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天嘉四年後篇(2 / 2)

南朝不殆錄 仁者為鬼 12327 字 5個月前

陳頊沒有廢話,乾脆利落地說道:“事情做到這個地步,不可能再放虎歸山,我兄長沒這個膽量和胸襟。”

雖然已經多少預料到了這個結果,侯勝北還是一陣暈眩。

“你們一家多半沒事。我兄長為了顯示寬宏大量,會赦妻子家口無罪。不過軍中是沒法繼續待了。”

陳頊繼續說道:“接下來幾年,你最好是閉門讀書,或是出家為僧吧。至於要熬到什麼時候才能出頭,我也不知道。”

免去一死,但是禁錮不得出仕。

這和死了有什麼區彆。

換了以前,還可以回到始興老家,做個地方豪強也不錯。

可是現在滿懷仇恨的侯勝北,怎麼可能接受餘生如此度過!?

盯著雙手握緊拳頭,抿嘴沉默不語的侯勝北,陳頊緩緩道:“另外倒是還有一個建議。”

他又露出猛虎食人般的笑容:“本王正巧需要有個不怕死的人。”

不等侯勝北回答,陳頊就下令送客。

“你若是想清楚了,就告訴一聲,我們詳細再談。”

侯勝北的身後傳來了安成王的話語:“不妨就當作上次你說的,侯氏為我差遣的第一件事情。”

……

被陳頊三言兩語打發,見時間尚早,侯勝北轉頭去了韓子高的府上。(注5)

通報之後進入廳堂,卻見韓子高斜倚在榻上,蕭妙淽站在榻前,麵色不豫,看樣子說服並不順利。

見侯勝北進來,韓子高也不起身,懶洋洋道:“你們的來意,我已明白。隻是我為什麼要幫侯司空呢?”

他指了指脖頸上的紅痕,那是討伐留異時受的傷。

砍掉一半的發髻曆經一年尚未長全,梳成了偏向一邊的墜馬髻:“此前隨侯司空出征,我可是受了傷,嚇得有陣子不敢去見陛下呢。”

“韓將軍要怎樣才願意相助。”

韓子高用邪魅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挺立的蕭妙淽,從她高聳的胸,看到修長的腿,嘖嘖讚道:“柏直狗雖老猶能獵,蕭溧陽馬雖老猶駿,徐娘雖老,猶尚多情。此語誠不我欺也。”

聽聞韓子高語帶調笑,侯勝北捏緊了雙拳。

”這樣吧,蕭溧陽這匹胭脂馬且借我騎上幾日。我若是滿意,便向至尊說情,饒了你們一家的性命,如何?“

韓子高向著蕭妙淽淫笑道:”反正你之前都可以伺候羯奴,想必也不會在意陪我韓蠻子幾天吧。“

蕭妙淽咬著嘴唇,正要開口說些什麼。

侯勝北已往腰間拔刀,卻摸了個空,進宮時宿鐵刀和戰馬都被奪了。

他拉起蕭妙淽的手:”妙娘,我們走!“

”可是侯將軍他……“

”我阿父不會希望我委曲求全,用妙娘你獻媚求活的。“

侯勝北轉身,低聲丟下一句話:”韓子高,你今日出言辱我摯愛,他日必有報之。“

”哈哈哈。“

韓子高放聲狂笑道:”你即將一身不保,倒要看你如何報複。待我向陛下領了抄家之職,屆時女眷儘數為奴為妓,再來好好品嘗這位前朝公主的滋味。“

兩人頭也不回,走出了韓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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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安都的結局已經注定,陳蒨究竟會如何發落侯家則尚未可知。

沉重的氣氛彌漫在侯府上下,更是如同層層疊疊的塊壘,嚴嚴實實地堵塞在兩人胸中,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侯勝北強打精神,安慰了一下阿母。

兩位姨娘已經嚇得花容失色,犯官家屬的下場是何等淒慘,她們早就有所耳聞。

侯亶年紀幼小尚不懂事,隻是覺得家中一陣熱鬨喧嚷之後,突然變得冷冷清清,很是不解。

什麼都不懂,此時反倒是一種幸福吧。

侯勝北覺得喉嚨火燒般乾渴,要了些湯水喝了,然而心頭的那團火卻難以熄滅。

他幾次想衝出去,殺得一個是一個,就像戰場上的勇士一樣,戰到力竭而死就算了。

可是有個聲音在說:”你這樣莽撞蠻乾,能傷到仇家分毫嗎?”

陳蒨,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但凡我侯勝北留得命在,必要你為今日之事付出代價!

……

入夜,府邸之外已是鐵甲錚錚,一隊禦營兵士看住府門,不許進出。

”當郎,韓子高宵小之徒,不必與他一般見識。“

蕭妙淽表明心跡,安慰他道:”我也絕不會屈從於他,你可放心。“

侯勝北憂傷地看著佳人,顫抖著伸手撫摸她臉頰。

連累於你之類的話,已經不必再說,當明日毀家滅門之禍到來之時,一起攜手上路便是。

蕭妙淽感受他粗糙的大手,劃過自己臉頰的柔嫩肌膚,嘴唇顫動,剛要說話。

突然覺得情郎的手一下子僵住了。

隻見侯勝北匆忙從懷中取出了一個錦囊,卻是阿父在冠禮那日送給自己的。

打開一看,阿父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隻見兩行工整卻又透著輕狂的隸書寫道:

“昌世子深明大義,不欲爭權而亂我朝天下。”

“主公一脈隱居故裡,為父也能忠義兩全。溺斃雲雲,不過一空棺耳。”

下麵又有一行字寫道:

“凡事自有為父一身當之,與家族無涉。吾兒勿憂,善撫阿母幼弟即可。”

侯勝北大慟:”“阿父!”

陳昌未死,章太後在世,陳霸先舊部眾多,這個秘密要是捅出來,陳蒨的禦座隻怕是要不穩。

隻是阿父,你為什麼不用這個條件,交換自己的性命呢?

侯勝北痛恨自己的不成熟。

自己起表字當之,結果還是阿父承擔扛起了所有。

然後在成人冠禮的那天晚上,給了自己這個錦囊。

原來自己還是並未成人啊。

這是來自阿父最後的教導。

”勝北,阿父去年四十歲了。到了這個年紀,一旦做了什麼決定,就不再疑惑,自然也不會後悔。”

阿父,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做到不再疑惑、不再後悔,不過我已經有了決定!

……

蕭妙淽看了錦囊內容,也是感傷。

原來侯安都已有後手,以此為脅,陳蒨不敢妄動,家族可保無事。

見侯勝北悲痛不已,蕭妙淽湊過去,在他耳邊輕聲道:“侯將軍已有決意,自今日起,你就是侯氏一家之主,須得打起精神。”

侯勝北重重點頭,從今往後,阿父就不再能夠指導和引領自己,需要靠他自己來為身邊人撐起一片天地了。

蕭妙淽語含羞澀,還是勉力說道:“當郎,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今日,今日但凡有個一男半女,我一定將之撫養成人。”

侯勝北愣了一下,懂了蕭妙淽的意思。

阿父若有個三長兩短,按製三年不得與妻妾同房。

何況自己已經決定答應陳頊,投身生死未卜之事。

身處這亂世,三年會發生什麼不得而知,早早留下血脈子嗣,也是身為家主的責任。

然而蕭妙淽和自己尚未成婚,卻要為自己生兒育女,已是不計名節,把畢生儘皆托付。

在一片難以言表的氛圍中,悲哀與希望相交織,他摟住了蕭妙淽的纖細腰肢,走向床榻。

羅帳輕搖,隻聽蕭妙淽嬌聲道:“往日素蒙當郎憐愛,今宵還請勿要相惜,妙娘此身,任君……唔。”

卻似被封住了嘴。

生命的逝去和誕生,就是那麼的奇妙嗎?

……

天嘉四年六月初一,晨。

一縷陽光透過窗欞,射入房間。

侯勝北起身,揉了揉腰,替沉睡中的蕭妙淽拉上被子蓋住微露的香肩酥胸、雪藕玉臂。

他就這麼赤著身子,披頭散發,捐介疏狂,宛如前朝那些無視規矩禮法的名士。

隻見侯勝北揮毫潑墨,筆走龍蛇,鐵畫銀鉤,力透紙背,在卷軸上重重地落筆:

行事但憑本心,不忘根本者,不拘外物者,不殆——阿父畢生所教

……

與此同時。

侯安都於嘉德殿西省賜死,時年四十四。

尋有詔,宥其妻子家口,葬以士禮,喪事所須,務加資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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