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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隻畫皮鬼 張多樂 117600 字 4個月前

第41章 41 ◇

◎“這算…什麼事啊……”◎

鎖鏈撞擊鐵壁發出金屬相撞的聲音, 在這樣一個 死寂而焦灼的氛圍裡尤其顯得刺耳。

年輕的僧人雙眉微蹙,突如其來的撞擊令他頭暈目眩,頃刻嘴角泄下一絲血跡。

然而他淺灰色的雙眸未見絲毫畏懼, 茫茫然、沒有焦點的雙眸凝視著近在咫尺的阿沅:“施……”

阿沅越發用力掐著僧人的脖頸高舉過頭, 指甲狠狠嵌進僧人頸側的肌膚內,登時僧人口吐一捧鮮血, 汩汩的血流填滿阿沅的指縫。

霎時甜香的血味兒盈滿鼻尖, 是那些白骨那些肮臟的血完全不能比擬的甜香。

年輕的僧人輕咳著, 似盈滿月光的淺灰色雙眸仍舊落在阿沅身上,沒有絲毫指責也沒有絲毫畏懼, 就那麼淡淡地看著她, 看著眼前這個雙目赤紅, 鬼魅橫生的少女,仿佛在說“今晚月色真美”似的極自然地陳述一個事實:

“你現在很危……”

阿沅貓瞳血霧濃重:“你找死!”

就在手指將要掐斷掌下這截脖頸之時,日頭從雲層探出, 拂曉的第一抹雲隙光落下,得虧季陵一劍劈了天牢的屋頂,僧人手上的鎖鏈反射著日光, 阿沅低低的一聲慘叫,鬆開了他。

漠北的日頭就猶如這片漫漫黃沙, 熱烈、廣闊, 叫人無處遁藏。

阿沅雙手捂住臉, 尖叫著、低吼著,踟躕著該往哪兒跑, 然而這本該潮濕陰暗的天牢因被橫削了一片屋頂盛滿了金色的陽光, 阿沅裸露在外的皮膚漸漸潰爛, 有了焦味……

年輕的僧人失力的落在地上, 雙手撐在地上悶聲咳了半晌才緩過來,他聞聲,失焦的雙眸看向阿沅的方向,默了一會兒,拇指揩去嘴角的血跡,耳側微動,拖著重重的鎖鏈走到阿沅身側,觸及阿沅裙擺的一刻停住了。

頓了一下,摩挲著解開身上的繡著黑雲祥紋的外袍,在外袍兜頭罩住阿沅的一瞬間,阿沅猶如一隻迅猛的小獸,一手抓住僧人勁瘦的腰側,一手穿過他的後頸,下一瞬狠狠咬住了僧人頸上尚未止住血,仍在淌血的傷口。

齒間嵌進的一瞬間,僧人一聲悶哼,阿沅越發摟緊了他的脖頸,不斷噬咬、舔/祗著。身上因太陽照射潰爛的傷口肉眼可見的愈合了。

年輕的僧人眉頭擰成川字,如玉的俊容被冷汗浸濕了,他猶豫了一瞬還是將手落在阿沅的肩上,但也隻是兩指虛虛搭在阿沅的肩側,想要拉開她,然而這點微末力量阿沅根本沒放在眼裡,她食髓知味,猶如貪婪的小獸拱在僧人的頸側,黑袍之下,猶如藤蔓纏繞著大樹,兩人親密無間,僧人目不能視,鼻尖嗅著一抹混著血沫味兒的馨香,耳側聞著少女漸漸不成章法的呼吸聲,雙眉擰了又擰,落在身側的雙手僵硬的伸在空中,額角太陽穴一股一股的,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半晌才低聲道:“……得罪了。”

一手自黑袍內板過阿沅的肩,另一手正要點在阿沅的眉心處,被阿沅凶狠的叼住了。

年輕的僧人:“……”

僧人雖看不見,卻能感受到阿沅的憤怒。似乎是在氣他打擾了她的進食,阿沅狠狠的咬住口中的長指,待咬出血腥味兒之後像隻小貓似的,用舌尖輕輕地舔著,感受到口中的長指一僵,阿沅正欲再咬出道傷口,口中長指倏然抽走,阿沅還未有反應,眉心處被指尖重重一點,霎時磅礴靈力猶如泥牛入海,阿沅呆滯了片刻,合上雙眼倒了下來。

正好落在僧人的臂彎上。

金色的陽光灑落全身,陽光下年輕的僧人卻流了一身冷汗。

他僵在原地,那隻濡/濕的長指微微顫了顫,沉默了好一會兒,佛珠順著垂落的胳膊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又歸於靜謐。

年輕的僧人屏了好久的呼吸終於輕輕地吐了口氣來。

聖潔而矜雅的俊容苦笑一聲,露出些微得救的慶幸:

“這算…什麼事啊……”

——

在沈琮拽著書生的胳膊將他一躍帶出去之時,城主的偌大家宅一瞬間化作了灰燼。

那些個數也數不儘的森森白骨化為粉塵之時還在瑟瑟發著抖異口同聲說著:“住手……住手!吾皇不會饒過你的,吾皇會為我們報仇的!吾皇……”

白骨化為粉塵隨著呼嘯的颶風散在黃沙之中。

沈琮還在難以置信的喃喃著:“這……這都是那個叫‘阿沅’的小妖乾的麼……”

沈易俊容蒼白,他仰頭看著金光閃爍的豔陽,俊容微僵,實在難看的緊,沈琮第一次見到向來言笑晏晏的國師大人臉色這麼難看,一時還有那麼些微的懼,尤其在看到沈易那神乎其神覆蓋全身的雷電之力,他竟已一人之力將這千尺地皮連根拔起!

實力實在是……深不可測。

沈易一手捂著胸口,驟然起身,沈琮愣了一下,忙道:“你要去哪兒?你血都快吐光了吧!?你現在這個情況若不好好休息恐怕……”

隻見書生僵在原地沒有動了。

沈琮本來就沒指望目中無人慣了的國師大人會聽他的,畢竟這是個連天王老子都不放眼裡的人,聖上說的話他也當個屁。沒成想……國師大人這是聽進去他的勸誡了?

沈琮急忙湊上前,隻見沈易俊容微霜,向來運籌帷幄的俊臉一片茫然,喃喃著:

“我……我感受不到她了……”

登時血染黃沙,書生倒了下去。

沈琮連忙去扶:“國師!”

——

阿沅是被吵醒的。

在一連串念經一樣的聲音中,雖然聲音是很好聽的,低沉卻不喑啞,如清澈水流淙淙流過,可畢竟擾人清夢,縱是仙樂也難聽死了!

她眉頭蹙了又蹙,終於不耐得睜開了眼——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鋪滿乾稻草的地上微微浮現的一圈金光,仔細看,金光之上,還纂刻著銘文……

阿沅愣住了:“這是……”

“驅魔陣。”

一道清冽的聲音接過,與此同時,惱人的念經聲停止了。

阿沅頓了一下,聞聲怔怔的仰起頭,對上了妖僧低垂下來的,望著她的沒有焦點的淺灰色雙眸。

阿沅:“……”

此刻的她全然窩在年輕的僧人的懷中,一件寬大的黑袍兜頭蓋在她身上,一根頭發絲兒都沒漏出來。

她愣了好半天,才慢慢悠悠想起一些零星的畫麵,好像是她自己走進大牢裡的,然後……然後她掐了妖僧的脖子,然後吸了他的……

阿沅怔住了。

她猛地起身,一下磕到了僧人的下顎,兩人同時發出一道悶哼,黑袍滑落的瞬間陽光跟著灑了進來,燙的阿沅一聲尖叫,胡亂抓著黑袍又埋首在僧人懷裡,驚惶道:

“雖然吸你血是我不對,可是……可是你彆殺我啊……”

年輕的僧人頓了一下才道:“不是。”

“……哦。”

那就好,那就好。

阿沅還未回落的心跳又提了起來:“那你是要超度我啊!?”

年輕的僧人:“……”

僧人默了一會兒才道:“貧僧……是再給你驅魅。”

“……祛魅?”

僧人眉目秀致溫潤,極有耐心的解釋道:“施主,貧僧雖不知你發生了何事,但你已然入魔。貧僧為你擺下驅魔真雖然不能將你身上的邪祟祛除乾淨,但可清明神誌,不入迷障。你受邪氣侵擾甚重,尚需七日方可除儘邪氣……”

徐徐的,不急不緩的聲音響在耳側,又跟念經似的,阿沅本還算清明的大腦被僧人說的一愣一愣的,又變得混沌起來,貓瞳半明半寐之間,紅霧若隱若現。

“貧僧會為施主擺下七日驅魔陣,伴著三日清心咒方能……”僧人說到一半,忽然卡殼。

一隻小手忽然戳了戳他的勁瘦的腹部,阿沅倒在他懷裡慵懶的打了個哈欠,睡眼迷蒙,像隻小貓似的:“不說了好不好,頭疼。”

年輕的僧人頓了一下,喉結上下滾了滾,當真不說了。

僧人默了一會兒,合上眼又開始念起了清心咒。

阿沅:“……”

極濃的血色自貓瞳一晃而過,阿沅柔弱無骨的小手落在僧人的胸膛前,貓瞳微微眯起,阿沅挑著眉看著年輕的僧人線條優美的下顎:

“我說了頭疼,彆念了。”

掌心下是躍動的心跳,殺機畢現。

僧人頓了下,睜開雙眸,眸色淺淺,無悲無喜:“你受邪氣侵擾極易生出殺心,驅魅過程自是痛苦難當,可……”

阿沅不耐煩的打斷他:“你怎知是受邪氣侵擾而不是我真的想殺你?”

貓瞳底下紅霧越來越重。

僧人聞言卻是微微一笑:“貧僧知道姑娘不是這種人。”

阿沅笑了:“你知道?連我自己都不能確……”

僧人篤定的又重複了一遍:“貧僧知道的,姑娘不是這種人。”

阿沅一頓,笑意儘收,冷冷的看著僧人沒有焦點的雙眸:“你知道什麼?你我不過這才第二次見……”

僧人笑著搖了搖頭:“錯,是第三次。雖然時隔多年未見,姑娘笑音一如當年。雖然這麼說姑娘可能不信,有人看相識人,而貧僧聞音識人。

姑娘聲音清脆悅耳,如玉石相擊,是磊落而坦蕩的人才擁有的笑聲,貧僧,是不會認錯的。”

阿沅默了好久,許久才低低回了一句:“聞音識人……誰信你啊,怪人。”

年輕的僧人聞言笑了笑沒有說話,接著念起了清心咒,這次阿沅沒有再阻止他。

貓瞳裡血霧散了許多,不過仍有一絲纏綿在眼底。

她有些不耐得扯了扯領口,她一身白裙子沾上了斑斑點點的血汙,臭死了。

她狐疑的眼神流連在僧人緊閉雙眸的俊容上,縱是僧人看不見也能感受到這兩股強烈的視線,不由再次停下誦經,睜開眼眸問她:“怎麼了?”

阿沅趴在他胸膛前,托著腮,貓瞳微眯,直直盯著他淺灰色的雙眸:“你真看不見啊?”

年輕的僧人不由微微仰起頭,離身下那人遠一些,那抹幽深襲人的香氣也就能離他遠一些。

他淺灰色的雙眸映著阿沅狐疑的表情,點了點頭。

阿沅的手落在自己領口的盤扣上,挑著眉看他:“那我換衣裳你也是看不到的嘍?”

“自……”

“然”字還未說出口,僧人忽然僵住了,聖潔的俊容一片茫然。

豔陽下,背上頃刻又覆了一層冷汗。

作者有話說:

悄悄問聖僧女兒美不美,女兒~美不美~~~~

明天見啦!

第42章 42 ◇

◎“……彆這樣。”◎

隆穀城內某處農舍。

沈易和薛時雨同樣昏迷不醒。

沈琮撫著薛時雨的脈搏, 雙眉緊蹙,許久才放下來,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將薛時雨的腕子重新放在被褥裡, 掖好被角。

“阿姐怎麼樣?”

季陵立在床側, 俊容如霜凍的寒冰,滋滋往外冒著冷氣。

沈琮朝他笑道, 隻是緊蹙的眉頭一直沒有放鬆過:“皮外傷, 幸虧你及時護住了她的心脈, 所幸沒有傷了根基。”

季陵聞言看著薛時雨蒼白的睡容一會兒,忽然轉身朝外走去, 沈琮奇道:“你去……”

季陵停住了腳步, 門口忽然出現一人, 是大叔,大叔身側跟著女童,而女童手裡抱著一隻烏鴉。

大叔奔走而來, 大聲道:“糟了!城外行屍大軍距隆穀不過三裡地,長則五日,短則三日便可抵達隆穀!為數眾多, 隻怕與隆穀城主口中的‘妖皇’有關。為了隆穀的百姓,也為了長安, 我們必須想個法子阻止!”

沈琮忙道:“空師父是如何知道的?”

女童撫摸著懷裡的烏鴉, 一派天真:“是小黑說的。小黑還說有好多好多……”女童伸出雙手比劃了一下, “有那麼那麼多的像一座小山一樣多的行屍呢!”

烏鴉在女童懷裡兩顆黑色的小眼珠一眨一眨竟意外的乖巧。

“月兒生來就能和動物對話,人會說謊, 動物不會。恐怕先前又是將我們關大牢又是現出真身與我們纏鬥, 目的就是為了拖延時間, 讓行屍突破關內, 叫我們措手不及!眼下城中多是老弱婦孺,小兵們也多是些……”

沈琮突然道:“阿陵你去哪兒!”

季陵堪堪走了兩步在門檻前站定,背對著眾人,叫人看不清他臉上是何表情。

“阿陵,留下來和我們一起抵禦行屍吧!”

季陵沒有說話,唯有落在身側的雙拳攥得緊緊的。

空師父也道:“此刻我們勢單力薄,那個小道士已死在了宅內,在下無能,連個全屍也沒撈回來。眼下傷的傷,死的死,季小兄弟你年紀輕輕修為頗高……”

空師父一把撩開長衫下擺,竟欲下跪,“在下替隆穀城中萬千百姓求……”

一隻手穩穩的拖在空師父的胳膊肘上,止住了他下跪的趨勢。

“我去。”

極輕而堅定的兩字落下,季陵回身抱著深淵劍立在薛時雨床側,背對著眾人,叫人看不清他臉上是何表情。

沈琮看了他一眼,依然是生人勿進的模樣,可抱著長劍的手背卻青筋盤結,指骨微微泛白。微微露出的下顎線條繃得極緊,像一張拉滿的弓。

細看之下,似乎是使了極大的力氣才克製住自己。

淡淡的疑惑浮現在沈琮的心間,一時竟然叫他忘了城外行屍的威脅。

他方才想去乾嘛?

他不是……從來阿姐最好嗎?

難道真是為了那個叫“阿沅”的小妖?

這……這不像他啊?

他看了眼季陵,又看了眼床榻上俊容慘白的沈易,搖了搖頭歎道:

好家夥,寒冰也有捂熱的一天,老鐵樹也能開花。

這個阿沅姑娘……真是不簡單啊。

——

“哈~~~丘!”

朗朗乾坤下,在如炭火一般烘烤的熾陽下,阿沅竟然生生打了個寒顫。

她慵懶的靠在僧人的胸膛前,揉了揉鼻子,帶著啞意的嗓音嘀咕著:“誰在罵我啊……”

阿沅戳了戳僧人的胸膛,眯著眼看他,眼底一抹幽紅若隱若現:“是不是你呀?”

年輕的僧人:“……”

阿沅貓眼幾乎眯成一條線,她兩手撐在僧人的胸膛前,微微仰起頭,鼻尖幾乎快觸碰到僧人凸起的喉結,語氣危險:“再裝瞎作聾的……信不信我現在就脫了衣服呀?”

自從阿沅說了那句“那我換衣裳你也是看不到的嘍?”,這和尚就變得怪怪的。

不僅不看她,不回她的話,身體也硬邦邦的,硌得阿沅難受。

要不是此刻豔陽高照的,就是埋沙子裡都比這兒強!

在阿沅窸窸窣窣,作勢要解開領口時,年輕的僧人終於說話了,他高昂著頭顱死活不肯看她,頓了好一會兒才道:“……不是貧僧,貧僧…也沒有裝瞎作聾,貧僧…確實看不見……”

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低,竟然還有些委屈。

阿沅樂了,眼底紅霧彌漫:“你既看不見,那我解了衣裳又有什麼打緊?放心。“阿沅拍了怕僧人的胸膛,甚是善解人意的模樣,”佛祖不會怪你的。”

掌下肌膚全然沒有看上去單薄,硬邦邦的像塊石頭,阿沅拍了一下居然有些疼。

阿沅壞心漸起,也怪這漠北的白天實在是太長太長了,和尚念經也怪無聊的,阿沅忍不住就給自己找樂子。

這妖僧不是說聞音識人嘛,不是耳朵厲害的緊嘛,阿沅這次動靜弄的有些大,大開大合的,還帶解說:“我要解衣裳嘍。”

“第一顆紐……”

“第二顆……”

“第……”

掌心忽然被一隻大手擒住了。

阿沅頓住,眯著眼盯了一會兒,抬眸去看,尾音拖得長長的,眸中儘是趣味盎然的紅霧纏繞,鬼魅橫生:“你乾嘛呀……”

年輕的僧人好像被燙了一下似的,鬆開了手,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聲音有些發緊:“……抱歉。”

阿沅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輕笑了一聲,複又低下頭:“第三顆……”

手又被抓住了。

阿沅仰起頭,語氣危險,然而朱唇微勾帶著勝利的笑:“你乾嘛?”

年輕的僧人這次沒有鬆手,阿沅敏銳的感覺到抓住自己的這隻手微微顫栗著,他默了許久,才道:“……彆。”

向來徐徐如淙淙流水的聲音低沉了許多,帶了一層沙啞。單單一個字,不細聽還以為是錯覺呢。

阿沅掙了掙,那手依然扣著她,這次聲音大了不少,帶著懇求:“……彆這樣。”

阿沅爽了。

一掃這僧人在她耳旁絮絮叨叨年紀的煩悶,阿沅眼瞅著一滴汗自僧人優美的額角淌下,語氣不耐,臉上的笑容卻如漣漪越擴越大:“行了行了,真不經逗!”

年輕的僧人肉眼可見的鬆了口氣,阿沅橫了他一眼:“還抓著不放呢?”

僧人一愣,像燙手山芋一樣連忙鬆開手。

小手撞上了僧人雙腕的鎖鏈,阿沅輕嘶一聲,壞心情叢生,可能季陵這廝說的也沒錯,妖就是這樣,情緒反複捉摸不定的邪、物。

她又不準備放過這可憐的僧人了。

她指尖輕戳著僧人的胸膛,一路下滑,忽然停住,另一手托著腮看他,貓叫似的聲音,尾音拖得長長的,雙眸蕩著一層柔軟的紅波:

“和尚,你是在給我念清心咒呢還是再給你自己念呀?你這裡……好燙呀。燙到我啦!”

作者有話說:

怕大家誤會,沒有的事!!!

這兩天狀態不太好,我今天調節一下,明天開始還是每晚九點更新嗷!

第43章 43 ◇

◎“你是…不喜歡對方太主動的類型嗎?”◎

年輕的僧人一瞬間表情僵硬, 如遭雷劈一般,阿沅看樂了,憋著壞笑, 指尖在僧人僵直的腹部上打著轉:“你說, 厲鬼害人會被打入阿鼻地獄,禍害者眾, 罪加一等。那誘活佛下凡又是個什麼刑罰?是火刑呢, 還是拔舌呢, 還是……”

阿沅作惡的手又被攥住了,僧人有些澀然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施主受邪氣侵擾, 會做出一些…違心的事……”

阿沅看著僧人攥住她手腕的手, 笑了:“你倒是越來越熟練了。”阿沅挑著眉看他, “不是違心的哦,我是真的……”

阿沅微微蕩漾著紅波的眼眸緩緩落在眼前,僧人紋絲合縫的內衫上, 眯了眯眼。

她有記憶的這半生遇到過形形色色的人,有季陵這樣把對妖的厭惡都寫在了臉上,絕不留活口的手段殘酷之輩, 有薛時雨這樣正氣凜然的名門之後,也有半瞎李這種一看就是黑心的再看果然黑透了的狡詐之徒, 同為妖族的大敵, 不過這些都不是阿沅最討厭的。

阿沅最討厭的還是那些自詡名門正派, 手段卻比半瞎李這種邪修還要下作的,明明獵殺妖族為了奪得內丹精進修為卻要托口為蒼生請願, 肅清妖孽。彆說這些除妖師了, 就那一臉和善贈予披風的老嫗, 轉眼也能為了幾枚銅板將他們賣了, 明明之前還口口聲聲說阿沅讓她想起了自己的閨女。

真真是太可笑了,話本再好看哪有鮮活的人間精彩啊。

麵前這個一臉忍辱負重,似乎馬上要跟隨佛祖去了的一身浩然正氣的僧人,要不是阿沅在幻境之中看到他將琯琯鎮壓在潭底,還以為他真是個一視同仁,連妖的命都憐惜的聖僧活佛呢。

阿沅拂開了僧人的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你騙的了大叔,騙的了其他人,騙不了我。你的那些小秘密……”阿沅頓了一下,壓低嗓音,“我都知道哦。”

年輕的僧人一頓,俊臉上乍起的薄紅褪了一些,臉色更白了一分。

阿沅目不轉視盯著,見狀,一聲冷笑。

露餡了吧?

沉重的鐵鏈在僧人久未見光的肌膚上留下一道幾乎凹陷的青紫紅痕,阿沅冷笑著撥動僧人束在雙腕上冰涼的鎖鏈,還挺沉:“你說這會兒都沒人了,也就不用裝了吧?戴著多難受啊,你分明就是一個……”

阿沅一頓,湊近了他,在僧人耳畔嗬氣如蘭,“妖僧呐。”

僧人霎時一僵,聖潔的麵容血色儘褪,淺灰色的雙眸顫動了一下,臉色煞白煞白的。

叫阿沅登時也有些於心不忍。

阿沅大發慈悲的退了下來,撫平他有些褶皺的前襟衣衫:“放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況且你是大叔口中的大師、聖僧,而我隻是個以色侍人的小小畫皮鬼……沒人會信我的話的,你就把心放肚子裡吧。怎麼說你也算救了我……”

阿沅一邊說著,一邊覷著僧人的麵色。

滿意地看著血色從這樣一張聖潔的臉上消失殆儘。她的雙手看似撫著僧人褶皺的前襟,其實尾指在流連挑撥著內衫張合的縫隙,貓瞳幽深,血色彌漫。

想她們畫皮鬼,畫皮容易難畫心。越是這樣道貌岸然、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她越要拔下他虛偽的一層皮來!

看看裡頭的心是什麼樣的!

阿沅雙手一頓,尾指勾在了僧人前衫交掩的縫隙處,她柔弱無骨的趴伏在僧人的胸膛前,貓眼微眯,眸中的血色、殺機,被她儘數掩蓋,化作一抹紅痕點綴在微微上揚的眼尾處,魅氣橫生。

“我說咱也彆裝了好不好?”阿沅的指尖穿過交掩的衣衫,點在僧人溫熱的胸膛前,一瞬間,指尖下的身軀似乎戰栗了一下。

阿沅滿意的眯起眼,故意放柔放緩的聲音帶著哄:“若不是聖僧出手相救,小女早就在烈日下化作了灰燼……”阿沅一頓,故意加重“聖僧”二字,“小女無以為報,願…願以身相許……”

阿沅一眨不眨盯著僧人有些霜白有些僵硬的俊臉,還在糾結還是……還在故作正經啊?

再裝下去可就不好玩嘍。

阿沅是打定主意,非要看看這個所謂的“大師”、“聖僧”扒下他“聖僧”的皮是個什麼模樣!

阿沅又探進一根指尖,反正這家夥也看不見,索性不掩藏了,貓似的眼眸裡血澄澄的,殺機畢露。偏偏聲音卻柔媚入骨,馨香絲絲縷縷自她身上襲來,她抿了抿乾澀的唇,在僧人耳廓吹著熱氣:“這裡隻有我們兩人……不會有人發現的……今日過後,我還是我,而你,還是悲天憫人、不染塵埃的聖僧啊……”

就在阿沅將要探入第三根手指時,手腕被僧人擒住了。

阿沅眯著眼看了他半晌,妖僧還是慘白的一張俊臉,瞧不出情動的苗頭,但他……愈來愈滾燙的胸膛可不是這麼說的。

阿沅幕的笑了:“你是不喜歡對方太主動的類型嗎?好啊,那全權交給你好了……”

阿沅一頓,柔媚的聲音戛然而止。

年輕的僧人捏著她的手腕,不容置疑的從他的領口處拿下。

阿沅:“……”

阿沅頓了一下,聲音沉了下來,旖旎好像一個綺麗的夢不複存在:“你什麼意思?”

僧人沒有焦點的淺灰色雙眸望著她,聲音有些澀然卻異常堅定:“施主你受邪氣侵擾的緣故才……才逗弄貧僧。待貧僧為施主祛儘邪氣,施主便能恢複正常了。”

話落還微微笑了笑,臉色雖然不好看,卻是極力為阿沅露出個安撫的笑。

包容了她一切的無理取鬨,似乎還在對她說:“沒關係的,我很快就會治好你的,沒關係。”

年輕的僧人逆光俯視著她,豔陽在他身上渡了一層金光,好似佛光普照大地。

阿沅:“……”

“………………”

阿沅直接氣笑了:“合著我這大半天是白說了是吧?你這禿驢到底聽沒聽懂人話!”

阿沅直接拽過僧人的衣領,一個翻身,寬大的黑袍覆蓋下,僧人被她壓在了身下,因脊背撞在冰冷的地麵上,雙眉緊蹙,一聲低低的悶哼後,阿沅半跪在僧人身上,雙眸赤紅一片,直接撕了僧人的內衫:“知道什麼是敦倫之樂麼?我是要……”

阿沅忽然頓住,愣住了。

“這是……什麼啊?”

僧人的內衫被阿沅撕了一大半,因鎮日呆在陰暗潮濕的天牢內,露出大半片蒼白貧血白玉似的胸膛,雖然在黑袍覆蓋下看的不甚清晰,阿沅依然看到密密麻麻的似水墨書寫的小字印在僧人的肌膚之上。

從鎖骨處一直往下延伸,因皮膚太白愈發凸顯其水墨的黑。

“……經文麼?還是……”

阿沅忍不住伸出指尖去觸摸……

“彆碰!”

就在阿沅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僧人胸膛前濃黑的小字時被僧人一把攥住了手。

“我說,你還真是抓我的手抓上癮了是吧……”

阿沅嗤笑著仰起頭,抬眸的一瞬間對上僧人一雙淺灰色如琉璃的沒有焦距的雙眼。

所謂金剛怒目,大抵如此。

那雙漂亮的琉璃目驟然迸發出一道璀璨的金光,阿沅一晃,倒在了僧人身上。

下一瞬,年輕的僧人出現在一片濃霧纏繞的迷障之中。

迷霧散去,露出一株碩大肥美的花,不再是花骨朵,已是含苞待放的模樣,吐著猩紅的花蕊,花瓣足有半個人那麼大,飛舞的枝丫上俱是鋒利的長刺。

它躺在血池之上,懶懶的打了個飽嗝:“這區區畫皮鬼的識海怎麼三天兩頭有人造訪啊,煩死了!一個隕落的上神,一個同源本宗的血河大將軍……你呢,你又是誰?”

年輕的僧人從濃霧中走來,雙手合十,居然向這株碩大的花謙卑的躬了躬身:

“抱歉,貧僧……打擾了。”

血池之上,藤蔓起起伏伏,長刺揮舞儘是威脅。那株碩大的花幽幽吐著花蕊,花瓣輕輕張合著:“一個呢來鎮我,一個本想奪走我沒奪成。你呢,你這小小僧人為何而來?”

“貧僧…”年輕的僧人一頓,淺灰色的雙眸倏然猶如畫龍點睛一般點綴了一雙金色的瞳孔。掌心憑空出現一比人還高的,金光碩碩的降魔杵。

降魔杵輕點,粘稠的血池猶如退潮登時儘數退卻。

僧人一雙金眸直直看向盤桓在巨石之上的那株碩大的花,輕聲道:

“我來除你……抱歉。”

作者有話說:

明天見啦!啾咪!

第44章 44 ◇

◎事實上她也確實在欺負他。◎

阿沅這一覺可謂睡的天昏地暗。

等她悠悠轉醒, 映入眼簾的是一汪璀璨的星河,星河的儘頭是銀月高懸。

徐徐晚風吹來,帶走了黃沙的粗糲和燥熱, 隻餘下入秋的濕寒。

她現在……有些恍惚, 有些懵。

此前發生的種種她都清晰的記得,她記得她是如何墜入宅地的無間黑洞的, 記得如何脫困的, 也記得後來是怎樣恍恍惚惚來到大牢, 怎樣掐住這妖僧的脖子抵在壁上的……

很奇怪,她記得發生過的一切, 記憶裡的那人是她, 卻又不像她。

但確實, 就是她。

阿沅有些恍惚的想著,入魔什麼的……

果然很刺激啊。

鎖鏈摩擦著地麵,冷器相交的聲音傳來, 年輕的僧人自黑暗中走出來,修長的兩指伸向阿沅的眉間……

就在指尖將要觸及阿沅眉心之時,阿沅陡的清醒過來, 騰騰騰連退三步,脊背貼上冰冷的牆壁, 戒備的看著眼前人。

月光下, 僧人的俊容依稀袒露了出來。

僧人一怔, 觸電似的縮回手:“……抱歉。”

阿沅也是一怔。

因為妖僧的麵色看上去太不好了。

不能用差來形容,是非常差。隻見他蒼白的俊容上縈繞著絲絲縷縷的黑氣糾纏不斷, 這分明是邪氣入體的表現。

阿沅似乎明白了什麼, 愣住了。

年輕的僧人垂下眸, 黑氣雖糾纏著他卻並未入他澄澈如琉璃的淺灰色眼底, 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淡淡消散、化去。

阿沅常聽彆人說人死後怨氣不散便要請高僧來超度,阿沅原以為左右不過一個除妖,大約是佛門的手段圓滑些,顯得不那麼殘忍而已。原來不是這樣的。

這個妖僧是真的,能夠淨化妖氣的。

真是神奇。

然而年輕的僧人微垂下眼眸,十分沮喪和抱歉的模樣:“貧僧才疏學淺,未能將施主與你識海中的邪物分離開來……隻是儘了些綿薄之力……”

一瞬間阿沅識海裡響起尖銳的咆哮:“隻是?綿薄之力??你丫斬個妖氣都快把我剃光了還綿薄之力!!!”

阿沅恍惚之間好像看到了迷霧重重的識海中,碩大的花苞抱著自己光禿禿的枝葉跳腳,其上本密布的長刺全被……修剪沒了……

是真禿了。

阿沅:“……”

“………………”

不對,阿沅懵了一瞬看向妖僧:“不光如此……你還把我身上的邪氣渡到自己身上了是吧?”

年輕的僧人這次倒是很痛快的點了點頭:“不錯,施主識海內邪氣太過龐大,貧僧在你識海久待於你也有傷害,隻好出此下策……抱歉。”

阿沅曾聽過佛祖舍身祠虎的傳說,隻是沒想到終有一天會發生在她身上。

還是這樣一個在她眼中幾乎從頭到腳刻著“妖僧”二字的僧人身上。

很顯然,將邪氣渡到自己身上遠沒有僧人口中說的那麼簡單。年輕的僧人本秀氣的麵龐愈加顯得羸弱,不過想來也是,她在那宅子底下可是吸食了沒有幾百也有上千隻鬼魅的血液……

不過……為什麼?

僧人秀致的眉擰成一個川字,蒼白羸弱的麵龐上纏繞的黑氣漸漸看不見了,愈發凸顯臉色的蒼白,他輕咳了一聲道:“施主識海內的邪物不是凡物,如若不趁早鏟除…恐怕,已和施主融為了一體,再要將它鏟除已是……”

“你瘋了嗎?”阿沅忽的打斷了他,“為何救我?”

阿沅不理解,也不想接受這個莫名其妙的人情,她輕嗤一聲:“你知道你救了一隻妖麼?”

僧人被打斷並沒有半分不愉,老實的點點頭:“知道。”

阿沅:“……”

月光下僧人蒼白至透明的臉色仿佛幾乎要融進銀月的光輝中,淺灰色的雙眸更是不摻一點雜質,盈盈地沒有焦距的看向阿沅的方向,叫阿沅以為自己在欺負他。

事實上她也確實在欺負他。

她一路走來跌跌撞撞,她不信有純粹的惡,更不信有純粹的善。她更多是對沒有如願扒下這該死僧人虛偽假麵的憤怒。

這個人,就是這個人將琯琯鎮壓在潭底的啊,他憑什麼一副浩然正氣的模樣?

阿沅輕輕嗤笑了一聲,卸力般的仰靠在身後冰冷的壁上,微微仰起頭看向僧人,貓瞳裡全是諷刺:“你知道我是妖,那你知不知道我要殺你呀?”

僧人愣了一下:“…你要殺我?為何?”

年輕的僧人不過怔了一瞬,複又恍然大悟似的點點頭,臉上又浮現安撫的笑意:“施主隻是受了邪氣的侵擾,我知施主並不是……”

“是的哦。”阿沅冷冷的看著他,“和尚,彆一副你很了解我的樣子。我和你啊有血海深仇,我會殺了你的。“

阿沅抿了抿唇,又說了一遍:”我一定會殺了你的。”

僧人一頓,臉上淺淡的笑意收斂了一些,沒有焦點的雙眸掠過幾絲迷茫,有些無措的在原地立了片刻,許久才摩挲著牆壁,沿著壁角坐了下來,與阿沅麵對麵而坐。

默了一刻,唇角略微彎起一抹弧度,雙眸淺淺望著她的方向:“……是麼?貧僧,知道了。”

阿沅一怔。

……就這?

沒了???

阿沅咬了咬下唇,忍不住騰地一下站起來,僧人似乎被她的動靜嚇到了,雙肩微微一顫,阿沅幾步走到他身前,幾乎快揪著他耳朵吼了:“你到底聽不聽得懂人話啊???我是要殺你啊,你到底聽清楚了沒???”

僧人的雙眸似乎更迷茫了,他頓了一下才道:“…貧僧…知曉了,多謝姑娘告之。”

阿沅:“……”

“…………”

“………………”

阿沅死死盯著他半天,僧人仍是一張古井無波的俊臉,仿佛天生不會憎恨人。終於暴走了:“你有病吧你!你應該…你應該後悔救我才對啊!”

阿沅兩手揪住僧人的衣領,雙眸內的憤怒幾乎快燃了起來,“你聽好了,妖就是妖,我不會因為你給我祛個魅我就會放過你!”

阿沅一頓,手上的力道卸了不少,堪稱溫柔似水的撫在僧人胸膛,在他耳邊徐徐吹著熱氣:“方才……你是用哪隻手抱得我?左手?還是右手?還鋪了一層稻草,還給我蓋了一層衣裳,好貼心啊和尚。”

眼下這張聖潔的麵龐登時染上了胭脂紅,好似高高在上的仙一下墮入了凡塵,阿沅一雙因怒火顯得晶亮的貓瞳終於滿意的彎了彎眼角,對嘛,就應該是這樣,裝什麼?

他才不是什麼聖僧,他分明是妖僧。

她知道的。

她就知道。

“呐,我問你,老實回答我。”阿沅幾乎整個上半身倚在僧人的懷裡,眼角微翹,挑著貓眼看他,“在我失去意識的那段時間……你有沒有偷~摸~我呀?”

話落,阿沅的手應聲落在和尚的心口處,眯起雙眸看著他。

隻要他說個“有”字,便是判了死刑,掌下這顆活蹦亂跳的心臟,阿沅也就能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的收下了。

“說嘛,有沒有?”阿沅的聲音越發柔媚危險了起來,輕柔的伴著馨香的暖風掃過玉白的耳廓,“要說實話哦。”

僧人狹長的睫毛極輕的顫了一下:“有……”

阿沅的雙眸幕的亮了起來,扣住僧人心門處五指的指甲登時長了半寸。

“或是沒有……”僧人微微垂下頭顱,淺灰色的雙眸對上阿沅的,兩人近的呼吸相聞,僧人微掀薄唇,一臉茫然,“很重要嗎?”

阿沅一頓。

明明眼前這雙眸沒有焦點,明明阿沅知道他看不到她,阿沅仍然被這雙眸盯得,緊張的咽了咽唾沫。

便見眼前這張薄唇又張合道:“如果我說有……施主會殺了我麼?”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阿沅扣住他心門的手,指甲又長了半寸,牢牢摁住其下躍動的心跳,不叫他有半分逃脫的可能。

阿沅抿了抿唇,再次出聲時,是連自己也有些訝然的啞:“…是。”

年輕的僧人倏然笑了。

猶如一朵曇花靜靜綻開,他緩緩斂去唇上的笑意,合上雙眼,微微仰起頭。

一截修長的、過分蒼白的頸便暴露在阿沅眼前。

猶如獻祭一般,唇角微揚,一臉釋然。年輕的僧人輕聲道:

“請動手吧。”

月光如瀑撒在年輕的僧人一張微霜的俊臉上,阿沅眸光一顫,指尖狠狠嵌進手心裡。

覆蓋在他心門處的手僵直不動。

她不信這世上有純粹的善,同樣不信這世上有真正無欲無求之人。

自她有記憶以來因身為他人口中的邪祟,因太弱小總是受人製肘。藤蔓妖大方的留她在身邊饒她一條小命不過為了戲弄於她甚至強迫她,委身於他。季陵沒有殺她也不過是看在她一張故意幻化出的肖似薛時雨的麵龐。他留她一命也不過是薛時雨那兒得不到的慰藉能在她這兒勉強安慰一二。

她被人輕視太久太久了,久到哪怕得了一點點善意第一反應就是,他在圖什麼?

果然,這個妖僧果然另有所圖。

而他所圖的是……

殺了他???

這種奇怪的要求簡直…聞所未聞。

年輕的僧人緊閉雙眸,許久沒有等到回複,即便他目不能視,依然能感覺到圍繞、包裹著他的殺氣。

隻是不知為何,她不動手了。

“……你很想死?”

年輕的僧人雙眉微微蹙了一下,睜開了眼。

阿沅靜靜地看著他,撥動了下束縛他雙腕的鎖鏈,輕輕“啊”了一聲:“差點忘了,明明知道行屍來襲,大叔跪在你麵前求你走你也不走,你本來就是個尋死的怪人啊。”

阿沅雙眸中的迷茫之色稍褪,停止撥動鎖鏈的手,挑著眉看他,貓瞳深深瞧不清情緒:“反正都要死了,告訴我嘛,為何一心尋死?你這樣我就算殺了你也感覺很沒勁啊。”

年輕的僧人頓了一下,才道:“貧僧……作孽太多……”

阿沅逼視他:“怎麼個多法?”

僧人淺灰色的瞳眸微微震動了下,卻又不說了。

阿沅屏著息看了他一會兒,看來是不肯說了。

手指蜷了蜷,忽的笑了:“行,反正我對你的事也沒興趣。我隻問你一個問題,琯琯……”阿沅頓了一下,臉上的笑意收斂了起來,隻剩下一片平靜,“芙蓉鎮潭下的女妖琯琯,有印象麼?”

“芙蓉潭……女妖?”年輕的僧人怔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麼,點了點頭,“貧僧記得。”

阿沅緊緊盯著他:“是不是你將她鎮壓在潭下的?”

年輕的僧人這下倒毫不猶豫答道:“是。”

倏然之間,阿沅扣在他心門處的尖利的指甲嵌入僧人的皮肉內,一聲悶哼,年輕僧人本就微霜的麵色更白了。

阿沅冷冷盯著他:“你說你罪孽深重,我姑且信你。隻要你說你後悔了,跟琯琯道個歉,我姑且留你個全屍,叫你死得不那麼痛……”

“貧僧不悔。”

阿沅幕的止聲,豁然抬頭:“你說什麼?!”

年輕的僧人淺灰色的雙眸望著她,沒有焦點的瞳孔倒映著阿沅驚怒的臉龐,僧人略略頓了一下,又重複了一遍:

“貧僧這輩子做了許多錯事,唯有此事,不悔。”

阿沅的雙眸倏然漾起一層血霧,低吼從齒間溢出:“你找死!”

手背青筋微凸,正欲一把掏出妖僧的心肝之時,外頭忽然傳來一道渾厚的聲音——

“摩柯大師,空……來了。”

指尖又嵌進僧人皮肉內寸許驀然停住,僧人嘴角溢出一縷鮮血,幾欲出聲的痛呼被他壓抑在喉間。

外頭又傳來沉悶的三聲輕響,估計又是大叔磕頭了三下。

阿沅麵容森冷,死死咬著唇。眸底紅霧漸起,但卻不似之前那般失去理智了。她知道她自然不是空師父的對手,若空師父知曉她現在在做什麼,彆說給琯琯報仇了,她自己小命也難保了。

但阿沅也沒想象中那麼懼怕了,她湊近了妖僧,扣住他心門的五指微微一用力,頃刻血色滿了掌心。

熱風拂過耳畔,吳儂軟語中纏綿不複,惟餘森冷:“你知道怎麼做。”

僧人薄唇抿得發白,沒有讓一絲聲音泄出來。

空師父對這妖僧的敬重簡直入了骨子裡,他寧可跪在屋外也不願進來一步叨擾他。醇厚的聲音亦是充滿了敬重和小心翼翼:

“摩柯大師,我知你畫地為牢,不願出來咳咳咳……城門外行屍大舉入侵……”

阿沅鼻子尖,一下聞出了空師父此刻渾身覆著一層血味兒,連同他自己的,他似乎受了很重的傷。

那些個行屍已經到了啊,所以……我這一覺是睡了幾天幾夜麼?

“咳咳咳……我、沈少俠、季陵小弟力有不逮,撐不住多久了,城內還有十萬百姓,更遑論破了隆穀之後的千千萬百姓……摩柯大師,我們需要您,大魏的千萬的百姓更需要您啊!”

又是咚咚咚數個響頭,血味兒更濃重了些。

阿沅在僧人的耳畔輕輕譏笑了聲:“喊你去救人呢妖僧。”

年輕的僧人一張俊臉慘白慘白,雙眉擰起,攏起一道深深的丘壑。

見屋內不答,空師父愈加大聲,沙啞的聲音中帶著濃濃的哀慟:“大師!你莫非真要棄天下蒼生於不顧嗎!”

年輕的僧人登時如遭雷擊,眉眼之間掠過濃重的悲愴,卻仍死死咬著薄唇沒有鬆口。

許久,澀然的聲音傳來:“妙空,我已立下毒誓,一日未除儘心中汙穢便一日不能踏出這囚牢半步……抱歉。”

屋外傳來大叔愈發悲慟的聲音:“大師往日不可追,你這又是何苦!”

僧人苦笑一聲:“凡事因緣際會,種如是因,收如是果。這便是我的果。妙空,去吧。”

“大師……”

屋外長歎一聲,空師父複又磕了三個響頭,終究還是走了。

阿沅真是奇了怪了,大叔幾次三番跪下求他,他到底為何就是不肯離開這破牢?

阿沅看了眼僧人雙手雙腳上的鐐銬,又聯想到他身上詭異的銘文,等確定大叔走遠之後,她微微撐起身子,手卻仍覆在僧人心門處,貓瞳微眯:

“你這妖僧,一身的秘密啊……”

僧人微微垂下眸,因臉色過分蒼白,愈發凸顯太陽穴上鼓起的青筋,他此番拒了大叔內心如何不糾結?

他再一次避過了阿沅的問題,隻道:“鎮壓芙蓉潭下女妖一事,貧僧不悔。”

阿沅咬牙捏緊了掌下的皮肉,隻要再一寸她便能觸到這妖僧該死的心臟!

僧人又是一口鮮血溢出,抬眸看向阿沅的方向,沒有焦點的雙眸澄澈、清晰的倒映出阿沅的麵龐,無畏生死,坦坦蕩蕩:“她死後已化身為厲鬼,太晚了,貧僧無法超度於她,將其鎮壓於潭下令其無法作害於人間便是最好的法子,貧僧……無悔。”

“你該死…該死!”

阿沅驟然暴怒,雙眸赤紅一片,指尖已然觸到僧人躍動的心臟,卻停住了。

年輕的僧人臉上幾乎沒有血色,他合上了雙眼,似乎在等待最後一刻的到來。

她死死盯著僧人的麵龐,雙眸幾欲滴出血來,嵌入僧人胸膛的手微微顫抖著,齒間刮破下唇,舌尖屬於自己的鐵鏽味彌漫才叫她堪堪穩住最後一絲理智。

她何嘗不知道這妖僧是何意思?

琯琯確為厲鬼,管你大鬼小鬼一旦化作了厲鬼便沒有回頭路。季陵、薛時雨擺下弑神陣誓要除了琯琯也是這個道理。

這也是天底下都默認的道理。

可是……

可是……

“你說,這天下這麼大,怎麼就容不下妖呢?”

年輕的僧人眉心一顫,一滴滾燙的落在他眉心,他似被灼傷了一般,豁然睜開。

女子低喃著,破碎的聲線很快隨風飄散,那片刻的脆弱恍若一場錯覺。年輕的僧人看不見,目之所見俱是一片虛空,女子不再言語他也便不知她在何處。

唯有落在他心門處的手叫他知道,她還在身側。

隻是圍繞身側的殺氣……淡了不少。

就在他疑心女子不再說話時,女子終於又開口了,然而她才模糊的吐出一個音節,僧人忽然摁住阿沅的後腦勺,將她摁在胸膛前,阿沅愕然之間環抱著她一個翻身,一道寒光一閃而過,僧人護著她的胳膊被刮破,飛血濺在阿沅的麵頰上!

阿沅驟然抬眸,對上一雙暗夜中閃著綠光的雙眼!

喉間發出野獸般的嘶吼,青白的肌膚猶如龜裂的樹皮,是行屍!

眨眼之間大牢本就不堪重負的牆被推翻了,數十個行屍撲將上前!

阿沅聽到耳側妖僧恍然的聲音:

“……城破了。”

阿沅拽著僧人的衣領又是一個翻滾,躲過了行屍搶撲上來的利爪!

阿沅拽著僧人的衣領罵道:“自己想死彆拉上我!鬆開!”

僧人這才發現他牢牢地將女子扣在懷裡,連忙鬆手,阿沅利落的振臂一揮,圍繞在他們四周的行屍退散丈外又飛撲上來!

一瞬間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破廟,那個在行屍的圍剿下狼狽逃竄的夜晚。

不同的是,那個夜晚阿沅隻有逃的份,而現在,短短數天過去,她已能反擊了!

阿沅應戰之中還未意識到這一點,許是經過宅底和彼岸花神魂融合,此刻哪怕阿沅是憑著本能一陣亂飛亂打,傾瀉出的靈力帶著彼岸花獨有的凜冽殺氣,一時這些行屍竟不敢靠近。

不過阿沅就像被絕世高手灌進龐大的內功,空有駭人的內功卻不會運用,屬於彼岸花暴虐的邪氣在身上遊走,卻尋不得舒適的釋放,一會兒磅礴洶湧,靈氣掃過,行屍應聲哀嚎,雙臂皆斷。而一會兒卻猶如毛毛雨一般,虛打了一招,行屍被晃了一下,好似被戲耍一般,愈發凶猛的撲上前!

行屍越來越多,阿沅很快被逼至角落,獨木難支。

加之體內那股屬於彼岸花屬於幽冥的力量亂竄,要控製它已經很難了,阿沅隻覺得遊走之處四肢百骸都在叫囂著痛,簡直腹背受敵。

很快嘴角溢出了一抹血漬,麵白如紙。

即便能反擊又如何,恐怕還不如那個狼狽逃竄的夜晚,行屍一個接一個,數量之多源源不絕,今晚極有可能死在行屍的利爪之下。

“呸!”

阿沅吐出口腔內殘留的血,看著越來越近,幾乎將他們團團包圍的行屍,冷笑了一聲。

是她大意了,這麼多行屍逼近她竟毫無察覺。

嗬,死了不算冤枉。

識海內彼岸花毫無動靜,這是被妖僧修理怕了麼?

對峙之中,一高大的行屍揮著利爪飛撲上來,阿沅振臂反擊,然而本該打出去的澎湃靈力遊走之間又縮了回去,不僅打了個空,臂上被行屍的利爪撕裂了一道,那回縮的靈力打在了自己身上,阿沅登時一口血噴出,單膝跪在了地上!

本還有些畏懼的行屍個個搶撲上前,一張張猙獰的麵孔在阿沅眼中化作了一道道殘影。

阿沅吃力的揮臂,又打了一個空。

行屍的利爪已呼嘯至眼前,要……結束了麼?

忽然,一溫熱的掌心貼於背上,身後傳來僧人清潤微啞的聲音:“閉眼,用心感受。”

一瞬間阿沅的體內好像彙入一道暖流。

屬於彼岸花遊走的靈力是冰冷的,而這道溫熱的暖流追逐著那道冰冷的,彙聚的一瞬間,阿沅渾身戰栗了一瞬,冰冷刺骨的四肢百骸似乎都熨熱了些。

舒服的幾乎嚶嚀出聲。

僧人微微低下頭顱,濕熱的暖風掃過阿沅的耳畔:“跟著我,順著這個力道……”

這一瞬間很奇妙,好像被無限拉長,在阿沅眼前是無限趨近的行屍利爪,耳側是僧人溫吞濕熱的嗓音——

“打出去。”

僧人話落的瞬間,一冷一熱兩道靈力終於在阿沅的靈脈交織為一體,隨著僧人話落一道打了出去!

阿沅靈氣打出的瞬間化為利刃,迫在眉睫的利爪登時齊齊被削了去!

行屍哀嚎片刻又飛撲上前,阿沅雙眸微微發亮,抵在她後背的掌心似乎更熱了些,有些微微的灼燙。

體內的暖流帶著寒流自上到下遊走在靈脈之間,好像為她砍去了荊棘,鋪了一片康莊大道,阿沅終於能得心應手運用這股力量,掌風所到之處,血肉橫飛,沒有一掌是打空的。

很快局勢顛倒了過來,阿沅自角落逼出,無任何行屍能逼近她三丈內。

直到體內的暖流消失,抵在後背的掌心撤下,那道暖流已在她體內運轉了整整七個循環反複,即便暖流徹底消失不再引導她了,阿沅已然學會了如何運用體內的磅礴的靈力。

最後一掌打出,數十行屍倒在地上徹底不能行動了。阿沅單手掐著最後一個尚有行動力的行屍,那是個衣衫襤褸的小孩,不知被何物削去了半個腦袋,他低吼著,在阿沅掌中掙紮著,阿沅本要掐斷他的脖子,忽然一隻修長而過分蒼白的手抓住了阿沅的手腕:

“且慢。”

阿沅側眸看去,眉頭不耐得皺緊:“乾嘛?”

年輕的僧人望著阿沅,躊躇了一會兒道:“施主,可不可以……”

“不可以!”

阿沅是吃過這些行屍的苦頭的,唯有將其脖頸斬斷或扭斷,這些行屍才會徹底死亡,不然彆說被削去半個腦袋了,就是雙手雙腳都削了,這些行屍爬也是要爬來弄你的,麻煩死了!

阿沅疑心是這妖僧過剩的偽善又來作祟了,看見個小孩就動了菩薩心腸。

她不耐得又吼了一遍:“鬆手!”

然而他仍然抓著她的手腕不放,語氣懇切:“施主……”

忽然掙紮的小行屍一口咬在阿沅的虎口處,阿沅吃痛鬆了手,僧人耳尖微動,在阿沅勃然大怒要一掌擊了他時,聽著過耳的疾風,極其精準的一把抓住了小行屍,小行屍也一口咬在了他的胳膊上,登時流了滿手的血。

阿沅雖打了個空,卻也樂的看著妖僧自食惡果。

既然他想救就救好了,她倒要看看一個瞎子怎麼對付行屍。

隻見僧人悶哼一聲卻並不生氣,哪怕這小行屍一嘴利牙幾乎要在他的胳膊上咬下一塊肉來!

更何況這僧人胸膛前還留有阿沅留下的五個窟窿正汩汩淌著血呢。

阿沅想,哪怕她不動手,就這麼個流法,最多兩個時辰這個妖僧也能血儘而亡。

輕輕一聲冷哼,阿沅在旁冷眼看著,看著這妖僧微顫的指尖搜尋了片刻,終於尋到了小行屍的眉心處,小行屍終於舍得放下口中的肉,轉而要咬下妖僧的長指,妖僧長指一抵它的眉心處,輕聲道:

“散。”

一瞬間小行屍雙眸圓睜,渾身僵直不動。

阿沅一愣,隻見小行屍青白的肌膚猶如潑墨一般,肉眼可見的盈起一團黑氣,那團黑氣逼至發間,洶湧的彙入僧人抵在他眉心的長指上。

小行屍身上駭人的青白肌膚漸漸軟弱、透明,青色的雙眸也逐漸恢複正常。而僧人霜白的俊容盈著一團黑氣,周遊片刻也消散了。

阿沅看的目不轉睛,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原來,這就是祛魅。

這妖僧……也是這樣為她祛除邪氣的吧。

小行屍的雙眸恢複澄澈,他一雙圓眼眨了又眨,似乎終於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雙眼登時蓄滿了淚,他從年輕的僧人懷裡掙脫,跪在僧人麵前,不住磕頭流淚,充滿稚氣的哭腔縈繞在半空:“求求聖僧救救我爹,救救我娘,救救我阿姊……我不想變成妖怪,可不可以把我爹娘,把我的阿姊也變回來?我們村一夕之間全變成了這樣,我們做錯了何事,為何要變成這樣的怪物?”

話音一落,不光是僧人一怔,阿沅也愣住了。

“你們……你們不是死後被變成行屍的麼?”

小行屍哭著搖頭:“不是的,是壞人,是壞人將我們變成這樣的……”

即便是阿沅也吃了一驚:“你是說……有人以活人煉行屍?!那人是誰???”

可再問,小行屍卻又記不得他口中的壞人是誰,隻衝著僧人扣頭,央求他救救父母阿姊。

僧人托住了小行屍的雙臂,不讓他再跪了。薄唇抿成一條直線,下顎異樣的繃緊,顯然沒有從這樣聳人聽聞的事中緩過來。

阿沅望著這一地的行屍屍骸,本以為他們是苦命的災民,死後被煉作了行屍。竟然是在活著的時候就被……

這裡是一地屍骸,而屋外更是有成百上千的行屍,他們就是皆是以活人煉化而成的……

阿沅隻覺得毛骨悚然。

她本以為半瞎李是她見過最最瘋的邪修了,此人更甚,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耳側忽然傳來僧人輕吟的往生咒,隻見僧人盤腿坐下,雙目閉上。隨著徐徐的往生咒響起,一道輕柔的、阿沅在體內感受過的暖流蕩開,一地的行屍殘骸在往生咒的浸潤下,逐漸褪去駭人的青白膚色,邪氣逐漸消散,軀體之上浮起半透明的亡魂,他們朝僧人鞠了一躬後,漂浮著消散在天際。

空中還殘留著他們呢喃的聲音:“謝謝……”

許久,僧人睜開了眼,黑色纏繞的眉目是憐憫還有震怒。

“這兒哪跟哪兒啊。”

阿沅輕輕撞了僧人一下,拽著他一躍踏上屋頂,舉目望去,全是猙獰著麵龐咆哮而來的行屍。

阿沅感歎了一聲:“這才是人間煉獄啊。”

“哦,忘了,你看不見。”阿沅懊惱的拍了下額角,睇著麵前一臉霜白,薄唇緊咬的僧人。

他若真是個心懷蒼生的聖僧,隻怕此刻不光心碎,氣也要氣死了吧?

阿沅拍了怕他的背:“我改變主意了!”

僧人悶咳一聲,尋聲看去。

阿沅瞥了一眼他胸膛汩汩流血的五個骷髏,眉頭蹙了蹙,掌心覆蓋其上,強勁的靈力渡了過去,傷口終於愈合,不再流血。

阿沅索性送佛送到西,又幫他愈合了被小行屍咬傷的胳膊。

年輕的僧人迷茫的看著她,風沙卷著他寬大的黑袍,俊美的臉上全是不解。

阿沅又拍了怕他的肩,力氣之大,不過這次僧人總算不再咯血了。

“想一死了之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我知像你們這些苦行僧,有的活活餓死,美名其曰苦修,死後化作舍利,飛升成佛。我不管你造了什麼孽,你也想效仿是麼?一死就想功過相抵啊?我偏不如你的意!”

阿沅一把拽住僧人的衣領,熱氣拂在他的麵頰上,惡狠狠道,“你要脫離紅塵我偏要拽你進來!看不見便給我好好聽著!聽到這漫山遍野的嘶吼聲和哀嚎聲了麼?躲在囚牢裡算什麼?你這個懦夫,這才是人間煉獄啊和尚,不是要修行麼?不是要贖罪麼?我不要你死了,你給我好好活著,好好經曆這一遭無間煉獄,聽見沒?”

年輕的僧人怔怔的凝著阿沅,淺灰色的雙眸映著阿沅怒斥的臉龐以及天邊猶如火燒的妖星蚩尤旗,許久才喃喃著,輕聲道:“是貧僧愚鈍了……多謝施主指點迷津。”

下一秒,僧人雙手雙腳上的鐐銬應聲自動脫落了,落在黃沙裡,風一卷就被埋在了沙裡,再也尋不得了。

阿沅一怔,鬆開了他。

僧人唇角微彎,衝著阿沅雙手合十:“多謝。”

阿沅未答。

隻見僧人朝著那行屍大軍洶湧而來的方向望去,狂風卷著他的衣角,隨風傳來僧人清潤的嗓音:

“施主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阿沅眯了眯眼,輕哼一聲:“說來聽聽。”

僧人回眸看向她:“如果有那麼一天……請施主,殺了我。”

明明知道這妖僧看不見,阿沅卻覺得自己是被全心全意注視著的。

明明也不知道他口中的“那一天”是今天、明天還是後天,還是未來的哪一天,阿沅隻略略思忖了片刻便一巴掌重重的拍在僧人的肩上:

“當然!能殺你的…隻有我!在此之前,給我好好活著!”

阿沅才將將掌控了身上流竄的靈氣下手還是沒有輕重,年輕的僧人隻覺得被她擊中的那一臂幾乎都快麻了,他苦笑著,真心實意道:“多謝。”

“嘖。”怪人,真是個怪人。求人殺他還要謝謝。阿沅撇了撇嘴,“彆忙著謝了。”

她看了眼四周幾乎又將他們包圍成圈的行屍,一手拽住了僧人的後衣領,忽然道:

“妖僧,試過飛起來的感覺麼?”

年輕的僧人一頓,一臉迷茫。

阿沅彎了彎眼,第一次衝這妖僧真心實意的笑了:“走了!”

第45章 45 ◇

◎“你可不能再拋下我了。”◎

(上一章增加了6500字, 記得看啊!)

時間回到三天前,沈易和薛時雨尚昏迷不醒,眼下也隻有季陵、空師父、沈琮可堪行動。沈琮先將隆穀城內的百姓疏散開, 季陵和空師父則在城門口布下羅刹陣。

羅刹陣遇神殺神, 遇佛殺佛,可以一擋百。可他們不知行屍到底有多少, 光一個羅刹陣恐怕也是不夠的。

這兩日空師父、季陵也備下許多符紙, 薛時雨則被沈琮安排在了另一安全處。女童則留下照顧薛時雨。

不過, 這裡哪還有什麼安全處呢?

所有人都知道行屍大軍將會破城,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兩天後, 沈易醒了。

書生本想去尋阿沅的, 在沈琮的哀求下, 選擇留下一起禦敵。

沈琮本不抱國師蘇醒的希望,畢竟他親眼看到沈易受了多重的傷,那幾乎開天辟地的龐大雷電之力, 如斯恐怖,幾乎要耗儘了書生的心神,沈琮甚至懷疑他再也醒不過來了。

不過國師大人就是國師大人, 居然在短短兩天就蘇醒了,不過想來也知道那樣的輸出給他身體造成了巨大的負荷, 國師大人麵白如紙, 真真似個孱弱的、病弱膏肓的書生, 仿佛一陣風刮來就能將他吹走。

雖然國師大人不能再使出他可怖的力量,不過隻要他醒了, 沈琮就莫名有了極大的安全感, 光憑他們幾人抵禦行屍大軍這一看似不可能的任務似乎……也沒有那麼絕望了。

可見, 他還是天真了。

三天後, 行屍入侵,數量遠比小女孩從烏鴉眼裡看到的還多。

篝火燎原,沈琮渾身浴血,拚命斬下行屍一雙利爪之後回身朝季陵、空師父二人吼道:“撐住!隻要撐過了今夜,太陽升起便能……”

羅刹陣還是破了。

行屍大軍洶湧而來,沈琮登時麵如金紙,疾風從耳側呼嘯而過,瓢潑的血淋了他半身,一個可怖的行屍頭顱被橫切滾落在地。

沈易手持一柄折扇立在他身側,眸光沉沉掃了他一眼:“沉住氣,還不到最後。”

沈琮微微怔愣之後,極快的收起了幾乎覆頂的絕望,深呼吸一口氣道:“是!”

沈易雖然這樣安慰著沈琮,但他如何不知道和這樣數量龐大的、不死不休不知痛的行屍相比,不要說撐到太陽升起,很快他們一個個就會靈力枯竭而亡。

而他,重傷未愈又添新傷,會是第一個撐不住的。

折扇在掌心急速翻飛著,所到之處血肉飛濺,行屍們退後寸許,又逼近,沈易輕咳著,扇麵俱是他掩下的血,鳳眸一片暗沉。

忽的,耳畔隨著風傳來一道吳儂軟語:“這就抵不住啦?”

書生一瞬間以為自己日思夜想,聽錯了。

書生一頓,眸光一顫,心跳漏了一拍,繼而飛速跳躍,幾乎快躍出胸腔!

他……他又感受到了她!

沈易跟隨著心意,驟然抬眸,對上了阿沅一雙鄙夷的貓瞳:“閃開點!”

阿沅輕車熟路拽著他的肩,兩人翻轉了個個兒,書生又被她護在了身後。

阿沅掌風掃過之處,磅礴的靈力傾瀉下來,行屍們無不哀嚎著避讓,阿沅和沈易二人也終於有了喘息的片刻。

沈易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阿沅!”

書生一雙暗沉的鳳眸猶如燃起了兩簇篝火,灼熱的視線猶如實質一般,阿沅被這樣的目光盯著,心跳漏了一拍,偏過頭,掩去心底劃過的異樣感覺,皺著眉嫌棄道:“小聲點兒,聽到了!”

書生的眼神幾乎黏在了她的身上,這段時間,每每閉眼就會回想起在分彆的最後一刻,阿沅倉皇的避開了他的手,一臉恐懼的看著他,從他身邊逃離。

隻要一想起這個畫麵,沈易就覺得心臟好像被狠狠抓了一把,心如刀絞之餘又滋生一些黑暗的情緒。

為何從他身邊逃走?

為何這樣看我?

為何怕我??

為何?

為何???

太多的為什麼在看到阿沅的一瞬,又顯得沒有那麼重要了。

書生乖巧的,一如之前站在阿沅背後,一手頓了頓扯住了阿沅一角衣袂,眸光沉沉的看著她:“你可不能再拋下我了。”

末的,又添了一句,“你說過的,你會罩著我的,姑娘可不能反悔啊!”

話落彎了彎眼角,直勾勾盯著阿沅。

一瞬不瞬,都不帶眨眼的。

阿沅被書生的眼神盯得發毛,莫名的不敢回視他。方才她抓著妖僧飛過來,將他空投到空師父那兒,聽到空師父看到妖僧的驚呼便知道妖僧安全了,就來尋書生了。

她不是沒想過書生已死,不過想起他那駭人的□□,好嘛,又被騙了,本以為隻會花拳繡腿,沒想到還是各中行家!

隻怕她都不是書生的對手呢!

阿沅冷哼一聲,將衣袂從他掌心拽落:“哼,我看你本事大得很呢!哪裡需要我保護,搞不好我還需要你保護呢!”

沈易怔怔看著空落落的掌心,鳳眸極快掠過一抹黑,倏然一張向來含笑的俊臉沉了下來。

阿沅不由的後退兩步,她……莫名有些怕這樣的書生。

阿沅後退的輕微動靜似乎將書生從某種幻夢中驚醒,再抬眸看向阿沅時,鳳眸隻剩下一片澄澈見底的哀傷和慌亂:“你彆生氣,我不是有意瞞你的,我……”

……這才是書生嘛。

阿沅不著痕跡的鬆了口氣,她方才一定是看錯了。

阿沅轉過身,不再看他,振臂一揮將逼近的行屍驅散開,身後傳來書生溫潤的聲音:“我一定會保護你的。我不會……再讓你受任何一絲苦楚了。”

最後一句輕而重的嗓音刮過耳廓,鄭重的仿若某種誓言,熱氣拂麵又很快消散在空中。

阿沅莫名覺得耳朵癢癢的,有點熱。

有點慌亂,本就才學會如何掌控體內的靈力,這慌亂的一下,又失了準頭,視覺盲區叫行屍有了可乘之機,一時數十行屍飛撲而來,就在利爪將要刺穿阿沅的咽喉之時,一道刺目的亮光閃現,行屍尚未哀嚎嘶吼俱化作了一團焦灰。

阿沅猝然回頭,隻有書生衝她彎眉淺笑:“怎麼了?“繼而有些擔憂,”受傷了麼?”

阿沅愣了一下,緩緩搖頭:“……沒事。”

又轉了過去,對付其他行屍。

耳鬢微濕,俱是冷汗,還有微微霜白的側臉。

書生全看在了眼裡,他鳳眸垂下,看向指尖纏綿的一兩簇火花,雙眉微微蹙起。

看著火花消弭在空中,似乎明白了什麼。

是因為……這個麼?

——

阿沅一路驅著行屍,同時不忘看幾眼空師父和妖僧那兒的方向,沈易在她身後自然將這些目光都收進眼底。

他一邊以折扇一路跟切菜似的削著行屍的腦袋,一路血液潑墨似的濺下卻無一滴沾染到他的衣角。一邊循著阿沅的視線看去,那盲僧也有幾分能耐,在空師父的掩護之下,雖目盲卻能精準的以指探向行屍的眉心,一觸及行屍的眉心,行屍猶如被抽走了魂一樣,忽就倒在了地上。

倒是個殺人不見血的好功夫。

書生狀似不經意道:“那僧人怎會出現在此處?莫非是你……”

阿沅頭也不回:“是我把他帶來的。”

書生鳳眸濃黑,瞧不清是什麼情緒,隻是削這些行屍腦袋的速度越快了。血液飛濺,猶如下了一場紅色的雨。

書生抿了抿唇,又道:“你這三天……都是和他在一起麼?

阿沅其實沒怎麼細聽書生說了什麼,她一副身心幾乎全投向了空師父二人那兒。尤其在空師父身上幾乎沒幾塊好肉,幾乎踉踉蹌蹌的,快要護不住那妖僧時。

她確實是有些擔心妖僧,畢竟才對人家說了“取你狗命的隻能是我”,其實也變相承諾了起碼在今天,她會護他。

為何會許下這樣的承諾,一是她想手刃妖僧為琯琯複仇,二則是,她也同樣希望妖僧能超度這萬千行屍。

這千萬行屍因何為行屍非他們所願,阿沅同為妖看著小行屍哭嚎著消散在空中,心有戚戚,自有兔死狐悲的淒涼感。

更何況這些皆是由一個個活人煉成的行屍啊,他們不是一個個麵目猙獰的行屍,分明是一個個哭泣的怨魂啊。

因這緣由,妖僧即便要死也不能是今天!

阿沅全然聽不見書生跟她說什麼了,她一把抓住書生的肩一躍上城牆,這裡暫且是安全的,行屍還爬不上來。

“你受了重傷就彆動了,在這等著,我等會兒來找你!”

阿沅餘光瞥見大叔已然支撐不住,單膝跪了下來之後,便一刻也等不住了,將書生安置在城牆之上甩下一句話便要匆匆飛至妖僧身旁相助。

她本想化作一縷青煙的,快一些,沒想到還沒化成,手腕就被人攥住了。

阿沅回眸瞪著書生:“乾嘛呢乾嘛呢?”

阿沅一邊說著一邊不住往妖僧那兒看。

隻見年輕的僧人兀自立在黃沙之上,密密麻麻的行屍圍繞著他,距離他有些遠,阿沅隻能遠遠瞧見他一襲翻飛在颶風中的黑袍,受傷是一定的,也不知重不重……

萬一就這麼掛了,阿沅上哪兒去找第二個僧人給這些可憐的怨魂超度啊???

奈何書生攥住她手腕的手猶如鐵鉗一般,她居然掙不動!

她側眸看著書生一臉孱弱的病樣,不知為何,手上的力道大的嚇人!她都有些疼了!

阿沅咬著牙:“你乾嘛?”

書生雙眸濃黑,猶如一潭黑色的旋渦,將一切情緒吸了進去,最後隻剩下虛無。

他定定地看著她,許久沒說話。

一道隱蔽的詭異感自尾椎骨直直往上竄,激起一片雞皮疙瘩,又來了,這古怪的感覺!

不知為何看著這樣的書生阿沅有種說不出的……說不出的畏懼。

阿沅不禁咽了咽唾沫,再出口時,語氣軟了不少:“你……乾嘛啊?”

沈易死死抓著阿沅的手腕,感受到掌心的手腕微微有些退縮之後,他才終於抿了抿唇道:“你要去救他?”

阿沅點了點頭。

莫名的偏了視線,不敢直視書生的雙眸。

不對,她在……心虛什麼????

阿沅很快將這絲怪異的感覺壓在心底,見書生又不說話了,阿沅無從細究這詭異的畏懼感從何而來,她此刻就想著那妖僧爭氣點,撐到她去救他啊!

同時她也敏感的感覺到書生似乎……不開心?

因為他慣常的笑容此刻一絲也沒有了。

阿沅鬨不清他在想什麼,隻好耐住性子道:“你……是不是不開心啊?”

書生竟毫不猶豫的點頭,同時手依然攥著阿沅的,絲毫沒有放手的打算。

阿沅:“……”

阿沅無語的同時,餘光不受控的瞥向妖僧的方向……

她是真的很擔心啊!!!

妖僧人影還沒看到,忽然腕上傳來一下疼痛,又很快消失。阿沅就是脾氣再好也被激起了怒意,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就是對付行屍也比對付這破書生舒服!

她瞪著書生,貓瞳幾乎快噴出火來:“你發什麼病啊!我要去救他是因為唯有他才能超度這些亡魂,你不知道,他們不是死後才變成行屍的,而是活著的時候便被……”

書生靜靜地看著她,鳳眸倒映著阿沅色若芙蕖的麵龐:“與我何乾?”

阿沅愣住了:“你……說什麼?”

書生拽著阿沅微微一用力,阿沅便一步上前差點撞進書生的懷裡。

阿沅微微一怔,抬眸便對上書生俯視著她的一雙濃黑鳳眸。

書生薄唇微掀,俊臉沒什麼表情,隻盯著阿沅的一雙貓瞳,一字一句道:“行屍於我無關,隆穀於我無關,長安於我無關,天下百姓於我無關。阿沅,你與我有關。”

阿沅雙睫猛地一顫,似翻飛的蝶翅。

下一瞬,書生鬆開了她。

鬆開她腕子的手轉而攬住她的肩,下一秒兩人從高聳的城牆上輕盈落下。

阿沅怔愣了一瞬,連忙道:“你……”

書生鳳眸微垂,瞥了她一眼:“你不是要救他麼?”

阿沅愣愣的點點頭,忽又搖搖頭:“不對!你不是受傷撐不住了麼?你還是呆在城牆上……”

書生折扇輕輕一掀,平地起風,朝他二人猙獰跑來的數十行屍皆被颶風卷上了數十丈高空,重重落下,好半天沒起來!

阿沅屏住呼吸,愣住了。

書生眼尾掃了她一眼,麵無表情道:“我覺得我可以幫得上忙,你覺得呢?”

阿沅:“……”

阿沅撓了撓小巧的鼻梁又撓了撓臉頰,顧左右而言其他,含糊道:“嗯……還湊合吧。”

書生極低的輕笑一聲,攬著她一路飛馳,頃刻之間就到了空師父和妖僧那兒。

阿沅看到妖僧的一瞬,幕的雙眸發亮,還活著!

不過瞅著也確實隻剩半條命了,一張蒼白的俊臉被血糊的幾乎看不清原來的膚色了!

阿沅連忙掙開書生的懷抱,扯著裙擺將要奔向妖僧時,又被書生擒住手腕動不了了!

這次不用分析,阿沅就是神經再大條也看出書生一張笑若清風曉月的俊臉幾乎黑成了鍋碳,這是……真生氣了。

阿沅看到書生一時興奮太過,渾然忘了這茬!

在她惴惴不安之時,書生輕搖折扇,疾風掃過,逼近他們的行屍皆被疾風斬斷了頭顱!

書生鬆開了阿沅的手腕,又輕輕扯了扯阿沅的衣袂,將她衣裙上的褶皺撫平,才對她說:“去吧。”

沒有笑。

鳳眼裡隻有濃如墨的黑,沒有絲毫笑意。

阿沅:“……”

阿沅抿了抿唇,兩隻小手蜷了又蜷,低頭呐呐道:“那……那我走了……”

轉身走了兩步,忽然停住,回頭看,書生依舊在原地看著她。

麵無表情,一雙鳳眸黑勳勳的,瞧不出什麼情緒。

不知為何,阿沅忽然就覺得,好難過啊。

書生不開心,連帶著她也有些情緒低落了。

真不舒服。

沈易凝著阿沅的背影,雙手背在身後緊握成拳。

指尖狠狠嵌進掌心,唯有十指連心的刺痛才能將他暴虐的心緒死死壓住,以至於……不嚇到她。

他漠然的看著阿沅的背影離他越來越遠,忽的,停住了。

阿沅忽的調轉過來,小跑著衝向沈易,腳下沒有把握好力道,直直撞進了書生懷裡!

沉悶的一聲,書生被撞得微微後退半步,兩手下意識攬住了阿沅,驚愕的看著埋首在他懷裡的人。

阿沅撫著額頭從他懷裡抬起了頭,輕“嘶”了一聲,跑的太猛了。

這書生的胸膛石頭做的麼???

她一邊揉著額頭,一邊衝書生凶巴巴道:“等我回來!”

書生怔怔的看著她,一瞬或者幾息之後,本靜如死水的胸腔某物劇烈的躍動起來,幾乎快躍出胸膛!

阿沅衝他揮了揮拳頭,佯裝威脅:“就在這兒等我,不準亂跑!”

見書生怔愣的看著她,半天沒反應,阿沅蹙了蹙眉,想起一旁半死不活的妖僧,算了,不管了!

她推開書生,這次不再猶豫,衝向那眼瞅隻剩一口氣的妖僧,忽然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下次不準再把我一人扔下,我真的會生氣的。”

阿沅狂奔的腳步微滯,唇角微勾,不耐煩的擺了擺手:“知道了知道了!囉嗦!”

隨即便鑽入那固如鐵桶般的密密麻麻的行屍之中。

沈易看著那抹倩影終於鑽入行屍之中再看不到一角衣袂了,才收回視線。抿緊的薄唇略微鬆弛,低低一聲輕笑後,躍動的不成章法的心臟也終於歸為平靜。

輕輕呼出一口氣後,指尖揩去嘴角淌下的一道血漬。周身忽然竄起一道又一道交織的青紫電流,於城門外,於外側將不斷湧進的行屍俱化為了焦炭。

阿沅一邊不斷拍打著身側的行屍,掌風淩厲,所到之處硬生生倒逼這些行屍三丈之外,硬是在這一圈又一圈固若金湯的“行屍圍牆”內劈出一條路來!

阿沅一邊打著一邊高聲叫著:“妖僧!摩柯!是死是活回句話啊!”

許久,就在阿沅以為這妖僧真的要掛了,隱隱約約傳來他清潤而澀然的嗓音:“施主……我在這兒……”

貓叫似的。

不過足以讓阿沅振奮了!

又是一陣淩厲的掌風掃過,阿沅高聲喚著:“等著!我馬上來救你!在我沒來之前不準死……不對!我來了你也不準死!聽見沒有!!!”

“施…主……貧僧知道了……”

小可憐,好像馬上要斷氣了似的。

阿沅一急,忽的衝識海內的彼岸花喊道:“哥!爺!大爺!借你的藤玩玩行不?”

血池之內,被僧人剃光了刺鬱鬱寡歡的碩大花苞緩緩從血池之中冒出頭:“……哈?”

下一秒阿沅的雙手掌心憑空伸出兩道碩大的藤蔓,藤蔓越伸越長,阿沅使勁一揮,藤蔓帶著呼嘯的疾風,將這些密密麻麻的行屍全卷到了天上!

沒了密集的行屍,視野終於開闊,阿沅看著遠處單膝跪地的一抹黑色人影喝道:

“妖僧我來了!我來救你了!”

阿沅足尖一點,急速飛了過去,那道身影應聲扭過頭,刹那之間阿沅差點被自己弄出的藤蔓絆個狗吃屎。

那人轉了過來,如千裡冰封的俊容看到她的刹那瞳孔緊縮——

是季陵。

作者有話說:

汪汪汪

第46章 46 ◇

◎“妖僧,可以啊你!”◎

夜還很長。

阿沅腳步踉蹌了兩下, 才堪堪站定。

盯著季陵冷沉的桃花眼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

緊張。

還有,害怕。

不知為何,明明是多情的桃花眼, 在這廝臉上就是駭人的緊。

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 阿沅跟了季陵三年,浸於他的淫/威日久, 彆的沒學會, 光學會看他臉色了。

不過曾經的阿沅能極快的, 幾乎一秒之內分辨出他是生氣的還是開心的,當然極少數有開心的時候, 屈指可數的勉強可以稱之為“笑”的時候也是, 據他所說也是被她蠢到才笑的……剩下的幾乎要麼是麵無表情, 生人勿進。要麼則是和薛時雨爭吵被氣得板著一副冰山臉的模樣。

如果這廝的情緒可以當作一門學問的話,大致可以分為“沒生氣,就是臉臭”、“氣”、“很氣”、“給我死”。

這四種情緒在他一張冰山一樣的俊臉通常看不太出來, 阿沅也是在他身邊呆久了才能從他一雙桃花眼裡揣摩出端倪。

從前她看一眼就知道了,但現在,尤其在闊彆短短三月之後, 她反而看不懂了。

他一雙桃花眼濃得見不到底,按理說即便沒到“給我死”的程度, 介於“氣”和“很氣”之間也是有的。

不過……又好像沒有這麼簡單……

阿沅腦中思緒紛雜, 雙腳跟釘在原地上似的, 再也沒往前走一步。

季陵忽然站起來,阿沅也好似突然驚醒般下意識後退半步, 季陵眸光凜冽如刀掃過阿沅後退的那一小半步似乎……瞳仁更黑了。

阿沅:“……”

她這下可以確定絕對是到了“給我死”的地步!

季陵一起身就露出了身後的妖僧。妖僧俊臉蒼白如雪, 單膝跪地, 一旁空師父也臉色極差, 他攙扶起妖僧,高聲喚著:“摩柯大師!摩柯大師!”

妖僧一雙眸閉得緊緊的,好似……好似圓寂了一般……

阿沅當下哪裡還管這廝,連忙跑去,與季陵擦肩而過的瞬間倏然被抓住了腕子。

季陵冷沉的眸子掃過阿沅掌心的藤蔓,眸光尖利的一縮,死死抓著她的腕子,幾乎咬著牙一字一句道:“你和識海內的邪物融為一體了?”

季陵問的奇怪,舉動更是莫名其妙,阿沅隻覺得腕子都要被這廝弄斷了!

又發瘋!

阿沅死命掙,掙不開,貓瞳被氣得紅紅的,毫不示弱瞪著他:“什麼叫‘融為一體’?它就長在我腦子裡不走了,我還能趕它出去不成??!”

季陵隻鉗著她的腕子,盯著她,墨瞳似乎凝著一股風暴,又問了一遍:“我問你,你和那邪物融為一體了?”

阿沅眸光一顫,真的是有些害怕。但她沒有再後退,她捏緊了小手,雙眸因為盛怒顯得晶晶亮:“你管我有沒有融為一體?鬆手!”

阿沅話音剛落,季陵冷峻的眉眼猶如覆了層冰霜,越發用力攥住掌心的腕子,力氣之大仿佛要折斷它。一聲又一聲質問阿沅:“你知道和邪物融為一體什麼後果嗎?你會被它吞噬,會生不如死失去神誌,你也會變成一個邪……”

阿沅冷笑著打斷他:“我隻知道沒有我你們已經死了。”

倏然之間,掌心的藤蔓瘋漲,一瞬間猶如葫蘆串一樣將飛撲至他們四麵八方的行屍自一個接一個太陽穴穿過,藤蔓回收,這些上一秒還張牙舞爪的行屍下一秒便落在了地上,不能動彈。

那些回收的藤蔓並未完全回阿沅掌心內,而是將季陵包攏起來,帶著長刺的藤蔓抵在他的咽喉處,阿沅微微仰頭,盯著那雙曾經令她畏懼的、歡喜的、又恨又愛的冷冽雙眸,漠然道:

“鬆,還是不鬆?”

她也不知道她和季陵怎麼走到今天這一步,一見麵就吵乃至到現在,橫刀相向,但是她不悔。

甚至非常、非常、非常痛快!!!

好像吐了陳年的鬱氣,暢快得很!

短短三月她已看不透季陵了,可對季陵來說,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她就是要讓這廝知道,她不是從前的她了,他再也不能折辱於她了!

阿沅死死瞪著季陵,眼眶一圈微微泛著粉,她咬著唇,有些委屈,更多是怨和恨。

季陵眸光觸及阿沅眼尾的那抹紅痕,不知為何,心尖好似被小刀刺了一下,怔住了。攥住她手腕的指尖微微一頓,鬆開了些。

“施主……貧僧已為她斬去妖氣,所幸尚未和彼岸花融合……”

妖僧氣若遊絲的聲音傳來,阿沅當即眸光移到了他身上,眼瞅著快咽氣了,阿沅登時推開了季陵,一時也未察覺方才還攥得死緊的手怎麼就一推就鬆了,她忙疾步走到妖僧身邊。

妖僧的狀況太不好了,在他四周全是已被他度化的行屍,層層疊疊的數目眾多,短短時間他竟然能做到這種程度,但還是太少太少了。於這千萬行屍仍是杯水車薪。

何況這妖僧祛魅首先將邪氣渡到己身,完全是舍命相陪,即便他體內靈力浩瀚如海麵對這千萬行屍也是獨木難支,況且之前單單為了她祛魅恐怕已消耗了一半的靈力,現在……隻怕靈力快要枯竭了。

那可不成,這才哪兒到哪兒呢!

阿沅直接一掌囫圇拍在了妖僧的肩上,睜著一雙貓瞳恐嚇他:“給我撐住了!”

妖僧霎時嘴角溢出一抹血痕,將要閉上的雙眸睜開了些,苦笑道:“貧僧…知曉了……”

空師父登時怒目圓睜:“你這小妖竟敢對摩柯大師不……”

倏然一片沾血的冰淩穿透行屍的頭顱射在空師父腳下。

隻差那麼一寸就能穿透他的腳掌。

空師父一頓,腦門登時一抹虛汗冒下。

他抬眸和季陵投過來的目光不期而遇,不知為何,明明是衝著行屍的殺氣空師父卻莫名覺得是衝著他來的……

季陵隻看了他一眼,便若無其事的移開眸。提劍衝那再次卷土重來的行屍砍去。

空師父抹了抹額上的虛汗,看錯了吧……

空師父略略鬆了口氣,餘光瞥向摩柯大師時,倒吸一口冷氣!

“你……你你你你在乾什麼!”

阿沅扒著妖僧寬大的黑袍,聞言頭也不回道:“你也瞎了?沒看到我在扒他衣服嗎?”

“不是……我當然看到了!”空師父一時被這小妖的大膽行為震驚的無以複加,眼見摩柯大師隻剩一件薄薄的雪白中衣,馬上要被這大膽的小妖從肩上扒拉下來,馬上拽住了即將滑落的前襟,勉強護住了大師的清白。

“你在作甚?!你姑娘家家的……怎能隨意扒男子的衣裳!”

阿沅扒了半天衣裳實在不耐煩,一用力,直接撕了!

雪白的中衣霎時成了碎片,露出了年輕僧人線條流暢,瘦削但並不過分消瘦的背部,本蒼白如雪的肌膚上書寫著密密麻麻水墨經文。

從優美的肩胛骨沒入凹陷而勁瘦的腰上,好似美玉浸於濃墨中,神聖的靜穆中又透著一絲妖冶。

阿沅眯著眼打量了會兒,實在是……

美不勝收。

空師父勃然大怒,一雙豹眼幾乎都快從眼眶瞪出來,雙臂肌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登時鼓起,脹大了一倍!

“大膽小妖,你怎敢如此對大師不敬!”

空師父將要一拳擊向阿沅時,本雙目合攏的年輕僧人忽然微微掀開半合的眼簾,輕聲道:

“妙空,住手。”

空師父的掌風堪堪停在阿沅的耳側,僵直不動。

掌風拂起阿沅鬢邊的一縷亂發又落下。阿沅神色未動,盤腿坐於僧人身後,雙手掌心貼於僧人微涼的背部,掌心相觸的一瞬間浩瀚如海的,屬於彼岸花寒涼徹骨的幽冥靈力自阿沅的掌心瘋狂彙入僧人體內!

阿沅學著記憶中妖僧之前灌入靈力幫她捋順靈脈,以同樣的方法將彼岸花的靈力灌入他的靈脈中,按常理說,他們一冷一熱的靈力本就相衝,尤其她貿然將這來自幽冥的浩瀚靈力灌入僧人溫熱的靈脈之中,阿沅隨著靈力的遊走明顯的感覺到那本溫熱的靈脈好似被冰凍住了,一寸寸冰封,掌下溫涼的肌膚也一點點變得冰寒、僵硬,這是他的身體在排斥不屬於他身上的靈力。

甚至很有可能就這樣死了。

像她們妖怪的身軀沒那麼講究隨便捶打,但血肉之軀妄圖吞下來自幽冥的靈力,是癡人說夢,不爆體而亡就不錯了。

阿沅在賭。

她想,既然妖僧能將邪氣渡到自己身上消解掉,那他的身軀無異就是個可以轉化的熔爐,她在賭屬於彼岸花的靈力渡到他身上能不能轉化成屬於他自己的暖陽靈力,若是不成……

死便死吧。

也算是死在她手裡了。

阿沅掌下的肌膚愈冷,她身上就愈熱。內裡小衫頃刻間就汗濕了,額間也是一片細密的汗珠。

空師父看著年輕的僧人本就霜白的麵容一寸寸灰白,仿佛行將就木,半睜的淺灰色雙眸漸漸失去了神采……

停住在阿沅耳側的手掌震顫著,僧人猶言在耳,終是沒能下去手,長歎一聲,竟捂麵哭泣。

“摩柯大師,是空無能……摩柯大師……”

阿沅眉頭緊了又緊,忍不住睜開眼:“哭喪呢你……”

聲音戛然而止。

年輕的僧人渾身僵硬,雙目半闔,麵容泛青,一動不動。

阿沅怔了一會兒,從他背上撤下雙手,板過僧人的身軀,瞪大眼珠,雙手自上而下檢查了一遍:“真死了???”

空師父涕泗橫流,不再猶豫一掌劈向阿沅:“你這妖女還要折辱摩柯大師到何時!”

掌風帶著搬山填海的雷霆之勢劈下,自阿沅的發梢上忽然,毫無預兆的被一隻手擒住了!

年輕的僧人依舊低垂著頭顱,未見他挪動半分,他卻仿佛背後長了眼睛似的,一手精準無誤的抓住了空師父有阿沅三個腕子粗的手腕!

且,空師父看似肌肉勃發的胳臂在僧人修長的,一看就適合吟詩作畫、坐佛念經的瘦削指骨內一動不能動!

阿沅和空師父霎時將眸光投向低垂著頭顱,看不清麵容的年輕僧人看去,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許久,終於傳來僧人有些嘶啞的低沉聲音:“貧僧…無事……”

阿沅和空師父不約而同鬆了一口氣,空師父幾乎癱在地上,一陣心潮澎湃,激動地語無倫次:“大、大師,空還以為…還以為……”

阿沅一巴掌呼在僧人的肩上:“妖僧,可以啊你!”

空師父登時就要駁斥這女妖對大師的不敬,臨到口想起還是這小妖救了大師,張著嘴巴晾了許久才將原先的話咽了下去,磕磕絆絆道:“大師法號‘摩柯’,不要一口一個‘妖僧’叫著……”

妖僧終於緩慢的抬起頭顱,如阿沅所料,臉上的青色消退了不少,冰涼的肌膚也漸漸溫熱起來,他在慢慢轉化著體內不屬於他的幽冥靈力。

她賭對了!

阿沅的貓瞳因為興奮晶晶亮,年輕的僧人似乎也被她興奮的情緒感染了,沒有焦點的淺淡雙眸落在她身上,眼尾微彎,淺灰色的雙眸好似盛了一彎銀河與天邊的星河交相輝映,他動了動喉結,聲音還有些不自然的啞:“……多謝。”

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很聰明。”

阿沅因這三個字雙眸更璀璨了些,連天邊閃爍的星河也比不上!

這還是……還是第一次有人誇她聰明!!!

阿沅因這短短的三字,臉龐浮起兩抹興奮的嫣紅,嘴上卻裝作渾不在意。她輕哼一聲,複又坐在僧人身後,嘴角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吐出的話卻嫌棄的很:“嗬,果然不出我所料!我這廢了半天勁,現在你這小命完全屬於我的了!給我仔細點活好了!聽見沒?”

僧人笑著點點頭,牽動胸腔帶動沉悶的聲響,比那書生還活像個癆病鬼。說來說去還是那一句:“貧僧知曉了……”

雙眸仍是暗淡的,瘦削的身子仿佛風一吹就倒了。

阿沅眉心皺了又皺,撓了撓頭,鬢發更亂了:“呐,你實在是太弱了,我就勉為其難再輸你點兒靈力吧,免得你等會兒撐不住又……”

阿沅說著說著,雙手掌心將要貼於僧人光/裸的脊背上,忽然身後刮起了凜冽的寒風伴著黃沙,尚還未貼上,突然被人揪著後衣領提了起來。

阿沅頓了一下:“???”

幕的抬頭對上季陵一雙寒潭似的桃花眼。

季陵眯著眼看她,似笑非笑:

“我來。”

話落就將她丟在一旁,和空師父麵麵相覷。

阿沅:“?”

空師父:“???”

他們一齊看向執劍立在年輕僧人背後的季陵,寒風裹著他的衣袍獵獵作響,他森冷而俊美的麵容猶如地下羅刹一般,這哪兒是來救人啊?

分明是來殺人的吧!!!

作者有話說:

抱歉最近確實忙飛了…

還有一章萬字更新,修修改改大概11點左右發,可能更晚一些,等不及的明天再看吧!

第47章 47 ◇

◎“我這輩子最討厭聽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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