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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隻畫皮鬼 張多樂 68583 字 4個月前

“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裡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賣酒錢。”①

一道稚嫩的童聲隱隱約約傳來。

阿沅愣了一下,忽的想起在她昏迷去識海之前,她也聽到了這個聲音!

“酒醒隻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複日,花落花開年複年……”②

阿沅順著這道童聲尋了過去,穿過一片桃花林便是一汪湖泊,湖泊旁一間茅草屋蓋的農舍。

四周仍是靜悄悄的,唯有一個孩童麵對著孤牆站立著,低垂著頭顱,負手,猶如一個小大人一般喃喃背誦著。

阿沅略略思忖了一下,墊著腳尖更靠近了些。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③

童聲忽的一頓,阿沅微微怔了下,尚未反應過來,那孩童豁然轉身,明亮的雙眸直直看向她的方向!

阿沅猛地被盯住,霎時屏住了呼吸。

孩童忽的兩手做成小喇叭的手勢圍在唇上,小聲道:“出來吧,我看到你啦。”

阿沅一怔,繼而心門那處劇烈躍動著。

“快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那兒。”

阿沅背抵在一顆桃樹後,掌心全是汗,捏得緊緊的。

“你再不出來,我要去抓你嘍。”

阿沅:“……”

“咚、咚、咚”,心門那處幾乎快躍出胸腔。阿沅握緊了雙拳,咬牙,將要踏出去時,忽的足旁一叢亂草顫動了下,躍出一隻小兔來,一蹦一跳的躍入了孩童的掌心!

孩童猶如捧著珍寶般撫摸著掌心的小兔,從袖內拿出一小根蘿卜來:“小兔,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桃花樹後,阿沅背抵在樹身上重重喘著粗氣,汗濕的掌心緊緊握著海靈珠。

幸好,幸好沒被發現……

不過……

阿沅喘勻了氣,從樹後側目看去——

同樣的一雙含情的桃花眸,粉雕玉琢一般好似王母娘娘座下的善財童子,哪怕縮水了十倍,阿沅一眼就認出了,這可不就是季陵那廝麼!

為什麼這廝這麼小就有這麼強的壓迫感!

該死的,不愧是他!!!

不管大的他還是小的他,總能把她氣死!!!

阿沅陰著臉盯著他,卻越盯越困惑了,眼前這個孩童估摸隻有六七歲大的孩童……真是季陵麼?

孩童望著掌心的小兔子,一雙桃花眼亮晶晶的,好像裝滿了漫天星辰。嘴裡還嘟囔著:“慢點吃,慢點吃,明天我還給你帶吃的……”

是真的喜愛,阿沅遠遠看著都覺得心軟了一片。

可是她印象中的季陵,不是這樣的。

不要說妖、人或動物了,除了薛時雨,他對其他人或物從來都是冷心冷肺猶如石頭做的人一般。

她也曾聽時雨姐姐說過,這廝從小到大都是這個德行,所以這個小孩兒……真是他麼?

阿沅狐疑的盯著,孩童忽的望了望天,阿沅也跟著看了看,暮色四合,天暗了下來。

孩童的小臉忽的變得蒼白,他催促著掌心的小兔:“快點吃吧,我不能再呆在這裡了……”

阿沅正疑心著,忽然身後“嘎吱”響了一聲,她連忙躲回樹後,農舍的門開了,卻沒見人出來。

從裡頭傳來一道沉悶的男性嗓音:

“滾進來。”

阿沅側目看去,孩童蒼白的小臉幾乎沒有一點血色,他有些無措的將小兔放在了草叢裡,嘴裡慌亂的囑托道:“我、我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阿沅皺著眉看著,忽然農舍內疾步走出一美婦,容貌極美,她踱步到孩童身邊,將他身上的衣衫理好,低聲道:“快進去吧,你父親要生氣了。”

美婦牽著孩童的手走進農舍,阿沅藏在樹後眯著眼看,指甲在樹身上劃下一道印記。

這個美婦身上,有妖氣。

而且她沒看錯的話……她額角有個“奴”字。

是個已對人立下妖誓,被除妖師馴化了的妖寵。

阿沅打量了下這四四方方的農舍,終於尋了一處牆根蹲下,門戶微張,裡頭隱隱約約傳來孩童的聲音:

“若將……富貴比、比貧賤,一、一在平地一……一在天。若將…貧賤比、比……比……”

阿沅抱臂立在牆根處,眉心擰成一道小山丘,什麼嘛,明明在外頭背對那麼流利,怎麼現在背不出來了?

“比什麼?”

男人冷沉的,隱隱帶著怒氣的聲音傳來,即便是阿沅也忍不住心裡顫了一顫。

“比……比……”

孩童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慌亂、不知所措,忽然一道刺耳的掌擊聲傳來,伴隨著一道怒喝:“一首詩三天都背不下來,是不是又去偷玩懈怠了?!!”

阿沅心裡一提,猛地站起來,湊到窗台下,隻見孩童匍匐在地,右臉腫了好大一塊,白嫩的膚上登時浮起駭人的青紫掌印。

而立於他麵前的男人,跟成人的季陵足有七分相似,隻是眉間的戾氣更重,渾身上下充斥著滔天的殺伐之氣,活脫脫一個十年後的季陵。

孩童於地上喘息了片刻,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低著頭顱,低聲卻堅定的道:“我沒偷玩。”

“沒偷玩?沒偷玩區區一首詩三天背不下?”

男人又是一腳重重揣在孩童腰腹上,慘烈的痛呼後,阿沅以為他再也站不起來了,明明就如紙片單薄,還沒到她腰上的個子,孩童卻咬著牙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麵白如紙,冷汗岑岑,輕聲而倔強道:

“我……我沒偷玩。”

“好啊好啊,還學會說謊了是嗎?”男人臉上怒氣更重,兩三步上前,拽著孩童的衣領直接將他摜在了地上!

怒視著他,麵色鐵青:“還敢不敢頂嘴!”

孩童的額角撞上了牆,正巧就是阿沅背靠的同一麵牆。

牆上沾了他的血跡,他的額上汩汩流著冷汗,他臥伏在地好久都沒動靜。阿沅都疑心他斷了氣時,低低的傳來他猶如貓叫似的聲音:

“我……我沒……我沒偷玩……”

阿沅怔住了,指甲無意識緊緊摳著牆體也渾然不覺。

她原先還有些疑心這孩童是不是季陵,現在確認無誤了,確實是他。

明明隻要低頭認個錯就能免去毒打,就是被打死也不認。

這份傻氣的“倔”除了他沒有第二人。

“好啊好啊……”男人顯然暴戾成性,被孩童挑起火氣後居然直接抄起身邊一根木棍就走向了孩童,“我看看你要嘴硬到什麼時候!”

男人一步步走到孩童麵前,阿沅渾不覺雙手緊緊的握著,心跳到嗓子眼,她是真擔心小季陵會被打死,就在男人的棍子要落下時,一道刺耳的碗筷碎裂聲傳來,美婦撲倒在小季陵身上,倉皇的看著男人:

“他、他一天沒吃飯了,吃了飯他一定能記起來的!一定能……”

“吃什麼吃!“男人勃然大怒,一腳狠狠碾在灑落在地的湯汁殘羹上,”我季無妄沒這樣蠢笨如豬的兒子!”

木棍被他狠狠擲在了地上:“關柴房三天!不準給他吃的!不準看他!”

男人怒其衝衝離開,美婦流著淚卻也不敢多呆,匆匆將孩童額上的傷口包紮之後,低聲道:“你父親……隻是性急了些……我去勸勸他,這幾日你好好背,莫再惹他生氣了,阿陵你聽話啊……”

孩童不應她,不哭不鬨,似是習慣了,仰躺在地,漂亮的雙眸木愣愣的望著天花板,不知在想什麼。

很快,美婦收拾完殘羹冷炙也離開了。

門上落了鎖,屋裡隻剩孩童一人。

夜深了,屋內黑漆漆一片。

阿沅半靠著牆角,腿也酸了,忽然身旁傳來細微的動靜,窸窸窣窣的,什麼東西從她鞋邊擦了過去,這牆根處居然有個小洞,那什麼東西鑽了進去!

“咳咳……小兔你來啦……”

阿沅微微打開窗戶,月光跟著灑落進去,那小兔親昵的湊在孩童身邊,孩童一雙死寂的眼恍若活了一般,一邊小聲輕“嘶”著,疼極。一邊哆哆嗦嗦從袖內拿出一小塊囊湊到小兔嘴前,阿沅認出了,那是之前孩童於一地殘渣偷偷藏起來。

她本來還以為,他是留給自己吃的。

孩童哆哆嗦嗦的撫摸著小兔光滑的脊背,眼神哀傷極了:“對不起啊,明天、後天沒有東西給你吃了……對不起啊……”

窗戶被無聲的合攏了。

阿沅背靠在牆上,一邊捶打著酸疼的小腿,一邊望著天邊粘稠的仿佛噬人大口的濃重夜色,宿主的心境一如這片天。

然而暗夜濃重而險惡卻愈加凸顯夜幕上銀月清輝動人。

這月也不似一般的月。

這是孩童的世界,這月居然是兔型的。

圓圓的、胖胖的,會發光的大白兔。

原來這廝這麼喜歡兔子啊。

阿沅還是第一次知道,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廝也是會道歉,會說對不起的。

阿沅盯著那兔型的月亮看樂了,“嘖”了一聲,輕哼道:“小小季可比那廝可愛多了……怎麼就長成後來的鬼樣子呢……害。”

作者有話說:

①②③出自《桃花庵歌》唐寅

明天見啦,晚安!

第67章 67 ◇

◎“再不睡……小心長不高!”◎

季無妄, 傳聞天賦卓絕,當世劍修第一人,有“劍聖”、“劍癡”之美名, 死在他手中的妖沒有成百也有上千, 據傳盛年因走火入魔仙去,多少人歎天妒英才, 哪怕仙去十年, 江湖仍有他的傳說。

以至於乍聽到“季無妄”這個名字, 阿沅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也從未聽聞劍聖季無妄有個兒子,所以她也從未將季陵和季無妄二人聯係起來過。

現在想來, 季陵在武學上的天賦也高的可怕, 同樣是鳳毛麟角、屈指可數的天才, 這是流淌在血液裡的天賦麼?

不過傳聞中聖賢明德的無雙劍聖沒見到,倒見到一個瘋子。

若不是季陵跟他幾乎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阿沅還以為季無妄和他有仇呢。

該怎麼形容呢?

季無妄訓季陵, 訓他的獨子猶如訓一條狗一般。不,訓狗或許還有幾分好顏色,訓小季陵簡直是往死裡訓, 有許多次阿沅甚至以為季無妄會弄死他。

是的,她能從季無妄身上感受到殺氣, 是真的。

虎毒都不食子, 為什麼會對一個年僅七歲的孩童, 甚至是自己的親兒產生濃烈的殺氣呢?

阿沅不懂。

還有那個叫“春娘”的美婦也很奇怪。

夜裡是季無妄的暖/床妖寵,白日則極少出門, 但每次小季陵被訓, 都有她護著, 阿沅能感覺她愛極了小季陵, 但這份愛異常克製,每次點到即止,絕不與小季陵多相處片刻。許是……怕季無妄生氣吧,是的,在阿沅眼裡,劍聖的形象早已粉碎,季無妄就是個瘋子。

當然,最奇怪的還是小季陵。

沒人比阿沅知道他是個多麼天資卓絕到令人自慚形穢的家夥,他從來是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甚至跟著他的三年,時不時會發生有名的修士劍士求著當他師父的可樂情景。阿沅偷偷觀察了他幾日,他明明會背的,明明看了一遍就會的招式,在春娘麵前使得好好的,在季無妄麵前就是不會。

一到季無妄麵前就跟啞巴似的,哆哆嗦嗦,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惹得季無妄又是暴怒,拳腳相向,春娘求情,又是被關進柴房數日,竟然每天都是這麼過來的。

季無妄這個瘋子,隻管生不管養,每次揍完就扔柴房自生自滅,不許春娘看,春娘一求情便道:“我季無妄的兒子這麼容易死便死吧,這麼窩囊的兒子死在我手裡總比死在妖的手裡好!你再多說一句,也給我滾出去!”

春娘便訥訥不再言。

小季陵倒也真的命硬,居然一次次熬了過來,有許多次阿沅真的以為他會撐不過去。

譬如今日,他隻身躺在冰涼的地上,滿室漆黑,隻有他斷斷續續的猶如小獸般的嗚咽聲漂浮在空中,仿佛下一秒就要咽氣了。

阿沅伸手探向他的額間,一片滾燙潮濕,竟然發熱了。

阿沅的眉瞬間蹙了起來。這可不是小事,輕者隔日便好了,重者當夜便很可能沒命了。

其實她本可以不用冒著危險出現的,萬一被季陵發現她不屬於這個境,潛意識即刻絞殺就得不償失了。即便他此刻病的要死了,可這是季陵童年的記憶重映,說明他還是咬咬牙好好活了下來,但是阿沅……仍然沒辦法視若無睹。

許是她總是夜裡偷摸給這廝包紮傷口慣了吧,更何況現在是七歲的他,不管是不是季陵,是不是境主,阿沅無論如何也無法看著七歲的稚童這樣重創不管。

況且,季陵是挺過來了,並且好好活到了比她還高一個頭的年歲,可這是時光重映,對於毫無意識的境主來說等於再活一遍,現實的他年歲輕,雖生活多有苦厄,想法單純沒有雜念,再難過也便過去了,可現在是成人的季陵再活一次,成人的心境可不一定比稚子的心境更頑強,很有可能……這次便過不去。

當然阿沅雖心裡這麼想著,對於絕大多數人或許是那樣,但對於季陵,她知道即便是再重活三次、十次、百次,這廝還是能撐得過去的。

這廝雖然討人厭,可他是季陵啊,無數次虎口脫險,無數次反殺比他修為更高、活得更長的妖獸的季陵啊,跟著他的三年雖然總是憋悶,但她從未懷疑過自己會再次經曆曾經顛沛流離的日子。

因為這廝很強,強到變態,即便冷心冷肺,石頭做的,可頑石堅硬,總能護住身下的幼花嫩草不是麼?

還有,她也看不得孩童被這樣折磨。

阿沅眉心擰成一道小山丘,在境裡她沒辦法動用靈力,隻能用最普通的辦法,打來一桶又一桶的水,解開小季陵的衣裳,一邊又一邊的替他擦拭、降溫。

不知換了幾桶水,擦了多少遍,阿沅手都酸痛了,小季陵臉上的紅潮終於退了些許,雖然仍是滾燙的,見還是有效果的,阿沅緊繃的弦終於鬆了些。

她終於得空休息一會兒,眼眸微垂落在枕在她膝上的孩童身上。

兩頰殷紅,眉目秀致,嘴唇更是因為高燒殷紅殷紅的。

怎麼看……怎麼像個漂亮的女娃娃。

再想到他白日在季無妄麵前怯懦的模樣,被打的時候雖有幾分倔氣,不過阿沅還是難以將眼前這個嬌花一樣易折的孩童同那個鎮日臭臉,麵如修羅的季陵想象為同一個人。

尤其這個孩子還那麼愛小兔子。

阿沅餘光瞥了眼角落處捧著根蘿卜窸窸窣窣啃食,腮幫一鼓一鼓的小兔子,無聲笑了下。

阿沅可想象不出季陵這廝撫摸小兔的畫麵,兩人簡直太不一樣了。

阿沅的雙眸又重新回到孩童緊閉的一雙桃花眸上,凝了一會兒,托著腮喃喃著:“你身上…究竟還發生了些什麼……”

或許……破局的關鍵就在此?

孩童的殷紅的嘴唇忽的嚶嚀了一聲,似乎在說什麼。

阿沅微微一怔,湊近了些,便聽到那張小嘴模糊的喃喃著:“白……白……”

阿沅擰著眉:“白?”

愈加湊近了些,耳朵幾乎快貼到孩童的唇上。

孩童無聲的喃喃著:“白……白麵……”

阿沅也跟著輕聲念著:“……白麵?白麵饅頭?”

話落,小肚子傳來一道咕嚕聲。

阿沅:“……”

阿沅失笑地扶額:“記得給小兔偷個蘿卜忘了給自己摸個饅頭麼?還以為你真餓習慣了呢。”

阿沅本想去後廚拿些吃的來,又想到萬一被季無妄這個瘋子發現怎麼辦?想來想去將海靈珠取了出來,海靈珠內蓄滿了水,自然不是普通的水,當然阿沅也不太清楚,彼岸花就是吸食海靈珠的水愈加繁茂的,想來給這廝當個水喝也能喝個水飽。

便將海靈珠懸在空中,水滴從海靈珠內滲出,一滴一滴落進孩童緊閉的唇縫中,一點一點潤濕了乾澀的唇,過了一會兒,孩童的雙眸仍緊閉著,但雙唇卻無意識開始蠕動,舔祗了起來。

阿沅心中略略一喜,忽然小孩沙啞的聲音道:“……是…誰?”

阿沅登時僵在原地。

小孩的雙眸仍是緊閉的,雙唇無意識喃喃著:“……小兔麼?”

阿沅:“……”

阿沅在想要不要將他敲暈時,孩童薄薄的眼皮下,眼球滾了滾,忽的就睜開了雙眼,因枕在阿沅的膝上,正巧和阿沅來了個四目相接。

阿沅:“…………”

阿沅登時渾身緊繃,背上一片冷汗,她警惕的看著周圍,她不知所謂的潛意識攻擊是什麼,四周黑漆漆的,仿若潛伏著無數巨獸,她越凝著無邊暗色越覺得頭皮一陣一陣驚悚的發麻。

忽的,耳畔傳來一道低低的聲音:“……春娘?”

阿沅怔住了。

是的,四周漆黑,連她也看不清,高燒中的小季陵應該也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小季陵又道:“……春娘…是你麼?”

見麵前的人沒有反應,他掙紮著想要起身。

阿沅略略思忖了片刻,捏著嗓子學著春娘的聲音,幸好她們聲線相似,當然阿沅也不敢說太多怕露餡,隻道:“你還未好……躺下。”

孩童卻急急地要起來:“不行,若是父親知道你在這兒定會……”

一雙輕柔的手不容置疑的摁住他的雙肩,觸及到掌下滾燙的肌膚,阿沅朱唇幾乎抿成一條線,才道:“放心,他不會生氣。”

孩童幕的掙紮起來:“父親一定會重重……”

忽的好似卡了殼一般,後麵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是阿沅將手上的帕子丟在了地上,將孩童滾燙的身軀摟進了自己懷裡。

孩童頓了下,幕的陷入一片芬芳馥鬱的懷抱中,小小的身體僵硬著,一動不敢動,有些結結巴巴道:“春、春娘……”

阿沅嫌慢,擦到白日恐怕也不見得降溫,隨即想到她自己不就涼透了麼,正適合納涼,便直接將帕子丟了,直接將小季陵摟在懷裡。

她拍了拍小季陵的後腦勺,道:“快睡。”

“可……”小季陵抖著唇,“可是父……”

“大人的事交給大人。”阿沅頓了下,想了想道,“再不睡……小心長不高!”

說話阿沅便自顧自閉上眼,發出均勻的呼吸,當然是騙小孩的。

黑暗中,小季陵狹長的雙睫飛快的顫了一下,睜著雙眸發了好一會兒呆,許久才將頭顱小心翼翼的靠在阿沅的肩頸上,滾燙的麵頰貼著阿沅寒涼的薄肩,發出熨帖的低吟聲。

過了許久才將發僵的雙手虛虛的環著阿沅的腰,想碰又不敢碰的樣子,最終隻是拽著她的衣角,隻拽著一角衣袂卻仿佛得了莫大的滿足,又過了許久才傳來輕微而均勻的呼吸聲。

終於睡了。

黑夜中,阿沅睜開了雙眸,感受到肩上濡濕了一片,垂眸看著如小蝦米一般依偎在她身上縮了十倍的季陵,半晌才扯了扯唇,盯著黑漆漆的天花板,自言自語道:

“……太犯規了吧。你這樣,以後我還怎麼討厭你啊……”

煩死了。

作者有話說:

明天見啦~~~~~~

第68章 68 ◇

◎“……能不能彆走?”◎

天沒亮的時候, 阿沅便走了。

後來的一段時間都是如此。

此刻她就站在牆外,望著天邊混沌的一團黑,她的心境就如境主的心境一樣, 混沌、迷茫、不鬱。

境中時間的流逝和現實中截然不同, 日複一日,她不知在境中呆了多久, 怎麼從境裡破局也一點頭緒沒有。

真是……愁死個鬼。

阿沅鬱鬱的吐了口悶氣, 牆內源源不斷傳來的嗬斥聲更令她心生煩躁!

“這麼簡單也不會是麼?我在你這個年紀早已破了煉氣期, 而你呢?我季無妄的兒子居然是個連劍都舉不起來的廢物!”

囫圇一個大耳光扇去,小小的身軀重重的撞在桌椅上, 尚未愈合的額角上的傷又開裂了, 汩汩淌著鮮血。

季無妄大步走過去, 狠戾的俯視著麵如白紙的,畏懼的蜷縮成一團的孩童:“問你話,啞巴了?”

被男人遮擋著, 阿沅看不見小季陵麵上是何表情,但從他緊緊握成拳的小手便知他此刻有多麼的害怕。

阿沅死死盯著那隻纖細的仿佛不堪一折的小手,咬牙, 狠心的偏過頭去不再看。

她深深呼吸一口,強迫自己忽視耳邊男人的咆哮聲和孩童的抽泣聲, 抬眸望著天上被烏雲吞噬的圓滾滾的兔型月亮。指尖狠狠陷進掌心內, 心中默念著:

彆衝動彆衝動, 這不是真的。

這隻是夢境。

這不是真的……

“要知道你這麼窩囊,真該在你出生時就掐死你!”

男人抓著孩童的發往牆上狠狠撞去時, 一枚石子勢如疾電從窗外射進來, 狠狠擊在男人的手腕上!

男人吃痛的低呼一聲, 鬆了手。

孩童如同破碎的玩偶一般墜落在地上。

季無妄登時急急奔向窗台, 狠戾的眼神巡視著,厲聲道:“是誰?!”

窗外隻有夜風穿過一片密集的桃花林,花瓣紛紛揚揚落下。

男人如鷹般陰鷙的眼神巡視一周後,帶著磅礴的殺氣從窗外縱身一躍,直直步入桃花林中。

牆角的陰影處,阿沅緊緊環抱著雙膝瑟瑟發抖著,渾身寒毛直豎,半天沒緩過神。

這……這就是劍聖的威壓麼?

比季陵這廝還要強大,她差點就動不了了!

識海內彼岸花比她更緊張:“主人,都說了不要打草驚蛇了!萬一被發現……”

“知道了知道了,彆罵了,你讓我緩緩……”

一牆之隔的屋內,滿臉血汙的孩童怔怔的看著眼前一枚細小的石子出了神。

片刻後緩緩伸出手將石子攥緊掌心,藏進內衫裡。

當夜,阿沅一如前幾晚,深夜潛入柴房內給小季陵包紮傷口。

因天黑瞧不見,阿沅便繼續冒充春娘,怕露餡,她一直不說話,小季陵幸好也是個安靜的孩子,從來不多問,也幸好小季陵和春娘白日畏懼季無妄,兩人並無接觸,是以一直沒露餡過。其實阿沅能感受到小季陵對她的依戀,他也在害怕著,甚至過分的小心翼翼,阿沅……也曾是這樣的人。

她知道小季陵在怕什麼,他在深怕自己做錯了什麼會導致……她的離開。

所以他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

這樣便什麼也不會出錯。

兩人就這樣保持著詭異而和諧的默契,但今夜阿沅實在忍不住了。

她凝著又又又一次包紮好的額角上的傷,忍了忍,還是沒忍住道:“其實你都會的對不對?為什麼裝作不會的樣子?”

小季陵似乎沒想到她會突然說話,怔了好一會兒,望著漆黑中,隻能隱隱看到柔軟輪廓的阿沅,頓了一下才道:“我……”

兩隻小手緊緊的絞著衣角,似是緊張,似是無措。

阿沅設身處地想了下:“因為害怕麼?”

也是,不要說他了,就是她看到季無妄一張臭臉也嚇得兩股戰戰,哪還記得什麼招式。

阿沅莫名就想起,她過去也是看季陵這廝臉色的……當然這廝遠沒有其父變態,可阿沅還是臉色陰了下來,原來臭臉也會一脈相承啊!

阿沅許久不說話,孩童察覺到什麼,他有些慌亂:“你……你生氣了嗎?”

“你彆生氣,我……我……”孩童肉眼可見的無措,卻又不知該怎麼做,又怕做了什麼惹她生厭,倉皇之下抓住了她一角衣袂,“我……我……”

阿沅愣了一下,忙道:“我沒在生你的氣,我是在生……”

阿沅看著孩童一雙漂亮熟悉的桃花眼梗了一下,硬生生換了個話題,凝著他道:“要不要試試看……不看你父親的臉能不能背下來?”

這完全是阿沅自身的經驗之談,既然看了害怕,不看就好了嘛。

“……不看?”

孩童一雙漂亮的桃花眸閃過迷茫,巴掌似的一張小臉,光布條就纏了大半張臉。

這還……隻是個孩子啊。

阿沅方才那點兒悶氣忽的就散了,鼓勵道:“試試看呢?你要能背下來,也能少挨些打吧?”

孩童喃喃的重複著:“……少挨些打?”

阿沅摸了摸他的發:“早點睡吧。”

在布條上打了結後,阿沅就走了。

隻有那日小季陵發熱她才陪了他整夜,往後都是包紮完便離開了。

她不能因為境主小就輕視,萬一被境主察覺她是外來者就糟了。

那夜,隻是個例外。

翌日,阿沅仍是立於窗台外,偷偷觀察著屋內。

季無妄就立在小季陵身前,小季陵小小的身軀完全被籠罩在男人投下的巨大陰影下。

男人問他:“又是三日,背會了麼?”

阿沅看不見小季陵,隻能墊著腳尖,雙手緊緊的攀在窗沿上,渾不覺指骨因微微用力泛著白。

許久裡頭終於傳來孩童稚嫩的聲音:

“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裡桃……”

童聲一頓,阿沅也跟著心跳提到了嗓子眼兒,指甲緊緊的摳著窗沿。

“…桃花庵裡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賣酒。酒醒隻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複日,花落花開年複年……”

阿沅驟然虛脫般狠狠地鬆了口氣!

裡頭徐徐傳來孩童清脆而郎朗的誦讀聲,一丁點兒磕絆也沒有!完完整整、完完全全的全背了下來!

雖然阿沅看不見小季陵,可她完全鬆了口氣,跟她想的一樣,隻要不看季無妄那張臭臉,他當然背的下來!

雖然她是看季陵這廝不爽啦,可也不得不服這廝的頭腦極好,多少人爭搶的天才,區區一首詩而已,當然……

孩童小小的身軀驟然被大力摜在了地上!

阿沅臉上還未擴散的笑弧一僵,便見季無妄渾身上下陡然迸發出滔天駭人的煞氣,一下一下拳頭如雨點般落在孩童身上!

血頃刻間流了一地。

“彆……彆打了……”

阿沅喃喃著,雙手死死抓著窗台,手背凸起一條條青色的脈絡。

“主人!主人你不能衝動!你上次已經被季無妄發現了,這次再出手的話,不光季無妄,一定會被境發現的!主人!”

孩童支離破碎的嗚咽聲已然快聽不到了,而男人的拳還再往下落……

阿沅死死咬著唇,咬到口內充斥著鐵鏽味兒,雙眸赤紅,死死盯著男人的背影,大腦裡充斥著彼岸花勸阻她的聲音。

……混蛋!混蛋!!!

阿沅驟然抽身直奔後廚,在那裡春娘一無所知,正在下廚。

阿沅直接搬起屋外的石頭往裡砸了去!

春娘悚然一驚,急急踱步走出屋,與之毗鄰的柴房門大開著,她自然看到了裡麵正在發生的暴行,登時顧不上方才的異響急忙奔了過去。

阿沅於暗處凝著她的背影,雙拳緊握著,指甲狠狠嵌進掌心,血沿著褶皺的縫隙淌了下來。

“主人你太衝動了!春娘、季無妄不光是境中人,準確說他們都是境!你要被春娘察覺不對同樣也會被境絞殺的主人!主人你有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麼……”

阿沅渾然聽不見彼岸花在說什麼,她看著季無妄陰著臉奪門而去,看著春娘一邊流著淚,一邊顫抖著拿著巾帕擦著渾身血汙的孩童:“阿陵你答應過我的你怎麼忘了……你明明答應過我藏拙藏拙,你順著你父親,你順著他就好了,你知道他不喜你聰慧的模樣,你知道的……何至於今日,何至於……”

阿沅閉上了眼,抱膝蹲在桃樹下,一遍又一遍捶打著自己的頭顱:“……該死,該死!”

——

是夜。

今夜黑沉沉的,一絲星光也無,黑暗、逼仄,沉沉的壓在心間。

一滴、兩滴冰涼的液體砸在了臉上,狹長的雙睫顫了顫,睜開了雙眼。

今夜實在太黑了,小季陵什麼也看不到,他的雙眼腫的老高,吃力的眯縫著眼看了好長一會兒,才吃痛的扯了扯唇,不確定的試探道:“……你來了嗎?”

又是一滴冰涼的液體落下,這次恰好就滴落在他乾涸的唇上,小季陵愣了一下,才慌慌張張道:“你……你哭了?為…為什麼?”

“你明明知道,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阿沅的聲音帶著哭腔,她不想哭的,但是借著海靈珠的光看到孩童身上沒有一塊好肉時終於忍不住落了淚。

她原以為……原以為小季陵是因為懼怕才……

她也不想哭的,幸好今夜很黑,借著夜色便狠狠哭了一遍,都怪她自作聰明! 明明知道這是夢境,明明知道即便改變了也隻是鏡花水月卻還要多此一舉……明明……

“你原來都是裝的,你明明知道……為什麼還要聽我的?!”

孩童怯怯的,不知所措的聲音傳來:“我……我想讓你開心……我、我聽春娘的話不要聰明,要笨笨的,不惹爹爹生氣,春娘是開心的……我、我聽你的話,你……你為什麼不開心啊?”

孩童帶著深深的茫然。

阿沅:“……”

許久的沉默後才傳來阿沅悶悶的,又笑又哭的聲音:“……笨蛋,你都被打成這樣了,我怎麼開心啊?”

孩童怔住,似是不理解:“我、我明明聽你的話,你為…為什麼……”

“笨死了,你管我開不開心,你管自己開不開心就好啦!”

小季陵卻徹底愣住了:“自……自己開心?”

阿沅輕輕歎了一口氣,這小孩渾身上下都是傷,她都不敢碰,隻能趴在他耳邊,輕聲對他說:“管彆人那麼多乾嘛,要讓自己開心點啊,小笨蛋。真是不怕痛啊你……”

那廂許久沒傳來小季陵的聲音,阿沅擰了擰眉,想著要去打盆水來,忽然被拽住了一角衣袂。

小孩拽了她又很快鬆了:“能……能不能彆走?”

阿沅愣住了,又聽見他說:“我能不能……能不能像上次那樣……”

阿沅一臉懵:“上次哪樣?”

“上次那樣……靠著你睡……”

後麵的話輕的幾乎聽不見,阿沅頓了下,笑了起來:“我當什麼事,行啊。”

明明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阿沅卻明顯感到那雙桃花眸好像亮了一下,她笑了笑將臉上未乾的淚痕抹去,一如上次將孩童摟在懷裡。

她能感覺到隨著她的靠近,孩童霎時屏住了呼吸,許久才伸出一隻小小的手抓住了她的一角衣袂,不多時便睡去了,也該累了。

阿沅木愣愣盯著虛空,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

他早知她不是春娘?

他……

阿沅盯著依偎在她身旁,團成一隻小蝦米般的孩童,眉頭擰緊了又鬆開了。

她興許……不該把他當成一個小孩子看?

——

翌日,癢癢濕濕的碰觸不斷纏在腮邊。

小季陵皺了皺眉,睜開了雙眸,映入眼簾的是小兔一雙紅紅的兔眼。

小季陵愣了一下,登時轉頭看向身旁,身旁空蕩蕩的。

他看了眼自己的手,還維持著抓握的姿勢,可掌心裡那絲綢的觸感不見了。

昨夜……是夢麼?

他一時有些恍惚,小兔還在舔/吻他的腮邊,他吃痛的半支起身體,將小兔抱在了懷裡,忽然憑空傳來一道低沉沙啞的聲音:

“我就知道……你在偷玩。”

小季陵霎時麵容蒼白,霍然抬頭,季無妄正立於門前,俊容森冷的盯著他以及,他懷裡的小兔。

作者有話說:

明天見啦!

第69章 69 ◇

◎“主人,是境主要崩潰了!”◎

豁然狂風大作, 風雲快速翻滾攪動,頃刻間本烈烈晴空的天色霎時猶如被打翻的墨汁,粘稠、黑沉。

阿沅昨夜盤算著破局之事一夜未眠, 趁著天未亮準備在桃花林裡補個眠, 沒想到才入睡沒多久便發生了這樣的事!

她從夢中驟然驚醒,仰頭看去, 黑雲壓頂的夜空猶如張著巨口的猛獸, 一方日頭還未落下, 另一方兔型月亮卻已升了起來。

向來散發著柔和清輝的月亮此刻卻是赤紅一片,好似一灘粘稠腥臭的血掛在了天邊, 阿沅怔怔看著, 那巨型的兔型月亮倏然龜裂出無數條裂縫, 一道悶雷打過,登時散做了無數道碎片,猶如潑墨般的血從空中墜落!

亂套了, 一切都亂套了!

很快大雨傾盆,豆大的雨珠重重地砸在地上!

“主人,是境主要崩潰了!”

方才那道悶雷打過, 阿沅臉色霎時一白,差點腿軟就倒下了, 這是她怕驚雷的老毛病了。

她咬咬牙, 強迫自己忘卻驚雷帶來的仿若來自骨髓深處的深深戰栗, 不過很快她也顧慮不到其他了,因為她發現她身處的桃花林居然褪色了!

一瓣又一瓣, 本粉嫩的花瓣在雨水的衝刷下變得灰白, 不光是桃花林, 周遭的一切在雨中皆褪儘了顏色, 一時天地失色。

混雜著斑斕色彩的雨水很快沒過她的腳踝,一切是那麼詭譎而驚奇。

阿沅顧不得其他了,直直看向不遠處小小的柴房,提著裙擺便跑了過去!

“主人!主人!不能衝動!境主崩潰了連帶著境極其不穩定!你千萬不能出現在他麵前!萬一被他發現了,萬一境崩塌了你就被困在這裡永遠出不去了主人!主人!”

一塊巨大的火石從天而降,正好就砸在阿沅身前不遠處,地麵豁然砸下一道深坑,那血紅的巨石正是龜裂的兔型月亮,此刻還劈裡啪啦冒著火花,地麵裂開條條巨縫,桃花林被這從天而降的巨石點燃了起來,很快大火彌漫,就要燒向這僅有的茅草屋,現在這哪是世外桃源,分明是無間地獄才對!

幸好下著雨讓火勢稍緩了一些,阿沅一邊躲著舔/吻地麵的火舌,一路往柴房跑去,一邊衝彼岸花咆哮道:“這不是已經坍塌了麼!!!”

“……”

阿沅尖叫著躲過從天而降的巨石,一邊道:“你有法子麼!???”

彼岸花:“主人…我暫時沒……”

“那就閉嘴!!!”

阿沅尖叫著上躥下跳,可終究沒躲過擦著她肩下墜的火舌,登時手臂外側被火焰燎了一層,她齜牙咧嘴的用海靈珠將火焰澆滅,可裸露在外的肌膚還是紅腫了起來,刺骨的疼痛頃刻鋪天蓋地,一雙貓瞳霎時紅了一圈,她死死咬著下唇才將快呼之於口的痛呼聲吞咽了下來,悶頭一股腦往柴房跑去!

她一把拉開柴房的門,屋內卻空無一人。

阿沅頓了頓,視線艱難的凝在地上的一灘血跡上。

她遲疑的走過去,拿指尖剮蹭了一點兒,湊到鼻下輕嗅了一下,見並不是人的血味兒,阿沅霎時長舒了一口氣,忽的又頓住了,那會的……誰的血?

阿沅又觀察了下四周,撚起了地上一縷白色的細毛,默了一會兒才道:“原來如此……”

手指收緊,將細毛緩緩握於掌心。阿沅眉心緊緊擰成一座小山丘,那他人……現在在哪兒?

阿沅四周遍尋不到,忽的想到了什麼,仰頭看向宛若地獄昭昭的詭譎夜空,這是他的境,不管有意無意,境中的一切皆映射他的心境。

阿沅凝了一會兒,果然發現了端倪,所有流轉的星辰都往一個方向墜落了去!

阿沅不再遲疑,拔腿就往星辰墜落處跑!

不多時便於湖泊前見到了他,小季陵。

小季陵背對著她站著,在他前麵是一口比他還高半個頭的井。

他的四周不斷有星火墜下,烈烈火舌將他包圍成一個圈,不斷向圓心的他侵襲著,暴雨傾盆,此時的一切皆褪了顏色,包括火焰,包括火焰中心的孩童。

仿佛水墨畫一樣,天地間隻餘涇渭分明的白與黑。

這個境搖搖欲墜,快坍塌了。

阿沅一手捂著被火舌燎過的紅腫赤/裸的臂膀,抿著發白的唇,輕輕吐出一口氣才提步走向火焰中心的孩童,望著孩童過分瘦削的背影,輕聲道:

“你在乾嘛?”

孩童並未回答,隻對著那口井,低垂著頭顱,叫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阿沅蹙了蹙眉,又靠近了些,愈加放緩聲音道:“……那裡危險,回來吧。”

孩童仍是不回答。

臂膀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痛著,阿沅望著眼前有一丈高的火苗有些畏懼,更何況天邊時不時有巨石墜落,她擰緊了眉想著要不要強行將火焰中心的孩童抓回來時,孩童忽然指著身前的井,說話了:

“爹爹把小兔丟下了井。”

阿沅愣了下,便聽到他接著道:

“爹爹為什麼要這麼做?”

滿是困惑不解。

阿沅一聽到季無妄就火大:“你爹他腦子有……”

阿沅幕的一頓,因孩童又自言自語道:

“爹爹他不喜我。”

“爹爹恨我。”

阿沅忍不住上前一步:“季陵……”

孩童低著頭,兀自思索著,他兩手抓著自己的發,一下又一下將頭磕在井沿上,一下更比一下重,隱隱失控的態勢,不斷喃喃著:

“為什麼呢?”

“我做錯了什麼?”

“爹爹為什麼不喜我?為什麼?”

“小兔……小兔是我唯一的朋友……為什麼……”

“爹爹為什麼……”

“爹爹……”

在鮮血淋漓的額即將又要磕上井沿時,一隻冰涼的手撫上他血肉模糊的額,代替他的額被他重重的砸在井沿上,他聽到身前極痛的一聲低呼:“嘶……”

他頓了下,對上了一雙眼眶泛紅的貓瞳。

阿沅齜牙咧嘴的,她此刻的表情有些滑稽,方才躍過這火圈,不光手臂被燎了,裙擺、足踝也被火舌舔了一遍,明明雙眸蓄滿了淚,疼得要命,卻強行扯出一個怪異的笑弧,抖著指尖,拽住了孩童的腕子,又哭又笑的“安撫”他道:

“這太危險了,姐姐帶你走……不準拒絕,聽見沒!”

孩童卻立在原地不動,任阿沅怎麼拽他也巋然不動。

他仰頭望著近在咫尺的阿沅,漂亮的桃花眼陷入深深的迷茫。

於小季陵來說,他目之所及的一片黑白世界忽然出現了一道彩色。

是阿沅一雙泛紅的,蓄滿了淚的琉璃眼。

他想起被爹爹掐在掌心的小兔也是這樣的,一雙紅紅的、蓄滿了淚的眼。

他默了一會兒,一雙桃花眸倏然亮起光亮:

“你是……小兔變的麼?”

阿沅一時沒聽清,愣住了:“……啊?”

孩童卻忽然頓住了,雙眸愈發的迷蒙,兀自喃喃著:“不……不是……”

一瞬間,腦海裡晃過一道昏黃的,模糊不清的畫麵。

周遭俱是昏暗的,唯獨…唯獨少女一雙泛紅的含淚的雙眸熠熠生輝。

那雙眼有些奇特,像貓一般,但季陵覺得,更像兔子,就像他的小兔。

少女盈盈的跪在他麵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不光眼是紅的,鼻尖也是紅的,她說:“你放過我吧,不要把我丟到煉丹爐裡,我怕疼,我超級怕疼的……”

小季陵就這麼木愣愣盯著阿沅,許久沒有反應。

阿沅倒是不知,這還沒及她腰高的小屁孩怎的力氣這麼大!居然拖都拖不動!!!

這像話嗎?!!!

要不是她現在靈力儘失,一定直接藤蔓捆著直接綁走了!

就這麼拖了幾下,況且周圍火舌就要燒上了,阿沅流了一身的汗,微微弓著身子輕喘了幾聲,她掌心輕搭在小季陵的肩上,放棄了,好聲歹氣的勸:

“知道你是境主了不起……彆犟了,我先帶你出去好不……”

聲音幕的一頓,阿沅登時渾身一僵,隻見孩童忽的雙手捧起了她的臉,她在他一雙漂亮的桃花眸裡看到烈火映照中的,她自己。

兩人視線平齊,距離極近,幾乎呼吸相聞。孩童凝著她的雙眸,猶如夢囈般的聲音,緩緩道:

“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作者有話說:

破一個陳年舊案,小季不是因為女鵝像薛時雨才留下她的,而是因為像他的小兔才留的……

明天見啦!

第70章 70 ◇

◎它不該出現在這裡的。◎

阿沅怔了下:“……啊?”

小季陵雙手捧著她的臉, 血肉模糊的額頭抵著她的,兩人俱是一身血汗交融的狼狽,捧著她臉頰的雙手有些微微的顫抖, 小季陵一雙漂亮的桃花眸底蕩漾著幽微的赤紅的光, 緊緊的凝著她,帶著迷茫、混亂、不解……和隱隱的不易察覺的失控和瘋狂。

星火的光躍動在他們身旁, 都不及他眸底閃爍的幽暗赤光來的……危險。

明明是個孩子, 明明是個還不及她腰高的孩子, 阿沅卻被他身上的氣場壓迫的喘不過氣來。明明還隻是個……

不,這不是一個孩子……應該有的眼神。

他死死盯著近在咫尺的阿沅, 眸光震顫著:

“我是不是……我是不是見過……我是不是見過你?”

阿沅長睫顫了一瞬, 是小季陵額頭淌下的血正好滴落在她的長睫上, 又落了下來。

她抿著泛白的唇,雙拳握得緊緊的,許久才道:“……是。”

小季陵的雙眸隨著她話落陡然更亮了一分。

“主人你看!你看星石盤旋在空中, 野火也不再蔓延了,雨水都小了些!是境在減緩坍塌的趨勢!主人!”

從天而降的星石盤旋在他們身邊,雨滴也俱懸在了空中, 星火的光縈繞他們,明滅的星光閃爍著, 恍若無數螢火蟲圍著他們躍動舞蹈。確實是隻有在夢境裡才能一窺的瑰麗奇景。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小季陵愈發更緊的貼近她, 帶著急切和困惑, “為什麼我記不起你,為什麼……為什麼你在哭?”

阿沅愣住, 頓了一下才道:“我沒……哭啊?”

小季陵的指尖緩緩觸上阿沅泛紅的眼尾, 阿沅有些不適的閉了閉眼, 忍住躲避的衝動, 任那隻小小的手指撫上她的眼尾,用指腹若有似無描摹著她微微泛紅的眼眶,那雙桃花眸底赤紅更深了些,宛若一個旋渦深深絞著阿沅,他抿了下唇,才道:

“你在,怕我。”

阿沅怔住了,小臉微霜,扯著唇笑道:“……我才不怕你呢,你胡說什麼?”

孩童聽到她的話,又似乎開心了些,漫天的星光愈加閃爍,盤旋的空中的星石居然一點點升了回去,雨滴也蒸騰上了天空,墜落的桃花瓣兒也緩緩飄回了枝頭,好像有隻無形的畫筆描摹著,周遭灰暗的景色好似活過來了一般,逐漸有了顏色。

“有戲!主人!你就這樣順著他的話說!境主的情緒穩定下來,境也會穩定下來的主人!”

小季陵有些歡喜又有些糾結,他不知該如何向阿沅描述他看到的一切。他在數不清的模糊的記憶片段中,總能看到一雙泛紅的含著淚光的貓瞳。

他知道在那些他不記得的模糊的記憶中,少女是怕他的,甚至是厭惡他的,一想到這,他就難以抑製的傷心、難過和焦躁。所以他想弄清這一切,他想知道為什麼,然後她說了……她說沒有。

她沒有在怕他。

太好了,她沒有怕他!

小季陵原捧著她麵頰的手落下,轉而握住阿沅的雙手,而阿沅的雙手方才替他擋了下,手背被磕破了皮,她本就膚如白雪又皮嬌肉嫩的,斑駁的血跡在這樣的一雙手上越發顯得猙獰。

阿沅低低叫了一聲,雙眸頃刻浮起一層淚光,小季陵登時慌亂的鬆開她的手,手足無措道:“我都沒用力……”

幕的一愣,又是模糊的片段一閃而過,他好像……經常說這樣的話。

小季陵的視線落在阿沅泛紅的眼尾,波光水潤的雙眸,微紅的鼻尖,小巧的唇……最後落在眉間那枚如一團小火苗燃燒的花瓣印記上。喃喃著:

“你到底是誰呢……”

指尖即將觸及阿沅眉心的花瓣印記時,阿沅生硬的偏過頭避開他的觸碰,小季陵的手指隨即僵在空中,精致的小臉微微愣住。

阿沅並未看小季陵的雙眼,而是捂著受傷的手背,望著地麵,雙眸笑成兩道小月牙:

“我、我就是小兔呀,你忘了麼?”

“……小兔?”

小季陵恍惚的聲音自頭頂上方響起。

“是啊,你每天還給我送蘿卜吃呢,你忘了麼?”

“主人,對,就這樣!他既然是因小兔的死崩潰的……你就當哄哄小孩了!這樣很快境就會恢複原樣了!”

阿沅確實也是這麼想的,現在的季陵太小了,他再聰明也隻有七歲小孩的認知,因此她不會冒險將真實的身份告訴他,目前維持境的穩定才是最重要的事。

阿沅暗自深呼吸一口氣,望著他笑道:“我呀修成了人身,以後就可以陪你玩了呀,你不開心麼?”

“可是我記得……”

阿沅深怕他又記起季無妄將小兔摔進井裡的畫麵,忙道:“那都是假的!是你…做了噩夢,不是真的,我不是好好站在你麵前嗎?”

小季陵忽然沉默了下來。

阿沅莫名有些惴惴不安,他低垂著頭顱叫人看不清表情,阿沅想了想,道:“你記得嗎?上次你還偷偷藏了塊囊給我……”

“你騙我。”

孩童的聲音倏然傳來。

阿沅一頓,臉上仍掛著燦爛的笑顏:

“……怎麼了?為什麼這麼說?”

小季陵未抬頭,隻道:“你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

阿沅:“……”

阿沅雙手蜷了蜷,扯唇笑道:“我在看你呀?是你低著頭不看我才……”

孩童幕的抬起頭顱,一雙濃黑的桃花眸直直盯著她,忽道:

“爹爹恨我,你也恨我……對嗎?”

阿沅猛地渾身戰栗了一瞬,她勉強維持著臉上的笑意,指尖頓了頓,伸手去撫向小季陵的發:“……我怎麼會恨你呢?我當然……”

“那這是什麼?”

阿沅怔了下:“什麼?”

小季陵的眼眸垂下,望向阿沅的足旁,不輕不重的聲音又道了一遍:“這是什麼?”

阿沅隨著他的視線望去……瞳孔微縮。

隻見她的足旁憑空出現了——一隻沾著落灰的錦囊!

錦囊上繡著一隻小小的白兔,不細看的話發現不了的。但阿沅曾經日日夜夜珍寶似的把玩著它,她不可能不知道。

這隻錦囊是季陵給她的,唯一的東西。

在她下定決心離開他之前……被她扔在了芙蓉鎮上。

它不該出現在這裡的。

“你不是小兔,你和小兔一樣……你們都不要我。”

阿沅心門處猛地一跳,抬眸便對上了小季陵一雙森冷、赤紅的桃花眸。

他青澀的稚氣的麵容緊繃著,濃黑的雙眸如一汪深潭,濃濃稚氣的嗓音衝她低吼道:

“你騙我,你一直都在騙我!”

霎時,星火、花瓣、雨滴、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向阿沅擊來!

“主人小心!”

作者有話說:

明天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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