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火葬場二 [V]
李遠山和傻奴僵持著。
傻奴刻板地重複著蹦跳的動作,想要拿到蘇偉的灰壇,仿佛不知疲倦,而李遠山一動不動,穩如泰山。
傻奴平時最怕腳痛,李遠山終究不忍心,把蘇偉還給了她。
傻奴抱著蘇偉就跑,卻被男人箍住腰肢,扣在了門上。
他的唇貼著她的耳朵,儘管看不到他的臉,她仍舊能想象出他是怎樣一副失望透頂的表情。
“傻奴,你不信我。”李遠山心痛地噙著她的耳垂,距離如此之近,讓那些又似責備又似自責的話語更加振聾發聵,“我是你相公,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將來,你怎麼可以……”
他哽咽著低吼:“你怎麼可以不信我?”
傻奴深深地埋著自己的腦袋,像隻小鴕鳥一樣,以為自己隻要不去聽就不會難過了。
李遠山吸了口氣,讓自己冷靜。
他和傻奴之間再經不起折騰了。
他直接亮出底線,“傻奴,把你姐姐藏身的地點告訴我,我保證,瑤南事態穩定後就將她們送回瑤水,這期間我絕不讓她們受傷。”
傻奴搖頭。
李遠山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神情滿是絕望,“傻奴,我已經讓步了!瑤南現在不能出事!我隻是讓她們在這裡暫住,不傳回去消息就可以了!隻是這樣而已!”
傻奴還是搖頭。
她不想姐姐再被抓了,她們蘇家的人,一旦被抓了,都沒有好下場。
李遠山怔了一會,他怎麼都無法想象,他現在在傻奴的眼中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形象,竟然讓她根本不相信他的承諾。
李遠山鬆開她,向後退了幾步,聲音是難以掩飾的冷,“你走吧。”
腰間的束縛陡然消失,傻奴想也不想,直接奔向她醒來時的那間屋子。
李遠山點了幾個侍衛,遠遠跟在後麵。
他麵無表情,眼神比毒蛇更加陰冷,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山火海之中,黑色勁衣緊緊貼著他的皮膚,隨著肌肉的收緊和放鬆而變化著。
傻奴在一處低矮的宅子停下,推門進去。
李遠山站在一牆之隔的地方,冷冷抬起手,不帶一絲情緒命令:“進去,抓人。”
破落的宅子瞬間亂作一團。
傻奴抱著蘇偉,震驚地看著步入門檻的李遠山。
四五個瑤水人皆被侍衛的長刀壓著,跪趴在地上,他們齊齊看向傻奴,似乎在詛咒她這個叛徒。
“我沒有……”傻奴焦急地解釋給他們聽,“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李遠山讓侍衛把人押進大獄裡,等人都走乾淨後,他緩緩關上了那扇門。
這房間本就見不到什麼日光,隨著大門的閉合,更加黑暗。
傻奴失去力氣,跌坐在地上。
她什麼都做不了,隻能死死地抱住蘇偉。
李遠山在暗色中注視著她,冷聲道:“傻奴,你是我的女人,國邦之爭,你隻能站在我這邊。”
他看到傻奴在默默流淚,驚恐地望著他聲音發出的位置,她的繡鞋因為害怕而縮進了羅裙裡。
他痛心疾首,他們夫妻從什麼時候起,走到這種地步了?
“我說過,我會保住她們的性命,等王爺帝位坐穩,她們會毫發無傷地回到瑤水,為什麼你就是不信!”
黑暗中夾雜著兩種鼻息,他們離得很遠,遠得不像是在一間房間裡。
他以為傻奴會繼續沉默,但傻奴突然大叫道:“你之前也是這麼跟我承諾的!你說你會保住蘇偉的性命!”
李遠山歪了下腦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你背著我給了蘇偉金子,讓他吞金,你想讓他痛痛快快死,好,那我就幫你去送走他,我做錯了嗎!”
“可是他活下來了……”傻奴爬了起來,把蘇偉高高地舉在他眼前,“可是他活下來了!他活下來了!”
“傻奴,閉嘴!”李遠山怒吼,他快被逼瘋了!
“我去的時候你不攔我,王爺找我興師問罪的時候你不怪我,現在你來說我食言,你打的什麼主意!”
“我不知道!我以為你是救了他才讓王爺發火,但我第二天上街,卻被告知他死了!李遠山,你殺了他!!!”
李遠山錯愕地退了一步,“你叫我什麼?”
李遠山?
連名帶姓?
李遠山覺得自己腦袋裡僅存的空氣都被抽走了,他要窒息了,他滿腹委屈,聲音一下子變得無力,“傻奴,你恨我?我不是在幫你嗎?”
傻奴像個孩子一樣哭泣,她晃著腦袋,語無倫次地重複,“你答應我,要他活著……”
李遠山迷茫了,他不知道他們的交流哪一步出了問題,導致這樣大的分差,他隻能蒼白地解釋:“他活在大獄裡,又能好到哪裡去呢?那種地方,是人待的嗎?”
傻奴卻收回手臂,重新緊抱著蘇偉,一字一句都紮在了他的心上,“所以我不要姐姐也進去。”
“她不會進去……”李遠山已經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了,他心力交瘁,傻奴的固執超出他的想象,“傻奴,我說過,她們會好好的,你就信我一次,我拿命也會保住他們,行不行?”
傻奴神情呆滯,“要是王爺命令你下手呢?要是王爺命令你必須拷打他們呢?”
蛇被打中了七寸,臉龐有一瞬間的扭曲,或許是因為他覺得傻奴看不到,那種扭曲更顯猙獰,他磨著後槽牙,一字一字向外蹦,“我會求情。”
“求情而已嗎?”傻奴自言自語,“求情誰不會呢,我也會,沒有用的……”
李遠山忽然覺得這屋子不能待了,他轉身推開門,讓新鮮的空氣湧入,他貪婪地吸取這些能量,讓自己脹痛的腦袋停止折磨自己的速度。
他扭頭看向傻奴,傻奴被光照得睜不開眼,用手去擋,從剛才的失智中稍微清醒了些。
她掌心尚帶著取悅他時留下的紅痕,而那些溫存,就發生在半個時辰前。
卻像遠得要命。
李遠山抱住她,儘管懷中的人很不願意,身體也極為僵硬,他還是抱住了她,“乖寶寶,我們不鬨了好不好?我們剛才不還是好好的嗎?”
傻奴看似溫順地垂著頭,但她越是這樣,他越是害怕。
他不得不挑起她的下巴,慌亂地確認她的表情。
傻奴的眼睛十分純真,也帶著混沌,她用自己不會騙人的眼睛交出答案,“我讓你高興,隻是想拿到他。”
她指指蘇偉。
李遠山偏了下腦袋,嘴角用力地下壓,仿佛鬆開一點都會泄露出自己的恐懼,“你在氣我。”
他毫不遲疑地說。
是的,傻奴一定在氣他,氣他跟蹤她抓走瑤水人,氣他沒說清楚就殺了蘇偉,氣他從頭到尾瞞了那碗藥,氣他沒有在第一眼見到她時就愛上她。
隻要她氣消了就會忘記這些事,他們就還是一對夫妻。
傻奴很認真,“我沒有氣你。”
“你就是在氣我!”李遠山幾乎同時喊道。
他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他的傻奴真的利用他,就是為了這該死的蘇偉!
傻奴怎麼會欺騙他呢?她最愛他了。
“就是為了他,是不是?嗯?為了他?”李遠山陰沉地看向那個瓦罐,拂手拍去。
瓦罐四分五裂,裡麵的灰土灑了出來,先是飄散在空中,然後緩緩落在了他們的身上。
陽光讓這些灰土無處遁形,在極度的光明中飄起墜落,兩張臉一驚一怒,冷冷地對視。
傻奴顫抖了下,她發現自己的睫毛上都沾了灰,卻不舍得眨眼。
這是她的五哥。
“你不用傷心。”李遠山冷笑,“這根本不是蘇偉,虧你還當個寶貝捧了一路。蘇偉背叛瑤南、背叛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早就被將士們丟到豬圈裡吃掉了,帶著肉沫的骨頭被丟到瑤河裡,一眨眼就不見了。怎麼,還要為這個東西跟我鬨嗎?”
傻奴愕然,望著這些灰塵,嘴久久沒有閉上。
這不是蘇偉……
他又在騙她。
為什麼呢?
但這次,她好像不想知道答案了。
寒意像是一場永不能醒的噩夢般鑽進了她的脊梁,遍體冰寒,也筋疲力竭。
她迷茫地說:“相公……我說我姐姐隻是來取他的屍身的,你信嗎?”
他信嗎?
李遠山怔在原地。
他從未想過這種可能。
他對瑤水人的偏見幾乎刻進了骨子裡,認為他們就是一群無孔不入的奸細,從沒想過他們千方百計潛入了城南關,就隻為了取回一個人的遺骸。
傻奴甜蜜的氣息襲麵而來,他愣愣地看著嬌小的傻奴站在自己麵前,仰著漂亮的小臉,對他說:“李遠山,我不喜歡你的糖了,我再也不會喜歡你的糖了,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再接受你的糖了!”
他心臟一痛,猝不及防被傻奴撞得趔趄了幾步。
他脫力般靠在門上,望著傻奴的背影漸行漸遠。
他第一次覺得傻奴是在遠離他,這種認知讓他的心又狠狠地疼了一陣,像是被人手持尖刃,正中他最柔軟的位置。
他後知後覺,他可能要失去傻奴了。
傻奴不再想要他的糖了。
李遠山張著嘴,眼神在傻奴離開的方向遊離,直到這條暗巷有路人走過,納悶地瞧了他一眼,他才恍然大悟。
他怎麼能讓傻奴一個人回家呢?
他匆匆走了幾步,又想起來傻奴今天肯定生氣了,她不想吃糖了,那就換成彆的。
女孩子都是喜歡甜甜的糕點了,不遠處就有一家點心鋪子,他要是給傻奴買回去,再好好道歉,她說不定就會心軟了。
對,傻奴最心軟了。
李遠山行屍走肉般走在自己守護了二十年的地方,買了幾樣點心,急忙回府。
但他沒有找到傻奴。
去哪兒了?
他枯坐在床上,手裡還緊緊攥著綁著點心的細繩。
他不敢去找,他這次真的錯得離譜,也隱約察覺到自己在自欺欺人。
他的本意隻是想讓傻奴有個祭奠蘇偉的物件,反正人已經死了,也被扔進河裡了,壇子裡的是什麼東西又有什麼關係呢?
可是他被氣瘋了,瘋狂地妒忌蘇偉,把真相說出了口。
他不該這樣殘忍地對待傻奴的。
等下她回來,他道歉還有用嗎?
然而他越來越坐不住,他必須承認自己做錯了,後悔了。
他起身,去問門房,是否有見過傻奴回來。
門房“啊”了一聲,“不是和您一起出門的嗎?沒見回來呀。”
李遠山打了個寒戰。
他有種不妙的預感。
李遠山騎上駿馬,直奔城門,在看到那個小小身影後,他雙目已經近乎赤紅。
“傻奴!”
傻奴就像沒聽到一樣沒反應,還在和城門守衛說著什麼,大抵是求他們放行之類的話。
他翻身下馬,顧不得駿馬還在疾馳,落在地上時他的斷腿處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卻一點不管,直接抱住了她。
“傻奴,”他有些痛苦地喘氣,“點心,這是點心,不是糖。”
他稍微緩過來點時,捧著她的臉瞧,發現她的眼睛也是哭過的,他心疼地親她,用最卑微的語氣求她:“傻奴,你來這裡做什麼,你要去哪兒,相公跟著你好不好?”
太陽快要落下了,傻奴呆呆地看著他,“我要去找哥哥。”
她第一次喊蘇偉哥哥。
李遠山的心都快碎了,他到底做了些什麼……
他仍抱著一絲幻想,“你找不到的,瑤河很大很長,你根本找不到,我們回家吧,你餓了是不是,我們回家吃飯。”
傻奴不肯動,李遠山絕望地問:“你非要找到他嗎?”
她堅定地點頭,“我要帶他回家。”
李遠山的嘴張了張,還是選擇成全他家小孩。
“開門。”
他一直都知道他家小孩和彆人不一樣,刻板、固執,認定了的事情就不會輕易改變,如果要改,就要通過長期的引導才能發生一點點變化。
她認為尿床可以嚇走男人,她認為家隻是睡覺的地方,她認為李遠山會永遠愛她……
他們到了瑤河邊,這裡的河水一年四季都不會結冰,但水溫會在冬季的時候很冷,根本沒辦法下水,一條河就這樣隔開兩岸,一邊是富強的瑤南,一邊是戰火連天的瑤水。
每年冬季是瑤南瑤水人最喜歡的時候,因為冬季基本不會打仗,河邊會有百姓安心地洗衣捕魚。
傻奴像是完全不在意這水有多冰一樣,脫了鞋子就下去了。
水很深,她走了才幾步就淹過了她的膝蓋。
李遠山抓住她,“傻奴,先吃點東西。”
他遠遠地看向一處,那裡有幾個乘船而來的瑤水人,看樣子是漁民。
被他捏碎的點心七零八落,他一點點捏著塞進傻奴的嘴裡。
嬌足光著,被水凍得發紅,他又把腳放進了他的懷裡溫熱。
那艘小船越來越近了。
李遠山的心也在無可救藥地發疼。
“傻奴,你彆回瑤水了,行嗎?”
他知道她要走了。
在小屋裡那聲相公,就是她的道彆。
傻奴停下咀嚼,輕輕搖了搖頭。
李遠山很不爭氣地哭了,這裡是他建功立業的地方,卻也是他失去了摯友和愛人的地方,“你是我的妻子,瑤水人不會放過你。你……你把你姐姐和娘都接來,住在這裡,我不會去打擾你,行嗎?”
船槳撥動水流,漁民似乎在辨認和傻奴坐在一起的男人是誰,猶豫著要不要回去。
李遠山麵色慘白,向他們招招手,又緩緩勾起了掌心。
小船漸漸靠岸了。
李遠山細心地給她穿好鞋襪,一袋點心已經吃完了。
“就住我們之前的小院子吧,那裡安全。傻奴……”
他親著她,嘗到了她的淚水,“我知道錯了,但是我挽回不了了。你什麼時候想我了,就去親王府看看我,可以嗎?”
傻奴低著頭沒說話。
船上下來一個女子,帶著麵紗,一雙眼睛豔絕天下。
那女子扶起了傻奴,拍拍她的頭道:“就按李將軍說的辦。”
她對李遠山行了一禮,“李將軍思慮周全,明月在此謝過了。我的前半生一直忙碌,沒有帶好傻奴,是我失職,從今日起,我就在城南關住下,哪裡也不去,單陪著她,重新長大。”
傻奴扯了扯她的袖子,“姐姐,哥哥在這裡。”
她圓潤的指頭指了指河裡。
明月無可奈何,“我就是問問,你看你鬨成這樣,笨死了。”
河流不算湍急,起起伏伏的水花也帶起沉積在河底多年的東西,一塊黃帕幾經翻滾,可見是主人墜河都不肯鬆開的珍愛之物。
傻奴癡癡地看了一會兒,轉身離開了。
不再回頭。
她沒有問蘇氏為什麼不來,她好像知道答案。
蘇氏這一輩子都不會再來瑤南,她恨這裡。
明月看著失魂落魄的李遠山,也有些可憐他,“你等著就是,她認定的事情,不會變。”
李遠山抬起哭紅的眼睛,嗯了一聲。
夕陽徹底落下去了,河水也變得黑深。
對麵的百姓聽到一陣來自無名野獸淒入肝脾的嘶吼,然後是肝腸寸斷的哭聲。
他們嚇得收起了還沒漿洗好的衣服,匆匆回家了。
無人在意。
黑豹失去了小兔子,無人在意。
他家小孩不肯和他回家了,無人在意。
從此以後他都將生活在無望的等待中,無人在意。
作者有話說:
狗子認慫了。
第52章 火葬場三 [V]
*
三日後,瑤南成國,震煞鄰國,肅親王鐘允立國號為玉南,帝號肅南皇帝,意指踏平西南諸國。
玉南狼子野心,又地處幾國最核心的地區,剛立國就打下兩個小國,諸國無不岌岌自危,紛紛向玉南拋出結盟請求,甘願做小伏低。
肅南帝照單全收,又連夜攻下一個嘴硬的小國,勢如猛電。
王朝天子震怒,卻拿肅南帝沒辦法,隻能派個使臣來痛罵肅南帝。
和瑤水交戰的這三十年,老謀深算的肅南帝早就掏乾了王朝的國庫,王朝除了過過嘴癮,什麼也做不了。
肅南帝坐在王位上,悠哉悠哉地品著茶,笑意盎然地看著下麵賣力表演的使臣。
他渾身舒坦,終於也有人品嘗到他的苦悶了。
罵吧,罵吧,朕就喜歡你們這些隻能罵朕卻管不了朕的小可憐。
使臣年邁,氣喘籲籲地扶著腰,“肅親王,你……你這個狼心狗……”
謝玉漣挺著大肚子出來,榮華富麗的鳳袍和精致的妝容將她因有孕而紅潤的臉色襯得更加動人。
使臣瞪大了眼,指著謝玉漣,舌頭都直了,“謝、謝家嫡女!”
這是當年名動天下的才女謝玉漣!她不是被發落到風塵之處去了嗎,怎麼會成為玉南的皇後?!
肅南帝麵色一冷,“回去告訴朕的好哥哥,若是三十年前他同意了朕的親事,朕現在也許還是個廢物王爺!王朝,朕勢在必得!”
使臣走後,肅南帝牽著皇後的手回了寢殿。
說是寢殿,也不過是一間很樸素的大屋。
玉南的皇宮還是王朝天子十幾年前來時匆匆建的行宮,為了欺上瞞下,肅南帝故意弄的十分簡單,讓王朝天子以為瑤南真的很窮,把所有錢都用在了征戰上。
事實上,瑤南三十年來用於征戰的開支都不超過王朝撥款的十之有一,稅賦也壓了大一半。
肅南帝若想,兩年就可以踏平瑤水,隻是為了大計才生生拖了三十年。
謝玉漣,也就是老夫人,她愁雲滿麵,很是擔心李遠山,“遠山還在瑤水停留做什麼?你不是說不打瑤水了嗎?”
玉南成國後,李遠山親自帶兵去了瑤水,連續攻下幾座富庶的城池,讓本不富裕的瑤水國庫雪上加霜。
謝玉漣憂慮李遠山就這樣去強攻下瑤水,會和傻奴走得更遠。
肅南帝摸著她的肚子,笑容滿麵,“漣漣,再過一陣你就知道了。”
*
又一月,花開春暖,瑤河上架起了十座跨越疆界的大橋。
李遠山徹底打下瑤水,瑤水滅國,版歸玉南。
肅南帝親封蘇正光的嫡子為瑤水巡撫,那十座大橋,以後兩地的百姓都可以跨過,瑤河將不再為隔絕兩地的天塹,瑤水也不再會有戰火。
動蕩了三十年的瑤水終於獲得了渴望中的平靜,瑤水人一反常態,再也不罵李遠山狗雜種了,反而歌頌起他。
至此,玉南大勢已定。
李遠山回到了城南關,他是玉南的功臣,騎在馬上,接受百姓的歡呼和稱讚。
他比出征之前消瘦了許多,雙手緊握著韁繩,木然地在街上的行人中尋找著一個人的身影。
路過一家小宅時,他拉了韁繩,讓馬匹短暫地停留。
那戶人家的大門緊閉,貼著的對聯字跡幼稚可笑,卻又帶著點童真。
裡麵傳出一陣嬌滴滴的笑聲,和街上鋪天蓋地的呼聲格格不入。
李遠山稍稍失神,半晌才牽動韁繩,驅馬離開。
他的眼睛更加灰暗了。
這一夜,明月家的對聯丟了。
明月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家光禿禿的大門,暗罵李遠山變態,剛回來就乾這些偷雞摸狗的事情。
好在春節已經過了兩月有餘,不貼也罷。
鄰居家的大娘是新搬來的,熱情地給明月送上兩碗燉肉,“今天又做多了,瞧我這手,一勺下去總沒個準頭。”
雙生子躲在大娘身後,好奇地盯著明月美豔的臉看。
“謝謝大娘了。”明月接下,轉身回了家。
小孫兒不懂,“奶奶,為什麼每天都要給她家送吃的?咱們自己家還不夠吃呢!”
大娘捏住了小孫兒的嘴,“小祖宗,你可不許當著她家人的麵說這種話,你懂什麼,這是奶奶的差事!”
小孫兒撓撓頭,還是不太明白,但他很乖,知道這戶人家有了不起的大人物罩著,必須要尊她們敬她們。
明月把燉肉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吃吧,鄰居送來的。”
傻奴抬起頭,指著書中幾個地方問:“姐姐,這裡是什麼意思?”
她讀的是一本兵法,明月也不是很懂,“先吃飯,等下我給你問個知道的人再告訴你。”
傻奴嚼著肉,小嘴吃得油乎乎,分外可愛。
明月看著她天真的模樣,心裡湧上一陣愧疚。
早知道傻奴並不是真正的癡傻,卻也忙於複仇計劃而沒有好好教導過她,以至於讓她呆呆傻傻地過了那麼多年。
早知道李遠山並不是十惡不赦的人,卻也因為蘇氏的一意孤行而沒有放過他,讓傻奴和他最後走到了這一步。
明月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了太久,傻奴有些不自在,“姐姐,你在看什麼?”
“你一直不出門,可能不知道,瑤水被玉南吞並了。”
“喔……”傻奴怔怔的,垂下了眼簾,“料到了……”
明月笑笑,這傻孩子,又想錯了,還真是對李遠山一點信任沒有,“姐姐的那些夥伴,都好好地回瑤水了。”
傻奴的眸光閃了閃,“嗯……好事……”
那個人履行了他的承諾。
的確履行了。
明月摸摸她的小臉,認真地望著她,“大哥做了瑤水巡撫,是瑤水最大的官,肅南帝之下,整個瑤水之上。”
明月從小生活在他人白眼中,隻因蘇正光死得屈辱難堪,現在蘇家重新站上高位,她無不感歎地說:“傻奴,蘇家,苦儘甘來了。”
傻奴張了張嘴,“是嗎……我沒見過他,姐姐寫封信恭喜他吧。”
“想回去看看嗎?”
傻奴想了一會,還是搖了搖頭,“不了。”
他們都沒見過,沒什麼感情,傻奴也不想再節外生枝了。
就當不認識吧。
明月歎了口氣,“那娘呢?娘你總要看看吧。”
傻奴還是搖頭,這次沒說理由。
明月對她的軸無可奈何,輕聲道:“都隨你,你開心就好了。”
傻奴點點頭,又一頭紮進了書堆裡。
明月拿起剛才她問的那本書,出門找到一個黑衣男子,毫不客氣地問:“這裡和這裡,什麼意思?”
那男子看了眼,利落地答了。
明月默默記下,又問:“李將軍在哪兒住著?”
男子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戶人家,並不多言。
明月抬眼看去,灰撲撲的大門和矮牆,唯一特彆點的,就是拔地而起的三層小樓,任誰也想不到功成名就的大將軍會住在那裡。
似乎知道有人在打量他家,主人從三樓的門中走出,站在廊下遠遠地回望。
寂寞如雪的白衣在春風中輕輕擺動,黑發濃重如墨,披散在背後,高鼻深目的男人異常高大,麵色蒼白,雙手扶在欄杆上,踮著腳看向明月家的院子。
明月五味陳雜,回頭瞧去,自家的傻妹妹正背對著三樓的男人,趴在桌上看書。
李遠山啊,你能看到什麼?
一個小小的背影而已。
這三個月,李遠山並不在城南關,傻奴也一次沒提起他的名字。
但李遠山的人卻買下了她家四周的所有宅子,守護著她倆,連門口擺攤的小販都是他的人,賣的儘是些新奇玩意,手工的小玩具,甜美的糖果糕點,和漂亮華麗得不該出現在小攤上的衣衫首飾。
他們企圖用這些東西引誘傻奴出門,但傻奴一步也沒踏出去過,隻待在小院子裡,過著平靜的小日子。
明月回家,賣玩具的攤主硬塞給她幾個新玩具,明月抱著一堆東西回去,傻奴卻看也不看,直接丟進了一個木箱子裡。
這樣堆放雜物的箱子,她家已經放滿了三個。
夜深了,明月抱著傻奴睡覺。
*
一夜好眠,傻奴揉著眼睛醒來,穿好衣服,沒注意枕邊多了一袋憑空出現的糖。
明月卻發現了,她渾身汗毛倒立,當即和傻奴分了房,以後再也不跟傻奴一起睡覺了。
傻奴莫名其妙,“為什麼?”
明月乾巴巴道:“什麼為什麼,不是什麼事情都要有個答案。”
她可不想被李遠山跳進房裡的時候被看個精光!
傻奴呆滯,追著她問了一整天,明月被她煩得沒辦法了,乾脆敷衍道:“姐姐看上了一個小夥子,要和他一起!”
傻奴這才停止了追問。
但過了一會,她又貼了過來,“姐姐,真的有事情不需要答案嗎?”
明月心頭一動,傻奴這是要開竅了?
“當然,有些事情沒有對錯,隻有立場。立場不同,選擇就不同,沒什麼好責怪的。”
傻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手裡的書怎麼也看不下去了。
立場。
什麼樣的立場才需要殘忍地傷害心愛的人呢?
她還是不懂。
這一夜,她罕見地失眠了,她閉著眼睛,腦海裡錯亂不堪,反複回蕩著幾句話。
“傻奴,你是我的女人,國邦之爭,你必須站在我這邊。”
“傻奴,你恨我?我不是在幫你嗎?”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未來,你怎麼可以……可以不信我?”
窗子響了一下,夜深人靜之時格外明顯。
傻奴爬了起來,披上衣服,卻什麼都沒發現。
她關好了小窗,沒看見貼牆而站的男人。
他屏著呼吸,儘管他知道,以傻奴的耳力什麼也聽不見。
明月漸漸下落,快破曉時,裡麵的呼吸聲才平穩起來。
傻奴睡著了。
李遠山小心翼翼地翻窗而入,站在床邊,貪婪地望著他家小孩。
她圓潤了許多,眉眼無憂,明月的確將她照顧得很好。
小口還是那樣微微張著,他俯身,如山般籠罩了她,輕而易舉地尋到了她的小舌,輕輕含著。
他需要非常非常地克製,才能忍住不深入。
然而,他太想念傻奴了,想得發瘋,想得無法壓抑。
他氣息漸沉,滾燙的氣息燒著傻奴的臉,她微微睜開了眼。
窗子又開了,房裡卻空蕩蕩的。
傻奴沒有起身,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唇,濕的。
*
第三天,李遠山依舊夜深來訪。
他依舊輕手輕腳地敲開小窗,聽到了一陣銀鈴的響聲。
窗柩上拴了一串昨天沒有的銀鈴,仔細看,還是他以前送她的那串招魂鎖魄的。
他僵硬地通過小窗,看向那個坐在床上的嬌兒。
嬌兒伸手向他丟去一個枕頭,正中他的胸膛,臉因氣憤而發紅。
李遠山落荒而逃。
“站住!”傻奴追到了院子裡。
李遠山的心臟狂跳,她是準備留下他嗎?
她已經想通了嗎?
他忍不住這樣想。
但他轉身時,卻看見傻奴搬出來一個大箱子,掀開蓋子,把裡麵的東西一件件丟在他身上、臉上。
“拿回去!我不要你的東西!”
木製的、竹製的,一件件在號角停熄時他微笑著刻下的玩具,砸著他的臉,如同一把把尖刀,狠狠地戳中他的心。
李遠山絕望地閉上了眼。
他竭力繃著臉,但還是漏出了幾道崩潰的哭聲。
他像一隻委屈的大狗狗一樣,悲傷地望著傻奴,淒冷的白衣在稀淡月光下無力地放任玩具滑落,發出嘶啞的摩擦聲。
以前,她說喜歡他穿白色。
現在,她對他的白色不屑一顧。
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痛,從最深最柔軟的地方,精準地傳達到身體的每一處,讓他好好品味到了自己的痛不欲生。
但他仍舊貪戀這能光明正大注視傻奴的片刻。
傻奴扭頭回了屋子。
她盯著剩下的兩大箱玩具發呆。
這麼多的玩具,他做了多久?
*
第四天,蘇家門口放了兩個箱子,裡麵盛滿了各種玩具,和一袋糖。
小販們目瞪口呆,趁沒人注意,抬回了李家。
李遠山久久沒能回神。
他還穿著官袍,垂首坐在地上,輕輕倚靠在箱子上,雙目無神地盯著地麵。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從那堆東西裡挑出他的糖,捧在手心裡。
他捏出一顆嘗了嘗,他發誓,這是他這輩子吃過的最甜的糖。
傻奴喜歡吃甜,這糖很甜。
但她為什麼丟掉呢?
她真的不再吃他的糖了……
付全到來時看到的就是李遠山這幅頹廢疑惑的樣子,他踢了踢如同化為石像的男人,“遠山,欲速則不達。”
李遠山像個沒家的孩子一樣可憐,求救似的看向付全。
付全俯身,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
李遠山茫然地點點頭,一顆接一顆地吃起了糖。
糖袋子空了,他的嘴塞滿了,“糖和喜歡有什麼關係?”
“嗯?”付全蹲下,“你說什麼?”
李遠山麻木地重複:“糖和喜歡有什麼關係?”
付全低笑,“我不知道,隻有你知道。”
李遠山困惑地眨了下眼睛,他的眼角已經有了一點細紋,濕潤的液體順著褶皺滑出,他有些痛苦地捂住自己的斷腿。
又開始疼了,城門那日似乎留下了什麼暗傷,時不時就會疼一下,最近越來越頻繁。
“你該找郎中看看。”付全有些不忍,“再者說了,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知道什麼?
李遠山不明白。
付全搖頭,“回避是沒用的,無可救藥啊……”
付全犀利的揭穿讓李遠山身子一震,他背過身去,執迷不悟地否認著那個答案。
糖是愛。
傻奴不再接受他的愛了。
她把他的愛,像垃圾一樣丟掉了。
暖風穿堂而過,大山卻在瑟瑟發抖,他環住自己的膝,咬牙讓自己彆哭出聲音。
*
李遠山安生了十日,他如常上朝、下朝,表現得和以前一模一樣,隻是腿越來越瘸了。
肅南帝強壓著他,讓禦醫為他看病,這才知道他的舊疾複發了——他的斷腿,在漸漸失去知覺,強壯的腿也在慢慢萎縮。
肅南帝大憾,“怎麼會這樣?”
禦醫抹汗,“或許當初隻是個奇遇……”
肅南帝癱坐在皇位上,“怎麼辦,怎麼辦,我怎麼跟漣漣交代……”
他竟是連朕都忘了自稱。
“務必瞞住皇後!”他下令。
但怎麼瞞得住呢?
*
第三十日,李遠山再支撐不住,在早朝中昏厥,皇後匆匆趕來,李遠山已經完全站不起來了。
她兩眼一黑,暈了過去,方才七個月的胎兒也見了紅,禦醫院人仰馬翻。
她抓住肅南帝的手,“傻奴!我要見傻奴!”
肅南帝如何不知道事情是個怎麼回事?
問題是人家李遠山說了,不要去打擾傻奴。後爹難為啊!
付全站了出來,“臣去便是。”
*
第三十一日。
付全隻身一人去了蘇家,看到門口一眾熟悉的兄弟,眼皮子一跳,好家夥,李遠山不讓聖上打擾傻奴,自己卻安排了上百個人在蘇家周圍,這是擺明了不死心。
付全敲開蘇家的門。
傻奴嘴裡叼著一塊糖,打開了門,和付全四目相對,十分尷尬。
付全嘿嘿笑道:“傻奴,最近怎麼樣了?”
傻奴看著他臉上一道猙獰的鞭痕,愣愣的,一時忘了下跪。
付全和院裡一個二十多的男人迎麵對上,那男人一看就是個心思深沉的,手裡還攥著一包糖,正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
付全拽過傻奴,“傻東西,這糖好吃嗎?”
傻奴沒有回答好吃,也沒有回答難吃,模棱兩可道:“回大人,就嘗嘗。”
“那我給你買點,你吃嗎?”
傻奴眼睛放光,“也嘗嘗?”
“嘿!”付全佯裝要揍她,“你想氣死李遠山?”
很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傻奴不由得怔了一下,好像在想這個人是誰。
她像隻被揪住的小兔子,可憐巴巴地看向那個深沉的男子。
男子站起來,恭敬道:“付大人,久仰大名,在下蕭擎,傻奴的……青梅竹馬?”
他俯身,低聲在付全耳邊說了句話,讓付全天靈蓋都快被掀飛了,“傻奴忘了那個人了。”
付全奪過一顆糖,塞進了傻奴的嘴裡,她還真吃了。
付全一哽,“你乾的?”
蕭擎無辜搖頭,“非也,是明月。”
李遠山那日被趕走後,傻奴一病不起,明月路走偏鋒,天天逼傻奴吃糖,半個月後,傻奴終於吃了第一塊來自於她的糖,然後就不知道李遠山是誰了。
明月悔得哭了好幾日,她隻是想讓傻奴惦記著李遠山,有個活下來的盼頭,沒想到傻奴直接給忘了!
傻奴卻茫然不知為何,她真的不記得李遠山是誰了。
付全呆若木雞,失憶之症竟在我身邊?
他嘗試和傻奴說皇後胎象不穩,想要見她。
很意外的,傻奴同意了,還回屋換上了在門口小攤新買的漂亮衣裳,說要見皇後了,穿得要隆重些。
她連老夫人都忘了。
去皇宮的路上,付全問:“你為何記得我?”
傻奴古怪地瞅了他一眼,“您救過我,縣主那裡。”
她的眼神很直白,仿佛腦子不好的人是付全似的。
付全繼續問:“那你還記得縣主為什麼捉你?”
傻奴垂下了頭,有些傷心,“記得,哥哥。”
傻奴見到皇後,規矩地跪下,腦袋伏得很低很低,她敏銳地察覺出屏風後有一道野獸般地目光,像是想吞噬她一般緊隨著她。
“不記得了?”皇後喃喃,但沒有困頓太久,聲音又堅定起來,“兒子,你出來。”
高大的男人拄著拐杖,自屏風後走出,在傻奴麵前站定。
帶著壓迫感的目光釘死在傻奴的發頂,傻奴抖了下,覺得自己快被這個男人的眼神給吃掉了。
冰冷的拐杖挑起她的下巴,傻奴無助地仰起臉,垂著眼簾,不敢看他。
李遠山內心一陣撕絞,長久凝視後驀地放下拐杖,回了屏風之後,顫聲道:“我不看你,你站起來。”
她細皮嫩肉的,一點點紅色都能腫成一片,經不起久跪。
他想擁她入懷,好好親親,可她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他還以為,她失憶了他們就可以重新開始……
剛才起的那一點希望瞬間被澆了個覆滅,變成了他眼底的沉沉死灰。
傻奴扯著自己的手指頭,不知道該怎麼辦,姐姐沒有告訴她該怎麼辦。
付全掏出一塊糖,故意對著屏風後頭大聲喊:“傻奴,我給你糖,你吃一口。”
傻奴惑然眯起眼睛,在這吃糖,真的可以嗎?
但糖到了嘴邊,甜蜜的氣息蠱惑著她,她張開嘴,任付全投喂。
乖巧得不像話。
屏風轟然倒塌,那個奇怪的男人雙目血紅,像隻野獸般瞪著她,目光中似有失意、似有憤怒,更多的是不敢相信。
“傻奴!”
傻奴呆呆地合上了嘴。她就說這裡不能吃糖。
男人搶過付全的糖,放在她的嘴邊,粗糲的指尖抵在她嬌嫩的唇上,侵略著她的鼻息。
“吃。”
傻奴直覺他的糖不好吃,固執地緊閉著嘴。
李遠山不可置信地晃了下,“為什麼不吃我的?”
傻奴謹慎地答:“不是什麼事情都要答案的。”
不好吃就是不好吃,不好吃就不吃,沒有為什麼。
李遠山覺得自己要瘋了,什麼人的糖都吃,付全的都吃!
但就是不吃他的!
他強硬地撬開傻奴的嘴,硬塞進去。
糖被喂進去的那一刻,他的心詭異地平靜了,他像獎勵孩子那樣撫摸傻奴的臉,“乖寶寶……”
傻奴卻避開了他,呸的一聲吐了出去。
糖果骨碌碌滾在了地上。
為什麼?
李遠山的心空了一拍,排山倒海的絕望淹沒了他的眼,他趔趄幾步,倒在了地上。
他從沒這麼難受過,他家小孩真的不吃他的糖了,他真的要失去她了……
怎麼可以呢?他都沒愛過人,第一次動心就是一生摯愛,把最好的、最軟的赤子之心捧著送給她,可她拒他於千裡之外,還把他的愛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棄如敝履。
他見過她嬌憨的笑,聽過她香甜的細鼾,吻過她主動張開的小嘴,深深地探索過她的一切。
她怎麼能丟下他呢?
去年冬天,她聽說他要送她走,她寧肯躲進箱子裡三天不吃不喝,也不願意離開他。
這樣愛他的好孩子,怎麼會丟下他?
“遠山!”皇後失聲大喊。
傻奴這才仔細地看了看嘴邊溢出鮮血的男人——原來他就是李遠山。
作者有話說:
狗子:哭死,氣死,真的快嘎嘣兒了,必須要想點辦法了。
後麵失憶梗,強愛,好刺激,嘶溜嘶溜。
快完結了,目測還有個三萬字的現代番外,真的特彆甜特彆好看,男主狗得非常帶感!徐徐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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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火葬場四 [V]
傻奴呆愣愣地回了家,看到姐姐正在和蕭擎聊天,她攥著手裡的一袋子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蕭擎向她勾勾手,“傻奴,過來。”
傻奴像隻懵懂的小貓一樣歪了下腦袋。
這話似曾相識。
她慢吞吞挪了回去,蕭擎和小時候一樣,撕開熏肉後一條條喂進她的嘴裡,“皇宮好玩嗎?”
傻奴搖頭,悶悶不樂,“不好玩。”
“見到李遠山了?”
“嗯……”
“他俊俏嗎?”
傻奴想起那個人仿佛要滴血般的雙眼,默默搖了搖腦袋。
蕭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那以後就不見他了。對了,李百合也舉家遷至這裡,明日就來看你。”
“喔……”傻奴抬起眼,水汪汪地看著他,“李百合是哪個姐姐?”
蕭擎沒有回答,直接把剩下的半塊肉都塞進了她的嘴裡。
“小騙子。”他低聲罵。
傻奴跟沒聽著一樣,蹦蹦跳跳出去玩了。
一個老人牽著一條大黃狗和一隻小黃鴨走了過來,傻奴移不開眼,盯著人家的愛寵看。
“喜歡?”老人蹲下,解開大黃的鏈子,大狗也撲進了她的懷裡,嗷嗚嗷嗚叫著。
傻奴對老人嫣然一笑,羞赧地點頭。
“我家主人每天都會出來溜它們,不過他最近病倒了,你若是想跟它們玩,可以來我家。”
“什麼病呀……”傻奴隨口一問。
老人拍拍大黃狗的狗頭,帶著兩隻小寵物走了。
傻奴沒有得到答案,不過她也不在意了,本來就是閒聊,再者說了,不是什麼事情都需要一個答案的。
她已經明白這個道理了。
*
第三十二日,李百合帶著相公來了。
百合一把子抱住香香軟軟的傻奴,哭得稀裡嘩啦,“嬌嬌寶,我的嬌嬌寶,我都想死你了,你想不想我?”
傻奴沒說話,眼睛裡卻湧動著淚光。
她似乎很喜歡百合,連百合邀請她去自家玩都沒有拒絕。
傻奴遠遠地就看到三層小樓,和這裡一般的一層、二層的屋宅格格不入,她站在門口看了好一會,才抬腳進去。
奇怪,門口的對聯,好像是她寫的。難道姐姐將她見不得人的墨寶送給這家鄰居了?
百合家的家具也比尋常人家大,傻奴坐在她家的椅子上,腳兒根本碰不到地麵,在空中輕輕搖晃。
百合拉著她話家常,傻奴不太聽得懂,卻始終微笑著聆聽,時不時發出了然的聲音,不懂裝懂的可愛樣子逗得百合哈哈大笑。
一個高大的男子抱著一個出生不足歲的嬰兒過來,傻奴盯著嬰兒軟軟嫩嫩的小臉發呆,沒有抬頭看那男子是誰,隻看到一支長長的拐杖柱在地上。
他的身形在地麵投下厚實的影子,傻奴能透過影子想象出他寬闊的肩、發達的臂,和一條令人遺憾的殘腿。
男人送到她嘴邊一顆糖,傻奴小心地挪開了臉,沒有吃。
肌膚擦著男人的指尖一滑而過,留下酥酥麻麻的觸感,男人發出一聲低吟,抱著孩子離開了。
傻奴還沒看夠寶寶,小臉紅撲撲地瞪著男人如山的背影,百合忙解釋:“孩子還小,不能總抱出來玩,你可以跟他去房間裡繼續看。”
傻奴晃著小腳,卻不肯動。
她拒絕。
*
一直到第五十日,傻奴都沒去過百合家一次。
百合幾次上門拜訪,傻奴避而不見,給出的理由簡直荒謬,說百合家裡的親戚嚇人,不去了。
百合抱著孩子,心想今天又是不能交差的一天了。
她想起李遠山如今的模樣,比剛殘疾時還要可憐,整個人的魂魄都仿佛被抽乾,隻留下一具麻木的行屍走肉在這世間毫無目的地遊蕩。
他比孤魂野鬼還孤魂野鬼,任誰看了都想幫上一把。
然而,她回去後李遠山親自登門了。
全身濕透的男人站在門口,抱著一包東西,長條的,像是柴火,又像是擀麵杖的形狀。
他身上的水珠不斷地墜在地上,吧嗒吧嗒,像極了一顆顆飽受折磨的淚珠。
“傻奴,開門。”他的牙齒在打顫。
瑤河四月的水仍舊不暖,他連續下水十幾日,沒有一天不是這樣濕著回家。
他害了風寒,身體異常滾燙,他卻覺得這天很冷,冷得似是他要熬不過這個春天。
“傻奴!”落水狗般的黑豹在低吼,他聽到了傻奴起伏不定的呼吸,知道她就在一牆之隔的門後!
為什麼不肯見他?她不是全忘了嗎?
李遠山目色一寒,“你不是想要哥哥嗎?出來,我找到了!”
傻奴咬唇,幾經猶豫還是打開了門。
李遠山落魄的樣子猝不及防撞入她的眼簾,她看向他手中的包袱。
李遠山一愣,慘淡笑開。他真沒想到,他如今想看傻奴一眼,還要借著蘇偉的名頭才能做到。
他冷冷地打開包袱,裡麵躺著一根骨頭。
“脛骨。”李遠山指著骨頭,斬釘截鐵,“你哥哥的,他這裡受過傷,骨頭上的器痕和他所中的箭頭一模一樣,我不會認錯。”
傻奴哀傷地看著那條被水泡得發白的骨頭,怔忪接過。
李遠山迅速地牽製住了她的手腕,傻奴抬眼,男人正惡狼般盯著她。
“傻奴,原諒我。”
原諒他,在知道蕭擎到現在還沒娶妻後、在看到她乖順地任蕭擎喂飯後,嫉妒到瘋了。
那些幸福本該都是他的!
——他忍不了了。
傻奴退了一步,簡單的動作卻把李遠山拽倒在地。
巋然的大山倒塌,傻奴也跟著倒下,被男人死死地壓在身下。
他明明可以起來,卻不起來,日思夜想的嬌兒近在咫尺,他能以體溫熨貼她的肌膚,能用雙手觸碰她的嬌軀,他還忍什麼?
傻奴驚慌地捂住自己的唇,躲過男人的冒犯,“走開!”
但男人連她的手掌一同吞下了。
傻奴徹底嚇傻,毒蛇的信子爬過她的每一根手指,她怕得頭皮發麻,門還開著,傳出去她還要不要做人了?
“放開我!”小兔子發出悲鳴,四腿無力地踢蹬著。
她張嘴呼救的刹那,口鼻就被堵住了,男人像條擁有極度占有欲的瘋狗一樣吻著她,他霸道而急切,完全不管傻奴還能不能呼吸。
毒蛇欲鑽進她的肚子裡,傻奴快窒息了。
李遠山給予她稍微喘氣的時間,捏著她的下巴,以不容拒絕的口吻道:“傻奴,外麵都是人,你若是想讓彆人都聽到,那就儘管喊。”
反正他不要臉。
傻奴果真閉上了嘴。
李遠山舔淨她的眼淚,“乖寶寶,乖寶寶……真是太乖了……”
他揪住她的頭發,令她如同被鎖鏈拴住的小鳥,插翅難逃。
“乖孩子,痛不痛?”
李遠山發出難捱的喚聲,“半年了,都給你,全給你,好不好?”
他不緊不慢,不忍心再去看傻奴哭腫的眼睛,伸手覆蓋了上去。
就當她願意。
傻奴用羅裙裹緊自己,跑回了屋子裡,插緊門鎖。
她的肚子鼓得像是有孕的婦人,在屋子裡焦躁地打轉。
怎麼辦,怎麼辦,她被毒蛇盯上了!
然她忘了鎖窗。
李遠山推開窗子,傻奴登時背靠著牆壁,發起抖來。
“你忘了拿這個。”他揚了揚手中脛骨,剛剛飽餐一頓的大狗不再護食,大方地展示著自己慷慨。
“給我!”傻奴撲了上去。
李遠山卻啪的一聲合上了窗子,“今晚去我家,三樓,來了就給你。”
他想到了什麼,補了句:“我絕不食言。”
傻奴頹然跌坐,黏膩的液體流下,她覺得自己仿佛被命運扼住了喉嚨,怎麼也逃不開。
*
第五十一日,李遠山沒等到自己想要的人。
他摘下自己精心挑選的玉冠,摔在地上,麵容有了一瞬間的扭曲。
蘇偉也不頂事了,小兔子被嚇壞了,他還需要再想彆的辦法。
他匆匆去了蘇家,準備跪在門口謝罪,新換的華袍有著銀色絲線,不知要花上多少金銀才能製成這一件美服。
明月開了門,詫異道:“李將軍,您怎麼知道傻奴病了?”
病了?
黑豹眼神遊離,仔細回想昨天的一切。
半年沒抱過她,他幾乎是立刻就繳械投降了,半柱香的時間都不到。
春風吹了那麼一小會,他的寶寶就病倒了?
明月迎他進去,“是風寒,小褲都不穿,被凍到也是活該,是吧李將軍?”
李遠山臉色鐵青。
一條小褲而已,能把她凍到哪裡去?
外麵不還有裙子嗎!
女人就是麻煩,他家寶寶除外。
傻奴昏沉睡著,屋裡全是藥草的味道,可憐的小東西手指被他咬得發紅發腫,緊緊攥在一起。
李遠山掏出一個布包,交給明月,“蘇偉,拿回去葬了吧。”
明月輕輕一笑,“原來玉南軍在瑤河打撈了兩個月,就是為了這個。”
人死如燈滅,現在取回來還有什麼用呢?
蘇偉的一生早就譜定了,從他決定開始複仇的那一天起,失敗就已經注定了。
沒有人可以和兵強馬壯的玉南作對,和驍勇善戰的李遠山作對。
李遠山把傻奴抱在懷裡,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抱過她了,大狗狗體內隱藏的獸性破籠而出,不由得有些貪婪,深嗅她的體香,嘴唇在她頸上流連。
隻是蹭著蹭著,又開始像惡犬一般撕咬。
傻奴服了藥,一時半刻醒不來,他的動作就更加大膽。
他總覺得昨日發揮不好,丟了麵子,今日,他要找回自己的麵子。
傻奴的肚子更鼓了。
她醒來時茫然地看著自己的小肚肚,傻傻問明月:“姐姐,我是不是壞掉了?”
明月翻了個白眼。李狗賊怕不是長了個馬東西,虧傻奴那麼大點也裝得下。
傻奴安靜地坐了一會,傷痕累累的小手摸上了明月的,哀求道:“姐姐,我們回瑤南吧……”
她臉色慘白,夢見了一條巨大的黑蟒纏住了她,還用信子伸進她的腦子裡、她的胃裡,她惡心、想吐。
就像李遠山昨天對她做的一樣,她想吐。
“你去哪裡,他都能找到你。”明月摸摸她的腦袋,“傻奴,不如乖乖待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多少還能少發點瘋。”
傻奴失力地垂下手,“那、那王朝呢?去王朝呢?”
明月:“他會不擇手段地向北進軍,拿下王朝。”
傻奴怔住,她從沒想過,天下這麼大,竟是沒有能讓她安身的地方。
她隻能回到他身邊嗎?
作者有話說:
第54章 火葬場五 [V]
*
第五十二日,傻奴開始不在家住了,她像一隻狡猾的兔子,每天換一戶人家睡,並且死纏著人家的女眷,夜裡非要跟人家睡在一起。
李遠山安分了幾日,畢竟在彆人家也不好做什麼。
傻奴稍獲喘息,臉上的笑容明顯多了起來。
她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但總歸能躲一日是一日。
李遠山在茶樓的頂層,望著傻奴在院子裡踢毽子的身影。
鵝黃色的嬌兒一蹦一跳,因為興奮而小臉發紅,她的葡萄眼隨著毽子而轉動,李遠山忍不住去想,這雙笑著的眼睛一會哭起來會是何等的可人?
他仰頭飲下一整盞茶,澆滅蠢蠢欲動的破壞欲。
到了傍晚,傻奴要走了,她依依不舍地和人家道彆,趕往下一家。
她步出大門,李遠山也站起了身,拄拐下樓。
傻奴腳步匆急,寬大的披風帽子遮住了她的表情,隻露一雙不安的眼睛在外麵。
這裡是大馬路,李遠山定然不會肆意妄為到在這商鋪林立的地方對自己做什麼的。
她路過百合家的衣鋪,看到百合在裡麵來回忙碌,她微微遲疑,還是抬腳離開。
隻這一下停頓而已,李遠山跟上了她。
傻奴渾然不察,兀自前行,不知道野獸的眼睛已經燃起了火焰。
李遠山不急不躁,對自己的獵物勢在必得,拐杖像是他的武器,隨著他的步伐而點在地上。
她的耳朵動了動,好像在雜亂的攤販叫賣聲中聽到了一陣有規律的噠噠聲。
傻奴心裡一寒,站在了一家熱鬨的攤子前,不肯走了。
她被人拱著向前,漂亮晶瑩的幾排糖人就進入了她的視線。
糖人做得慢,買的人卻多,傻奴現在的心情比買糖的人還煎熬。
她已經感受到了男人在她身後呼出的灼熱的氣息了,他的體內似乎有取之不儘的力量,帶著壓迫感拍向她。
“李將軍!”有人認出他。
忙著做糖人的攤販這才看到李遠山,拿出放在一邊用做展示的兔子糖人給了他,“李將軍,這個送給您,拿回去哄夫人吧,婦人都愛這個!”
李遠山上前半步,接過糖人。
傻奴僵硬地任男人堅硬的肌肉擦過自己的手臂,他的氣息拂過自己的頭頂,若有似無的觸碰比猛烈的進犯更加曖昧,也更加讓她害怕,像頭上懸著的一把尖刀,不知什麼時候會落下。
她低著頭,祈求男人彆在這裡做什麼過分的事情。
呼吸撲在了她的鼻尖,甜蜜的糖人貼到了她的唇邊,傻奴閉著嘴,不肯吃。
“拿著。”李遠山輕笑,幾日了?終於能靠近她了,“這不算我的,吃吧。”
這裡人很多,後麵還排著人,他大有她不拿他就不走的架勢。
傻奴硬著頭皮接下,心尖顫抖,恐懼著後麵的事情。
但男人走了,傻奴愣愣地扭頭,發現他真的走了。
他來這一趟,似乎隻是為了給自己買糖。
攤販笑眯眯的,“是我沒發現將軍夫人在這裡,夫人還喜歡什麼,儘管說。”
傻奴搖搖頭,走了。
她捏著糖人的木棍,混亂而忐忑,這一根糖人攪亂了她的心境。
她有些看不懂李遠山了。
他應該是強勢的、霸道的,但他現在卻學會點到為止了。
傻奴胡思亂想著,忽然胳膊上一疼,她驚恐地看過去,就看到李遠山隱藏在暗處的一雙亮著的眼,而他的手,正緊緊地拉著她跌進他的懷裡。
糖人掉在了地上,馬車路過,滾滾車輪毫無知覺地將糖人碾碎了,而後幾個壯漢擋住了方才傻奴消失的巷口。
“跑哪裡去,嗯?”李遠山慵懶地開口。
但他並不準備給傻奴回嘴的機會,這張小嘴,被他親著就夠了。
傻奴靠著被太陽曬得滾燙的牆壁,低低喚了聲疼。
李遠山抬起臉,眼神有些迷亂,“嘴兒被咬破了?”
他語氣似有心疼,轉瞬又道:“好好記著這疼,再敢躲我,破的就不止是這裡了……”
他扣著她的後腦,強迫她接受他更深的愛。
傻奴絕望地落淚,怎麼辦……到底要怎麼辦……
不遠處都是他的人,他們化為一堵肉牆,讓街上的人看不到她,可這裡的居民隨時會出門、開窗,她隨時會被發現在這裡,不知羞恥地任人掠奪。
李遠山根本不管她的情緒,他仍舊沒學會尊重她。
野狗啃噬自己的獵物,餓了許久的野狗不講循序漸進,也不講章程理法,隻用自己最本能的方式去獲得飽腹感。
他看似失智,眼睛卻清醒地盯著傻奴,看到嬌兒因為他而露出難忍的神情,他的氣息更加狂亂。
“乖寶寶……乖寶寶,彆再躲我了,我會瘋的……”
他瘋了都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麼,就像現在。
他細心地為傻奴係上披風,拭去她的淚珠,像是得到了珍貴的仙露,又卷入了嘴裡。
傻奴一把推開他,一瘸一拐地走了。
她沒有去約好的人家,回了蘇家。
李遠山自然跟著,砰的一聲閉上的大門攔不住他,他可以翻牆。
他看到傻奴蹲在地上哭,小小的身影不斷顫抖。
他目色一黯,“傻奴,我……”
我隻是想讓你想起我。
可我沒想到,你竟是比之前更抗拒我了。
他拽起傻奴,“傻奴,我們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怎麼就變成了這樣?
他想見她,必須找各種各樣的理由,求彆人幫忙,才能看上那麼一眼。
一眼怎麼夠?他想要的是天長地長、朝夕相伴。
傻奴哭得很傷心,這不是李遠山想要的,他隻想要她因為極致愉悅而流出的淚。
他抱著傻奴哄了好一會,笨拙地掏出一顆糖,嘗試放在她的唇邊,用大狗狗忠誠期盼的目光看著她,希望她能吃下自己的糖。
他已經不奢求傻奴隻吃他的糖了,隻求她嘗一口,嘗一口就行。
傻奴有些哭累了,小臉顯得疲倦欲睡,她呆呆地和他對視了一會,張開了小口。
李遠山的呼吸頓住,“傻奴?”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把糖送入她的嘴裡,看到傻奴呆滯地含著他的糖合上了眼睛,他這才相信了自己所看的並非虛幻。
傻奴真的原諒他了……
他重重地吻入她,也嘗到了那顆糖的滋味。
傻奴睡著了,呼吸不算平穩,他給她唱鐵骨錚錚的安眠曲,眼睛不舍得離開她半分。
他聽見自己的心臟在狂跳,仿佛要衝出來告訴所有人——他家小孩回來了!
傻奴睡得很不安穩,即便在夢中也發出了低低的呼救聲,李遠山摟緊了她,拍著她的後背,輕聲哄:“乖寶寶,相公在呢,不怕。”
她聽到他的聲音後,像是放棄抵抗般軟了四肢。
——傻奴夢到自己進入一片叢林,這裡遮天蔽日,見不到一絲陽光,她拚命地跑,卻怎麼也找不到通往回家的路。
叢林深處有一戶人家,亮著溫馨的燈。
久久流浪的傻奴眼睛亮了,跑向那個溫暖的小屋。
她推開門,看到一條乾瘦的黑蟒盤在床上,吐著令人惡心的信子,瞪著饑腸轆轆的金瞳,在捕捉到她的一霎那,黑蟒支起了粗壯的蛇尾。
她被黑蟒卷起,拆吃入腹。
是不是怎麼都逃不掉呢?傻奴想。
這條黑蟒,看起來快餓死了。
*
李遠山和傻奴過了一段好日子。
白天他上朝,晚上回蘇家陪傻奴,整夜整夜地糾纏。
麵對傻奴,他永不知疲倦。
傻奴還是怏怏的樣子,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唯獨喜歡看地理遊誌,李遠山夜裡點著燈告訴她,這些地方以後他都會帶她去玩,隻要她先讓他玩個痛快。
傻奴乖依地靠在他懷裡,偶爾的一下親吻都能讓男人全身發顫。
“傻奴……傻奴……”他喉結翻滾,溢出嘶啞的低吼。
初夏來的時候,玉南毫無征兆開始向王朝發難。
肅南帝親自率軍出征,攻下玉南和王朝接壤的一座城池。
肅南帝早已病入膏肓的流言不攻自破,他老人家老當益壯,不僅能讓皇後懷孕,還能騎馬打仗。
王朝猝不及防被打了個灰頭土臉,守城的太守以百姓的平安為要求,獻上了自己的官印。
王朝風雨飄搖,黃河南部一帶又發了病疫,沒有還手之力。
肅南帝終於見到了他的天子哥哥。
誰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許是天子對肅南帝多有愧疚,又或是對這個弟弟疼到了骨子裡,再也許是王朝急於想把瘟疫四起的地方丟給玉南,反正王朝最終割讓了黃河以南部所有座城池給了玉南。
玉南的版圖還在繼續擴大,但玉南停下了攻城略地的步伐,突然安生了下來。
因為肅南帝的皇後要生了。
小皇子鐘有玉降生那天,皇後難產了已經兩日,皇宮亂作一團,肅南帝聽著皇後的慘叫聲抖成了篩子,直呼等這崽子生下來一定要痛揍一頓,竟敢讓他的漣漣受這等大罪。
隻能拄著拐杖行走的李遠山卻想,還好傻奴不用吃這份苦,儘管傻奴因此而怨恨了他。
想起最近格外聽話懂事的傻奴,男人的嘴角情不自禁翹起。
有氣沒處撒的肅南帝見到這個時候李遠山居然還在笑,劈頭蓋臉罵了他一頓。
李遠山無所謂地低著頭,心裡隻念著他的傻奴。
傻奴說怕血,因此沒有進宮,他來這之前,傻奴還給了他一個綿長的親吻。
他被小兔子勾得回不了魂兒,差點就誤了太醫估算的時間,隻是沒想到這一待就是兩天。
當嬰兒的哭啼聲響徹整個寢殿時,李遠山看到幾粒灰塵在空中輕飄飄地落在地上,百合抱著小皇子出來,滿臉笑意:“恭喜皇上,是個小皇子!”
肅南帝卻隻淡淡看了一眼,“朕進去看看漣漣,孩子你幫朕帶會。”
百合把孩子塞給李遠山,李遠山懷抱著小奶娃茫然無措,小奶娃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然後哇的一聲哭了,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傻奴被纏了三天三夜的時候都沒這麼哭過。
百合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爺,您帶孩子的時候,千萬不要板著臉了,忒嚇人了。”
李遠山摸摸自己的臉,“很凶嗎?”
傻奴喜歡得不得了呢,前天還往這親了好幾口。
他進去了看了親娘一眼,見她並無大礙,隻是累得睡著了,遂又狠狠地瞪了那折磨了母親三天的親弟弟,果然,奶娃娃又哭了。
肅南帝頭疼地捂住了謝玉漣的耳朵,“拿出去拿出去,什麼大怨種啊就知道哭!”
他連帶著看李遠山都不順眼了,“你也給朕出去,你們倆都不是好玩意兒!”
可憐的小皇子、玉南將來的繼承人,出生第一天就遭到了父親和哥哥的嫌棄。
李遠山順勢回了家。
因為傻奴最近太乖了,他在她家門口的人手已經撤走了不少,隻留下幾個偽裝成商販的在外麵,保證家裡不會出事就行了,所以最近蘇家的門前顯得有些冷清。
冷清點好,不會再有兩人躲在被窩裡說悄悄話的時候忽然聽到誰高亢的叫賣聲,想趕走卻發現是自己人那樣的尷尬。
李遠山回來了,商販們登時了結了手頭的活計,準備收攤。
大門上的對聯已經換了,不再是孩子開玩笑似的寫畫,而是李遠山蒼勁的大字——朝夕攜手,白頭不倦。
他噙著一抹笑進了門。
明月在院子裡看書,不過目光並沒有落在書上,而是後院的方向。
“她在後院玩呢?”後院種了幾棵樹,正是枝繁葉茂的時候,傻奴喜歡去後麵乘涼,有時也爬爬樹。
明月沒說話。
李遠山去了後院,沒有看到人,他臉色稍沉,“傻奴去哪裡玩了?你沒告訴她傍晚以後不準出門?”
明月張了張嘴,心不在焉地說:“說了,大概玩夠了自己就回來了。”
他坐在一邊,打量明月看的是什麼書,“你最近也看這個?”
這是傻奴很喜歡的那本地理遊誌。
明月合上書,“嗯……隨便翻翻,還挺有意思的。”
李遠山不無得意道:“看到上麵畫的圈沒有?那都是傻奴想去的,以後我要帶她都走一遍。”
大狗狗翹尾巴了。
明月古怪地瞅了他一眼,“是嗎。”
兩人有一茬沒一茬地閒扯著,直到明月開始點燈,傻奴都沒回來。
李遠山無心吃飯,有些生悶氣,“野孩子。”
回來非狠狠地“教訓”她一番不可,讓她哭著求饒,承認錯誤。
他左右不放心,帶著人去傻奴常去的地方找了一圈。
然而,他們都說已經兩日沒見過傻奴了。
連門口的眼線都說兩日沒見過傻奴,隻在他剛進宮那日看見過傻奴出去玩,買了很多的衣裳和吃食,看起來非常開心的樣子。
李遠山的心猛地向下沉,而墜落的地方似乎永無儘頭。
他再次麵臨深淵。
明月看到回來興師問罪的李遠山,平靜地問:“你能拘她多久?”
李遠山張嘴就想說,當然是一輩子!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拘?什麼叫拘?”
他們是夫妻,何來強拘?
明月憐憫地望著他,“無可救藥。”
窗柩上的銀鈴叮叮響起,李遠山猛然望去,滿是震驚。
他家小孩,不要他了?
作者有話說:
女鵝跑咯,狗子找不到略略略,氣死狗子,讓你作讓你狗。
第55章 糖 [V]
李遠山怔怔地張著嘴,腦海裡好像有什麼炸開了,回不去了。
他突然痛苦地偏過頭,雙手按住自己的顳額,妄圖製止眼前泛濫的赤紅,但這個動作讓他失去了拐杖的支撐,龐大身軀笨重倒地,像一座山在摧毀、塌陷。
嘶喊、求饒、詛咒,李遠山混亂不堪,夾雜在這些崩壞的聲音中,傻奴的嬌音離他越來越遠。
她會去哪裡?
一個人嗎?
李遠山麵色一凜,抓住了明月的腕子,野獸的凶相畢現,惡狠狠問道:“蕭擎呢?!”
“在他自己家。”明月可悲地看著他。
這種眼神無疑是在他的傷口上撒鹽,李遠山恍惚搖頭,自言自語,“你不可信。”
他強撐起身,撿起拐杖,蹣跚離開。
沉重的拐杖點在地上,發出悶響,他忽然停下,轉身盯著明月手裡的書,“把書給我。”
明月將書收到身後,欲蓋彌彰。
李遠山深吸一口氣,冷然重複:“給我!”
明月退了幾步。
李遠山冷笑,“蘇明月,彆逼我對你動刑!”
“你不敢。”明月篤定。
李遠山最後的麵具也被撕開,他雙目睜紅,嘴角繃得死緊,疾步向她,一把奪過那本畫滿記號的地理遊誌,磨著後槽牙道:“你說的對,我不敢動你。”
若是動了蘇明月,傻奴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想到這裡,他的心又是一痛。
為什麼不信他?為什麼還是不信他?
“蘇明月,你以為你的小動作能瞞得過我?”李遠山揚起書,他的手在顫抖,明明已經悲痛欲絕,卻還是倔強地挺直身體,維持自己的驕傲,“我告訴你,你把她藏到哪裡我都會把她揪回來……這上麵標記好的地方,我一個也不會去!”
他憤然轉身。
蘇明月是何等聰明的人物,方才她遮遮掩掩地不肯把書給他,不就是想讓他按著傻奴畫圈的地方一個個去找?
蘇明月越是這樣,就越是證明她不在那些地方。
天下這麼大,小兔子又那麼嬌弱柔軟,蕭擎也不在她身邊跟著,她會被藏在哪裡?
比起傻奴離開他的恐懼,他現在更害怕傻奴遇到危險。
他就不該信她!
明知她還心有芥蒂,卻愚蠢地信了她,撤去對她的監視,以至於讓蘇明月得了機會送走她。
李遠山猛然頓住,臉色鐵青地回了蘇家。
明月似乎知道他會回來,淡定問:“還有事?”
“她自己出去會有危險,她毫無自保能力。”李遠山步步逼近她,猙獰的臉越發扭曲,“你給她安排了人,你有沒有給她安排人?”
明月的瞳孔緊縮了下,隻那一下,就讓黑豹捕捉到了。
她身邊有人……黑豹稍微安心。
但蘇明月居然敢這樣欺騙他,讓他可憐的小傻奴被帶走了,他豈能容忍!
“蘇明月,我警告你!現在瑤南是玉南的地界,隻要我想,我能把你的眼線全部拔乾,再一個個嚴刑拷打,他們遲早會供出傻奴的消息!”
“你儘管去。”明月直視於他,目光平靜如水,“她不想回來,不想待在你身邊,你就算把她抓回來,又能怎麼樣?”
李遠山仍舊緊盯著她,內心已經慌成一片。
不是被送走的嗎?
傻奴不想待在他身邊嗎?
為什麼?
傻奴是愛他的,不是嗎?
……難道不愛他了?
明月的手指一下下敲擊著石桌,發出的聲音逼摧著李遠山的清醒逐漸崩潰,她看他已經開始亂了,陡然發問:
“你問過她想要什麼嗎?”
“你問過她的真實想法嗎?”
“藏紅花、蘇偉的屍身、你那些強迫她的肮臟事,這一樁樁一件件,李遠山,你問過她嗎?”
“你這樣什麼都瞞著她,最後讓她自己看到真相時的痛苦,你在意過嗎?”
李遠山臉色慘白,他瞪著血紅的雙目,怒吼道:“夠了,閉嘴!”
他是沒有問,可傻奴也沒有說!
她隻是個孩子,怎麼會懂兩國爭鋒時的危機重重?
難道他要講這些讓她擔心的話?
難道他要殘忍地告訴她,她的哥哥因為背叛了大家,被扔進豬圈裡吃了,骨頭被丟到河裡,落得這樣一個淒慘的下場?
眼看著傻奴躲避著他,難道他要眼睜睜地看著傻奴離他遠去?
他深愛於她,恨不得把她放在手心裡疼,怎麼忍心這些事情發生?
他做錯了嗎?
明月拍案而起,不再給他一絲幻想,“李遠山,她是個人,不是你身邊一隻小貓小狗,隻要給足了愛就夠了,她需要尊重!她也不是被我送走的,她是自己走的!”
李遠山呼吸一滯,難以相信地看著她,“小貓小狗?傻奴認為我對她,隻是對一隻小貓小狗?”
他聲音枯啞,乾涸得就像一口不再有水的老井,“她自己走的……我的鐘情,就這麼廉價?”
他為了她廢了一條腿,一度失去所有榮耀,為她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叛國之路,隻為了她能無憂無慮地生活……這些她都看不到嗎?
她是自己走的,自己走的!
傻奴,她沒有心嗎?
李遠山驀地笑了,這笑落在彆人眼裡,比鬼還可怕,陰冷而絕望。
他所有的付出都變成了一場笑話,變成了彆人嘴裡的,對一隻小貓小狗的敷衍。
他冷冷地掩下自己眼底的心碎,決絕轉身。
以後,他不會再來蘇家了。
他再也不會和蘇家人扯上關係!
天很黑,兩側的人家和商鋪似乎知道他的心情不佳,隻有零零落落的幾盞燈還亮著。
路上的每一顆石子都能將疲軟無力的他絆倒,他咬著牙再度站起,借著慘淡黑暗的夜,他不用去管濕潤的眼眶。
他栽了,栽在一個看似蠢笨的女人手裡。
她沒有心,他恨她。
然而隱藏在烏雲後頭的月亮,卻讓他想起傻奴很喜歡吃的一種糖。
那種糖是白色的,隻有塞外才能買到,酸酸甜甜的,傻奴總是吃不夠,奈何玉南離塞外太遠了,他李遠山手眼通天也難買到多少。
李遠山站住,他的身體在地上投下斑駁模糊的影子。
像一張被翻爛的地圖,他是沒有被畫上圈的那個。
*
小皇子降生,朝內一片歡聲笑語,肅南帝也難得露出笑臉,隻一個狗東西礙了他的眼,李遠山。
他冷著一張臉,活像在座的各位都欠了他一座金山,偶爾愣起神來,半天都不眨一下眼皮子。
肅南帝敲敲桌沿,示意他回神。
李遠山坐得筆直,然而這姿態怎麼看都不對勁,像是關節壞掉的木偶,又像是被冰封在雪裡的雕像。
肅南帝打量了他半天,任他去了。
這樣的狀況沒有維持太久,李遠山很快恢複了正常,除了殘腿徹底失去知覺外,李遠山依舊上朝啟奏,下朝回家。
他沒有興趣結黨營私,肅南帝說什麼他就做什麼。
肅南帝更慌了,李遠山這狗東西,彆人不了解,他可是他的後爹!
自打漣漣有孕後,李遠山腰板賊硬,根本不聽他的話,不當眾反駁他已是給他留足了麵子!
肅南帝忙私下裡打聽了打聽,這一打聽不要緊,差點把他的魂兒都嚇沒了——傻奴消失了。
他猶豫著和正坐月子的謝玉漣商量,謝玉漣想了想,決定不管了,讓兩個孩子自己去解決。
肅南帝也權當不知道此事,隻是時不時會把李遠山叫到跟前來談心,說什麼他等了謝玉漣三十三年,中間謝玉漣還嫁了個下人、生了條狗,他苦不堪言、寂寞如雪,但到底也過來了。
李遠山沒有反應,反而跪在了地上,向他求一個女人。
肅南帝懷疑李遠山在使詐,賭氣似的把他求的那個在玉南做質子的塞外公主丟到李宅裡去。
李遠山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