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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隻畫皮鬼 張多樂 117600 字 4個月前

阿沅和空師父登時拔腿跑向那二人, 季陵立在僧人背後,眸光低垂,俯視著他, 猶如看一隻螻蟻。

視線停留在其布滿水墨筆跡經文的脊背上微微一頓, 似有所想。

“咳咳……不必勞煩施主了……貧僧體內多虧女施主相助,靈力充盈, 隻需一些時間消化…已夠了……”

“喂!”阿沅小跑上前, 衝著季陵叫道, “你不準傷害他聽到沒有!”

季陵眉心一蹙,回眸看她, 雙眸黑勳勳的:“你說什麼?”

阿沅頓了一下, 抿了抿乾澀的唇, 上前一步擋在僧人身前,深吸一口氣,毫不示弱迎上他冷沉的眸光:“我說!你不能動他!他現在……我罩著了!”

季陵眸子倏然一利, 大步上前,緊緊盯著她,阿沅硬逼著自己沒有後退半步。

又一次, 她又一次擋在了彆人身前對他橫眉相向。

季陵緊緊盯著她許久,就在阿沅以為他要忍不住一劍劈了她時, 終於說話了。

他嗤笑一聲, 眸中無儘嘲諷:“書生你也罩, 和尚你也罩……阿沅,你把我當成什麼了?濫屠濫殺的瘋子麼?”

阿沅頓了一下:“我……”

季陵麵無表情看了她一會兒, 提劍轉身走向又一層奔湧上來的行屍。

阿沅這時候才發現季陵幾乎渾身浴血, 身上大大小小也受了不少傷, 薄唇微微泛白。他這人長了嘴也不說, 哪怕受了再重的傷,從來都是四下無人、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自己默默處理。

小傷大多也就放著,有的時候受了極重的傷,哪怕深可見骨,也是隨便抹了一層草藥便將將入睡。

糙的很。

完全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

那時阿沅鎮日棲在他身邊的油紙傘裡,也隻有等到夜半三更,等到這廝熟睡過去才悄摸從傘內鑽出來。

一邊腹誹著,一邊替他將傷口小心包好,一邊還要謹小慎微,就怕把他弄醒。

沒法子啊,他要掛了,她再上哪兒去找人庇護她啊?而且,她也確實看不過眼。

她看不過他不拿自己性命當回事的樣子。

人有多少命能糟踐呢?他是沒成鬼不知道啊,身在福中不知福,他能跑能跳吃香喝辣的,成了鬼之後隻有香燭能吃!成天隻能躲在陰涼陰暗的地方,看他到時還糙不糙!

每一次阿沅就跟田螺姑娘一樣,包紮好傷口之後就鑽回油紙傘裡補眠,白天則樂的看他盯著包紮好的傷口發呆,偷笑他傻。

後來才發現,他娘的,傻的人是她!

說來也奇怪,薛時雨跟季陵不是親姐弟勝似親姐弟,兩人逞強的臭脾氣簡直一模一樣。

明明受了重傷就是咬牙不鬆口,好似鬆口了就顯得自己弱了一般,不過阿沅也能理解,亂世之中強者為尊,尤其像她這樣鳳毛麟角的女除妖師更要比一般的男修士更能吃苦才行,一點都不能示弱。

不過,在季陵麵前也這樣,未免也太要強了。

阿沅看著薛時雨隱藏在身後滲血的手臂,搖了搖頭睡了過去。

當夜就看到季陵這廝偷摸進了他阿姐的房,阿沅當時就警鈴大作,化作一縷青煙跟了過去。

心想這廝終於按捺不住要向他阿姐表白了???

不對,三更半夜他想乾嘛???

難不成她也被這廝一副冰山臉騙了過去,其實這人是個深藏不露的禽獸?!!!

阿沅腦海亂成一鍋粥,才飄到門縫中便聽到這廝喃喃如夢囈的聲音:“阿姐,從來都是你為我包紮……今夜,讓我為你包紮吧。”

門縫之中,阿沅看著他小心翼翼的包紮好薛時雨的手臂,小心的掀開一角被子將手臂放進去,又小心翼翼的掖好被角……

阿沅飄回了油紙傘內,恍惚想著,原來他也是有……這樣的一麵啊。

原來傻的人是她啊……

真是,蠢死了!

往後季陵這廝仍然如此,不拿自己的性命當回事,傷口淌血就淌血吧,瀟灑的很。

阿沅憋著一股氣,掐著自己大腿暗暗發誓,再也不給這廝包紮了!他想死就去死吧!

關她什麼事!

可是看著汩汩流血的傷口最終還是動搖了,垂著頭給這廝上藥包紮。

她一邊恨恨的瞪著季陵略顯蒼白睡容一邊想,她是為了自己,才不是為了他呢!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畢竟一路還要靠這廝庇護,就這麼死了未免……未免太不劃算了!

於是乎,日子就這麼活著,白天這廝受傷,晚上阿沅憋著氣給他包紮,然後時不時還要看這廝偷摸半夜去給薛時雨包紮傷口。

氣著氣著阿沅也就麻木了。

隨便吧,大家各取所需,沒什麼不好。

可有一天,許是從未被這廝發現過,阿沅也就鬆懈了,她竟被季陵逮個正著。

當時這廝為了獵殺豹子精擺下弑神陣,受了有史以來,起碼是阿沅見過的最重的傷。薛時雨其實已經給這廝上過藥了,但薛時雨這個女中豪傑舞得動長劍,手上的活就沒那麼細致了,阿沅眼瞅著她草藥囫圇一抹便走了,那駭人的從左肩橫貫到腰腹的傷口,還有好長一段沒抹到呢……

於是半夜阿沅不得不拆了薛時雨裹得跟臭裹腳布似的布條,重新上了一次藥。她想著這麼重的傷,這廝肯定睡死了過去,沒成想,她抹了整整兩遍草藥,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一抬頭就對上了季陵怔怔盯著她的目光。

阿沅愣了一下,一瞬間頭腦空白。

下一秒就化作一縷青煙衝進了油紙傘內,瑟瑟發抖。

為什麼害怕,又為什麼一直隱瞞,因為她知道這廝除了薛時雨不讓任何人近身的。

這廝有潔癖的,更遑論觸碰他了!

好害怕啊……

他會殺了我嗎?

他……他又會把我投到爐火裡去麼?

阿沅就這麼惴惴不安在油紙傘裡呆了好久好久,肚子餓得實在不行才悄摸探出頭來,一出來就看到麵前擺著的三四根香燭,頓了一下,偷偷拿了一根又拿了一根進去。

後來季陵這廝仍然是隔三差五的受傷,阿沅一開始實在是不敢再擅自幫他包紮了,但不知是不是鬼怪的原因,她對鮮血極其的敏感。

她即便強製自己不要再去管了,但那血珠滴落在地的聲響在她耳邊無限放大、放大……

她越是不讓自己去想,越是被這些聲響折磨,簡直快瘋魔了,最終還是認命的悄摸又去給他包紮,這次她一碰,季陵一雙寒冰的桃花眼倏然就睜開了。

阿沅登時渾身都僵住了。

然而……季陵隻看了她一眼就將眼合上了。

阿沅:“???”

愣住了。

好半會兒才提著心吊著膽給他包紮好傷口,包紮完不敢多停留直接飄回油紙傘內。一晚上胸腔砰砰跳個不聽。

隔天發現,油紙傘外多了一根香燭。

阿沅盯了一會兒,伸出小手抓了回去。

後來每一次季陵受傷,阿沅都會給他包紮。隔天,油紙傘外總會出現一隻香燭。

哪怕季陵和薛時雨二人風餐露宿,實在兜裡沒幾兩錢,但每一次隻要阿沅給他包紮了傷口,傘外總會出現一根香燭。

阿沅那點梗在胸口不上不下的鬱氣,也就散了。

甚至偶爾還會生出一些荒唐的想法,好似就這樣一直生活下去也還……

“施主?施主?”

阿沅驟然回神:“你……你叫我?”

妖僧又重新穿回了他那寬大的黑袍,失焦的雙眸尋聲望向她,粲然一笑:“貧僧還以為施主走遠了,不在此處。”

阿沅暗暗鬆了口氣,從悠長的記憶中抽身,晃了晃頭,連忙將這些莫名其妙的回憶衝散!

妖僧眉頭微微蹙起,看著她的方向:“怎麼了?”

阿沅擺手:“沒事。”

眼見這妖僧膚色如常甚至氣色更好了,心裡明白他到底將渡與他的靈力化為己用,阿沅雖說賭了一把,倒也沒想到真的奏效!

將靈力渡與他人又化為己用簡直聞所未聞,阿沅踱步到僧人身邊,撞了撞他的肩:“你這體質也太厲害了吧!若人人將靈力渡給你一些,你豈不是……豈不是不用修煉就能成天下第一了!!!”

年輕的僧人聞言一僵,阿沅沒放在心上,隻聽見空師父傳來的震耳欲聾的佛門獅吼功:“我想到辦法了,你們來助我!”

阿沅本也沒準備聽妖僧的回答,聽見空師父的話便抓住了妖僧的領子,道:“走了!”

——

那廂沈易單手執扇,另一手掩住口鼻,一路在密密麻麻的行屍中殺出了一條血路!

然而止不住的血從指縫中淌下。

沈琮執劍在沈易身邊切西瓜似的給行屍開瓢,一邊衝著幾乎殺紅了眼的書生大聲道:“國師大人,哎呦我的國師大人,求您悠著點!您的身體情況你自己還不清楚嗎!??”

三年前,天降異色,妖星大作。

天降災禍,黃水水漫短短數日竟淹死數百萬之眾。據傳國師為阻天降橫禍,以身為祭,猝然長眠七日,肉身不腐不化,七日後竟自蘇醒,隻是心跳聲極其微弱,無數大能修士為其診治,好好一顆心居然少了半顆!

都說國師是將半顆心臟祭給了神明,這才止了黃河水患,救下天下百姓,國師也因此纏綿病榻三年之久。

多少神醫已然下了國師命不久矣的決斷,公主更是為此幾乎快哭瞎了眼。誰知好好養病的某人忽然就不見了。公主幾乎快把皇宮的地皮都給掀了,求生求死的,甚至鑄了大錯,長眠於寢宮內,呼吸還在,心跳也還在,就是醒不來。

說是被鬼魂魘住了,求遍天下奇人也沒法子喚醒。陛下這才命禦前統領沈琮奉命天涯海角來尋國師。

並且是下了死令,國師若是不從,提頭麵聖也是行的。

可見陛下將唯一掌上明珠的錯全算在了國師身上,也不顧國師為大魏謀下的福祉。

沈琮當然知道那句“提頭麵聖”隻能是氣話,要提頭也隻能提他的,若是他不能讓國師大人全須全尾的送回去的話。

當然除了聖上的命令,沈琮也是極其尊崇和尊敬國師大人的,本來他們也是摯友。

國師不比常人,從前的國師呼風喚雨的,現在的國師可隻有小半顆心臟在跳啊,之前以雷霆之力把地給掀了,沈琮已經嚇得魂飛魄散,就怕國師大人撐不住,此刻又是這樣不要命的打法,哪有眼睜睜看著兄弟送死的?

書生恍若未聞,折扇刮過,疾風所到之處帶著雷霆之威,恍若神祇降臨。

而那喉間的悶咳卻一聲更重一聲。

沈琮掃了一眼,遠遠的,幾乎快成為一個小白點的姑娘。當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他那英明神、陰險狡詐的國師大人竟也成了為搏美人一笑的愣頭青了!

沈琮焦躁的撓了撓頭麵,一邊削著行屍一邊埋頭苦勸:“國師大人,我這是奉了陛下的諭旨特來尋你,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可怎麼跟陛下……跟公主交代啊……”

沈易冷笑一聲,鳳眸全是森冷:“我的生死與他們何乾?”

沈琮當即反駁:“您是天下人的國師,怎麼能與陛……與我們無關呢?!!”

“這狗屁國師愛當你去當去!”

疾風一掃,書生足尖一踏,乘著疾風尋那抹飄逸的白裙而去。

沈琮落在身後疾呼著,既然好聲好氣的不聽勸,他也就破罐破摔,就差破口大罵了:“你悠著點啊!雖說行屍棘手,你彆行屍還沒解決你先倒下了!倒時我看佳人麵前你的臉往哪兒……”

“放”字還未說出口,一道疾風掃過來,削了他一縷發,額上刮了一道傷口。

沈琮怔了一瞬,破口大罵:“沈易!你丫彆以為是國師就了不起啊……”

“我想到辦法了,你們來助我!”

佛門獅吼功傳來,震得沈琮差點噴出一口血。

沈琮一頓,不再遲疑,禦劍尋聲疾去。

——

“怎麼他也在啊!”

阿沅瞪著空師父身後的半瞎李,貓瞳裡全是不可思議。

半瞎李陰惻惻看了阿沅一眼,獨目伸出青色的長舌一卷,阿沅渾身打了個激靈,偏過頭去不再看。

空師父:“這位李修士與姑娘或許有些誤會……不過此刻大敵當前,不求二位摒棄前嫌,但求二位同舟共濟,一同禦敵才是要緊。”

阿沅輕哼了一聲,勉強同意了。

也是,雖然這半瞎李醃臢事做多了,可他們現在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多個人也多份力,想來他也不會蠢到反將他們一軍,若是他想被行屍分食了的話。

她可是親眼見過這廝跪在地上痛哭求血河大將軍饒他一命的,這麼惜命的人,不會的。

倏然,身旁掠過一縷疾風,書生踏著清風緩緩落在她身邊,瞧見阿沅唇角如漣漪擴散出一抹笑痕,又見阿沅一手揪著僧人的衣領,兩人湊在一塊兒,倒是極親密的樣子,唇角的笑便淡了下去。

微微斂起,薄唇抿成一條直線。

沈琮跟著沈易身後禦劍飛來,見國師大人將掌心的血掩在身後,不讓身邊的佳人瞧見,越發覺得痛心疾首起來。

原來堂堂國師大人遺落了凡心,也跟一般的癡情人沒什麼不同。

沈琮嘀咕著,倒是多看了阿沅幾眼。

國師大人出了皇宮也才三個月,跟這小妖相識也不過半月時間吧?公主苦苦追了數年,就差把刀架在國師脖子上逼他做駙馬了,可憐公主一片芳心啊,這小妖就這麼點時間就把國師大人俘虜了?

厲害啊。

而在沈琮眼中越發高大的某人,此刻小心瞥著不遠處,季陵執劍立在不遠處,背對著他們,修長的背影無限蕭瑟。

阿沅多看了一會兒,忽然一隻手從旁伸過來,抓著她的腕下,微微用力,暖風拂過耳畔:“衣衫都抓皺了。”

阿沅愣了一下,這才發現她還抓著妖僧的領子,遂鬆開了手。

書生握著她的手腕卻未鬆手,微微一用力,阿沅已站在他的身側,書生對著麵前雙目失焦的年輕僧人歉然一笑:“抱歉,阿沅確實頑皮了些,沒受傷吧?”

阿沅皺眉看了他一眼:“跟他那麼客氣乾嘛?”

書生隻看著她搖了搖頭,又衝僧人歉然道:“摩柯大師,海涵。”

摩柯茫茫然看著他們的方向,粲然一笑,雙手合十對著書生和阿沅二人行了個禮,便尋聲走向空師父的方向。

阿沅簡直莫名其妙:“你跟他那麼客氣乾嘛?”

書生一雙鳳眸泠泠的落在阿沅一張芙蓉麵上,循循善誘道:“人即為大師,我們自當恭敬一些,有何不對?”

阿沅撇嘴:“就你們這些迂腐的書生禮節多。”

書生笑了笑,沒有說話。

阿沅不大舒服,見書生還握著她的腕子不放,掙了掙沒掙開,皺眉道:“喂……”

書生忽的微微揚了揚下顎,扯開話題:“空師父有話說。”

阿沅也就忘了要書生鬆手的事。

此刻他們一群人站在城樓之上,地下是密密麻麻令人頭皮發麻的行屍,哪怕他們戮戰半宿,還是不夠。

季陵用十裡冰霜暫且封了城門,雖能擋一時,但要不了多久,很快就能被攻破了。

“照這樣下去我們必輸,不僅護不住城門,也要落個葬身屍腹的下場。”

沈琮忙道:“空師父若有計策,但說無妨!”

空師父點點頭:“我確有一計,須各位鼎力相助才行!”

半瞎李:“彆磨蹭了,快說!”

空師父望著城地下烏泱泱的行屍,雙眸濕潤,愴然淚下:“蒼生皆苦,以活人煉行屍何其殘暴所為!”

空師父轉而看向眾人,“此千萬行屍殺是殺不儘的,他們不過受奸人所害又有何錯!為了身後的黎民百姓,也為了身前這些苦難的怨靈們,望他們身前所受之苦既消,死後登西方極樂……”

空師父話還沒說完,阿沅第一個伸手:“我來助你!”

貓瞳晶晶亮,泛著一層波光,極是動容。

書生看了一眼,無聲笑了一下,攥緊了掌心纖細的腕子。

沈琮也道:“空師父你就說罷,我們都來助你!”

空師父笑了聲,連說三個“好”字。

“摩柯大師有超度眾生之能,然一個一個點化超度太慢也太消耗靈力了!但輔以我佛門獅吼功便能事半功倍,此間功法需要各位護陣方可運行。摩柯大師位於陣心,我必須為坤位佐以獅吼,其他乾位、天位、地位各有一人護法即可,隻是……隻是……”

阿沅也急了:“快說快說!”

怎麼大叔看著五大三粗的怎麼也這麼婆婆媽媽!

空師父麵色為難:“隻是這陣眼的‘死門’必須由一人鎮守,若是陣破,陣法反噬第一人便是‘死門’……”

半瞎李當即道:“老夫可不去死門啊。”

阿沅鬆了口氣,還當是什麼,當即道:“我去!”

話落,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不行!”

“不可!”

說“不行”的是阿沅身側的書生,說“不可”的是一直沉默,突然出聲的季陵。

兩人的視線極快的交彙了一眼不約而同落在空師父身上,又不約而同道:

“我去。”

阿沅:“……”

沒看出這倆……什麼時候這麼有默契了???

半瞎李陰邪的獨目在阿沅、書生、季陵身上轉了一圈,最後落在阿沅身上,嘿嘿一笑,意有所指道:

“姑娘……好手段。”

阿沅:“……”

她發誓,等這事了了她一定要拔了這糟老頭的長舌!

書生話落,又換作沈琮大聲道:“不可!國……你一書生湊什麼熱鬨!還嫌命不夠大麼!”

沈易眼刀刮過去,沈琮愣是頂住來自國師大人的強大威壓,開玩笑,若是國師死了,他即便活過今夜也難活著麵聖了。

沈琮苦笑著:“書生就算了,不然我去……”

“我去。”

季陵抱劍,冷冷的打斷他。

沈琮想起此刻尚未蘇醒的薛時雨,季陵是時雨的唯一的家人了,若是季陵沒了,時雨又該怎樣痛苦?時雨漂泊一生,他不願時雨再經受任何生離和死彆了。

如果非要有一人……

思及此,沈琮上前一步:“還是我……”

“抱歉,諸位。”空師父打斷了眾人的話。忽然側眸看向阿沅,盯著阿沅,不動了。

沈易的雙眸倏然掠過一抹暗光,緊緊握住了阿沅的腕子。

阿沅頓了一下,伸出一根小指指了指自己,了然道:“空師父想讓我去守‘死門’?”

空師父沉重的點了點頭,難掩一臉愧疚:“此刻,我們幾人多身負重傷。貧僧觀姑娘方才灌入磅礴靈力於摩柯大師體內,雖不知姑娘體內神物為何物,靈氣之浩然龐大,叫人望而生畏。且……且……”

空師父遲遲說不了口,阿沅就替他說了:“且我就一小小畫皮鬼,我不呆死門誰呆死門?‘死門’於我的影響是最小的,反正都死過一次了,於情於理都該是我去最為合適對吧?行啊,我本來也想去的……”

“不行。”沈易冷冷地打斷她,“我去。”

季陵也道:“她不行!我……”

阿沅忍無可忍甩掉書生的手:“我都說了我去了,你們一群大老爺們兒磨磨唧唧的,煩不煩啊!”

城樓底下,傳來一聲又一聲震耳欲聾的響聲,很快城門就要破了!

沈易和季陵皆把眸光投到阿沅身上,季陵一雙桃花眼黑沉沉的,阿沅一秒判斷出這是氣炸了,不是“很氣”就是“給我死”的程度。

書生一雙鳳眸幾多隱忍,他試圖又去拽阿沅的手,軟下聲音:“阿沅,讓我去吧,你在我身旁護著我就行了,乖,聽話……”

“聽個屁!“阿沅甩開書生的手,低吼,”我這輩子最討厭聽話了!”

書生僵住,被甩開的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

季陵緊緊的盯著阿沅,執劍的手指骨泛白。

阿沅低笑著,長睫如振翅的蝶翼:“你們是我的誰啊,憑什麼替我做選擇?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你們是聽不懂麼?你們……算老幾啊?”

一瞬間,沈琮明顯的看到,國師大人藏在身後,鋪滿鮮血的掌心倏然攥緊。

季陵隻盯著阿沅,眸光森冷,好像一具沒有什麼情感的冰雕。

阿沅輕輕吸了吸鼻子,大步上前走到空師父身前,眸光明亮,大聲道:“這個‘死門’我是守定了,誰也彆跟我搶!”

柔柔如晚風的吳儂軟語卻字字擲地有聲。

目盲的僧人望向出聲的方向,唇角微彎,粲然一笑。

狂風卷著黃沙呼嘯而過,靜了一瞬,傳來空師父高昂的聲音:“好好好!姑娘……姑娘真是好樣的!貧僧嘴笨,不會誇人,姑娘真是好樣的!”

阿沅還是不習慣被人這麼誇,有些羞赧的擺了擺手:“空師父,快開始吧,城門都要破了都。”

是半眼也沒給書生和季陵半分眼色。

“好好好……”

空師父當即躍下城牆,阿沅等人也跟著躍下,於城門內,空師父在原地就著滿地黃沙畫下乾坤八卦,這會兒功夫沈琮悄摸走上前,肩肘撞了撞可憐的國師大人,低聲道:“我算是知道你為何看上這小妖,棄我大魏第一美人,玉陶公主於不顧……”

沈琮話還沒說話,被國師的陰鷙的鳳眼駭的生生吞下了下半句話。

後頸登時沁了一片細密的汗珠。

他兩指在唇邊比了個“×”,訕笑著退後,作鵪鶉狀。

不一會兒,空師父的陣法就畫好了。半瞎李眼尖,於奇門遁甲也是精通的,當即占去了“乾位”。

阿沅循著“死門”站了上前,”死門“位於陣眼處,正好就在妖僧麵前。

她甫一站定,身旁左右兩處“天位”和“地位”便被人占去了。

阿沅站在季陵和書生中間:“……”

真他娘的巧。

阿沅繃著臉,索性不說話。

她還在氣頭上呢。

左側傳來季陵身上嗖嗖的涼意,愣是叫她連打了三個噴嚏。

好不容易才緩過來,左側的霜寒似乎降了一些。

阿沅瞥了一眼左側季陵冷峻的側臉,立馬收回視線。

臭臉他娘的是擺給誰看的!!!

不能看,一看火氣又上來了。

平心——靜氣——

平心——靜氣——

阿沅默念著,幽幽吐出一口鬱氣。忽然右側衣袂被人輕輕拽了拽。

阿沅額角一抽,沒理。

那人又拽了一下。

阿沅攥緊了拳,仍是沒理。

那人又又又鍥而不舍的拽了一下。

阿沅忍無可忍側眸,大聲道:“乾嘛啊!”

書生麵容微霜,愕然的看著她。

阿沅因為憤怒,雙眸顯得亮晶晶的,格外明亮。因而也清晰的映照出書生一張俊雅微霜的麵龐,怎麼……怎麼顯得這麼無辜啊???

忽然身後傳來妖僧愧疚的溫潤嗓音:“抱歉……施主……”

阿沅登時渾身僵住。

在書生無辜的眼神中,阿沅僵硬的,一點一點扭過身,陰惻惻盯著妖僧,咬牙道:“是、你、扯、我、啊?”

年輕的僧人羞赧的垂下頭:“妙空在誦護法咒,我不欲出聲打擾他,便扯了扯施主垂落的衣袂……“

阿沅沒好氣道:“乾嘛!”

僧人愈加愧疚:”我是想提醒施主莫擔心,貧僧位於你後側,定會護你的。沒想到倒是惹了施主不快……罪過,罪過。”

阿沅頓了一下,皮笑肉不笑:“你護好自己就行了!還有,沒事彆扯我衣服!”

雖說和尚出於好心,可是害她出了好大的糗!

啊啊啊啊!還是該親手殺了他!!!

年輕的僧人苦笑著道歉:“是貧僧考慮不周,抱歉……”

阿沅不再理他,扭過頭去,眼神恨恨的目不斜視盯著前方,決計不往左右施舍半個眼神!

過了一會兒,她右側的衣衫微微動了一下。

阿沅蹙眉,又是妖僧在扯她衣擺?

不對,她剛警告過,妖僧應該沒這個膽子。

阿沅又等了一會兒,衣袂不再動了,想必剛才是……被風吹得吧?

阿沅鬱鬱的想著,忽然右側的小指被一溫熱的指腹觸碰著,阿沅一怔。

緊接著,那人的溫熱的指腹勾住了她的小指,兩人的衣擺都很長,隱藏在層層衣衫之內,沒人看到。

這下沒跑了!

肯定不是妖僧!她投懷送抱妖僧都避她如蛇蠍,怎可能是妖僧?!

隻能是——

阿沅側眸,豁然抬眉對上書生一雙完成月牙的鳳眼,他輕聲說著:“不氣了好不好?”

說著,小指勾著她的,還晃了晃,盯著阿沅一雙貓瞳,軟言好語連說了三次:“不氣了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啊?”

好像在撒嬌。

阿沅:“……”

冰涼的夜風刮在臉上也不覺得熱了……有些燥的慌。

阿沅張了張嘴,忽然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書生笑著挑了挑眉,向來儒雅無害的俊容橫生一股恣意,他輕吟著,調侃著:“這麼愛生氣,以後可怎麼辦啊……”

說著還不忘晃她的小指。

阿沅:“……”

“………………”

阿沅要甩開他,而他煩人的小指卻勾著她的不放。

耳畔隱隱約約隨風傳來書生細碎的聲音:“以後都聽你的,彆氣啦,再氣就不漂亮啦……”

阿沅剛想反唇相譏“誰稀罕你聽我的!”,忽然腳下空師父畫的陣法隨著空師父的護法咒念完,自妖僧的腳下浮起一條條璀璨的金光彙向旁支的眾人腳下,空師父大喝一聲:“陣成!”

陣成的一瞬間,金光浮現又消失。

那消失的瞬間,阿沅似乎看到季陵側眸看了她……一眼?

準確說也不是看她,眼尾微微下垂,似乎瞥了一眼她和書生相扣的小指……

不可能,被層層衣衫遮著,他想看也看不到……

不對不對!

阿沅連忙抽走自己手,縮回衣袖內,怎麼也不肯把手拿出來了。

書生看了她一眼,輕笑了一聲,怕把她惹惱了,倒也沒有下一步動作了。

阿沅瞥了一眼季陵緊繃的側臉,心想,看錯了吧?

反正他臉臭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管他呢。

她現在要做的是,好好守好她的“死門”!

他們覺得她做不到,她偏要做給他們看!

她不想再做依附於人的菟絲花了,她有能力護自己,生死由天,她是自由的,她也有自己的道要走!

城門破了。

與此同時,空師父怒吼一聲:“陣啟!”

閃著金光的陣法隨著空師父一聲令下,綿延數裡,年輕的僧人盤腿坐於陣心,以他為中心,西麵八方的方位各站著一人,行屍怒吼著猙獰著洶湧而來。

阿沅貓瞳微眯,雙手掌心綿延出細長的藤蔓,身後僧人娟娟如溪流的梵音經空師父的獅吼功相佐響徹天地。

佛海浩瀚,禪音嫋嫋,猶如佛陀降下福音,字字句句振聾發聵。

即便是身為畫皮鬼的阿沅也覺得神台清明,仿佛被無邊佛法洗禮了一遍,舒適極了。

然而這些行屍們不是這樣的。

它們愈加嘶吼著,掙紮著,喉嚨裡發出猶如野獸般的“桀桀”嘶吼聲,似乎在與體內的邪氣做著困獸之爭。

空師父吼道:“不夠!再來!”

陣法愈加擴大了一裡,梵音經空師父的獅吼功也愈加高亢、嘹亮。

行屍們的抗爭也越來越激烈。

它們身形扭曲抽搐著,有些被無邊梵音擊潰,仰倒在地,青白的麵容上團著越來越重的黑氣,在掙紮著抽離體外。半透明的魂魄帶著佛法灑下的微金飄然飛往西天,衝著年輕僧人的方向,雙手合十,歉然哀鳴道:“謝謝……謝謝……”

然而更多的是衝著阿沅等人飛撲而來。

阿沅揮著藤蔓,季陵和沈琮執劍,書生搖著他的折扇,至於半瞎李……管他呢。

一時竟無行屍能接近他們三丈之內。

但很快,形式就逆轉了。

他們這群人本也是傷的傷,殘的殘,能撐多久全靠一口氣。即便是阿沅仗著體內的彼岸花,也開始捉襟見肘了。

彼岸花之所以有如此浩瀚的靈力也是靠著宅底吸食的成百上千人的血液,尤其在她又灌了大半靈氣給妖僧,此刻,很快難以為繼。

不過阿沅咬咬牙,還是幾人中情況最好的。

在她右側的書生率先一口血噴出,浸濕了扇麵,阿沅駭了一大跳,就這麼一會兒功夫叫行屍在小臂上撓了一道口子,登時數十行屍的利爪直撲她的咽喉而來!

季陵深淵劍氣橫掃而過,劈了一半行屍頭顱,為什麼隻劈一半,因為他也快到極限了!阿沅被劍光一晃,下意識閉上眼,下一秒就被人揪著後衣領扯下,摁入一個沁著幽幽冷香的懷抱之中,忽然灼熱的血濺上她的臉頰,有一滴恰好就落在她的唇上。

阿沅被那唇上的甜香誘著,情不自禁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霎時記憶中那蝕骨的,足以叫人智昏的甜香,僅僅一滴就能勾起她心底的渴望和熟稔!

這是……書生的血!

阿沅猝然抬眸,隻見書生單手摟著她,橫臂箍著她的肩頸,數隻撲向她咽喉的利爪此刻狠狠嵌進書生的臂膀內,血色四濺。

書生一揚折扇,這數十行屍的頭顱便儘數斷了。

書生悶咳一聲,單膝跪地,手指蜷了蜷,折扇無力的落在地上。

塵土飛揚,本還算精致的扇麵,紅的黑的黃的糊成一團,破破爛爛的,不能用了。

書生臉色蒼白的幾乎沒有血色,本淺淡的薄唇被血染得嫣紅。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能對她扯出一抹笑:“後麵可能得勞煩……阿沅護我了……”

“我……我還說要護你周全……真沒用啊我……”

阿沅怔怔的看著他,嘴巴一扁,眼圈倏然紅了。

沈易本想給她擦淚的,指尖動了動還是沒擦成,他連動動手的力氣也沒了。

望著她,鳳眸彎成一道月牙,有些無奈的哄著:“唉,彆哭……我命硬的很,死不了的……”

“唉,彆哭啊……你一哭,我心都碎了……”

那廂空師父還在怒吼:“再撐一會兒!再撐一會兒!”

無邊梵音如波浪翻湧,多數行屍倒在了地上,仍有眾多不死不休,飛撲上前!

阿沅赤紅的雙眸一利,掌心藤蔓猶如兩條長蛇,倏然之間穿透個個行屍的咽喉,阿沅振臂一揮,全甩到了天邊!

她從書生的懷抱裡掙脫出,用藤蔓頃刻間在書生四周纏繞圍駐成一個猶如鳥巢般密不通風的小樹屋,阿沅轉身之際,一抹溫熱輕輕觸碰了她的小指又瞬間消失。

阿沅回眸看去,是書生的小指勾了勾她卻又無力的垂下。

“你在這兒呆著,我……”

“答應我,不要逞強。”書生鳳眸泠泠地看著她,唇邊沒有一絲笑意,又重複了一遍,“阿沅,答應我,我寧可你……”

話音一頓,書生忽的笑了,卸力般的仰躺在地,唇角噙著淺笑,對她說:“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在這兒等你。”

阿沅微微一怔,又聽見書生輕輕歎了口氣,對她說,帶著央求:“拜托……儘量彆讓自己受傷好嗎?”

阿沅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最後一片樹葉合上,以防萬一,阿沅還給他留了條呼吸的縫。

等看不到書生了,她連忙背過身去,拍了拍臉,使勁又拍了拍。

四周仍有行屍飛來,藤蔓自動就將這些行屍絞殺了。

她拍了好半會兒,臉上的熱潮還是沒有降下來。

阿沅扶額,有些鬱悶的想著——

鬼也是會生病發燒的嗎???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

她此刻不光要護好腳下的“死門”,書生的“天位”也得護好!

阿沅深呼吸一口氣,她能做到的!

阿沅掌心的藤蔓倏然變得三尺厚,帶著呼嘯之勢卷著飛撲上來的行屍送上天去!

她甚至還幫身側的季陵連卷帶削連連逼退了不少行屍呢!

見季陵這廝徐徐掃過的清冷視線,阿沅輕哼一聲,雙藤龍飛鳳舞的,翻著各種花活,即便她真的、真的要到了極限,快沒了一絲靈力了!

但也絕不能讓這廝看低!

低低一聲嗤笑,阿沅疑心自己聽錯了,側眸看去,這廝還是一副臭臉,身上倒受了不少傷。

哼,愛逞強的臭小子!

她能不知道他的底細?

瞥了一眼這廝的深淵劍,劍鋒仍是淩厲的,但也卷不起霜花了。

他也到極限了吧?

其實不光他倆,包括空師父和妖僧,所有人幾乎已經到了極限。

所幸空師父終於傳來了好消息,他們苦心支撐著陣法其實都是在拖時間,給陣法蓄力。而蓄力的目的便是將空師父的獅吼功發揮到極致,一擊便叫這些行屍全部超度了去!

空師父吼道:“陣法已落成!都躲到我身……”

倏然,一隻手當胸橫穿了空師父的胸膛!

血沫四濺,空師父猶如機械般怔怔回頭:“為……為什麼……”

半瞎李蜷縮的獨目吐出青紫的長舌卷了一圈在飛濺在臉上的血舔舐乾淨,陰邪一笑:

“老夫殺人慣了,想殺就殺,還需要理由嗎?”

下一秒,位於陣心緊閉雙眸的年輕僧人驟然睜開雙眼,望著阿沅的方位,厲聲道:“小心!”

阿沅隻覺得神魂猶如被撕扯般的劇痛,一股洶湧、磅礴的力道反噬著她,下一瞬她被這股力道驟然拋去陣外,半空之中,她餘光瞥見一抹玄色的身影追著她來了,緊接著一隻有力的大手抓著她的腕子,天旋地轉間她嵌入了一個硬邦邦的懷抱裡。

下一秒她連同她身後的那堵堅硬的胸膛一齊重重砸向城牆之上!

一聲低沉的悶哼,灼熱的血淌進她的頸內。

燙的她,渾身一顫。

作者有話說:

我可能還會再忙個一兩天,忙完就能恢複日更啦!

第48章 48 ◇

◎“我來糾正我的錯。”◎

阿沅猝然抬眸, 便墮入一雙熟稔的,寒潭似的桃花眼裡。

她眸光震顫著:“你……”

刀削似的薄唇殷紅,季陵望了她一眼, 再度將她摁入懷裡, 身後那雙遒勁有力的雙臂摟著她,急速墜落之際, 浩然霜寒劍氣湧出, 卷著兩人的衣袍微微浮起, 稍稍緩了落勢,不過也隻是稍稍, 落地之時季陵環抱住阿沅仍是墊在身下, 又是一聲極低的悶哼, 熱血浸濕了阿沅的白裙。

阿沅連忙從他身上爬起,身上蝕骨的痛意還在,不過好了許多。不絕的鮮血從季陵嘴角湧出, 他仰躺在黃沙地上,雙目微合,俊容霜白, 猶如一塊破碎的玉,好似……好似再也睜不開眼。

阿沅茫茫然看了他一會兒, 知道他愛潔, 拿衣袖去擦他唇角的瘀血, 可是越擦越多,越擦越多。又見他左肋下被利石貫穿, 血染黃沙, 流了一地。

阿沅垂眸盯了一會兒, 好似被刺了一下, 她連忙撕下裙擺,幾次試圖去包紮他肋下的傷口卻指尖顫抖著,沒有下去手。

一聲嗤笑:“這才多久……生疏了?”

阿沅眸光顫了一下,扔下掌心撕成條的衣袂,雙手掌心伸出細嫩的枝葉鑽進他血肉模糊的傷口內,阿沅指尖微微使力,細密的枝條包裹住橫貫他肋下的利石,她看了一眼季陵,季陵再度合上雙眼,麵容慘白沒有半絲血色,下顎繃得緊緊的。

阿沅不再遲疑,掌心一用力,利石被拔了出來,血沫濺在了她小巧而挺翹的鼻梁上。

她沒有遲疑,雙手掌心覆在他肋下巨大的傷口上,掌心冰寒,一股陰寒的靈氣彙入其中,不一會兒便止住了血。

阿沅卸力般的癱在坐地,額間一片冷汗。掌風掃過,在他們四周築起高高的荊棘築起的籬,暫且防住飛撲而來的行屍。

整個過程,季陵沒有發出任何一聲悶哼。許久,他微微蹙了下眉頭,好似玉做的人活了起來,睜開了雙眸。

他先掃了一眼肋下堪堪止住血的猙獰傷口,又看了一眼散落在身側的,沾染上黃沙和鮮血的一條一條衣袂,長睫顫了一下,目光怔忡,許久沒說話。

“你為何……”阿沅有些懊喪的抓了抓頭發,糾結半天,說了句,“……謝了。”

阿沅不知季陵又發的什麼瘋,她不傻。她知道自己之所以現在還能又蹦又跳的,是因為陣法反噬的絕大部分的衝力都被季陵這廝受了。

阿沅有點煩,她不知道為什麼,越是想跟這廝扯平關係,越是扯不平。到現在,一團亂麻。

她也不想再去問他為何這麼做,多半又是自討沒趣。

她和這廝,從頭到尾,就是一筆爛賬。

阿沅撓了撓麵頰又抓了抓頭發,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喂,是你非要救我的,我可沒求你救我啊……”

說了半天這廝也沒什麼反應,阿沅眉心皺了皺,看了過去,卻見他目光怔忡的看著地上,地上是她隨手丟去的一角衣袂和一些行屍的殘肢斷臂,滿地的汙穢,也不知在看什麼,在想什麼。

卻見他忽然低笑了一聲:“等了半天,還以為……”

黃沙卷著那角沾泥帶血的衣袂飄向空中,他頓了一下,伸手去抓,抓了個空。

原地隻剩些殘肢斷臂,以及浸透血汙的沙礫。

他僵在半空的指尖頓了一下,落了下來。雙眸倏然沉了下去,眸中隻餘無儘的黑。

颶風卷著呼嘯而來的屬於行屍的嘶吼聲迫在眉睫,阿沅沒聽見也無暇再將注意力放在這廝身上了,反正沒死就行。

她看向陣心處——

半瞎李的右手橫貫空師父的心口處,空師父仰天長嘯一聲,翻身抓住半瞎李與他身體不符的瘦削臂膀,在半瞎李怔愣的眼神中,生生折斷了他的臂膀,抓握著他的肩將他扔去了行屍堆中!

獨臂脫離身軀,血沫橫飛,空師父如一座小山般倒在了地上。

位於陣心的年輕僧人口吐一捧鮮血,浩渺梵音消逝於天際。

陣毀了。

一夕之間,千萬行屍反撲,百鬼哀慟。

阿沅眸光一利,抓著季陵的衣領一躍,飛向陣心處,將季陵放置地上,雙手掌心重重的擊在地上,大喝一聲,纖弱的手背鼓起條條青筋,登時自他們四周的黃土沙地上生起根根粗壯的樹身藤蔓將他們包圍起來,一滴又一滴血液滴落在手背上,淌在黃沙裡。

阿沅這才發現,不光嘴角,她的鼻腔也淌下了血。

她靈脈內,靈氣空空蕩蕩,升騰而上的藤蔓枝葉將將到了半身的高度就難以為繼了。

然而她雙手不能離開地麵,她此刻是強撐著一口氣築起這道藩籬,若是藩籬未築成就離了地……

撲麵而來的利爪和行屍猙獰麵龐在阿沅眼中越來越大,她雙手震顫著仍未脫離地麵,就在行屍利爪即將刺破她的眼球之際,被沈琮挽劍齊根斬斷!

阿沅和沈琮飛快對視一眼,沈琮執劍於阿沅身側斬殺行屍,阿沅深呼吸,靈脈之中彙集剩下的全部靈力,大喝一聲,藤蔓瘋狂竄起,將他們勉強包攏成一個小型的球,行屍被阻擋在了外麵,間或從層層疊疊的樹枝藤蔓的間隙探進來,撕咬怒吼著,不過彼岸花的藤蔓何其堅韌,暫時能阻擋一二。

藩籬一落成,沈琮就倒在了地上劇烈喘息著,而阿沅半跪在地,抬手一抹將鼻下兩抹血痕抹去。

她到儘頭了,再也生不出一絲絲的靈力了。

她看了眼四周,沈琮、季陵、妖僧摩柯以及先前就被她放進小木屋的書生一個個全都半死不活的,到了極限。

尤其是空師父,被半瞎李貫穿了心門,她咬牙,忍住陣法反噬還殘留的刺痛踱步到空師父身邊,空師父胸口處赫然一個大洞,紅的白的全翻了出來。

阿沅眉心一蹙,識海內喚著:“哥!爺!彼岸花大爺!”

然而許久都沒傳來彼岸花的應聲。

“咳咳……貧僧天生心竅長在右側與常人相佐,無……無事……咳咳咳……”

空師父一邊咳著一邊吐血,阿沅連忙去扶他,被他擺擺手製止了。

聽說佛門一招金鐘罩也是護體術,細看下,空師父的傷口確實駭人,但體內隱隱冒著金光,雖駭人但不再流血了。

阿沅鬆了口氣。

“小芙!小芙!你來見見我!見見我!我來找你了!我來找你了!”

外頭傳來半瞎李猶如失了心智的怒吼聲,順著藤蔓交疊的縫隙看去,於眾多行屍的包圍撕咬之中,這瘋子又哭又笑的,居然借此又在施行他的血術召喚陣!

是她忘了,他們都忘了,半瞎李本就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瘋子,是她忘了!

是啊,那日他用季陵的血液澆注,用井泉童子的血,甚至不惜斷了自己的雙臂也要從地下喚起亡妻,此刻百鬼傾巢,於他不是天生的血液澆注的屠殺場嗎?!

該死,是她忘了!

生人的哀嚎聲源源不斷傳來,行屍嗅著人味兒,侵入農舍,抓著婦孺、嬰兒生食。

阿沅甚至看到了那個騙了她的老嫗。

老嫗緊緊地護在少女身上,任行屍撕咬著她的血肉也死死護著身下的少女。

即便年邁,即便被噬咬得鮮血淋漓沒幾塊好肉了,即便……死了,仍然護著少女。

少女一聲又一聲淒厲的喚著:“阿母……阿母……”

原來……她沒騙我啊。

她確實有個女兒,並且,很愛很愛她。

她沒有騙我。

阿沅看的出神了,身後忽然傳來空師父帶著巨大悲愴的聲音:“隻有……最後一個辦法了。咳咳……咳咳咳咳……”

可最終少女還是被行屍揪出來分食了。

老嫗被吞噬得,一張麵目隻剩了半張臉。惟餘的獨眼被血色浸染,未曾合眼,怔怔地映著女兒被行屍分食直至殆儘的畫麵……

阿沅回過神,看向空師父:“什麼辦法?”

“弑神陣。”

並不是空師父說的,阿沅聞言一僵,機械的轉過身,看向身後,半靠在藩籬之上季陵:“弑神……陣?”

季陵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的俊容直直看著阿沅,緩慢而堅定的點頭。

這本也是他們原來的計劃。

此刻赤紅的血月高懸,醜時,也是陰氣最重的時候,他們原本的計劃,也是最壞的打算,拖到陰氣最重最盛的此刻開啟弑神陣,誅殺千萬行屍!

沒人比阿沅更清楚什麼是“弑神陣”了。弑神陣一出,神鬼難阻。即便是上古大妖也能將之絞殺殆儘,神魂消弭於天際,莫說登西方極樂或是下六道煉獄,這是將之斬殺除名的陣法,直接在天道裡抹殺了它的存在!

阿沅當即搖頭:“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同情這些凡人……可是、可是這些也並非行屍所願!他們也都是被控製的!他們不想這樣的,他們所受之苦不下於這些凡人!”

季陵一雙濃黑的桃花眼冷冷的看著她,不為所動。阿沅咬咬牙,笑道:“也是,我跟你說什麼?”

她轉頭衝向空師父:“空師父是你說的,是你說妖與人無異,你是我…你是我見過最好最真摯的除妖師了!你知道他們受了多少苦!你也願為了超度他們擺下陣法……”

空師父苦笑著搖頭,臉上淌下兩行淚水:“非我所願,可事已至此,一邊是千萬黎民百姓,一邊是千萬行屍走肉,自古事難兩全,唯有…唯有舍棄……”

阿沅冷笑:“唯有舍棄妖?好一個眾生平等,阿彌陀佛啊。”

阿沅蹲下,一把扯住身旁,盤腿打坐的僧人,貓瞳隱隱泛著紅,盯著年輕盲僧慘白的俊容,厲聲道:“你呢?彆告訴我你也是這麼想的,我救你出來難道是為了殺我同類啊?”

年輕的僧人眉間蹙了蹙,淺灰色的沒有焦點的雙眸憐憫又悲傷:“我知姑娘心中悲痛,然佛有八苦,謂……”

阿沅拽著僧人的衣領一把摜在地上!

“姑娘不可!”

季陵隻睜著濃黑的眸子看著阿沅沒有說話。

阿沅單手扼住僧人的咽喉,忽的笑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該信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口口聲聲說著什麼眾生平等,有教無類……你們聽得到凡人在哭,聽不到那些亡靈在哭嗎?你們是聽不到嗎?不,你們是不在乎……”

“是我錯了,是我一次又一次的相信你們……人心易變,你們既為人,怎麼可能從妖的立場想……是我錯了,是我太天真了……”

阿沅喃喃著,居高臨下看著僧人逐漸青白的俊臉,“我錯了,我們都錯了。現在——“

阿沅貓瞳微眯,殺氣一閃而過。”我來糾正我的錯。”

既然人妖殊途,永遠不可能為伍,那就殺光除妖師就好啦。

首先,就從這該死的妖僧開始!

“摩柯大師!”

在纖細的手掌即將掏向僧人的胸腔之時,一隻修長的如玉的大手鬼魅般出現,包裹住阿沅的。

阿沅頓住,抬眸,貓瞳危險的眯起:

“你不好好呆在我給你築好的藩籬之內,跑出來乾嘛?書…生?”

書生一雙鳳眸倒映著阿沅赤紅的雙眸,他的大手仍包裹著她的。一聲聲悶哼從胸腔內傳來,好像馬上就要乘風西去。

他朝阿沅扯出疲憊而虛弱的笑,一貫的縱容和寵溺,間或夾雜著幾分複雜的隱忍和深情。

他低咳著,笑道:“咳咳……誰又惹你生氣了?”

自後方對著後脖一道利落的橫劈。

阿沅的雙眸幕的睜大,倒在了書生寬闊的臂彎內。

黑暗傾巢覆蓋之下,隱隱聽到書生宛若涓流的歎息聲縈繞耳畔:

“睡一覺,睡一覺就好了……”

“對不起,阿沅。”

作者有話說:

大家久等啦,今天開始恢複更新!

明天見啦!

第49章 49 ◇

◎彆怨我。◎

“季陵小兄弟, 還動得了麼?”

空師父單手隻起身體,望向季陵。

此計恰是季陵小弟所提,也由他主陣。萬萬沒想到小小年紀竟會此等失傳已久的上古陣法, 真是後生可畏啊。

季陵拇指揩去唇角的血絲, 俊臉蒼白,搖了搖頭。起身後狀似無意瞥了一眼枕在書生膝上陷入昏睡的少女, 眼瞼微垂覆下陰霾, 抬眸時隻剩一片麵無表情的寡淡。

他執劍走到空師父身邊, 兩指從袖內拿出一道符紙,輕聲道:“開始吧。”

話落的瞬間, 兩指間的符紙倏然燃起一團幽藍色的火苗。

——

沈易半靠在藩籬之上, 阿沅枕在他的膝上, 如雲烏發下,雪膚紅唇,雙眉微微蹙著, 似乎陷入了夢魘中。

書生許久才壓抑住喉間的低咳,他凝著膝上的芙蓉麵一會兒,才兩指輕柔的將她淩亂的鬢發挽到耳後, 指尖沿著細嫩的臉側往上,將她蹙起的雙眉輕輕撫平。

直到撫平了眉間的褶皺, 那微微帶著粗糲的指腹仍眷戀的纏綿在膝上少女秀致的眉宇和微微泛著紅痕的眼尾上。

是受了委屈啊, 哪怕睡著了眉頭依舊倔強的皺起, 眼尾紅紅的,鼻尖也是紅紅的, 兩頰微微鼓起, 像隻生悶氣的小倉鼠。

怪可憐的。

跟從前一樣, 一點沒變。

書生點了點她的鼻尖, 到底沒舍得捏一捏。

鳳眸如水,自秀致的眉,到卷翹的長睫,到小巧而挺翹的鼻梁再到嫣紅的朱唇,指尖也隨著視線輕柔地按壓在櫻唇上,摩挲了片刻,鳳眸波詭暗湧。

阿沅,我可以縱容你胡鬨,可以縱容你的任性,可以縱容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但,我不能讓你送死。

我不能、也不可能再犯同樣的錯。

彆怨我。

好嗎?

柔軟的朱唇在修長蒼白的指腹下越顯殷紅、濕潤。書生盯著入了神,情不自禁低下頭顱,鳳眸漸漸幽深……

忽然一頓,豁然掀起眼眸看向前方——

和一雙淺灰色的雙眸撞了個正著。

年輕的僧人盤腿坐於不遠處,沒有焦點的淺灰色雙眸正茫茫然望著他們的方向。

僧人看不見,隻望著他們的方向,亦或是望著他們身後,無數行屍咆哮聲的來處。沈易鳳眸微眯,打量了他一會兒,單手環著少女輕巧的頭顱,寬大的衣袖遮住了僧人的視線。

複又合上雙眼,無聲調息著體內幾近枯竭的靈力。

——

阿沅自一片混沌中渾渾噩噩的沉浮著。

忽而麵龐被一東西柔軟的掃過,她蹙了蹙眉,不耐得嚶嚀了一聲,沒管。

那東西便又掃了過來,阿沅被弄得煩了,索性偏過臉,那東西終於沒辦法再掃過來,然而,忽的鼻腔、唇縫、雙耳猛地灌進冰涼而甜膩的液體,一陣窒息、墜落的恐懼湧上,她猛地睜開雙眼,直起身,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霧,濃霧散儘,她才發現及腰的長發黏膩的沾在了一起,不光頭發,雙手、雙腳,乃至全身全都濕漉漉的,沾滿了黏膩的……血色。

她置身於一片血池之中。

阿沅怔了一瞬,猛地站起,倏然從血池中竄出一條藤蔓卷著她的腰腹又將她拽了下來!血液兜頭澆下,甜膩的屬於血液的腥香不斷往鼻腔鑽,然而阿沅一點兒不覺得香甜或者饑餓,隻覺得陰寒恐懼。

這裡她並不陌生,甚至很熟悉了,這是她的識海。

幾次心神相通,她並不是第一次見,但卻是第一次身處其中。

感覺……還是很不一樣的。

血池之中伸出一支細細的嫩柳枝葉掃過她的臉,將她略顯僵硬的臉扭到正麵迎上一株纏繞在巨石之上吐蕊的花苞上。

花苞吐著猩紅的蕊,對她說:“你不是要找吾麼?”

阿沅:“……”

細細的枝柳繞過她的頸,好似撒嬌般輕輕蹭著,而阿沅隻覺得從頭到腳竄起一陣雞皮疙瘩,她餘光撇著,嫩柳之上又生出細小的刺仿佛逗弄一樣,若有似無的刮著她的咽喉。

阿沅:“…………”

阿沅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訕笑道:“你……你聽錯了吧……”

“聽錯了?”花苞吐出一絲花蕊勾起阿沅的下顎,“之前不是還‘哥’啊‘爺’啊叫著,現在怎麼不叫了?”

阿沅:“………………”

阿沅僵著臉沒說話,事實上恐懼已牢牢扼住她的咽喉,比之在宅底見到那群骷髏惡鬼更甚。

她知道自己腦子裡住了個邪物惡鬼,卻是第一次像這樣直麵它的強大。

明明是在她的識海,但在這株尚且隻是花苞的彼岸花麵前她卻像個螻蟻般渺小。

“又是借我的力,又是借我的藤,膽子不小嘛。”花苞吐著腥紅的蕊,一邊說著一邊用它的蕊絲掃著阿沅的臉頰,聲音幕的低了下來,“吾堂堂幽冥聖物是你揮之即來招之即去的嗎?你好大的膽子!”

阿沅登時臉色一白,腿都軟了下去。

她沒栽進血池內,也栽不進。阿沅這才發現這血池不似她之前所見,淺的很,薄薄的一灘血漬,好似一麵鏡子一般,花苞雖碩大卻沒之前看上去飽滿了,顯然是血少了,一副饑腸轆轆的樣子。

藤蔓卷著她的咽喉和四肢將她慢慢舉起:“你看看,你看看吾何時受過這種氣!既為吾宿主是何其的榮幸!哪個不是好聲好氣侍奉於我?!你個小妖,識海小得翻個身都不行便罷了,連最最基本的血都緊著吾!吾是吸食血長大的,不是那該死的連味兒都沒的香燭!你可知曉!!???”

難怪怎麼喚它也喚不出來,這是吃不飽喝不夠,營養跟不上,鬨脾氣呢。

阿沅張了張嘴,也不知該說什麼,半天才結結巴巴道:“對……對不起啊……”

想它上古聖物彼岸花,奢靡妖嬈了大半輩子,第一次栽了跟頭,小小識海接連來人闖入,好不容易飽食一頓終於長了那麼一丁點大就被剃禿了,這小妖光去廝殺卻又不進補與它,明明是嗜血的小妖食的什麼素!

氣煞它也!!!

既然心意相通,阿沅自然知道這花要氣炸了,忙說:“又、又不是我非要當你宿主……要不,要不換……”

蕊絲掃過她的臉頰猶如一柄利刃擦過臉畔又離開:“要換人可以,吾求之不得,你先去死一死吧。”

阿沅頓了一下,不說話了。

想來琯琯是神魂皆消,彼岸花沒的選才選她成了新宿主,也就是說,如果要擺脫彼岸花……除非她死!

這根本不是擺脫不擺脫的問題,這是死不死的問題!

難怪妖僧說她說沒救了,一個勁道歉呢……

……這事大了。

阿沅小臉蒼白,一時沒察覺藤蔓忽然將她輕柔的放了下來。

蕊絲拍打著她的臉頰,喚醒她的魂:“想什麼呢?你倒提醒吾了,吾確有一法子。”

阿沅愣了一下:“什麼法子?”

藤蔓勾著她的下顎引著她向下看去——

“你不是要救它們麼?”

那一灘淺淺的血池猶如鏡子映出外頭一片屠殺場。

數道藍色光柱投下,季陵位於陣心,空師父、沈琮分列兩側為他護陣,那些個猙獰麵龐的行屍一旦踏進光柱之內隨即化作了飛煙,哀嚎遍天。

所謂“弑神陣”,即便是神也要剝一層皮,也在所難逃。

行屍一踏入陣心,滔天威壓之下短暫的恢複了神誌。他們哀嚎著,痛哭著,有的一頭撞柱意圖衝出滿是肅殺的陣去,有的跪在地上,一遍一遍磕頭,求著季陵三人饒恕。

“我隻是個莊稼漢,我什麼都不知道,求少俠求壯士饒命啊!”

“奴家不知犯了什麼錯,皆是那惡人、那惡人所為!奴家上有老,下有小,饒過奴家吧……”

“嗚嗚嗚嗚我不要死我不要死!你們不去抓壞人憑什麼抓我們?!我們做錯了什麼!”

“老朽活了一大把年紀,殺就殺了吧,可否饒過我的孫兒,他還小,還那麼小啊……”

“我們有什麼錯?有什麼錯!”

“求壯士們饒命呐……”

阿沅怔怔的看著,她看到空師父閉上雙眸,臉色蒼白,眼角淌下熱淚似是不忍。沈琮偏過頭去,不再看。而季陵——

他仍是那副刀槍不入、冷漠到極致的冰山臉,如那日居高臨下看著下跪的她一般,冷冷的看著陣心不斷衝他磕頭下跪的老人、婦孺、孩子……

不為所動。

那些個佝僂的背影頃刻間就化作了飛煙,很快又有一波又一波的行屍闖入陣心……周而複始,周而複始。

季陵仍是那樣漠然俯視著,猶如神祇看著螻蟻,徒勞的掙紮。

“住手,住手啊!”

雙手狠狠的砸向血鏡,畫麵一瞬間扭曲撕裂,除了沾了滿手血腥,很快又恢複如常,畫麵中,行屍不斷哭嚎著撞向光柱,可即便撞得頭破血流,仍然被無情地絞殺於陣中。

“住手啊……住手……”

阿沅頹然的滑坐在地,滿是血汙的雙手捂住麵,微微顫抖著,喃喃著。

藤蔓繞過她的肩,猶如一隻臂彎將她輕柔的攬在懷裡。頂端又伸出一抹綠芽,綠芽之上盛開出一朵小小的花苞親昵的蹭著她的鬢發,花苞吐蕊,一絲極淡極香甜的香飄向阿沅。

“你知吾緣何為幽冥聖物麼?”

恍惚間,阿沅聽到彼岸花的聲音。

她的腦子晃晃悠悠的,這股熟悉而又甜膩的香頃刻就將她從屍山血海中拉了出來,轉眼墮入一個香甜的夢境裡。

“所謂‘彼岸花’——”藤蔓勾著阿沅的手,牽著她,眼前的霧散了,化作一條鋪滿鵝卵石的小路,小路兩側乃至小路的儘頭,遍地盛開著奢靡至濃烈的彼岸花,好似一片燃燒的火。

浮於她鼻尖的香甜越發濃鬱,她置身於彼岸花海中,呼吸之間全是這股濃烈而沁人的香。

藤蔓牽著她走上這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開一千年,落一千年,徘徊於黃泉路上,盛開於忘川河下,黃泉碧落,這便是‘彼岸花’。”

最後一字落下時,藤蔓已牽著阿沅的手走到了小路的儘頭,一片靜謐幽深的水潭。

阿沅垂眸看去,看見剔透如明鏡的潭麵上映著她紅通通的一雙貓瞳。潭底是一片火燒似的彼岸花。

很快,潭麵的景象變了,變成一眾老弱婦孺磕頭跪求著季陵三人。

阿沅歪頭看著,眉頭微微蹙起。似是極力在想這些人是誰,她為何熟悉卻又記不得他們的名諱……

忽然,平靜的水麵泛起漣漪,猶如揉皺的宣紙,畫麵消失了。

藤蔓繞著她的頸側,盛開於小道兩旁的彼岸花親昵的勾著她裸/露的腳踝,波動的水麵靜了下來。

仍是那副畫麵,卻又不是。

畫麵中的人還是那些人,臉卻全然變了個模樣。

那高高在上的三人變成了一群身著錦衣華服、大腹便便的所謂“上等人”。

而底下那群叩首的,大多衣衫襤褸,麵目全非。莫名的,其中一個嬌小的,緊緊依偎在婦人身旁的孩童的臉吸引了她的注意。

阿沅怔怔的盯著,那模糊的臉忽然有了輪廓。

灰頭土臉的一張小臉,嘴巴因為乾涸龜裂著,仔細看才能看出輪廓還算秀致,隻是太瘦太瘦了,兩頰微微凹陷著,越發凸顯一雙貓似的小眼又黑又圓……

阿沅愣住了。

是她。

這個小孩雖小,但她認出了,這是她的臉。

這是……她。

小孩死死拽住身旁婦人的手,貓似的眼裡全是淚,她淒惶的喊著:“阿母彆送我走……我會乖的,我不再搶弟弟吃的了,你彆送我走,彆送我走……阿母……”

婦人一巴掌刮在小孩臉上,登時小孩的臉被打偏了過去,紅腫一片。婦人摁著她的後腦勺將她狠狠摁在粗糙的沙礫下,一下又一下對著這群官爺磕頭:“這丫頭陰年陰月陰時出生,命賤得很,是官老爺們要的,絕無摻假!官老爺們行行好,帶她走罷,隻要給奴家十文……不,一塊窩窩就行了!”

婦人說著摟過另一側同樣過分瘦削的男童,聲淚俱下,“官老爺行行好,賞我家娃一口飯吃就行了……”

渾然不覺,阿沅咬破了下唇,一股鐵鏽腥味彌漫開來。

她垂眸看去,那仍然被大手狠狠摁進黃沙裡的小女孩,僅微微露出的一小塊側臉,同樣,同她一般,嘴角溢出一絲血珠。

這,確實是她。

她確定了。

作者有話說:

12點再更新一章今天的!

第50章 50 ◇

◎“邪物邪物邪物的……你真是惹毛我了。”◎

“上窮碧落下黃泉。”藤蔓勾著阿沅的下顎, 憐愛的輕撫著她咬破了的下唇瓣,吮吸著唇上沁出的血珠,“逝者已矣來者猶可追, 忘川河便是麵映照前塵過往的鏡子。你在看它, 殊不知,鏡子也在觀你啊。”

倏然之間, 畫麵又變了。

密密麻麻行屍的包圍之中, 老嫗死死的將少女護在身下, 任憑身上的血肉被撕咬殆儘,少女一聲又一聲哀慟的喚著:“阿母!阿母!阿母你鬆開我!”

水紋急速波動, 畫麵又是一變。

婦人死死將女童的頭顱摁在黃沙裡, 一下又一下磕頭:“這丫頭陰年陰月陰時出生, 命賤得很……”

女童掙紮著,嗚咽著輕聲喚著:“阿母……阿母……”

阿沅一雙貓瞳逐漸染上血色。

碎片的畫麵在她眼下急速波動變化著。

【阿母!你鬆開我阿母!】

【官老爺們行行好,帶她走罷, 隻要給奴家十文……不,一塊窩窩就行了!】

【你鬆開我阿母……】

【是官老爺們要的,絕無摻假!】

【阿母!阿母!你鬆開……】

【官老爺行行好, 賞我家娃一口飯吃就行了……】

……

本靜靜打坐的書生忽的睜開了雙眼,垂眸落下。

臂彎之上, 阿沅麵色蒼白, 雙眉緊蹙, 冷汗淋漓。渾身輕顫著,嘴裡似乎在嚶嚀著什麼, 似乎陷入一場夢魘之中。

沈易劍眉微蹙, 凝目看了一會兒, 拭去了阿沅額間的冷汗, 輕聲喚著:“阿沅,阿沅。”

阿沅渾身輕顫著,才拭去的冷汗,額間頃刻間又是一片細密的汗珠。

書生攬著懷中的少女,猶如握著一塊寒冰,倏然之間又極熱,懷裡的身軀燙的嚇人,可轉眼之間又入手寒涼。

沈易鳳眸黑沉如深淵,食指一咬,沁出一抹血珠,正要將沾著血珠的指尖貼於阿沅的眉心時,一隻手忽然擋在麵前。

年輕的僧人睜著一雙淺灰色的毫無焦點的雙眸望著他:“貧僧曾為女施主祛過魅,讓我來……穩妥些。”

沈易靜靜地看著他,鳳眸微眯,僧人仍是睜著一雙回眸,雖然眸中沒有焦點,卻異常堅定。

懷中少女又是一聲嚶嚀,下唇被咬破,沁出血珠。

書生看了一眼,複將視線落在僧人身上,頓了一下,正色道:“多謝大師。”

僧人搖了搖頭:“應當的。”

僧人閉上雙眸,一手立於身前,另一手,雖目盲,兩指精準的點向少女的眉心之上,然而就在僧人修長的手指即將落在少女的眉心處時,倏然被一隻極為冰寒的手抓住了。

阿沅忽的張開雙眼,一片赤紅。

沈易、摩柯皆是一怔,摩柯極快反應過來,忙道:“不,她並未真正蘇醒!她體內的邪……”

一聲刺耳的骨裂之聲,阿沅竟然生生將僧人的手指掰斷了!

“阿沅!”

“無事,我來!”僧人咬牙忍住劇痛,麵容慘白,另一手登時如閃電一般探向阿沅的眉心!

一瞬間,再次置身於層層濃霧疊嶂之中。

僧人右手食指已被折斷,他頓了一下,換左手抹了下雙眸,左手落下時,一片金光閃過,灰眸裡閃爍著兩抹璀金,金光爍爍。

左手掌心更憑空出現了根降魔杵,降魔杵輕點,濃霧散儘,露出其後——

少女雙眸緊閉,渾身被藤蔓猶如蠶繭似的纏繞成一團。而巨大的花苞就在少女背後,吐著猩紅的蕊絲,花瓣覆在阿沅身上,少女一半的身軀已入了花蕊之中。

僧人金眸倏地一縮,降魔杵直指花苞,沉聲道:“不該貪慕你不該得的東西,放了她。”

“如若我不肯呢?”

花苞吐著蕊絲,血池之上生出細小的枝蔓,探了探僧人被阿沅折斷的食指,又順著足踝往上,吮吸著這幅身軀上遍體鱗傷的傷口,滿足的喟歎一聲:“你重傷至此,連護體咒都施展不出來,和尚,現在的你不是我對手,該向我求饒的……是你呀。”

“如此……“年輕的僧人單手立於身前,衝那碩大的花苞微微鞠了一躬,”便恕貧僧無禮了。”

降魔杵點地,金光大作。

那廂阿沅仍立在忘川河頭,怔怔的盯著波紋詭譎的水麵。

水麵之上隻有小女孩睜著一雙濕漉漉的大眼,骨瘦嶙峋的小手拽著身旁的婦人,不敢多用力,生怕婦人生氣,隻敢輕輕拽著婦人的一角衣料,猶如被拋棄的小狗,小聲哀求著:“阿母彆送我走……我會乖的,我不再搶弟弟吃的了,你彆送我走,彆送我走……阿母……”

“阿母……”

周遭的彼岸花不再伺機而動,它們鼓噪著,綿延出無數隻細嫩的蕊絲纏上阿沅,扯著她的足踝不斷往忘川水下走去。

香氣愈濃,水漸漸沒過她的小腿、膝蓋,不斷往上蔓延著,吞沒著她……

水下的曼珠沙華也扯著她往水底深處拖……

伴著香氣徐徐飄入耳內是彼岸花纏綿如絲的聲音:“知道為何吾為幽冥聖物麼?因為隻有吾才能開啟黃泉眼,何謂‘黃泉眼’?黃泉眼就在你腳下呀,你想救他們是嗎?我可以幫你啊。”

“隻要你付出一點小小的代價,隻要……”猩紅的蕊絲貼著阿沅的耳畔,從她的雙耳、雙眼、口鼻之間穿入進去,“隻要你將你的身軀獻祭於吾,吾自然會幫你啦,包括你恨的,曾經加害於你的,吾都會替你一一報仇的,所以,把你的身軀……交給我吧……”

“好孩子,交給我吧,你要的,吾都能替你達成……”

——

“阿母……”

“阿母……”

沈易附耳在阿沅唇邊,待聽清阿沅喚的“阿母”時,微微怔鬆了一瞬,他直起身看向阿沅。

阿沅雙目赤紅,喃喃細語著,眼眶泛著水漬的波光。

“想娘親了麼?”

書生的心臟好像塌了一角,他伸去拇指,無限憐愛的揩了揩阿沅濕潤的眼角,見她依舊緊緊咬著下唇,他輕柔的撥開已被咬的血跡斑斑的下唇,輕歎了一聲,“這個毛病怎麼總是改不了呢……”

書生在那殷紅的唇上多看了幾眼,偏過頭,而後頓了一下,他的指腹被咬住了。

沈易蹙眉看了一眼阿沅,仍是雙目赤紅的,失了神的模樣。他又看向盤腿坐於阿沅身前的摩柯大師。

年輕的僧人雙目緊閉,兩指仍抵著阿沅的眉心,倏然,嘴角溢出一抹血絲。

僧人驟然吐出一捧血來,淅淅瀝瀝,淋在黃沙之上。

書生鳳眸一凝,“大師!”尚未喊出口,虎口傳來劇痛,他側眸看去,阿沅雙目赤紅的,齒間嵌進他的肌膚,狠狠咬住他的虎口。

血液飛速流失,書生方才恢複一絲血色的臉驟然慘白,他澀然道:“阿沅……”

——

僧人左手持著降魔杵,單膝跪地,大口大口的血不斷從嘴角湧下,身上更是血跡斑斑。

他右手將唇角的血漬抹去,抬眉看去,那碩大的花苞幾乎快把少女吞沒了。

他眉心彎下深深的丘壑,幾次欲扶著降魔杵站起都失敗了。

“彆掙紮了,你沒戲唱了和尚。”

僧人低咳著,朝幾乎全身都陷進花苞裡的少女大聲喝道:“姑娘!醒過來!彆被它騙了!醒過來!”

“她聽不到的,她已經……是我的了!”花苞笑得花枝亂顫,張著血盆大口吞沒著少女,少女隻餘一角裙擺可見了。

“與其擔心她,不如擔心擔心你自己吧。和尚——”血池之內生出藤蔓纏著僧人的足踝將他固定在原地,彼岸花的聲音頓了一下,饒有興致道,“你可不像你表現得那麼大義凜然啊。”

如明鏡般的血池映著僧人一張慘白而聖潔的俊容,忽而血池裡的“僧人”自己動了起來,臉還是同一張臉,池內的“僧人”忽然眨了下眼睛和僧人對視,僧人一怔。

隻見池內的“他”同樣的眉眼,唇角一勾,眼尾一挑,橫生邪氣和恣意。

一朝從佛墮入了佛。

年輕的僧人睜著一雙金眸,望著池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俊容煞白,徹底怔住了。

彼岸花吐著猩紅的蕊,嬌笑著:“你這和尚,真有意思。”

話音剛落,纏繞在僧人腳踝的藤蔓突生長刺,瞬間刺入僧人的皮肉內!

彼岸花笑的恣意:“怪有意思的,留下來陪我吧和尚。”

——

僧人倏然渾身一顫,倒在了地上。

“阿沅!”

阿沅仍惡狠狠咬著沈易的虎口,沈易能感到他皮下的血液正在飛速的流失,阿沅仿佛一瞬間又變回那個受血液掌控的她。

書生鳳眸儘是陰霾,無奈咬破另一手指尖,雙指探向阿沅的眉心,還未探入,便被阿沅另一隻手以迅雷之速擒住,反手鉗住!

力氣之大幾乎快折斷書生的手臂!

“你……”書生頓了一下,凝著雙眸赤紅的阿沅,鳳眸好似凝聚著一團黑色的風暴,“你不是阿沅。”

雙目赤紅的、仿佛失了魂的少女,一雙貓瞳猶如某種冷血動物緩緩的轉了轉眼珠,彎了彎眉,低沉的聲音從腹腔內發出:“不錯嘛,終於發現了。”

書生一瞬間鳳眸緊縮。

“阿沅”紅眸閃爍著興奮的光:“啊~啊~啊~,我記得你的血,我認得你……就是你在這小妖識海內留下半顆雷電之力的火種吧?呦,就是被你這廝害得,不然我早奪了這小妖的身軀,哪裡用得著廢這麼大功夫!”

沈易冷冷的看著她:“你以為你得手了麼?”

“不然呢?就這小小畫皮鬼也妄圖抵擋吾?癡人說夢!”

“阿沅”咬著書生的虎口,瘋狂汲取的血液,雙眸越來越亮,“啊啊啊~上神的血就是不一樣,光一滴抵得上一年修為,我若吸乾了你豈不直接臻入化境,直接羽化登仙也不是不可能啊!”

“你不會的。”

沈易想也不想,冷冷打斷。

哪怕此刻他臉色蒼白如雪,本就身受重傷,猶如砧板上的魚肉,一絲反抗的力氣也沒了。

“阿沅”饒有興致:“為何?”

“因你不是她,你也不可能成為她。她也絕不會這麼做的。”書生篤定道。

“阿沅”靜默了一會兒,驟然爆發出大笑:“吾也在這小妖的識海裡呆了一段時日了,這小妖懦弱膽小,明明是妖連血都不敢吸,明明是妖,連縛雞之力的凡人都能將她欺侮,能成什麼事啊?將肉身獻予吾就是她最好的……”

“你根本不了解她,她遠遠比你想的強大。”

書生一頓,語氣緩了下來。雙眸直直看著雙目赤紅的阿沅:“阿沅,我知道你聽得到。”

“哈!吾敬你是上神才忍讓你至此。她已經被吾吞噬了,是全然聽不……”

書生絲毫沒理會這腹語,隻盯著阿沅的雙眸道:“阿沅,醒過來吧,你可以做到的。”

“都跟你說了她聽不到,現在我才是這副軀體的……”

“你什麼都不是!”書生勃然大怒,鳳眸目眥欲裂,一派清逸風流蕩然無存,“你隻是個屈服於本性的邪物,算個什麼東西?而我認識的阿沅——”

書生狠狠盯著阿沅無神的紅眸,指甲嵌進掌心,一字一句道,“聰明,善良,苦他人所苦。她嗜血卻不為血所困,她與欲望做抗爭,她和全天下的人,全天下的妖魔鬼怪都不一樣,她就是她,一個有點的膽小的姑娘,也是我認識的,日日夜夜想要守護在身側的姑娘。”

“阿沅,我找了你那麼久那麼久,求求你,醒過來吧。”

“阿沅。”

忘川地下,阿沅眉心一動。

猶如水草般附著在她身上的藤蔓越發緊的將她裹起,她的七竅全被猩紅的蕊絲占據了,隻需一刻,最多隻需一刻,就能溺斃她,就能徹底占據這幅軀體!

“啊~真是感人啊~差點我也感動了呢!好啦,遊戲也玩夠了,上神大人,我們忘川河畔見吧。”

畢竟虎口處的血太少了,吸食也慢,見書生麵無血色,一陣風也能刮倒他似的,同那僧人一樣再沒反抗之力後,“阿沅”鬆開了他的虎口,而沈易就在等這一刻!

就在“阿沅”鬆口,轉而去咬他的頸側之際,沈易猛地掙開她的鉗製,一把扼住她的咽喉,另一手,沾血的兩指直直抵在她的眉心處!

鳳眸鎏金,大聲喝道:“阿沅!”

一瞬間濃霧纏繞的識海內,那株碩大的花苞驟然發出一聲哀嚎,原隱形在她身上的纏繞著青紫雷電的鎖鏈忽的又亮了起來!

臥伏在血池之上喘氣的僧人眸光一閃。

不過這道鎖鏈隻亮了一瞬就滅了。

因為書生太虛弱了,頃刻之間便被“阿沅”一掌打中心脈,重重的砸在藩籬之上。

不過這短短的一瞬也夠了。

忘川河下,阿沅倏然睜開眸。

眨了又眨。

有些懵。

混沌的大腦終於有了短暫的清明。

腥紅的蕊絲仍往她七竅裡鑽,拽著她不斷往忘川深處遊去。

快了,快了。

就快了。

馬上就成功了。

“把你的軀體交給我吧孩子,你的恨、你的怨、你的不平,你不是要救他們麼?吾都會一一幫你……”

“不用你幫。”阿沅頓了一下,歪頭,“你為啥要幫我?”

紛亂的蕊絲凝了一瞬,繼續道:“以爾之力無異蚍蜉撼樹。隻要你將軀……”

“撼樹就撼樹吧,自己的事自己做,你娘……”阿沅頓了一下,繼續道,“你娘沒教過你麼?”

蕊絲默了一瞬。

被水淹沒口鼻的感覺實在難受,阿沅又想起了那日入寒潭拔鎮魂釘的遭遇,這水下的越深,胸口就跟要爆炸了似的,真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

尤其被這些亂糟糟的藤蔓包裹著,阿沅的心情也跟著亂糟糟的。

窩火。

“我不陪你玩兒了,我不喜歡這兒,我要上去了。”阿沅掙紮著,往上遊。

“不行!”水下無數曼珠沙華狂舞,猶如一隻隻手拖著阿沅往下墜,耳邊爆發出尖銳的吼叫聲,“你不能上去,你必須留在這兒!”

“真不講理!我都說了我不想呆在這兒!”阿沅窩火的撕扯著身上的蕊絲,然而這些蕊絲越扯纏的越緊,越發將她往深處拖。

阿沅漸漸急了起來。

忽然耳側傳來清潤的梵音,這是清心咒,她在大牢裡被迫聽了無數遍,倒著都會背了。

阿沅愣了一瞬,不再扯身上的蕊絲,閉上雙眸,跟著耳畔似有若無的梵音心中同樣默念著。

——

藤蔓卷著僧人的足踝將他重重拋起摔在地上!

僧人又是一口血噴出,被迫中斷了清心咒。

血池之上,同他一模一樣卻邪肆非常的臉,此刻挑著眉看他,譏笑他。

僧人偏過視線,不去看“他”。

又是一條藤蔓抽來,狠狠抽在僧人的脊背上,登時黑袍裂了一條長口,僧人悶哼一聲,俊容蒼白如雪,花苞張著猩紅的大口咆哮道:“爾敢!??”

藤蔓再次高高揚起,欲抽打在僧人脊背上,然而這次卻僵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

摩柯喘著粗氣看向那幾乎被吞沒進花苞內,隻餘一角白裙的少女。

吞吐著蕊絲的花苞忽然不動了。

一隻細白的小手扼住了它的莖葉。

花苞頓了一下,笑道:“你想乾什麼?想殺我啊?就憑你這區區畫皮小妖?”

那手巋然不動掐著莖葉,悶悶的傳來阿沅略顯清冷的聲音:“反正死過一次了,信不信折了你?”

花苞又是一頓,猝然一笑:“折了我,你亦會死。”

“哦。”那隻小手毅然狠掐了下去!

“喂喂喂喂喂!等等等等等一下!我這根莖嫩得很!”彼岸花恐慌地亂叫起來,“你不怕死的嗎!!!”

“啊,果然,彆人要殺你挺難的,但我是你的宿主啊,這對我不是再簡單不過的事麼?竟然被你唬過去了,好生氣啊。”話音一頓,吳儂軟語中居然帶著一絲笑意,“放心吧,我死過,不疼的,主仆一場,我手快一點就是了。”

彼岸花:“……”

“………………………………”

那手再次攥緊了根莖,忽然,花苞大吐活人,瞬間又變成了小小的纏繞在巨石上的花骨朵,躲在巨石背後。

而阿沅連打了三個噴嚏才將膩死人的花粉衝散乾淨。

她揉著鼻子,餘光看到半躺在血池之上遍體鱗傷的摩柯,彎了彎眼角,打了個招呼:“呦,你也在啊。方才聽到清心咒就知道你這廝……呸,就知大師也來了,謝啦。”

年輕的僧人愣了一下,怔怔的點了點頭。

這還是她……第一次叫他“大師”,而不是“妖僧、妖僧”的叫著。

“嗤。”

極低的一聲嗤笑,血池之中,滿臉邪肆的“他”譏諷的看著他。

僧人眼眸微垂,金眸消失又變成一雙沒有焦點的淺灰色瞳孔。他手掌拂去,水紋蕩漾,那張譏笑著他的臉就不見了。

“這事兒沒完呢!”

僧人一頓,抬眸看去,阿沅將藏在巨石身後的花骨朵揪了出來,狠狠地、碾在鞋底。

居高臨下俯視著它:“再敢動小心思,你猜我會怎麼做?”

貓瞳一片漠然,一邊說著,一邊毫不留情踩在彼岸花脆弱的根莖上。

彼岸花吱哇亂叫:“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阿沅一頓,隻見本在她鞋底的花骨朵伸出細小的藤蔓繞著她的足踝,花骨朵討好似的蹭蹭她:“以後主人叫小的往東小的絕不敢往西!主人最好主人最棒!小花以後都聽主人的!”

阿沅:“……”

這才多久就從“小妖小妖”的變成“主人”了?

阿沅默了半晌才收回腳,憋了一句:“……識時務。”

花骨朵又是蹭了蹭,倏然伸出一小藤蔓從花蕊中拔下一根蕊絲,卷著蕊絲歡快的舞到阿沅麵前。

阿沅:“……”

阿沅一臉莫名,指尖一觸及蕊絲,蕊絲就鑽入她的肌膚內不見了。

阿沅一怔,忽然眉心猶如火燒一般燙灼了一下,阿沅皺著眉輕“唔”一聲,轉眼這股燙傷又消失無形了。正要發問這株賊心不死的花骨朵,卻見花骨頭衝她盈盈鞠了個躬:“這是小花給主人的見麵禮,主人請一定要收下!”

阿沅:“……哦,好。”

僧人低咳著支起身體,忽然身旁一雙手托著他的臂彎,拉起他。他低咳著尚未道謝,便聽到耳畔幽幽傳來的聲音:“這個世界這麼大,為什麼就容不下我們呢?”

阿沅凝著血池之上,季陵三人操控著弑神陣,無數行屍衝他們跪拜卻又轉眼被無情絞殺於陣中。

僧人一愣,阿沅卻也不用他回答,自言自語道:“憑什麼這個世界由他們說了算?真不公平。”

僧人徹底怔住了。

總覺得她好像……哪裡不一樣了。

阿沅帶著僧人出了識海,瞬間兩人神魂歸位。

阿沅眨了眨乾澀的眼睛,眸中赤紅褪了一些。

書生就守在她身邊,方才胸口又吃了一拳,此刻麵如金紙,說他是鬼也不會有人懷疑。

沈易看到阿沅嗡動的雙眸心中一喜,然而看到她眉心躍然,猶如燙在其上的火紅的彼岸花印記,鳳眸一縮,心臟猶如被利刃刺了一刀,湧出巨大的恐慌。

“阿沅……”

阿沅朝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倏然莞爾一笑:“逗你玩兒呢,沒被它吞掉,放心吧。”

沈易躍到嗓子眼的心臟這才回落,還砰砰跳個不停。

他一把抓住了阿沅的手:“阿……”

阿沅卻反手握住他的雙肩,半強迫的讓他坐在地上:“你受了很重的傷,應該休息。我有事要處理,你在這等我。”

沈易當即皺眉:“不……”

阿沅卻又堵住了他的話,赤色未消的雙眸直直看著他:“乖一點,聽話,好嗎?”

書生頓了一下,怔住了。

手指蜷了又蜷,最終歎了一口氣:“去吧,當心。”

阿沅這才笑著衝他眨了下眼:“等我回來!”

一晃眼就化作了一抹青煙鑽出了藩籬。

書生仰靠在藩籬上,喘著粗氣,望著同樣幾乎隻剩一口氣的僧人,鳳眸幽幽,卷著一團黑色的風暴:

“大師,可否將識海內發生的一切,告之於我?”

——

弑神陣內。

阿沅倏然出現於陣眼中,抓過身旁一隻行屍便摁在了位於陣心的光柱上。

頃刻間,光柱內的符紙被行屍撕毀了,光柱消失了,陣心的光柱塌了,其餘光柱接二連三也塌了。

得虧她有經驗,知道這該死的弑神陣怎麼破。

也是季陵大意了,想著都是行屍,便沒派人守著陣眼的光柱。

這弑神陣也就這麼毀了。

順利的阿沅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空師父、沈琮同時大喝:“你做什麼!”

季陵看著驟然出現在陣心的阿沅瞳孔一縮,瞬間飛馳下去,握住了她的肩,厲聲道:“誰讓你出現在這裡的?你知不知道隻要是邪物出現在陣內就會被絞……”

阿沅轉過了身,季陵眸光凝在她眉心的火紅花瓣印記上,呼吸一滯。一雙桃花眼瞬間染上沉甸甸的風霜,他兩手緊緊握住阿沅的肩,渾身上下抑製不住的戾氣噴湧而出:

“彼岸花認主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你和邪物融為了一體,你徹底入魔淪為了邪……”

阿沅拂開了他的手,抻了抻有些酸澀的胳膊,挑著眉看他,赤色的貓瞳泠泠,沒有一絲溫度:

“邪物邪物邪物的……你真是惹毛我了。”

季陵一怔,愣住了。

阿沅抻了抻左臂,又抻了抻右臂,終於舒服了。她望著眼前成片成片洶湧而來的行屍,一雙赤色的貓瞳忽然湧起兩簇熾熱的火焰,帶著詭異的高漲的興奮,兩手掌心重重擊打在地上,頭也不回喝道:

“季陵,看好了,這是你最瞧不起的妖做成的!”

倏然之間,自阿沅掌心之下,黃土地赫然裂開一道豁口!

豁口之下是無儘的深淵,深淵底部燃著一片火燒似的曼珠沙華。

彼岸花甜膩的花香滌蕩開來,阿沅衝著那無儘深淵叫道:“害羞什麼呢,快出來吧!”

一隻又一隻、一群又一群怨靈、惡鬼淌過忘川,行過黃過路,爬上這陡崖峭壁,終於來到這萬丈紅塵。

登時,天上地下都成了煉獄。

幽冥深處,酆都大帝。

血河大將軍徒手捏碎一顆鮫人龍珠。紫眸泠泠,雷霆震怒:

“你說什麼?”

牛頭馬麵跪在地上戰栗不已:

“回、回將軍,黃泉眼開了!”

作者有話說:

女鵝一點點黑化,變。態惹……

至於黑化和變那啥的程度…看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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