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嘉三年,三月丙子。
就在侯安都父子征討留異之時,陳蒨的二弟,安成王陳頊終於回到了建康。
出使負責交涉的周弘正勞苦功高,授金紫光祿大夫,加金章紫綬,兼慈訓太仆。
從毛喜歸來獻和好之策起,足足曆時兩年。
侯勝北到現在還記得江心的那個夜晚,也是三月丙子……(注1)
上天真是巧合,還是善於惡意捉弄呢?
……
侯勝北見到這位安成王的時候,陳頊正跑完一圈馬歸來,隨便披了件外袍,一個美貌的侍女正在替他捶腰。
有韓子高的前車之鑒,侯勝北分辨了一下侍女的性彆。
幸好,不是個美貌男子。
陳頊年紀約比自己大了十歲,三十出頭的模樣,身形高大強壯,貌似比蕭摩訶還要略高一些,有八尺三寸左右。相貌端正,方鼻闊口,笑起來很是豪爽。
侯勝北正要深揖叩見,一把被他扶住,再也拜不下去。
此人手長腳長,卻是頗有陳霸先當年的風範。(注2)
隻聽陳頊笑道:“你就是侯司空家的長子了?我十年前駐紮京口之時,和你父有過數麵之緣,你家那個喜歡打獵的大個子可還在?和他一起圍獵過幾次,端的是好身手。”
嗯,應該是侯景之亂剛平定,自己還沒到京口的那段時間。(注3)
你也是個大個子,看起來也喜歡打獵跑馬,和大壯哥真是一對好基友。侯勝北暗想道。
恭恭敬敬答道:“如果安成王說的是蕭摩訶,下次在下和他同來拜見。”
“拜什麼見,下次約出來一起田獵便是。”
陳頊擺擺手:“站著說話作甚,快快入席坐下。來人哪,跪坐辛苦,給侯司空家的公子捶捶腿。”
待侯勝北入席坐下,立刻便是一陣香風,一位美貌侍女飄然在侯勝北麵前跪下,輕輕地按摩他跪坐的大腿。
雖然已經不是童男,他還是有點吃不消這套,不自然地扭動了一下躲開要害,引得美女抿嘴微笑。
“侯司空讓你來見我,所為何事呢?”
陳頊斜倚在榻上,懶洋洋地問道。
侯勝北注意到這位安成王,沒有稱孤道寡,而是以“我”自稱,還真是隨性。
“一則此前安成王回歸,臣父子還在征討留異,不及恭賀,特來補禮。”
“有什麼好恭賀的。兄長用黔中地和魯山郡兩塊地盤,換了我回來。”
陳頊大大歎了口氣:“北周得黔中,全有巴蜀。得魯山,儘得漢沔。我朝得我一人回歸,有何增益呢?”
這位安成王,看來還是挺憂心國事的呢。
侯勝北正想著,就聽到陳頊促狹道:“我那皇帝大哥,說不定此時正在心疼不已,覺得不值吧,哈哈。”(注4)
還真是敢說啊,不愧是親兄弟。
“我大哥從小就精打細算,喜歡占便宜。本王的王妃和世子還在北周,大哥多半會要求送她們回來,做為這筆買賣的添頭。”
陳頊突然坐直了身子,一改懶洋洋的表情:“數百裡土地,難道就為了換回來一個成天打獵遊樂的親王?侯司空可有以教我,你說呢,忠義將軍?”
戲肉來了,侯勝北見陳頊認真,也不由提起了精神。
果然阿父說得沒錯,安成王骨子裡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物。
“臣父派我前來,一是為了剛才所說的補禮。”
侯勝北不慌不忙道:“二是因為安成王不久必會出任朝廷重職,所以讓我帶一句話。”
“哦?先等等,你且說說為何不久之後,我會承擔朝廷重任呢。”
“當今朝中勢力,門閥世家為一派,雖經侯景之亂大受消耗,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王氏沈氏為首,文官大多出於此輩。”
“昔日跟隨先帝的舊將老臣為一派,臣父就是其中代表。”
“而當今至尊的潛邸舊人為一派,如到仲舉、華皎、韓子高等人正冉冉抬頭。”
侯勝北拱手告了個罪:“先帝子嗣斷絕,至尊也是子嗣不豐,皇太子年不滿十歲,皇族宗室單薄,缺少成年的領軍人物。”
他有些惡意地想道,陳蒨你寵愛韓子高,這子嗣能豐茂麼。
“嗯,侯司空倒是看得明白。照這麼說,你們覺得大哥是希望由我來當這個皇室宗親的領軍人物了?”
“正是如此。”
“那麼,我也有一個問題。”
陳頊露齒一笑,彷佛吃人猛虎亮出了獠牙。
“你告訴我,我應不應該跟隨我兄,從你父這班老臣手中,奪得權力呢?”
麵對這一問,侯勝北絲毫沒有慌亂:“安成王若要權力,拿去便是。這就涉及臣父要帶給安成王的那句話了。”
侯勝北推開捶腿的侍女,站起身來,長揖到地,肅容說道:“隻要安成王有誌北上,我侯氏一族,任由差使!”
他已從軍多年,剛毅過人,短短一句話斬釘截鐵,擲地有聲,自有一番威勢。
卻是像極了十多年前,侯安都向陳霸先效忠之時的那一幕。
彷佛受到了震撼,陳頊一時沒有回應。
片刻之後,陳頊恢複了泰然自若的神態,懶洋洋地道:“朝中大事自有兄長裁斷,無需我操心。北不北上,我也做不了主。”
陳頊反問道:“我倒是不太明白,侯司空身為朝廷重臣、軍部首席,為何卻要找上本王一介閒人?”
侯勝北一字一頓道:“我阿父說了,他的從弟和兒子死得蹊蹺,現在自然是無法可想。希望安成王得掌大權之後,能給他一個交代!”
陳頊再次受到了震撼,凝視著侯勝北道:“侯司空還真是敢說啊,我和至尊一母同胞,他就不怕我稟報兄長?”
“我阿父說了,如果事情變成那樣,最多也就是他看走了眼,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安成王,你寓居長安八年,至今妻兒分離不能團聚,難道就不想對北朝複仇嗎?”
侯勝北即便麵對陳頊這等人物,說出這等揭人傷疤的話來,氣場上居然不弱半分。
陳頊第三次被震動,思考了片刻,斂容正色說道:“你可回去告訴侯司空,他的意思,我明白了。”
說完摟著身邊侍女的細腰,竟是徑自走了。
陳頊快要走進後堂,又想起什麼,扭頭對侯勝北道:“你若是中意這丫頭,後麵有客房儘可自便,要帶回貴府慢慢享用也可以,孤王就不招呼了啊。”
侯勝北看著麵前的侍女,如同要滴出來般的水汪汪眼波,不由咽下了口水。
哎,這位安成王真是豪放不羈,和他那表麵守規矩卻好男風的哥哥,完全是兩種人啊。
聽完話拔腿就走算什麼,什麼態度都沒表明嘛。
……
事畢回稟阿父,侯安都說既然話已帶到,那就可以了。
安成王待在北周八年,深知彼朝內情,觀其人表麵貪戀女色,實則心誌堅定,用心深遠,並非玩物喪誌之輩。
將來如要抵禦北朝,非此人莫屬。
侯勝北問阿父哪裡看出來陳頊心誌堅定,用心深遠,並非玩物喪誌之輩了。
侯安都笑而不語,後來實在被兒子煩不過,透露了一句:“能得毛喜這等人才效忠的,豈會是庸俗之輩?”
侯勝北恍然大悟,阿父看似魯莽的舉動的背後,多半兩年前就已經和毛喜私下談成了什麼。
不過安成王好色,那絕對也是真的,不是表麵裝裝樣子,這點阿父你可看走眼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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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傷期間,父子二人經常討論軍政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