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親王一開始就不是為了他,而是母親?
親王大喜過望,“漣漣,你說的可是真的?真的?”
他推開門,外頭陽光正好,“望嵩,讓王啟軒去帶蘇嬌嬌過來。”
“遠山,你跟著去。”老夫人開口,順便拍開了親王摸過來的手。
還真是在親王的手裡,等著拿捏母親……親王知道他軟硬不吃,就把心思動到了傻奴的頭上。
他跟了親王快二十年,還從沒見過親王這副死皮賴臉的樣子。
傻奴無事便好,兩個老人的鬨劇也該收場了。
李遠山回神,一言不發地離開-
傻奴昏昏沉沉醒來,捂著發痛的後頸,“好疼……”
這是哪裡?
她躺在一張華麗的大床上,這裡沒有窗子,隻有一堵密不透風的木門,幾個火把熊熊燃燒,照亮了整個房間。
傻奴爬起來,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衣服換了!
她忙摸去自己的私密之處,查看自己有沒有遭人非禮。
似乎並無異樣。
傻奴按下心中疑惑,在寬闊的房間裡走了一圈,“有人嗎?”
但人真的來了,她又像隻小兔子一樣躲進了床底。
點綴著寶石的繡鞋映入她的眼簾,是女人,傻奴稍微心安,灰頭土臉地鑽了出來。
縣主拿著帕子捂嘴嬌笑,“還真是傻子,臟兮兮的。”
她把帕子丟在地上,像是在逗弄一隻小狗,“喏,擦擦你這張小臉,等下彆到了父王眼前告我的狀,我可是把你好好供在這裡的。”
是親王的意思,傻奴默不作聲地擦臉,用自己笨呆呆的腦袋思考對策。
親王不會傷害她,這一點傻奴十分肯定。
她有著小動物一般的直覺,能一眼看出誰對她有惡意,有好感。
傻奴擦臉的動作又慢又仔細,縣主見了笑得更大聲了,“蘇嬌嬌,你當真不怕。傻子還是有好處的,天真不知事,也沒煩惱,本縣主倒是有些羨慕你了。”
縣主隻有一個人,她可以跑嗎?
傻奴正這樣想著,就聽縣主說道:“你彆怕,一會我父王就會讓你回家的,他不敢動你,畢竟……”
縣主眯眼,“畢竟你那個賤胚子婆婆懷了父王的種,父王可是小心得不得了。”
傻奴挺直腰背,一字一句道:“娘不是賤胚子!”
“喲,還知道還嘴呢!那老賤人可真是沒白養你,小母狗養熟了,知道護主了。”
傻奴憤怒地摔了帕子,“娘不是賤人,也不老!”
“你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己吧,你衣服換過,本縣主的相公也來過一趟,停留了半個時辰,你說,你的李將軍會如何想?”
傻奴警覺地後退。
她不知道蘇偉來過,而且她的私密處沒有異樣。
縣主翹起一條腿,儀態不像是一個尊貴的縣主,倒像個市井婦人,“李遠山會不會認為你失貞了,拋棄你?可憐的嬌嬌,這麼漂亮,會被野蠻粗魯的李遠山怎麼對待呢?”
“他不會!”傻奴從不懷疑李遠山!
縣主佯裝驚訝,“他不會嗎?你這麼信任他?那他可真厲害,假情假意地疼了你這麼久,演得滴水不漏,讓你都當真了。”
這個縣主到底要做什麼?離間她和相公,對縣主有什麼好處?
傻奴攥緊了拳頭。
縣主站起身,走到木門前,眼看著就要推門出去,卻突然停下,扭頭,陰森森道:“嬌嬌,你是不是不知道,你在進入李家的第一天,就被灌了藏紅花,再也不能生育了?”
門已經被推開了,縣主的半個身子走了出去。
傻奴怔住,渾身的血液都帶著寒涼遊遍她的全身。
她不能生育,縣主也知道?
傻奴很快意識到這又是一出挑撥的好戲,回擊道:“相公才沒有!倒是蘇將軍,在你的保胎藥裡動了手腳!”
傻奴的胸膛起起伏伏,心虛的眼神遊離。
她第一次說謊。
蘇偉有沒有對縣主做什麼,她不知道。她隻知道縣主也是個生不了孩子的,既然縣主選擇拿這個欺騙她,就彆怪她也胡亂攀扯了!
反正蘇偉不是什麼好東西,最好他倆回去吵一架,省得再來找相公麻煩!
縣主離開的動作一頓,平凡的臉在冷笑,“是我小看你了。”
她斂去所有神色,語句清晰而有力,像是怕傻奴聽不懂一般,說得極慢,“李遠山是怎麼說的?你身體不好,無法生育?還是說他不想要孩子,要你打消這個念頭?”
傻奴呼吸一滯,不可思議地踉蹌兩步,恐懼地退後。
她竟然什麼都知道……
縣主沒有給她喘息的時間,快步走過來,把傻奴一步步逼進了牆角,“你給本縣主聽著,本縣主所說無一處作假,你身體能不能生,自己去街上找個赤腳郎中就能看出來!”
傻奴捂住耳朵,“你休想騙我!我不是傻子!”
她的語速越來越快,表情也愈加猙獰,像是被戳到痛處的母獸般瘋狂反擊,“你就是傻子!被你的相公騙了這麼久還深信不疑,你就是傻子!你明明是瑤水蘇正光的女兒,卻和殺父仇人成親相愛,蘇正光若是在天有靈都會詛咒你們不得善終!”
“你騙人,你騙人!”傻奴聲嘶力竭地大吼,仿佛這樣就能驅散自己的驚懼。
相公才不會對她做這樣的事情!
他在第一次見麵就給了她糖,他知道她想吃,就給了她!
他喜歡她,第一眼起她就知道他喜歡她!
縣主輕柔地擦去傻奴滿臉的眼淚,又換上了一副心疼的麵孔,“彆哭了,小嬌嬌,你放心,你爹的仇我給你報。你家的兒女都像你一樣不爭氣,但你還有個哥哥呢,哥哥嫂嫂會幫你的。”
哥哥嫂嫂,她哪裡來的哥哥嫂嫂?
傻奴用紅通通的眼睛看著縣主。
縣主突然一笑,抹著紅色口脂的嘴咧開,“你可能以為蘇偉很想染指你吧,你想錯了。”
傻奴不寒而栗,看著這個瘋瘋癲癲的女人,無助地搖頭。
她已經想到了答案,卻不敢相信。
縣主瘋狂大笑,“他那哪是看女人的眼神,是看妹子的眼神啊!他好想你的,沒一刻不想你,他說他小時在京城見到了蘇氏和你,這才想著複仇,嗯?是不是很可笑?資質平平,還妄想報仇?”
“你胡說……”傻奴靠著冰冷的牆麵,牙齒發抖,她掩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隱隱約約的鼓聲響起,縣主神情恍惚,低聲念道:“開始了嗎?終於開始了嗎?”
傻奴也聽到了那些雜亂的鼓聲,“什、什麼開始?”
說不清為什麼,她還是在惦記著李遠山有沒有事,鼓聲和李遠山有沒有關係。
縣主猛然抬起眼皮,如毒蛇般陰冷,盯著傻奴,“叛亂的開始呀,父王和李遠山為了你狠狠地鬨了一夜,現在又抱著謝玉漣親熱,他怎麼也想不到的,蘇偉之前“消失”的那五萬精兵會在這時打進親王府,砍掉他的腦袋!”
傻奴睜大了眼,“他是你爹爹!”
縣主瘋了嗎?肅親王自立為王,她就是公主,獨一無二的公主,將來也會誕下國家的太子!
縣主歪了歪頭,“不是的呀,我是過繼來的,雖然錦衣玉食,可也害我見到親生父母都不能喊一句爹娘……這些年,他都沒疼過我一天,一直逼著我做一個貴女,行差步錯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親爹爹會這樣嗎?說到底是過繼來的,沒感情。那我又乾嘛要顧念他呢?”
傻奴啞口無言,眼前的女人是個瘋子,神誌不清,她沒發跟她交流。
她隻在意,縣主剛進來時說的會把她交還回去,如果親王死了,那縣主不是在騙她?
她就知道這個人不可信!
什麼相公喂她藏紅花,肯定也是假的!
傻奴眼睛瞟向火把,狠心下了決定,她要逃出去!
作者有話說:
叛亂平息後的狗子:老婆,親親,抱抱!
第47章 獲救 [V]
縣主隨著鼓聲點頭,麵帶微笑,仿佛她聽的是由宮廷樂師親自的演奏的嫋嫋弦音,而非殺人的戰鼓。
華美的衣擺飄逸,跟隨她的舞步輕輕擺動,冰冷的金線在火把的照耀下閃動著奢靡的光澤。
傻奴從未見過她這樣的瘋子,手心一片潮濕,像隻謹慎的流浪貓兒般慢慢挪到火把下麵,點起腳尖,速然抓起,揮向縣主。
“啊!!!”臉頰火辣辣的痛著,火舌擦著縣主的臉滑下,墜在她的下擺上,價值百金的衣服瞬間燃起,火苗猛地竄開。
傻奴終究是不忍心殺了她,她眼睛酸澀地退後幾步,說不清是為了避開火苗,還是為了避開慘叫的縣主。
傻奴扭頭推門跑開。
“你這個賤人——我一定要殺了你!”
傻奴沒有回頭,在昏暗的地道中狂奔,嬌小的足赤著,踩在濕濕的地麵上,偶爾有沒清理乾淨的油讓她幾次險些滑倒,她也沒有停下奔跑。
咚——
她最寶貝的糖袋子掉了。
傻奴卻茫然地看著兩條路,不知道該選擇哪一邊。
左邊還是右邊?
選錯了會不會去向更恐怖的地方?
回答她的隻有不安晃動的火把的光亮。
這裡沒有一個人,連縣主的下人都沒有,是否意味著這個地方根本見不得人?
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
傻奴抬腳,走向左邊。
但她走入了一個死胡同,旁邊是幾間黑黢黢的暗室,似乎還有幾道虛弱的呼吸聲,一堵黑牆隔擋了她的自由,外麵咚咚作響的鼓點越來越弱。
傻奴來不及害怕,立刻掉頭跑回去。
淩亂的發絲因為眼淚而沾在她的臉上,腳步不曾停歇,但她越來越絕望,她不知道前麵會不會有更多的分岔路在等著她。
相公還好嗎?娘和親王現在在一起,會有事嗎?
寂靜的暗道中傳出傻奴壓抑的哭聲,輕得像是一片正在緩緩下落的漂亮的羽絨。
可她也隻能這樣跑下去。
這條路長得仿佛沒有儘頭,傻奴不禁想,這是什麼地方,怎麼會這麼大?
路長而直,似乎是地殿的外圍,那這中間又藏著什麼東西?
地麵上有著黏濁的液體,好像是黑色火油,又像是些彆的東西。
傻奴不敢細想,終於看到了一扇門,這扇門後透著微弱的光芒,傻奴狂喜,伸手推開——
血淋淋的人,全是被綁在木柱上奄奄一息、血淋淋的人。
傻奴愣住。
這不是出口?
她終於有時間低頭,看到順著她光滑的腳、蜿蜒而出的暗紅的液體。
是血……
“蘇嬌嬌!”
傻奴驚恐地睜大眼睛,扭頭看到從遠處跑來的縣主。
受驚的小兔子僵直了身體,可現在沒有她的黑豹來救她了。
縣主看到她,放緩了腳步,也不急於抓她,像一隻殘忍的獵狗在享受虐淩獵物的過程,笑眯眯道:“蘇嬌嬌,蘇偉要我留你一條命,我本來隻打算毒啞了你,以後封個稱號好生養著,可你竟如此不識抬舉……”
她臉色陡然塌下,“那就彆怪我這個嫂嫂手下無情!”
她一步步走著,搖擺著腰肢,滿足地看著傻奴一步步後退,撞到了血人的身上。
傻奴抖了抖,卻聽耳邊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傻奴,給我解開繩子,快……”
那聲音很小,細若遊絲,傻奴仔細一想才想起來,這竟是付全!
付全不是在瑤水?怎麼會在這裡!
付全發出痛苦的低吟,“傻奴,聽話!”
聽話……她最聽話了,相公也總說她是最乖的孩子。
傻奴急忙跑到他身後,摸索著繩子的結,一點點扯開。
縣主頓住,似乎在思考她是愚蠢地躲在後麵了,還是在給彆人解圍。
就當她打量那個血人的時候,繩結已經鬆動。
但這個繩結被綁了太多死結,解開一層還有下一層,傻奴心如鼓震,慌亂地哭道:“我、我沒力氣了!”
付全乾痛的嗓子冒出幾個溫柔的字節,“你可以,傻奴,你可以。”
她真的可以嗎?
傻奴懷疑自己。
但她每每想到李遠山還身處危險之中,她就能湧現出無數的勇氣。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觀察上麵複雜的死結。
縣主猛然認出這個人是付全,心中大怒,取下發間金簪,緊緊攥著,瘋癲地跑來。
付全的手指轉了轉,“這裡!”
傻奴忽略自己的恐懼,終於,隻剩下最後一個結。
“蘇嬌嬌,去死吧!”縣主大吼。
傻奴看著紮向自己眼睛的簪子,雙手竭力一扯-
李遠山跟著王啟軒沒有找到傻奴,立馬原路返回。
他麵色凝重,兩手緊握韁繩,指節的皮膚繃得發白。
馬蹄踩在地上揚起陣陣塵土,他的心愈發不安。
“籲——”
他忽然停馬,王啟軒也古怪地動了動耳朵。
“有大量人馬正步向城南關。”李遠山冷然道。
這裡距離城南關不遠,再往前行兩裡地就是城門,李遠山半眯起眼睛,看到城樓上的守衛目前還沒有異常,掉頭去了付全駐紮在瑤河邊的軍營。
這裡的人無不認識他,沒有人會阻攔他,何況他身邊還跟著親王的心腹王啟軒。
他們先是驚訝,然後嘩啦啦地跪了一片。
“李將軍!”
“李將軍!”
他們有的甚至喜極而泣,在這裡苦戰了這麼久,他們總是在想,要是李將軍在該多好,他一定可以帶他們大殺四方,早就帶著榮耀回家了!
雖然戰爭永無止境,他們短暫地回了家之後還要再次出征,但至少李遠山可以讓他們殺個痛快。
而這個傳言中抑鬱而終的男人,他真的回來了!
軍營似乎一切如常,李遠山寒著臉進入付全的主帳,意外發現裡麵躺著一個和付全有幾分相像的男人。
這帳裡要是躺著任何一個不相乾的人,李遠山都不會懷疑什麼,隻會以為付全不在。
但這裡擺一個和付全長得相似的人,簡直是欲蓋彌彰。
他不等那人做出什麼反應,直接砍掉了對方的腦袋。
王啟軒猝不及防被濺了一臉,大驚道:“付將軍!你!”
“這不是付全。”李遠山收起紅月,掀開那人遮住半張臉的麵甲,“我和付全相處多年,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認識。”
王啟軒跪在地上,“李將軍,大批軍馬準備進城,付將軍又被調包,這是要攻城!王爺根本沒有準備!”
“他有。”
——他就是肅親王最後的底牌。
李遠山了解付全,知道他會在哪裡藏東西,但當他拆開付全的枕頭,發現裡麵隻有棉花時,也開始流露出一絲慌色,“兵符被拿走了。”
沒有兵符,主將以外的任何人都無法調遣軍隊,就算在這裡的士兵看到城內衝天的狼煙,沒有兵符,誰也不敢私自回城。
那是死罪。
對方有備而來,且熟知這裡。
蘇偉?他竟會選擇今天?
李遠山不寒而栗,若不是他跟著出來了,察覺到了異樣,說不定親王、母親,還有他,今日都會葬身親王府,毫無招架之力。
“我去說!我是親王的侍衛,他們一定會信我。”
“未必。”李遠山冷冷吐出兩個字,“叛亂時最易倒戈的就是侍衛。”
王啟軒驚詫地看向他,“李將軍懷疑是屬下倒戈?”
李遠山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大步走了出去,給他留下一個寬闊健碩的背影。
王啟軒正要為自己辯解時,聽到他帶著寒意的聲音道:“但你和我一起,就可以。”
帳外跪著一地的士兵,一雙雙疲憊而期冀的眼睛望著他。
李遠山冷傲地揚起下巴,長身而立,他抽出沉重的紅月,穩穩紮在地上。
他氣勢如虹,聲如鐘鳴,如同從天而降的戰神,也仿佛回到了從前。
“眾將士聽令!”
士兵們俱為他威嚴的低吼所怔,李將軍這是要……
不知是誰先回過神來,高喊了句:“末將在!”
而後是鋪天蓋地的呼喊聲席卷而來——
“是!”
“是!”
“隨我回城,營救親王!”李遠山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他像正常人一樣翻身上馬,又引起士兵們的一陣驚呼。
“李將軍的腿好了!我們有指望了!”
“駕!”李遠山揮動馬鞭。
傻奴……
我可憐的乖傻奴。
請再等一等,相公一定會找到你-
縣主引以為傲的五萬精兵還沒打進城門就被李遠山截斷在郊外。
他騎在馬上,身後是十萬大軍,他如同常人般駕馭著付全的戰馬,沒有穿鎧甲,隻一身褶皺的常服包裹住他一身的肌肉,卻比穿了鎧甲的人更加強壯。
近九尺的個子,山一般的身形,野獸一樣的眼神,誰也不會認錯,這就是李遠山,天底下沒有第二號這等氣度的人物。
李遠山抬起一隻手,示意將士們停住。
訓練有素的軍馬立刻停了下來。
他一眼便看出對麵搭盾拉箭的人,有許多都是忠誠於他的舊部。
李遠山不屑地笑,喊道:“蘇偉……你對他們說了什麼,讓這群老實的家夥敢跟著你造反?難道是謊稱我李遠山被親王所害,去找親王報仇?”
蘇偉麵無表情,乾啞的喉嚨裡擠出一聲指令,“殺……”
但沒有人動,鴉雀無聲。
蘇偉沉眼看去,那些弓箭竟都對準了他。
不遠處傳來李遠山低沉的笑聲,如鬼似魔,“蘇偉,拿我的名頭去殺我,到了親王府就會露餡,你個蠢貨!”
蘇偉一敗塗地,一個年輕的步兵將他拉下馬,死死地扣住了他。
蘇偉沒有反抗,沉沉的目光射向李遠山。
他現在隻有一個念頭——傻奴不能有事。
“我帶你去找傻奴。”
李遠山雙腿蹬緊馬背,聲音冰似冷雪,“是你?你敢碰她?”
“為什麼要碰,誰會碰自己的……”蘇偉的話音戛然而止,垂下了頭,改口道:“誰會碰自己的嫂子。”
被一腳踹倒的蘇偉想起傻奴五歲時被蘇氏抱在懷裡的樣子。
那是他初次見她。
她太小了,看起來隻有三歲的模樣,眼睛卻生得很漂亮,裡麵閃動著對陌生世界的恐懼。
他是見過蘇氏的,隻是以為蘇氏跑了,改嫁了,卻沒想到蘇氏碾轉來了京城。
為了看清這個背叛父親的女人到底改嫁給誰,當時已經成功改頭換麵進入軍營的蘇偉悄悄跟在身後,傻奴就趴在蘇氏的肩上,懵懂地望著他。
她們進了青樓。
蘇氏離開蘇家就算了,竟然流落青樓?
他氣不可遏,蘇家可以沒落,但蘇家的女人不可以自甘墮落!
他定定地站了會後,轉身離去。
小娃娃卻搖搖擺擺地拽住了他的衣角,捧起一塊香帕,巴巴地盯著他。
五歲的傻奴沒有彆的孩子的活潑,她安靜得過分,弱弱地說:“小哥哥,擦臉臉。”
蘇偉這才發現自己哭了,為蘇家而哭,為自己而哭。
在縣主囚住傻奴的暗室中,他半個時辰皆是在承諾,他稱帝之後一定會加倍疼她,將這十幾年的疼愛全部加倍補償給她。
他親自為她換上提前準備好的公主的華服,尺寸是他在賬房裡無數次遠遠看著她時記下的。
他要她做瑤南最榮耀的長公主,挑選最好的男兒給她當駙馬。
現在這個娃娃長大了,眉眼中依稀有著父親的影子,但他再也不能疼她了。
他敗了-
李遠山不發一言,按照囚車中蘇偉指認的路來到一處平平無奇的叢林。
蘇偉藏匿的五萬精兵之前就駐紮在這裡。
蘇偉佝僂著腰,指著一個山洞道:“就是這裡,下麵有兵器和火藥,還有傻奴。”
李遠山什麼也沒找到,他瘋了一樣掐住蘇偉的脖子,“傻奴呢?!”
蘇偉痛苦地低吟,卻沒有掙紮,“她……她就在刑室後的屋子裡,縣主也在……”
李遠山眼神冰冷,仿佛在看一個死人,“縣主我找到了,死的,傻奴呢!”
蘇偉瞳孔一縮,沒有問縣主為何死了,反而隻擔心傻奴,“傻奴不在?”
李遠山眸子危險地眯起,放開了他。
“都進去搜!”
數百個士兵魚貫而入,林間隻剩李遠山和蘇偉。
李遠山看著蘇偉狼狽驚慌的臉,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蘇偉有這樣的表情。
相處近二十年,蘇偉一直木木的,謹慎小心,從不在表情上給任何人機會看穿他的所想。
李遠山抓起蘇偉的頭發,警告道:“進入大獄後,閉緊你的嘴!敢吐出傻奴半個字,我就殺光蘇家人!”
不遠處的樹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李遠山直覺有詐,抽刀揮去,“誰!”
低低的哭聲傳來,那人嬌嬌地喊了聲:“相公……”
李遠山的心臟一緊,有什麼東西要破繭而出了。
那是失而複得的狂喜。
他急躁地跑向那棵樹,看到樹枝上趴著的小傻奴和血肉模糊的付全,他瞬息平複了心中的躁鬱,張開雙臂,用極儘溫柔耐心的聲音對她說:“乖寶寶,下來,相公接著你。”
傻奴嗚嗚哭道:“我不敢……”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爬上來的,這樹好高……
凶猛的黑豹一躍跳上了樹乾,快速向上攀爬,對緊緊扒著樹枝的小兔子伸出他厚實的爪子。
“傻奴,到相公這邊來。”
待嬌兒的手接觸到他時,李遠山耳邊炸裂的嗡鳴終於停下,他摟著傻奴下地,然後用力抱住她。
傻奴快被他的力氣箍斷了,輕聲拒絕:“疼……”
話音未絕,就被男人儘數吞到了肚子裡。
他吻得野蠻而凶狠,似乎要將她拆吃入腹,寬厚的舌幾乎要鑽進她小小的嗓子眼裡。
傻奴忍不住乾嘔,男人終於停止攻城略地,掐著她的下巴,狠狠罵道:“怎麼這麼不聽話!又被人騙走了!”
傻奴見了他很委屈,本有一肚子話想對他說,現在也隻能先回答他這個問題:“沒有騙……是打暈帶走的……呀!”
傻奴被男人抱起,他威脅著扣住她、頂著她向樹乾貼緊。
“不好好教訓你一番,你是不知道我剛才有多害怕。你給我等著!”
不過片刻,他竟覺醒了對傻奴的欲念。
付全的血都快流乾了,“遠山,你沒看到我受傷了嗎……娘的,彆在這給老子演暖宮圖,先回去救王爺!”
李遠山依依不舍地放下傻奴,在她的唇片又是一陣噬咬,才上去救付全。
他倆下來時,傻奴不見了。
李遠山覺得自己快瘋了,叢林中響起野獸的嘶吼:“傻奴——”
小兔子低低地回:“在呢,洞口……”
黑豹瞬間安靜了,邁開長腿奔向她。
傻奴盯著蘇偉發呆。
蘇偉貪婪留戀著傻奴。
他們都知道彼此的身份,知道彼此之後的命運,但誰也不會喊出那聲哥哥、或者妹妹。
在李遠山到來前,傻奴掏出一塊帕子,飛快地塞進他的衣領裡。
她輕聲說:“走的時候帶上吧,下輩子不要為我做傻事了……小哥哥。”
“傻奴!”
小兔子重新被黑豹抱起,她乖巧、順從,趴在他的肩上念叨著什麼,李遠山一時沒有察覺到蘇偉的異常。
李遠山拍拍她的小屁股,“都解決了,你相公,英勇善戰!”
貪心的黑豹咬住她的脖子,“傻奴,接下來,都是好日子。”
作者有話說:
你在想peach。
啊,看到彆家讀者喊作者“作者姐姐”,好甜啊(瘋狂暗示
第48章 心疼 [V]
李遠山翻身上馬,把傻奴圈在懷裡,如鬆柏般挺拔的他意氣風發,駕馬離去。
她現在的姿勢很不雅觀,相當於整個人掛在了男人身上,每一寸肌膚都被男人的體溫灼燒著。
後麵數百個騎兵跟著,傻奴有些羞赧。
她推推李遠山,“相公,我害臊……”
李遠山反而把力度加大了,“我就這一個寶寶,再弄丟了怎麼辦*?”
奸細捉到了,叛亂平定,接下來王朝一定會得到消息,親王將直接讓王朝欽差回話,瑤南不日自立。
王朝和瑤水爭鬥數十年,財政早已虧空,根本無力撲滅親王的勢力。
李遠山眉眼愉悅。
離開軍營近兩年,重返時還能得到將士們毫不遲疑的擁護,而他也比之前更加鎮定自若。
“傻奴,接下來都是好日子,你就跟在相公身邊享福就是了。”李遠山情不自禁,親吻她的小耳朵,溫聲道:“我想你了。”
滾燙的呼吸吹入傻奴的腦內,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可愛的反應引得男人又是一陣壞心思的捉弄。
傻奴擦擦耳朵,“我知道,你說過一遍了。”
“那就不妨再說幾次。”
李遠山開懷大笑,笑聲在每一顆樹木之間傳遞。
而慘敗者隻能坐在囚車中,遠遠地看著傻奴自李遠山肩頭微微露出的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不再懵懂不知事了。
蘇偉將雙手緊緊壓在胸口,那裡有傻奴給他的手帕。
手帕裡包著的東西他再熟悉不過,那是他在密室中親手為她戴上的金飾。
——他懂傻奴的意思。
傻奴無聊地晃著腳腳,悶悶地問:“相公,蘇將軍進了大獄,還能活嗎?”
李遠山沒有回應。
但這個時候,沒有回應本身就是一種回應。
傻奴揚起小臉,李遠山正在盯著遠方的路,表情晦澀難明。
她重新看向蘇偉,蘇偉對她微笑,慈愛的、眷戀的。
傻奴不敢再看,又把腦袋收回來了,有些難過地埋進了男人的胸膛。
她明顯感覺到李遠山的呼吸放緩了,每一聲心跳都極重,像是有人在他的心尖用力錘擊。
傻奴覺得自己的眼睛酸酸的,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悶。
娘親流落風塵,姐姐跟著成為賤籍,她們吃過的苦,都是傻奴眼睜睜看過的。
誰願去服侍那些把女人純當發泄物品的男人?
她們沒有尊嚴、沒有幸福、沒有未來可盼。
可她們從未跟她說過這些,哪怕是傻奴決定留在李家,姐姐也沒用這些裹挾她。
蘇偉資質平平,為了複仇走到這一步,也算機關算計了。
他馬上就會被丟進大牢裡,遭受各種酷刑,或許死亡才是對他最好的解脫。
仇恨到底是什麼東西呢?能把一個好好的家拆得七零八落,讓本該幸福的人受儘苦難折磨。
風在耳邊呼嘯,李遠山親了下她的額頭,“傻孩子,彆想了。”
距離城門越來越近,李遠山的心也越來越沉重。
“我答應你,保住他的命。”
也隻能保住他的命。
傻奴僵了下,“嗯……”
*
城門加強了防衛,親王顯然也是察覺到了方才的異動。
傻奴下了馬,急忙去看付全,付全卻睡著了。
傻奴巴巴看著付全被人抬進府,自己也被李遠山牽著手走進去。
車輪聲再次響起,有人在喚她的名字,傻奴有些僵硬地回頭。
蘇偉還是那樣溫柔地笑著,紅腫的雙手緊緊抓著囚門,他溫聲細語,仿佛害怕會嚇到那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嬌嬌……嬌嬌!要快樂,要快樂。”
沒人會同情坐在囚車裡的囚犯,一顆雞蛋砸在了他的臉上,粘液遮住了他的眼睛,也奪走了他最後一絲希望。
“呸!虧你人模人樣的,竟還想傷害我們的王爺,砸死你!”
“叛賊!殺了他!殺了他!”
傻奴扭頭進了親王府。
大門緩緩閉上,隔絕了那些汙言穢語和惡毒的詛咒。
老夫人挺著肚子跑來,捧著傻奴的小臉左看右看,尋找傷口,“傻奴,你有沒有事?他們打你了嗎?”
隻有肅親王看著傻奴的一身衣服,若有所思。
老夫人瞪他,“過來給傻奴道歉!”
肅親王乖乖彎下了腰,卻被一雙小嫩手扶起,他瞬間像一個老頑童般笑開,“抱歉,因為本王你受苦了。”
傻奴沉默地搖搖頭,收回了手。
人的確有兩副麵孔。
親王對老夫人百依百順,甚至願意放下尊卑,給她一個百姓道歉;但他也對著縣主,二十幾年不聞不問。
相公深愛她,卻是踐踏瑤水領土、被瑤水人咒罵記恨的惡人。
傻奴覺得有些頭疼,跌跌撞撞地走開。
神色慌亂的侍衛來報,“王爺,蘇偉剛才吞金了,已經送去最近的醫館了!”
蘇偉何其重要,他既然能帶著五萬精兵從瑤水“消失”又全身而退,就說明他與瑤水朝廷有著深刻的羈絆,這條線索若是斷了,他們再想找到一個這種層級的奸細簡直難如登天!
李遠山和親王的目光同時落在了傻奴的身上。
但傻奴隻是蹲在一邊數螞蟻,勻潤的手指頭在小螞蟻的上方一個個點過。
她經常這樣做。
親王冷冷道:“治好,治不好就吊著命,能說話能寫字就行,不管用任何手段,務必讓他吐出所有信息!”
吧嗒。
小螞蟻茫然地看向天空,這萬裡霞光的,怎麼下雨了?
吧嗒吧嗒。
雨越下越大,小螞蟻們決定暫時放棄搬運糧食,紛紛回到家裡躲雨。
侍衛伏著身子退下。
李遠山拉著傻奴回客房休息。
傻奴呆呆地望著床帳,偶爾會看看他。
“對不起。”他輕聲說。
是夜,蘇偉死了。
親王震怒,一腳踹開李遠山的房門,“李、遠、山!”
獅子的咆哮瞬間哽住,因為他看到黑豹和小兔子正纏在一起。
獅子耷拉下臉,趕忙轉過身去,“李遠山,你最好不要再忤逆本王!”
他拂袖離去。
娘的,後爹就是不好當,罵不得打不得,隻能嘴上過過乾癮。
他恨。
李遠山緩緩動著,嗓音沉低,“乖寶寶,現在可以親親你的相公了嗎……”
傻奴還是興致不高,但李遠山已經快到極限了。
他的乖孩子再不說話,他就要崩潰了。
男人開始示弱,“我做得並不乾淨,王爺很快就能找到證據,說不定我要挨上一百軍棍……”
傻奴張了張嘴。
李遠山又看到她那個小小的嗓子眼了。
他深深歎息,算了,不說話就不說話吧。
就當被他堵住了。
他如願以償地聽到了傻奴的聲音,雙唇分開時,他眸色幽深,“你說什麼?”
傻奴的聲音小到像是小蚊子在嚶嚶,“不要……不要總這樣親我……”
“不要哪樣,嗯?”李遠山扣住她的後腦,“不要這樣?”
見傻奴吃痛,他又輕了下來,“……還是不要這樣?”
他嚇唬她:“我挨一百軍棍,你也要跟我一起挨一百下。”
傻奴登時怕了,緊張地摟住了他的脖子。
一百軍棍,那軍棍比捆豬用的棍子都粗,一百下過去她還有命?
李遠山揉著她的腦袋,沉聲笑道:“小傻子,不是那種軍棍,是彆的……”
可傻奴依舊覺得自己快沒命了。
她迷迷糊糊地睡過去,睡醒時李遠山不在身邊,她大驚失色,以為李遠山真的被抓走了。
她慌忙趿上鞋子,去找老夫人幫忙。
但王啟軒像個樁子一樣擋著她,“您不能進去,王爺……忙著呢。”
傻奴手忙腳亂,“我、我相公呢?他在哪裡受刑?”
“受刑?”王啟軒噗嗤一聲笑出來,“李將軍在校場清點人頭呢。”
王朝或許會派兵過來,或許不會,李遠山忙著清兵點將,為即將來到的大戰完整準備。
傻奴後知後覺,懵懵地回了房間。
她好像又被騙了。
她也不想這樣心軟的,可他叫她乖寶寶,還撒了嬌……
傻奴垂頭玩手指,習慣性地想摸點糖出來吃。
吃糖能讓她開心。
但她突然想起來,她的糖袋子丟了。
*
“李將軍,恭喜您恢複軍職。”一個統領向李遠山道喜,“不如今天咱們叫上幾個人,去館子裡好好飲上幾壇酒?”
李遠山愣了下,然後笑起來,“不了、不了,回家還有事要做。”
他愣神是因為他又被人叫了將軍,而這些軍營裡的糙漢叫得那麼理所當然,仿佛他從未離開過。
他策馬奔騰,任冷風卷在他的臉上。
他體內有一種莫名的興奮,那是一個將領對廝殺的天生渴望。
他屬於戰場,屬於這裡。
“籲——”
李遠山下了馬,周管家牽了付全的戰馬,笑盈盈道:“回來啦?快點吧,傻奴沒糖吃了,哭了一整天。”
李遠山腳步一頓,“哭了一天?”
旁人不知道為什麼,他可一清二楚。
分明是討厭蘇偉的,但給蘇偉喂毒的時候,看著蘇偉那雙充滿淚光的眼睛,他還是有些惆悵。
相處二十年的夥伴竟是勢不兩立的敵國奸細,蘇偉這一輩子得有多苦,才能藏住所有情緒,天天和仇人住在一起還能擺出一副謹慎小心的麵孔?
蘇偉與蘇氏不同,蘇氏隻想殺了他,而蘇偉意圖滅掉王朝,為瑤水報仇。
不是蘇正光的孩子就好了……不是該多好。
蘇偉吞了金,再也說不出話了,臨死前在他手心寫下了傻奴的名字。
到底是兄妹,血液裡有著牽絆,會讓傻奴傷心難過。
周管家笑彎了腰,“她今日出去買糖了,回來時卻說沒買到,白跑了一趟,這才哭的。哎喲,真是個娃娃心性。”
李遠山聞言也笑了笑,“那你怎麼不給她買一點,先吃上再說。”
周管家捂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隻認你買的,彆人買的,不夠甜。”
李遠山將鞭子遞給周管家,大步流星,無法壓抑自己急於疼愛傻奴的心情。
他推開門,傻奴窩在被子裡,小聲抽噎著。
他的心軟成一片,抱起了她,“傻東西,一塊糖而已,王府裡有的是,怎麼不找下人要點?”
他是明知故問,他就想聽傻奴說——你給的糖,甜……
他親親她的小鼻尖,“現在帶你去買,不哭了好不好?”
傻奴還是在哭,從頭到尾沒有看他一眼。
這是真傷心了。
李遠山無奈,隻能佯裝發火,“都怪這些下人,連主子想吃什麼都不知道!明天通通發落了,丟到人牙子手裡去!”
他抓起傻奴的小手,“傻奴,犯錯的下人沒家主會要,隻能去乾苦活,或者淪落風塵……”
傻奴果然有了反應,李遠山奸計得逞,等著傻奴來給下人求不存在的情。
“不怪他們……是我自己把糖袋子丟了,被縣主追的時候……”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那個袋子,是相公送我的第一件禮物……”
李遠山這才想起來,那個紫色荷包是他在外打仗時讓軍中的秀娘幫著縫的,因為前線沒有好料子,用的還是他從京城帶出來的華服。
那時他們才剛成親,他和傻奴相處了總共不到幾日就匆匆來了瑤南。
原來從那時候開始,他就把她裝進心裡了……
遠比他自以為的要早。
“相公再給你縫一個便是,不過最近有些忙,等事態穩定了,相公親自給你縫,縫大個兒的。”
他心疼極了,“這點小事也至於哭一天?我的小寶寶平時總愛害臊,怎麼哭哭就不羞了?”
傻奴默了一會,“那,現在去買?”
“好,現在就去。”
他向她伸出掌心。
傻奴盯著看了一會,乖乖地伸過手去。
溫熱的大掌包住了她,上麵遍布粗糙的繭子,傻奴不由得一怔,“相公,你的繭子怎麼褪去一層,又長出來新的了?”
夕陽慢慢下沉,李遠山要替傻奴看路,以免有魯莽的行人或馬車衝撞了他的嬌嬌兒,“天天舞刀弄棒,自然會有,怎麼著,嫌棄我了?”
傻奴搖搖頭,亦步亦趨地跟隨著他。
她的視線在道路兩邊的鋪子上掃過,看到一家醫館時,頓住,不肯再走了。
李遠山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垂下了眼,聲音也冷了下去,“做什麼?”
“進去,看看……”傻奴弱弱地請求。
李遠山鬆開了她的手,“家中有王郎中,再不濟也有王府裡的大夫,個個醫術高超,至於來這種野館子看?”
他盯著傻奴的小臉,希望她隻是一時興起。
然而,傻奴執拗地晃著腦袋,語言也錯亂不堪,反反複複就一句話:“進去看看……”
李遠山冷笑,“蘇嬌嬌,你是出來買糖的嗎?學會騙我了?”
他忽然沉下臉,冷聲道:“你要去自己去,我不陪你胡鬨!”
他擦著傻奴的肩膀走了幾步,看似背影瀟灑,但背對著傻奴,他懊悔地閉上了眼睛。
怎麼就控製不住自己的臭脾氣……
但這招很管用。
傻奴總是會驚慌地回到他身邊來,軟軟地求饒。
他不能讓傻奴發現他做的事情。
他騙了她這麼久,真是被她知道了……
他不敢想。
淩亂的腳步聲追上了他,李遠山不禁勾起了嘴角,“乖……回家找王郎……”
“你是不是不敢。”
李遠山的笑容全部消失,他轉身,死死地瞪著傻奴,咬牙問:“你什麼意思?”
傻奴第一次露出冰冷的表情,執著地重複剛才的話,“你是不是不敢?”
李遠山仿佛被人戳到痛腳的野獸,暴跳如雷道:“傻奴!你怎麼跟我說話呢?”
傻奴眉眼微怔,強忍目中酸澀,眉頭皺得死緊。
事到如今,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她今天想起了縣主說的話,莫名其妙就進了一家醫館,她本不在意,她根本就不相信縣主。
但人家說她壓根不是所謂發育不良,分明是被人下過藥,體內濕寒!血聚則散!
她完全不相信,第一次罵了人,罵那個頭發花白的醫郎是庸醫,說不定還是縣主那邊的人,故意騙她的。
她又找了一家看,結果所說相同。
傻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親王府。
她難以想象,她最信任的相公,竟然真的如縣主所說,在她進府的第一日就給她喂過藥了,還一直騙著她。
傻奴仰頭,天空是完好的,可她為什麼覺得她的天塌了?
傻奴迷茫地問:“為什麼?”
作者有話說:
作者注*:網絡梗,每當看到這種文案的文,熱愛養崽文的貓咪就被騙進去了。
火葬場要來了!
第49章 斷弦 [V]
從完全不信到隱約懷疑,最後絕望地承認,李遠山就是騙了她,傻奴想了一天也沒想通,這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後來還瞞著她,讓她為不能擁有一個他們的孩子而屢次失落?
傻奴是真的不懂,他看不出她的在意嗎?
“為什麼?”傻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他的臉多好看,即使是沙場征戰多年,身上遍體鱗傷,可他的臉沒有一處疤痕。
每一個五官都是堅毅的、立體的,就像他這個人,冷硬剛強,能帶給所有人恐懼,唯獨對著她,疼到了骨子裡。
她多希望李遠山能誠實地給她一個解釋。
麵對傻奴接二連三的質問,李遠山啞口無言。
他像一個手足無措的孩子,從開始的嘴硬已經到了後悔的階段。
甲尖不自覺地嵌進了掌心,然他的心是麻木的,竟失去了痛覺。
他一直想隱藏的秘密被發現了,在大庭廣眾之下、在愛人的質疑中被赤果果地揭露,更顯得他不堪。
不斷有路人好奇地湊過來,認出那是“死而複生”的李遠山,驚呼出聲:“是李將軍!”
李遠山張了張嘴,喉頭卻乾痛難忍,那些道歉的話卡著他的嗓子,被屬於李將軍的驕傲囫圇吞下。
傻奴失望地低了低眉,輕聲道:“回家再說吧。”
李遠山一愣,傻奴已經擦過他的肩走了。
她竟然知道他在想什麼……
——傻奴當然知道。
因為那個人曾經教過她,若是你的眼睛也每天盯著我,就會知道我在想什麼。
她用他教的方法看到了,可惜看到的都是讓她更加難過的東西。
他還在試圖遮掩。
熟悉的道路讓傻奴覺得有點陌生,一瞬之間,她好像又長大了一些。
以往,她對這世間不曾懷疑,看到的是什麼,覺得那就是什麼。
以往,她對李遠山深信不疑,他說的是什麼,覺得那就是什麼。
但現在,她開始懷疑那些平凡的麵孔下掩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李遠山究竟還有什麼事情在欺騙她。
天色漸漸暗去,傻奴看著夕陽徹底墜跌,火紅的霞光也隨之消失,再也找不到了。
王啟軒正等在門口,見到李遠山,心急如焚道:“李將軍,您可算回來了!瑤水來犯,目測有五六萬人,刻不容緩!”
李遠山恍惚地說了句:“稍等片刻。”
“不行,王爺讓您立馬啟程!”
李遠山轉身,怔怔地看著王啟軒,“我說,等等我,你沒聽見嗎?”
他有些狼狽,一向挺直的脊背微微彎曲著,神情也疲倦異常。
但即便是這樣,他與生俱來的壓迫感還在,王啟軒登時閉了嘴。
李遠山收回目光,木然回了房,看到傻奴把自己藏在被窩裡,他一時有些不敢上前。
然而身為將領的責任喚醒了他,他不能像尋常相公般在這個時候去哄她、或是大吵一架,他必須儘快出發。
他乾澀道:“傻奴,我要去瑤水了。”
傻奴沒有說話。
他以為傻奴會哭,但當他掀開被子時,發現她隻是在麵無表情地發呆。
他用手摸向傻奴的臉,卻猝不及防被拍開。
那一下仿佛一計狠狠的耳光抽在了他的心上。
他痛徹心扉。
李遠山的臉上有一瞬間的難以置信,“傻奴?”
他的乖寶寶怎麼會這麼對他?
傻奴支起身體,直視於他,沒頭沒尾問:“為什麼?你不是愛我嗎?”
李遠山眨了下眼,他耳邊又響起了熟悉的轟鳴,人的慘叫和火藥炸裂的聲音不斷回繞在他的腦內,撕裂著他此刻脆弱敏感的神經。
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快炸開了。
李遠山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勉強回道:“我要出發了,回來再說。”
傻奴低落地搖了搖頭,“你還要躲。”
李遠山長長地歎了口氣,“我不是,我是真的要走了。”
“好,我問你,”傻奴跪坐著,仍然緊盯著他,“你愛我嗎?”
“當然!”李遠山猛地看向她,“你問這個什麼意思?我對你什麼樣,你自己不清楚嗎?”
傻奴沒有接他的話,隻順著自己的話問下去,小臉嚴肅,“那你為什麼給我喝藥。”
李遠山再次閉上了嘴。
他不得不承認,他不想回答。
因為他知道傻奴在意這件事,而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沒機會挽回了。
傻奴還是個孩子性子,隻要好好哄著,對她再好一些,再溫柔一些,時日再長一些,她一定會忘記的。
她一向這樣。
……對,她一定會忘記的。
李遠山耳內的雜聲稍稍退去。
傻奴平靜地問:“是因為我傻嗎?”
李遠山抬眸,震驚地望著她,“你……”
他意識到自己在變相承認,當即改口:“你怎麼會這麼想!”
傻奴的眼神一寸寸暗了下去,“你當時不喜歡我,是嗎?”
李遠山恍然想起他們的初見。
傻奴那時候還很小,個子小,手小,人也怯生生的,但她很乖巧,他忍不住逗弄她,誘她坐在他的腿上,看她露出嬌憨的笑顏。
第一次見麵,好奇多於愛戀。
傻奴提醒他:“你那天給了我糖……”
傻奴換了話題,這讓李遠山稍感放鬆,淺淺地抬起眼皮,“糖?”
他好像是給了她一顆糖。
“糖,你給我糖,很甜,你喜歡我……”
李遠山怔住,“糖和喜歡有什麼關係?”
傻奴看著他的眼睛,似乎在辨認他說的是氣話還是什麼,“沒關係嗎……”
“傻奴……”李遠山的語氣已經幾近哀求,“我們不要聊這個了好嗎?來,抱抱,相公就要走了。”
傻奴猶豫了。
“刀劍無眼,傻奴,每一次上戰場,我都擔心自己回不來,抱抱我,快……”
李遠山向他張開雙臂。
“我的大將軍,真的等不及了,王爺要來罵了!”王啟軒焦急地敲門。
李遠山收回了手臂,已經開始找鎧甲穿上了。
傻奴隔著冰冷的鎧甲抱住他,李遠山一僵,轉過身將她抱在懷裡。
“傻奴……乖寶寶……我會補償你的……”
他掀開麵甲,深深地吻住她。
他捧著她的臉,呼吸粘連在一起,難舍難分,又反複親了幾次之後才滿足,“等我回來,我一定給你個交代。”
傻奴迷茫地看著他高大匆急的背影,“你給我糖,不是因為喜歡我嗎?”
怎麼會沒關係呢?
傻奴異常平靜,隻是不懂。
李遠山的反應好像把她的認知全部摧毀了,卻還來不及重建,就匆匆離開了。
她在原地轉圈圈,像她的小黃鴨一樣,她突然想到了什麼,跑向了親王的院子。
王啟軒瞪著眼睛瞧她:“夫人,這都什麼時候了,王爺已經休息了!”
“我、我要找我娘……我想見我娘!”
“王妃在養胎,早就睡了,”王啟軒並非不知變通,轉身道:“我去給您問問看。”
過了一會,他走出來,“已經睡了,要我叫醒她嗎?聽說這次您出事,她差點小產,還好您回來得及時,不然真不知道王爺會發多大的脾氣。”
傻奴垂下了肩膀,“那、那我明日再來……”
娘年紀大了,能有身孕本身已經不易,懷孕的日子更加難熬,她不能再麻煩彆人了。
傻奴一夜無眠,好不容易捱到了破曉,梳洗都顧不上,直接去找老夫人。
老夫人麵色蒼白,慈愛地看著傻奴,“出什麼事兒了?擔心遠山?你放心,他行軍打仗有一套的,現在有了你,比之前更惜命了。”
傻奴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寶寶,沒有動靜。”
“傻孩子,還早著呢,當年懷遠山,他近七個月才踢了我一腳。”
吧噠吧噠。
老夫人詫異地看著自己衣服上的點點濕痕,“怎麼哭了?”
傻奴滿心苦楚,但她嘴笨,不知道該怎麼說,似乎怎麼說都不對。
“娘……我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寶寶了,我知道了……”
親王本來給老夫人揉著腳,一聽這話趕忙出去了。
李遠山這煞星的事兒,他還是彆攪和的好。
老夫人眉眼微動,明顯是知道些什麼,安慰她道:“傻奴,子女是要緣分的,沒有孩子也好,省得受這苦了。你要是喜歡孩子,等娘的孩子生下來,給你帶好不好?”
親王忍不住了,從門外冒出個腦袋來,巴巴道:“本王不同意。”
老夫人瞪了他一眼,他更覺委屈,“那好吧,最多帶半日,午後送回來。”
傻奴隻知道搖頭,她的心太疼了,讓她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
“娘,不是的……不是的!”
是相公故意的!他那時並不喜愛她,隻把她當個玩意兒,所以才能做出那種事!
傻奴越想越痛,最後抓著自己的心口不斷敲打,“娘,我這裡疼……我這裡疼!我生病了,我生病了!”
老夫人聽著她亂七八糟的話,察覺出幾分異樣來,憐愛地抱住她,任她崩潰的哭泣。
“傻孩子,知道疼了,就是真的長大了……”
“長大?”傻奴搖頭,臉上滿是痛苦,“那我不要長大了!我不想長大了!”
她的手被掰開,一塊銀子放在了掌心上。
傻奴淚眼朦朧地看著老夫人。
“這是你的最後一關,你不能放棄的,沒有人會一直活在小時候。來,拿著,娘想吃燒雞,去春滿樓給娘買回來。”
傻奴懵懵懂懂地出去了,走時一隻手還在緊緊地捶著自己的心口。
停不下來,停不下來,那種疼,像是忽略了四肢和頭腦,隻在那一個地方疼!
最後一關,竟是這麼難嗎?
親王派了兩個人跟著她,撓頭問:“漣漣,孩子都這樣了,你還讓她出門?”
老夫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懂什麼,給她找點事兒乾,慢慢的就忘了,誰不是這麼過來的。”
“這……”親王有口難言,的確,每個人都有這一關,“但,這孩子跟正常人不一樣啊……”
這是個傻子,雖然現在看著聰明了些,到底是和普通人不一樣的。
這小丫頭有多固執,他在第一次把她傳到親王府的時候就領略了,那真真是刀劍不破油鹽不進,隻信自己信的,彆人就是說破了嘴皮,她也全當耳旁風。
她有自己的小世界,有自己獨特的一套認知,越是正常人覺得稀鬆平常的小事,她越是跟彆人不一樣。
便說爹,她多少是真的認為李遠山就是她的爹的。
因為李遠山肖似於他,她看他的眼神都帶著點女兒看爹爹的味道。
再說第二次在李家見麵,她固執地認為彆人收了紅封就會高興,像隻小狗一樣討飯似的等著他誇獎她。
她不一樣。
*
傻奴迷迷糊糊地到了春滿樓,心口依舊疼痛,她慘白著一張小臉道:“我要……我要……”
她想不起來了。
傻奴垂下了腦袋,懊惱極了,她真的太沒用了,怪不得相公不願意要她的孩子,她這般經不起事,生下的孩子又能是什麼好孩子呢?
相公……相公……
娘……
“要這個……和這個……”她隨意點了兩樣,捧在懷裡走了。
店小二瞅著這個怪異的女子,不禁多看了兩眼,“該不會出事吧……”
他追了出去,“姑娘,找你的餘錢!”
傻奴茫然地回過頭,接過碎銀,連謝謝都沒有說,扭頭就走。
“姑娘,你沒事吧?要不要看郎中?”
然而,兩個彪形大漢攔住了他,低聲警告:“這裡沒你的事!”
但他們轉身,街上已經沒了傻奴的影子。
傻奴被拽入一條暗巷,又被推進了一間黑暗的屋子。
她沒有掙紮,也沒有問什麼,隻是抓著前襟蹲下,默默流淚。
狹小低矮的房屋被一根白燭照亮,映出一張風情綽約的臉。
傻奴模糊地看出來人是誰,像隻小鳥一樣飛撲進她的懷裡:“姐姐!”
明月皺眉,“怎麼回事?”
明明渡口分彆時傻奴的狀態極好,看起來和常人幾乎無異,怎麼一下子又回到以前那副呆呆傻傻的模樣了?
“我……”
傻奴想到了什麼,複又閉上了嘴,“你是瑤水的……”
這間屋子很陰冷,冷到傻奴牙齒都在打顫,“姐姐是瑤水的……相公是瑤南的……”
她閉上眼,好像聽到了自己腦內所有的弦,一一崩斷的聲響。
作者有話說:
傻奴的反應有些像狗狗,主人教會了她一些東西,但是主人又在之後告訴她,她想的不對。狗狗的智商不高,會迷茫,到底怎麼了,不僅記不住新的,舊的也會忘掉。(傻奴不是智障,是自閉症嗷,星星孩子)
第50章 火葬場一 [V]
門外傳來慌張雜亂的腳步聲,明月鎮定地捂住傻奴的嘴,似乎這些事情她已經做了成千上百遍。
她身上的香氣撲在傻奴鼻尖,聲音卻冷得不像一個姐姐,“傻奴,彆出聲,我會死的。”
傻奴呼吸一滯,看向陌生的姐姐。
明月側著耳朵,仔細聽取外麵的動靜,沒有注意到傻奴愈發黯淡的眼神。
姐姐也變了……
王府侍衛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明月鬆了口氣,揉著傻奴的小腦袋問:“說說吧,到底怎麼了?李遠山那個狗東西欺負你了,是不是?”
傻奴用自己的眼睛緊盯著明月,明月被她盯得渾身發麻,戳了下她的小腦門,“彆這麼看我,你都懂了,我知道。”
傻奴卻抓緊了自己的衣領,像是呼吸困難般大口地喘著氣。
明月還當是她在害怕自己套她話,笑這個傻東西竟也懂得偏幫相公了。
“傻奴,你放心,肅親王一旦自立,瑤水和瑤南之間就不會有戰爭了。我此次過來,隻是為了運回五哥的屍身。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傻奴不知所措地問道:“五哥是誰?”
原來李遠山還沒告訴傻奴的身世……明月的眼簾垂了下來,選擇幫李遠山隱瞞,“五哥我自己會去找的,你不用管了。那你知道蘇偉在哪嗎?”
提到蘇偉,傻奴的頭就很疼,整張臉都皺了起來,痛不可忍道:“他死了,死了!我給了他金子,讓他吞下去,然後他被毒死了!”
明月稍怔,很快意識到傻奴的狀態堪憂,看樣子不僅僅是混沌無知,甚至連話都無法連貫清晰地說出。
她抱起傻奴,上了樓。
傻奴不斷地掙紮,殘存的理智讓她壓低了自己聲音哭,“姐姐,哥哥,但是我護不住他!我、我……我給了他金子……我隻能給他金子……”
這句話說完,傻奴開始嚎啕大哭,“姐姐,我隻能給他金子!我隻能給他金子!我再也不喜歡金子了!”
明月從她混亂的話語中聽懂了一些——傻奴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並且和蘇偉,也就是她們的五哥相認了,傻奴給了他金子,讓他走得好受些。
可笑,蘇偉乃是堂堂瑤水大將蘇正光的嫡子,本應衣食無憂,到頭來,吞金而亡反倒成了他最好的歸宿。
那塊金子,還是他最喜歡的妹妹給的。
聽說這次又是李遠山抓的人。
為什麼總是李遠山?父親、哥哥,連自己的妹妹都要被他毀掉了。
傻奴變成這幅模樣,比之前還要癡傻,若說李遠山有好好對她,明月是怎麼都無法相信的。
該死的李遠山。
明月握住傻奴的手,輕聲安慰道:“傻奴,好傻奴,你做得夠好了,睡一覺吧,醒來就什麼都忘了。”
她沒有一絲猶豫,掏出一顆小藥丸放在傻奴嘴邊,“傻奴,張嘴。”
傻奴乖乖吃了,純淨的眼睛懵裡懵懂地看著她,情緒平緩了許多。
她嚼著苦澀的藥丸,含糊問:“這是什麼?”
是摻了蒙汗藥的丸子,但明月並沒有告訴她。
“如果你覺得李遠山對你不好,日後就來這裡等我,這裡有我的人在。”
明月的五官在她眼裡越來越模糊,傻奴覺得自己有些困了,打了個哈欠道:“姐姐,你快回去吧,我不想再失去姐姐了……”
她頭一歪,睡了過去,枕頭太高,她的臉側著滑下。
明月捧住她的小腦袋,掐掐她的嫩臉,自言自語:“我說的話你到底聽到了沒有啊……真麻煩,又變回去了。”
她習以為常。
傻奴從小就笨,細心教著就能好上一陣,但若是受了什麼刺激,就會前功儘棄,回到初始。
她被壞人騙走過好幾次,每次回來都又變傻了,蘇氏忙著算計李家,明月又逐漸長大,也有了自己的活計要做,久而久之的,就沒人管傻奴了。
以前有蕭擎那小子護著她,她慢慢的又好起來了,直到嫁給李遠山之前都是還不錯的狀態,等去了將軍府,更是與常人一般。
蘇偉曾傳來消息,說傻奴已經開始在賬房幫忙,會算賬了。
她本以為傻奴會快快樂樂地過下去,卻沒想到傻奴比之前還不如了。
狗娘養的李遠山!
她咒罵。
想運回蘇偉的屍身已是不可能了,傻奴貌似也不知道他在哪裡埋著,明月深深歎息,“傻奴,希望你能和他好好的。”
明月披上一件黑衣,匆匆下了樓,借著傾灑而下的日光,離開了瑤南。
*
瑤水這次進犯似乎隻是為了製造混亂,隻打了一天多就撤了兵。
眾將士都摸不到頭腦,他們才剛出兵,營帳才剛紮上,夥事營的大鍋菜還沒煮熱乎呢,咋瑤水人就跑了呢?
難道是他們知道李將軍回來了,被嚇破了膽子?
他們哈哈大笑,不斷歌頌著李遠山的驍勇善戰,在營地架起篝火,乾脆飲酒放鬆。
李遠山和瑤水交手近二十年,自然也察出其中蹊蹺,隻是將士們正在興頭上,他不好說什麼。
李遠山席地而坐,酒碗送到了嘴邊,卻隻假裝抿了一口。
昨夜太過混亂,他沒功夫想傻奴的事情,今日閒了下來,他打算夜裡回去一趟,看看她。
傻奴不喜酒氣,他就不喝,喝了傻奴定然不會讓他親嘴的。
嬌嬌軟軟的傻奴啊……
竟也懂得懷疑他了。
李遠山寒著臉,將酒碗摔在地上。
看他回去怎麼……
怎麼好好跟她服軟道歉。
李遠山是武將,脾氣上來時腸子都是直的,他今日冷靜下來,仔細回想了一遍傻奴的話,才發現傻奴似乎並不在意孩子的事情,而是在意他為何一直瞞著她,他是否還愛她。
嗬,小傻奴。
就是天崩地裂了老子也愛你,愛死你,愛得你天天叫爹,日日昏厥。
士兵們已經七扭八歪躺了滿地,李遠山也站起了身。
他拍拍雷電健碩的脖子,“走吧,回家。”
他一路風馳電掣,到了親王府。
親王府的燈都點著,李遠山直覺古怪,見到門房欲言又止的樣子更是又了種微妙的緊張感,“怎麼了?”
門房一臉愁苦,“將軍,王妃胎氣不穩,郎中正在裡頭燒艾草呢。”
才四個月就燒艾草,這一胎怕是不好。若小主子真的沒了,他們這些下人以後都彆想看到王爺的一個好臉色。
李遠山快步進了親王的院子,果不其然,濃重的藥味彌漫了整個院子,他揪過一個小丫鬟問:“王妃如何了?”
小丫鬟被他的臉色嚇得瑟瑟發抖,顫聲回道:“王妃的胎已經穩住了,但是……”
“但是什麼?”李遠山瞪了她一眼,“有話直說!”
小丫鬟哐的一聲跪下,“將軍,夫人今天出去買東西,走丟了……”
“啊!!!”小丫鬟發出一聲慘叫。
李遠山的紅月刀擦著她的胳膊,直直掉落在地上。
她,差點被重達六十斤的紅月砸死。
劫後餘生的小丫鬟抬起頭,隻見身形如山一般厚重的李將軍失神地站著,嘴裡念著一句話——
為什麼。
他望著慘淡的月光,腦海裡滑過一個可怕的想法,急忙推門進屋,“王爺,屬下請求封城!瑤水故意用兵力吸引我們趕往前線,此時一定會有奸細進入主城,請王爺速速封鎖城門,排查全城可疑人口!”
親王氣得直跺腳,“李遠山,你做什麼!漣漣才剛睡下,你吼那麼大聲乾什麼!”
他推搡著李遠山出門,低聲道:“本王在傻奴走丟後就封城了,城裡也加強了巡邏,你大可放心,隻要傻奴沒出城南關,本王就能把她挖出來!”
“大戰在即,他們抓起傻奴,是想……”李遠山不敢再想。
親王反問:“屆時你會如何選?”
李遠山默不作聲。
親王冷哼一聲,“傻奴是漣漣的兒媳,也是本王的兒媳!本王命令你,如果真到了那一日,舉兵投降也得把傻奴給本王帶回來!”
說罷,他十分造作地補了句:“我可不是喜歡她,我是心疼漣漣,兩次都因為她動了胎氣。我就是心疼漣漣。”
李遠山眉間澀然,轉身離去。
他要一個一個把這些瑤水的奸細都捉出來,尋回他的小孩。
他還沒跟她道歉……
她怎麼可以就這樣消失。
他還沒跟她道歉。
傻奴丟過一次,蕭擎發現傻奴養了條狗,這才找到了藏在木箱裡的傻奴。
他如法炮製,抱了大黃出來,將頑皮的狗子放在地上,有氣無力地說:“去吧。”
大黃撒腿就跑,一路到了一座荒山,李遠山帶著幾十個精兵跟隨大黃,見到大黃所去的方向後,所有人的心都在下沉。
這裡,他們很熟悉。
亂葬崗。
無人收殮的平民、沒能捱過酷刑的瑤水奸細,以及死在瑤南境內的外鄉人,死後都會被丟在這裡,好點的能有一個土包,差些的就是一張竹席。
而在亂葬崗的另外一邊,緊緊相鄰的就是瑤南的英雄塚,所有不能回家安葬的將士都在這裡沉睡。
李遠山將紅月交給了彆人,又讓另一個小兵扶住了他。
——李遠山竟是腿軟了。
小兵無意間瞥到李遠山的一滴淚,那顆淚在月光下順著他的鼻梁滑下,而那個人,他的視線仍在堅定地搜尋,整張臉都死死地繃著,因為太過用力,小兵甚至能聽到他自後槽牙處磨出的吱吱聲。
大黃停了下來,它歪了歪頭,後腿一屈,蹲了下來。
圓滿的月下靜靜地坐著一隻小狗,小狗遠眺深坑中的一處,叫也不叫。
這時,李遠山忽然甩開小兵的手,跑了過去。
他像隻鬼魅,又如同黑豹,在坎坷的土路上跌跌撞撞地奔跑。
小兵再次感歎李遠山的恢複能力,這樣看,他的腿竟和常人一般了,絲毫看不出有條腿是假的。
冷冬的風刮在李遠山的臉上,比刀割更痛,但更讓他痛的,是他的心。
“傻奴!”野獸嘶吼。
深坑裡的一個臟兮兮的小人扭過腦袋,她的臉上全是血汙,眼睛明亮,但又被一層晦澀的情緒蒙住,她茫然而空洞地望著站定的男人,很快就轉過頭去,繼續在坑裡翻動那些已為白骨、或仍有皮肉的屍身。
夜風攪動叢林,發出低低的咆哮聲,而葉子們則竭力地壓抑著哀嚎,這裡是亂葬崗,任何一點聲響都顯得格外陰森恐怖。
野獸低沉的嗓音更給這裡增添了令人發寒的冷意:“他不在這裡。”
他是誰?士兵們麵麵相覷。
比乞丐還肮臟的小人停下了自己的動作,終於直起身體。
大黃站了起來,它知道主人要走了。
傻奴慢慢爬了上來,李遠山要不親眼看著,他都想象不出這麼小的手腳、這麼矮的姑娘是怎麼爬上來的。
傻奴垂著頭站在他麵前,玩著自己的手指,不發一言。
男人的手抓住她細弱的頸子,向他懷裡按去,直到感受到了她身體的溫度,他的意識才緩緩歸位。
他終於覺得自己的腳掌是踩在大地上的了,而非懸在絞刑架上。
“你想找他,為什麼不問我。”
傻奴不說話。
士兵們聽到他一聲長長的歎息。
“算了。”他又歎了一聲,“先回家。”
這次傻奴搖頭了。
李遠山捧著她的臉想親親她,但她太臟了,無處下嘴,隻能作罷,“聽話,先回家洗洗乾淨,我馬上就帶你去找他,我發誓。”
二人共乘一匹駿馬,慢慢回了城裡。
路上,男人瞥到她後領內藏著的一處還算乾淨的皮膚,狠狠地咬了下去,輾轉碾磨。
他自知理虧,給嬌兒洗澡的時候,幾次猶豫才開口:“我並非不喜歡你,那時候。不喜歡的女人我絕不會娶。”
傻奴的眼睛眨了一眨,意思很明顯。
她想聽。
男人卻臉色僵了一下,“白蕊除外,當年我受重傷,躲進了她家裡。她父親明知道我是瑤南的李遠山,還是留下了我,後來他因為此事被株連,被抓前讓我帶著白蕊逃走,我這才以娶妾的名義向王爺討了通融,否則白蕊無法進入瑤南一步。我從未把她當作一個女人看,我甚至都記不清她長什麼樣子。”
傻奴抿唇,她不是想聽這個。
“傻奴,我承認……我是成親後才喜愛上你。”
這一桶水已經臟得不能看了,他又抱著她進了另外一桶中。
“那碗藥……”李遠山盯著傻奴。
傻奴抬起眼睛。
李遠山摸著她的臉,每一下都愛憐萬分,“那碗藥,是我畢生最悔之事。”
畢生最悔,沒有之一。
傻奴濕漉漉地望著他,嘴角在細微地抽動,李遠山接住她的眼淚,“彆哭,乖寶寶,彆哭……都是相公的錯。我就是怕你哭,才不敢告訴你。”
他掌心裡存了一手淚水,這是他見過屬於傻奴的、最傷心的淚水。
“傻奴,原諒我。”
傻奴遲疑了下,然後點點頭。
李遠山如釋重負,掰過她的腦袋,吻了進去。
不若平時強勢的索取,這一吻綿長細膩,他在安撫他的孩子。
傻奴看起來依舊乖巧無暇,但小手卻不安分。
“傻奴……”男人壓抑著聲音喊她,“彆動……”
傻奴果真不動了。
他又反悔了,“傻奴,再動動……”
這是傻奴第一次主動愛他,他覺得他的靈魂都喪失了,喜怒哀樂都完全被她掌控著,她隨時可以讓他走向巔峰,也隨時可以讓他跌入深淵。
傻奴帶他去的是頂峰。
李遠山回過神來,傻奴已經在淨手了。
她仍是悶悶不樂,但她願意這樣做,就是原諒他了,不是嗎?
李遠山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每走一步都要緊緊貼著她的身體,一寸都不舍得放過。
蘇偉停在一處暗室,就在王府內。
他此時已經是瓦罐裡的一捧灰土了,上麵也沒有寫名字,安靜地擺在那裡。
傻奴木訥地抱起他,看向李遠山。
李遠山頷首,“你可以留下他,放在我們的房裡。”
傻奴搖搖頭。
李遠山皺眉,“瑤南?”
倒也不是不行,但傻奴為何突然去找蘇偉,又突然想把蘇偉送回瑤南?
傻奴沉沉地點了點頭。
李遠山心裡一寒,“你今天見過什麼人?”
傻奴抱緊了蘇偉。
生前沒能好好抱抱他,她有些遺憾。
“蘇氏來了?還是明月?”
傻奴退了幾步,但男人不會允許她遠離,不容拒絕地將她扯到懷裡,“傻奴,瑤南三日後就要自立為國,屆時內憂外患,危險重重,這裡受不起王朝和瑤水的兩方夾擊!如果親王倒台,你、我,母親,全部都要淪為階下囚!”
傻奴死咬著唇,她不會背叛姐姐的,她不要再失去任何一個親人了!
李遠山難以相信,傻奴竟在這個時候選擇偏袒瑤水,她知道她在做什麼嗎?
就算是他李遠山想,也不能!
開弓沒有回頭箭,瑤南覆滅,他就要死,傻奴也要死,他怎麼舍得?
他還要跟傻奴過一輩子……
“我和母親,你難道要看我們落難嗎?”
傻奴的嘴唇已經被咬出了血,李遠山感到一陣寒意,從頭到腳,遍布全身。
他殘忍地奪走蘇偉,高高舉起,居高臨下地逼問她:“現在可以說了嗎?”
傻奴尖叫一聲,蹦著高也要蘇偉。
但是她太矮了,李遠山對於她來說,就是一座不可動搖的大山。
“傻奴,”李遠山低聲警告,“你今天要是不說出來那些人的下落,我現在就把他砸爛!”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