,包容的、充滿愛意的,儘管他什麼也沒說。
她剛被他愛過,方式不算溫柔,正是需要他疼的時候。
但她反而摸上他的斷腿。
李遠山難捱地仰起了頭,傻奴隻能看到他高挺鋒利的鼻尖和清晰的下顎輪廓,他臉頰的肌肉緊繃著,充盈著壓抑的力量。
許是受過傷,肉還沒完全長好,那裡比彆的地方的感官更為明顯。
她的後頸被男人抓緊,指節分明,微微發白。
“不怕、不怕……”傻奴像哄小寶寶似的哄著他。
李遠山睜開眼,看到傻奴單純而笨拙的討好,情難自禁,再度吻上她。
這一夜李遠山什麼也沒有做,隻是摟著她,仍然不說話。
他想了一整夜,是不是自己從未懂過傻奴,他都不知道傻奴什麼時候知道愛的意義了。
他僅僅是麵對傻奴的沉默,就想逃走。
而傻奴麵對他的決絕,卻一而再再而三地選擇留下。
死裡逃生後,他癱在馬車上的每一天都想殺了她;可周圍安說她每天都去將軍府等他,就在他琢磨著要怎麼撕碎她的時候……
他一直認為傻奴什麼也不懂,不懂情愛也不懂他,但又是誰不懂誰呢?
黑暗讓他的表情被掩藏,而低低的哭聲不會,和著傻奴細細的酣睡聲,三天三夜沒睡的男人依舊無法進入安眠。
次日,他給傻奴洗澡後帶著她去了老太太那裡,新買的衣服被她的小牙咬爛了一角。
他是探索過她的每一顆小牙的,知道她的牙齒並不算尖利。
李遠山怔怔地盯著那一處,轉身取出了舊衣服,給她換上。
聽說傻奴丟了以後,老太太病倒了,一連扇了李遠山好幾個巴掌,要他把傻奴帶回來。
他來交差了。
他還是沒說話。
傻奴見到老太太躺在床上病入膏肓的樣子,鑽進了老人家的被窩,依偎在身邊,而老太太也像早就習慣了一樣把她摟在懷裡。
李遠山還從不知道她和母親相處時這樣親密。
“娘……”傻奴聞著老太太身上濃重的藥味,滿是自責,“對不起,我讓您擔心了,您快點好起來吧!”
老夫人犀利的目光透過傻奴打向李遠山,“回來就好。以後再有什麼事,來找娘,娘給你做主,你不許再這樣委屈自己,那箱子不大,你在裡頭憋了三天,生病了可怎麼辦?”
傻奴總算知道李遠山像誰了,這副板著臉,看似訓斥、實則關心的表情,母子倆簡直一模一樣。
老夫人又嚴厲道:“遠山,你三日未休未眠,鬨得滿京城都知道你瘋魔了,還不趕緊去用飯?”
沉默的黑豹退下,傻奴又往老夫人的懷裡蹭了蹭,捂著嘴偷笑。
娘這是又給相公說好話呢,三言兩語就讓她知道了相公的不易。
傻奴抬起亮晶晶的眸子,小狗狗一樣看著老夫人。
老夫人歎了口氣,她是故意支走兒子的,她有話要對傻奴單獨講。
“傻奴,他父親去得早,未曾見過男人疼女人,又是個粗糙的武將,軍營裡每個人都活一天算一天,脾氣一上來腦子就丟到天上去了,你要原諒他的衝動,他怎麼會舍得把你送走,怕是你還沒到瑤南他就把你追回來了。”
傻奴的眼神閃爍,她好像又聰明了好多,娘說的話她竟然都聽懂了。
“嗯!我懂的!”
隻是……
她的親娘把相公害成這樣……
似是看出她的難過,老夫人更加惆悵,“我隱約知道他犯了聖上什麼忌諱,但看他把你娘的身份瞞得這麼緊,連聖上都不知道你娘的存在,就知他當初做決定時還想著和你的以後,怕你恨他。你要是過不去這個坎兒,就浪費了他的付出。”
老夫人屢次察覺出李遠山對瑤南的敏感,特彆是對著傻奴的時候。
他似乎總在有意無意地試探傻奴對瑤南知道多少,這已經超出了他作為將軍的職責,就是刑獄官也沒幾個會對著妻子這麼疑神疑鬼的。
再加上蘇偉送他回來那日,輕描淡寫一句“他認識那人,不忍那人遭受刑罰”,她就猜出了個七七八八。
不忍戰勝了對國家的忠誠,這是多麼沉重的感情。
王朝正在侵略瑤南,不許任何瑤南人進關,他也對瑤南人敬而遠之,生怕扯上什麼關係引火燒身,唯一有交集的就是白蕊,但白蕊的父親為了救李遠山,早就以叛國之罪處死,那便隻剩下傻奴這裡了。
“傻奴,不管你信不信,他能撿回一條命來,娘已經知足了,這是他的命。”
*
傻奴出來時紅著眼睛,雪後的天空澄澈,日光閃耀,洋洋灑灑地落在她的身上,她看到院子裡一張張笑臉對著她,都在慶幸她沒事,百合給她買了熱騰騰的包子,“夫人餓了吧,快些吃,熱乎的。”
傻奴捧著包子,有一口沒一口地咬著,找到了李遠山。
——他將你娘的身份瞞得這麼緊,就知他當初做決定時還想著和你的以後,怕你恨他。
他如何能不知道這個決定會給他帶來什麼,也許是要連李家都要賠上的滅頂之災,但他還是那麼做了。
他的愛遠不止看上去那樣鐘情迷戀,那是波濤暗湧下更為澎湃壯闊的情感。
傻奴眨了眨眼睛,她都沒發現自己不過須臾就想了這麼多。
李遠山咀嚼的動作頓了頓,繼續埋頭吃飯,吃得狼吞虎咽,好像在掩飾些什麼。
傻奴想給他擦擦嘴,卻沒帶帕子,就用自己的手去給他擦。
男人一僵,沒有任何回應,像是壞掉的木偶,卻在傻奴快收回小手的時候偏頭含住。
當高傲的黑豹懂得了愛情,他就在這個人麵前放棄了所有尊嚴。
他是戰無不勝的戰神,也是小小嬌兒的俘虜,在這場戰爭裡輸得一敗塗地。
他發了瘋一樣啃咬,像隻不懂事的幼犬想要在主人的身上留下自己的氣味和痕跡一樣。
這是老夫人的院子,外頭下人多,他拿起一個饅頭,掰成一半,塞進了傻奴的嘴裡。
等到狗狗標記完自己的主人,傻奴身上已經不能看了,她昏昏沉沉,撫摸著他堅硬的頭發。
那盯著她發狠的大狗狗久久不再有動作,一切戛然而止。
他還是沒有說話,也沒有對主人做更多過分的事情,隻默默地給她穿上外套,又坐在了椅子上,看著地麵上碗碟的碎片發呆。
“……相公?”傻奴茫然地看向他,為什麼不繼續了?
李遠山一動不動,如同山巒般穩坐,仿佛沒有聽到。
傻奴突然想到點什麼,開門就要出去。
男人猛地起身,快步上前,死死拽住了她的袖子,用力之大,直接撕裂了她的半邊袖子。
傻奴傻眼了,她的最後一件冬裝啊……
再抬起頭,男人惡犬般的眼神正瞪著她,從前清晰的眼白上全是紅絲。
他步步緊逼,急劇的胸腔起伏和傳來的過快的心跳讓傻奴渾身發麻。
相公好像要吃了她一樣……
她不禁想起他剛才的狂熱,低聲解釋:“我隻是想拿個濕帕子擦擦身……”
身上太臭太濕了,都是涎液味兒。
“我怕衣服被弄臟……這下好了,衣服也不能要了……”
她苦著臉,指著自己露在外頭的半截瑩白手臂,“我怎麼見人啊!”
男人驀地轉身,傻奴正摸不到頭腦,方才剩下的半塊饅頭又塞進了她的嘴裡。
正好起風了,吹得房門咚咚震響,下人們沒有多想,隻想著趕緊過年吧,過完年春天就來了,從此有三個季節不再寒冷。
過了一會兒,男主人一手拄拐,一手抱著一團東西走出來,麵容冷峻至極。
他臂彎裡的東西被厚實的紅被緊緊蓋住,誰也看不出那裡麵包著的是什麼。
地麵冰滑,他走得十分緩慢。
下人趕忙走到他麵前,“爺,我來幫您扛著吧!”
男人冷著臉瞪了他一眼,下人望著他的背影一頭霧水。
他做錯什麼了嗎?這不是看爺扛東西辛苦想幫把手嘛!
那被扛著的“東西”在被子裡羞紅了臉,嬌滴滴嗔怪他:“都怪你……”
李遠山頓住了腳步。
“東西”又改口:“好吧……那不怪你了……不過下次不許在娘那裡了……”
李遠山複才抬起腳。
*
轉眼好幾日過去,李遠山還是不言不語的,隻用一雙眼睛盯著傻奴,還是那副惡犬的模樣,饑腸轆轆的眼神。
傻奴被他盯得發毛,她已經好幾天沒出過房門了,衣服破破爛爛也沒彆的換,實在難以見人。
“相公……我想買衣服……”
男人沒說話,拿起了手邊的拐杖,給她披上他的半身棉襖,默默跟著她上了街。
路上,有個小孩指著傻奴問她的娘親,“娘,那個姐姐走路的姿勢好奇怪啊,好像小鴨子!”
孩子洋洋得意,好似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李遠山冷瞥了那母女兩個,女人登時汗毛倒立,捂住了自己孩子的嘴。
傻奴崩潰地掩住臉,天知道她這幾天怎麼過的,骨盆都快變形了。
但她聽說女子生產就是過鬼門關,若是這般,生孩子還容易些。
孩子……孩子……
她的腳步有些輕快,要是生個孩子,是會生一個她一樣的小笨蛋,還是相公那樣頂天立地的小男子漢?
男人凝視著她的臉,步伐突然慢了下來。
傻奴沒有注意到男人的異常,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裡。
但她轉念一想,自己這副病弱的身體,真的生得出孩子嗎?
她又有些失落了。
她扭過頭,發現李遠山已經被落了一段距離,姿勢彆扭地奔向他,小臉因為跑動而粉嫩嫩的,“相公,是腿疼了嗎,怎麼走得這麼慢?”
李遠山臉色很蒼白,沒有回應她,深沉雙目盯著腳下的積雪,神色不明。
傻奴的每一個表情變化都看在他的眼裡,如同刮骨割肉般痛。
傻奴親熱地挎住他的胳膊,不好意思地問:“相公,我們……我們怎麼還沒有孩子呀……”
她眼神熱切,臉上還帶著羞赧的笑容,李遠山很想說,他們不會有孩子了。
但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他隻能很苦澀很苦澀地哄她:“沒那麼快。”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瑤南人的詛咒一一應驗,他一無所有了,也無人可求了,也斷子絕孫了。
傻奴張大了嘴,“相公,你終於說話了!”
她像是嘰嘰喳喳的小麻雀一樣說著什麼,李遠山卻聽不到了。
小小的手攥著他的衣袖,他低頭看去,正對上傻奴明亮的葡萄眼,“相公,再說幾句吧,聲音……好聽……”
她咬著紅嫩的嘴唇,向他撒嬌。
李遠山眉心緊皺,傻奴又連忙說:“不用了不用了!不想說就不說啦!”
她尷尬地為自己遮掩那點失望,蹦蹦跳跳著又跑到了他的前頭,不小心腳滑了,被男人穩穩接住,摟在了懷裡。
傻奴柔柔地看著他,他倉皇彆過臉去。
他無顏對她。
先是活捉了她的父親,害她母親淪落風塵,再讓她失去生育的能力,前些天又失心瘋掐了她的脖子……
他這些天一直在瘋了般懷疑,他真的配得上傻奴嗎?
可經過她失蹤的三天,他再也不想、也無法放開她的手了。
傻奴就是他的命。
拐杖碾壓著無力反抗的雪花,他忽然問:“傻奴,可以不要孩子嗎?”
傻奴歪著腦袋看他,反問:“相公不喜歡孩子?”
李遠山的目光更加黯淡,神態漠然,“不喜歡。”
傻奴明顯愣了一下,停住了腳步,然後又親密地抱住他的勁腰,嘿嘿笑道:“相公不喜歡就不要啦!沒關係的!反正我身體也不好,嘿嘿!”
他身子一顫,怔然地注視她,乾啞地問:“你願意?”
“願意,願意!都聽相公的!”
她的包容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更覺得自己肮臟。
他默然前行,走過了頭也不知道,直到傻奴拉住他,“相公,到了!”
他進了衣鋪。
傻奴在他身後,笑容漸漸消失。
是怕她的癡笨傳給孩子嗎?
但李遠山轉頭時,她又揚起燦爛的笑臉,沒有讓任何人察覺她剛才一瞬的傷心,跑了進去,“來啦來啦!”
鏢局已經走入正軌,他們在銀錢方麵已經不那麼拮據,傻奴本來隻想買一身衣服,夠穿就好了,但她又想起那日相公的懲罰——不許自卑自賤,不舍得花錢就是看不起你的相公。
她一口氣掃了二十件衣服,有她的也有老夫人的,還有幾身是付全、百合和周管家的。
李遠山背著大包袱,沉默如山,傻奴猶豫問道:“是不是買太多了?”
她嘟囔,“可是相公說不許看輕自己,要敢花銀子。”
李遠山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氣,突然覺得自己很愚蠢。
他說過的每句話傻奴都好好記得,未曾忘記,而他自大到認為傻奴還是個孩子,沒有長大。
但傻奴其實早就在他的一目一語下脫胎換骨了,她以前,隻是被一心複仇的蘇氏耽誤了教導。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傻奴忙不迭向大家獻寶,在得到老夫人和周管家的讚賞後得意得不行。
她讓百合換上精美的新衣裳,百合哭得稀裡嘩啦,“夫人,我的小哭包,我的小軟妹,我的小嬌嬌,你還真讓奴婢當小姐啊,這麼好的衣服穿著,我乾活都不自在了!”
小哭包?小軟妹?小嬌嬌?
傻奴一頭霧水。
百合掏出一本神秘的畫冊,舔了舔嘴唇,“這上麵學的。”
傻奴在李遠山不在的時候跟著老太太學了好些字,大體上能看懂了,這是一本不可說的小冊子,裡麵的男人就這麼叫自己的媳婦。
傻奴和百合趁李遠山出去辦事,湊在房間裡看了一下午,懵懵地望著百合,“他們,好厲害。”
百合搓著臉頰,害臊地抱著她,嗅她身上的香味,“讓你學學,好早些生娃。”
傻奴搖了搖頭,張了張嘴,卻沒說什麼。
她又去找了剛回家的付全,“付叔叔,禮物!”
付全意外地挑眉,“小東西知道送禮物了?”
傻奴笑眯眯的,“我知道是付叔叔出去喝酒才讓相公得閒的,辛苦你啦!”
付全自袖口裡掏出一袋銀子,分量十足,“馬上過年了,給下人們也發點銀子,一個個發,讓你這小木頭腦袋也聽聽吉利話。”
傻奴忙叫齊了下人,像個小善財童子一樣分發銀子,果然聽了好多吉利話。
她喜滋滋的,就等著李遠山回來了。
李遠山進了屋,穿著紅衣像個喜娃娃似的傻奴眼睛冒光,小拳頭放在嘴邊咳了咳,學著他的古板樣子道:“過來。”
連日沒什麼表情的李遠山都愣住了,這語氣,有些熟悉。
傻奴又學他,挺直了腰背,這是他每次稱心時下意識會做出的動作,傻奴竟也發現了。
可那雙小腳卻可可愛愛地晃著。
李遠山直覺不對勁,遲疑著走近。
傻奴老道地說:“快過年了,給你發點銀子。”
說罷,她掏出錢袋子,雙手捧著,水汪汪的眼睛期待地看著他。
她內心在高喊:吉利話!吉利話!
她今天非要他開口說話!
她好似忘卻了一切不愉快,他粗暴和黑暗的一麵,他要送走她,他在孩子一事上果斷的拒絕。
李遠山木然地接過錢袋子,放在一邊,以膝觸地,斷腿也跟著拄在地上,跪著脫下她的小繡鞋和足襪。
傻奴又不懂了,“倒也不用行這麼大的禮,說點吉利話就行。”
男人沒有回答,粗糲的手指在足下的穴位力度適當地按著。
傻奴輕歎了一聲,後仰著身體,今天走了好久的路,的確腳疼。
後來的事情就失控了,她徹底忘記了要他張嘴說話這檔子事。
她委屈地捂著自己的小腳,上麵全是牙印,“屬狗的男人……”
討厭。
哦不,還是有點喜歡的。
傻奴悄咪咪地想了想,還是擺出了一副不願意的表情,可不能給他慣出毛病來。
這叫什麼?對,訓犬大師!
作者有話說:
女兒就像個喜劇人一樣哈哈哈哈。
狗子:被馴服的惡犬(對外人呲牙咧嘴,對媳婦低眉順目
她越來越聰明啦!
(題外話:傻奴的靈感其實是我患了自閉症的小侄子,我嫂子一直沒放棄,轉眼快十年了,小侄子越來越活潑了,和正常娃娃一樣,所以就想寫一個被愛教導著慢慢長大的故事,不是喜歡白幼瘦呢,我自己都是個一度胖到150的小胖墩兒,知道女孩子的美是千姿百態的,超模身材美,前凸後翹美,肉墩墩也是美!
第35章 核桃 [V]
李遠山沉默地抓過她的腳,傻奴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拚命掙紮,“不要了,很疼的!”
男人的手掌停住,垂著頭,看起來有些可憐,卻仍舊固執地握著她的腳腕不放。
布滿牙印的小腳被綁上了什麼,傻奴低頭看去,是一串普普通通的紅繩,上麵墜了一個小巧的銀鈴,腳兒微微晃動,小鈴鐺也跟著發出清脆的響聲,像是山穀間晨起的鳥兒在歡快地鳴啼。
“有些眼熟……”
傻奴撥弄著小鈴鐺,她在青樓的姐姐們腳上也看到過類似的繩子,不過沒有鈴鐺,娘親和姐姐也有。
每當她羨慕地看著她們的紅繩時,她們就神秘地對她笑笑,說她不能戴。
傻奴後來才知道,那是青樓女子身份的證明,一旦被綁上了這樣的紅繩,一輩子都要困在那裡吃苦。
她用腳去蹭男人的手,“這個是做什麼用的?”
李遠山沒回答,眸子裡閃動著什麼,一滑而過。
紅繩是做什麼的,傻奴第二天去問了見多識廣的周管家,但周管家隻是意外地說:“在西南,銀鈴是女子最喜歡的裝飾,西南女子愛跳舞唱歌,起舞時銀鈴晃動,配合樂聲,猶如人間精靈……”
傻奴不明所以地走開,難道相公想看她跳舞?
可是她不會呀!
周管家看著她的背影搖頭,遠山竟卑微至此……
那人從不信命,現在卻拿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去祈求上天的憐憫和成全。
晚上李遠山回來,默不作聲地放下一個小木盒,隻比他自己的手掌大一點點,就放在床頭。
傻奴打開看了看,什麼也沒有,盒子外麵寫滿了她不認識的字,奇怪而扭曲,好幾個像字又不像字的字連在一起,合成了一個複雜的符號。
李遠山不言不語的時候像座壓抑的大山,死氣沉沉,隻有在熄燈後他才會展現自己作為活人的一麵,用自己滾燙的肌膚去溫暖傻奴嬌小的身軀。
傻奴摟著他的脖子,汗淋淋道:“相公、相公……”
男人的汗滴落進她的口中,鹹鹹的,又有點苦澀。
傻奴摸向他的眼角,果不其然,是濕潤的。
他最近似乎總在哭,用傻奴不能理解的想法一次次地折磨著自己,始終無法解脫。
*
大年三十到了,街上空空蕩蕩,人們都回家過年了。
傻奴指揮著下人裝飾宅邸,掛上紅燈籠,貼上對聯。她不知從哪裡買來了兩個小得可憐的石獅子,為它們戴上和頭一樣大的紅花,放在門口鎮宅。
她忙碌的身影在宅子裡跑來跑去,竟也有了幾分當家主母的模樣。
付全和李遠山給上頭的人送完禮回來,看到傻奴蹲在門口,摸著石獅子的腦袋自言自語:“小獅子,你們一定要保佑我們的平安……”
付全用胳膊肘懟了李遠山一下,“看到沒,長大了,全是我教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