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蕭方智這個十六歲少年的死,侯勝北既表示同情,又覺得無奈。
自從晉朝的末代皇帝司馬德文被劉寄奴命人用被子悶死以來,漢魏天子在禪位之後得以善終的做法就變了。
蕭道成殺害了十三歲的宋順帝劉準。
蕭衍殺害了十五歲的齊和帝蕭寶融。
現在輪到了十六歲的梁敬帝蕭方智。
據說起因是由於前秦苻堅遭到慕容衝報複的前車之鑒,讓劉裕做出了這個決定。
侯勝北覺得有點離譜。
一雌複一雄,雙飛入紫宮。
苻堅是把慕容衝和他的姐姐一起收了,還做出變態之事。
這換了誰都得報仇啊。
北朝太亂了,咱南朝彆學他們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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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後荀朗之子荀法尚也入國子學,又有胡穎之子胡六同、杜棱之子杜安世等加入了這個小圈子。
幾個月的共同學習和一起當班值守的軍營生活,讓侯勝北、周寶安、程文季、荀法尚等幾個將門子弟之間的友誼逐漸升溫。
特彆是麵對世家子弟看著他們的不屑眼神,這些人就差說出敗軍之將,喪師辱國這樣的傷人話語,眾人更是同仇敵愾,抱團對外。
“主要就是琅琊王氏那幾個小子,瞧那眼神,老子非找機會收拾他們一頓不可。”
幾個人之中周寶安最為年長,已經過了冠禮之年,用力頓了頓手中的戟。
他們沒敢在國子學裡鬨事,乘著羽林當值的間隙,憤憤不平地議論著。
程文季念道:”
上品世家,王謝袁蕭。
江東之豪,莫強周沈。
吳郡四姓,朱張顧陸。”
荀法尚微微一笑,補充道:”現在還得加上一個陳,姓氏為號,與國同體。”
周瑜最為直爽大大咧咧:”陛下出身潁川陳氏,和法尚你們荀氏是同鄉呢。”
荀法尚擺擺手:”許縣陳、潁陰荀、長社鐘、舞陽韓,也就陛下這支最為榮耀,其他都已沒落,你可聽說過這些姓氏有誰在朝堂出任顯職的?”
周瑜撓撓頭:“倒是確實沒有,最多的就是姓王的。不要說朝堂,國子學裡也有一群,人數比我們還多。”
周寶安揮了揮拳頭:”王衝那老兒太能生了,三十個兒子,個個當官。一個王衝就這麼能下崽,王氏那麼多人,幾代下來你們算算得有多少人。”(注1)
荀法尚擊掌道:”你說到點子上了,世家大姓就得靠人丁興旺。後代多了,總能出一兩個人才,家族就能綿延不絕。那些衰弱的家族,都是子嗣不興的。”
侯勝北冷不丁提醒道:”法尚,咱們陛下可是隻有一個獨子,還失陷在北周,宗室單薄。”
荀法尚發現自己失語,點頭示意表示收到。
幾個人裡隻有周寶安娶妻甚早,兒子周辟已經五歲,吃吃笑道:”你們幾個雛,多半都不知道什麼是女人,下次哥帶你們去見識見識。”(注2)
荀法尚倜儻,也不臉紅,悠然道:”傳聞六十年前,錢塘有名妓蘇小小,卻不知是何等人物?”
他曼聲吟道:”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鬆柏下。徐師所編《玉台新詠》就收錄了這首蘇小小歌。”
“哈,我怎麼聽說這蘇小小一直在腳踝係根紅繩,接客也不解下。恩客問起就說,奴家褪去此物就一絲不掛了,請為奴家留些許顏麵。”
但凡說到風流韻事,周寶安的見聞總是冠絕諸人。
侯勝北覺得奇怪的知識又增加了,不知怎的,莫名聯想到淽姊發髻係著的五彩纓線。
他覺得褻瀆了淽姊,趕緊扳回話題道:”徐師《玉台新詠》收錄的多為佳作,那篇《羽林郎》也在其中呢。”
荀法尚表示嚴重同意:“佳作頗多,可惜作者往往無名且內容過於哀傷。就像第一卷的最後那篇《古詩無人名為焦仲卿妻作》,結局太慘了。
周寶安不屑道:“名字起的又長還普通,要不是徐師慧眼收錄,肯定不會火。最後既然是自掛東南枝,不如就叫《孔雀東南飛》,豈不雅哉?”
“哎,你們說徐師收集的詩歌裡,一大半是情情愛愛,曠夫怨婦的,他究竟是怎麼想的?”
“還用說?你聽他一講起齊帝那些亂事的時候,那副眉飛色舞的樣子,老色胚一個,哈哈哈。”
侯勝北表麵隨著他們嬉笑,心想《玉台新詠》收錄了簡文帝為太子時的聖製詩多首,可得找機會向徐陵借來一觀。
……
說到國子學的老師們,侯勝北還真找到了去過北周的人物,雖然是被抓去的。
通直散騎常侍、司農卿,禦史中丞沈炯,上課成天板著個臉。
侯勝北心想,就算你是鐵麵禦史,對我們這群學生,也不必擺出這副臉色吧。
沈炯是吳興武康人,少有雋才。
叛軍將領宋子仙想委以書記之任,被拒絕後下令推出問斬。
沈炯剛烈,解衣就戮。
據說是因為路間桑樹礙事,牽往他所處刑,因而得救,最後逼迫之下還是成了宋子仙的書記。
叛亂平定後,王僧辯素聞其名,酬所獲者鐵錢十萬,於軍中購得,自此羽檄軍書皆出於沈炯。
陳霸先和王僧辯在白茅灣會盟的檄文,就是他起草的。
因為檄文的事情,沈炯的妻子虞氏和兒子沈行簡都被侯景殺害,隻有弟弟和母親逃出。
沈炯除了上課講授文章之外,沉默寡言不說一句多餘的話。
聽說他好幾次以母親年老歸養為由上表請辭,陳霸先就是不準。
侯勝北知道了這段過往之後,有點同情這個人:寫了篇文章,結果把妻兒性命都給斷送了。他這輩子大概要一直要活在愧疚悔恨中了吧。
還有一個是中書令沈眾,也是吳興武康人,沈炯和他在江陵淪陷時,被擄到了北周——當時還是西魏。
前兩年才被放了回來,可惜他們對於這段經曆都是閉口不提。
沈眾是個吝嗇鬼,產業眾多,財帛數以億計,卻不慈善分潤親族。不光如此還苛待自己,經常穿著破衣裳斷腰帶,提著鞋帽來上課甚至上朝。
侯勝北拿這兩個五十多歲的老頭沒辦法,本來還想問一問是否知道蕭大圜的下落,看來隻有以後再找其他人打聽北周的事情了。
反正江陵淪陷,被擄走的也不會隻有他們兩個。
……
太中大夫杜之偉來上課時,是皺著眉頭的。
他是吳郡錢塘人,家世儒學,《三禮》專門。七歲受《尚書》,習《詩》、《禮》。十五歲遍觀文史及儀禮故事,又是一個早慧的人才。
杜之偉最初任鴻臚卿,負責接待外賓使節,新任的大匠卿則是負責建造宮殿和植樹。
最近正在重新建造被官軍解放建康時焚燒掉的太極殿,杜之偉和兼任起部尚書的沈眾合作,兩人相處的不是很愉快。
“之前想重修太極殿,說少了根柱子。現在河裡飄來一根大木,就匆忙上馬項目,這能搞得好嗎?”(注3)
杜之偉抱怨道:“就和做文章一樣,嘩眾取寵的幾句所謂金句,就能四平八穩地支撐住整篇故事?爾等記住,文章不尚浮華,要溫雅博贍。”
“少府卿蔡儔技術是精通的,就是不擅長和人溝通,拉了我去頂上,和沈眾打交道。”
“什麼,你們管他叫小氣鬼?這麼說師長可不太好吧。”
“不過沈眾作為堂堂朝中官員,布袍芒屩,麻繩為帶,作秀有點太過了。帶了乾魚蔬菜飯卻自己一個人吃,確實小氣。”(注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